葉竹盛

寧波中院，一天下午，法庭外的走廊上，專理“民告官”案件的律師袁裕來靠在窗邊，幾個當事人團團圍著他，激動地向他分析法律問題。他低著頭，很少與當事人有目光接觸，甚至不時掏出手機，自顧自刷起微博來，偶爾才抬頭接上當事人的話，寥寥幾句回應幾個關鍵點。一個法官模樣的人抱著一堆文件走進隔壁法庭，用力一甩門，關門聲在長長的走廊里留下了炸雷般的回響。袁裕來似乎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對此毫無反應。

開庭了。袁裕來在庭外不冷不熱的狀態(tài)陡然一變，語氣強硬，肢體動作不斷，敏感地捕捉對方言語間每一個疏漏。這是一個不大的案件，交管局以非法營運為由，扣押了原告公司租給中石化公司用來上下班的客車?！艾F(xiàn)在規(guī)定國有企業(yè)、政府不能配備太多公車，他們租用客車這是節(jié)約經(jīng)費的好事，是正義的事業(yè)，應該鼓勵，不應該去處罰！”

走出法庭，袁裕來告訴《南風窗》記者：“審判長他們可能會覺得很奇怪，我今天怎么講這么多，我是看你在，當事人公司又來這么多人，所以講得多一點。當做報告，對方聽就聽，不聽就算了?！?/p>

受訪那幾天，袁裕來具有超過1700萬粉絲的微博正被“關進小黑屋”半個月，有人投訴他傳謠。微博時代以來，魚龍混雜的各路言論傳播迅猛，3年來平均每天發(fā)布近50條微博的袁裕來也常被指責為“造謠傳謠”。言論中時常對官方不留情面，又間或面臨造謠的“指控”，但袁裕來的微博依然很熱鬧。而許多幾乎與他同時在微博時代出了名的律師和“公知”，現(xiàn)在早已淡出微博。

袁裕來的律師生涯也同樣出人意料。因為風險大收益低，許多律師對“民告官”案件敬而遠之，袁裕來卻做起了行政訴訟的專業(yè)戶，一度一人包攬了寧波全市大半此類案件，開出的律師費也遠超同行，每年代理二三十個案件，年創(chuàng)收近400萬。

袁裕來的好友，青年作家羽戈與他交往多年，認為袁裕來“觸微”前后的歷程是一貫的，他的律師生涯和在微博上興起的過程有著一致的內在邏輯和理路。這個邏輯就是他善于把握“度”。“他是很聰明的人，知道什么時候進，什么時候退?！?/p>

有時候，袁裕來會在微博上轉發(fā)一些虛虛實實的信息，羽戈和其他朋友都經(jīng)常批評袁裕來不該“造謠、傳謠”，“有些明明是謠言，為什么要轉，以他的見識，很容易會識破”。他則有自己的道理，有時候故意“秀智商下限”是為了“契合微博的氛圍”。

袁裕來的巨量粉絲有一部分也是微博方面主動“灌粉”的結果，在微博官方推薦給新注冊用戶關注的賬號種類中，被列為“正能量”一類。在袁裕來的微博上，除了大量案件信息以外，還有不少微博“刻意突出自己人性的一面”。他的微博被放出“小黑屋”后不久，就轉發(fā)了人民網(wǎng)發(fā)布的一條微博，呼吁關注辛勞的環(huán)衛(wèi)工，“給環(huán)衛(wèi)工提供休息點，支持的轉！”在另外兩條新近的微博中，袁裕來分別提出新修訂的《行政訴訟法》第26條存在漏洞，和發(fā)布他在上海全國首家跨行政區(qū)域法院提起第一件行政案件的信息。兩條微博第一句，袁裕來都特地聲明：“本文系正能量?！?/p>

在另外一些微博中，他對“度”的掌握則表現(xiàn)得更為隱蔽。去年陳有西接受訪談時提到，中國一些律師出于對現(xiàn)實的深刻不滿，決心以政治家、煽動家和革命家為榜樣。袁裕來讀到后，“異常憤怒”，寫了一封公開信說，“我的第一反應，這是惡毒的栽贓和詆毀”，不啻向已經(jīng)承受了巨大壓力的“死磕派律師”又踹了一腳。之前兩人一度是朋友，“盡管不算很好的朋友”。但兩人還是走向了決裂，先是陳有西“拉黑”了袁裕來，爾后袁裕來也“不講情面”，通過自己千萬粉絲的微博，發(fā)出了那封用詞嚴厲的公開信。

“網(wǎng)上必須這么說，但我認為他可能是無意的”，袁裕來向《南風窗》記者解釋他寫這封公開信時的心態(tài)。與其說這封公開信是在臧否個人，不如說是以這種方式談論公共話題，確實有表演的成分在內，實際上如羽戈所說是“寫給陳有西之外的人看”。采訪中，袁裕來多次提到，他很認可陳有西的成就和才華，一度還有意無意向他人提起他和陳有西的“交情”，“有提高身價的感覺”。

常年在寧波辦案，袁裕來和寧波官場保持著默契的關系，他多次提到，若不是當?shù)毓賵龅拈_明，他的“民告官”業(yè)務不會有后來的發(fā)展。袁裕來“微博玩大之后”，羽戈覺得他發(fā)生了變化，寧波一些官員也因此對他“很警惕”，因為他經(jīng)常將一些在案件中刁難他的官員照片掛到他的微博上?！按蠹叶际且樀娜?，誰愿意這樣被曬到千萬人面前？”

袁裕來卻認準了這是官員在法律和政治倫理上都應有的擔當。更重要的是，微博上的曝光常常能幫他解決案件問題。“民告官”時常遭遇立案難。有一次，袁裕來代理的一個案件立不了案，他將法院院長的照片貼在微博上，很快就立上了案。微博成了他的“不對稱武器”，有些案件經(jīng)過曝光后，被告政府部門甚至會找上門主動提出要解決問題。

在一定意義上，袁裕來“觸微”前后的行事邏輯是一貫的，在解決案件的同時，又不鬧僵和政府的關系，不讓事態(tài)擴大。這和袁裕來早期在家鄉(xiāng)寧波的“經(jīng)營”有很大的關系。

袁裕來經(jīng)常提到的一件事是，2008年，浙江司法廳廳長專程到訪他的律所，給人造成了一種上層特別“照顧”他的印象。作為“民告官”律師，難免直接觸及一些地方政府的利益，尤其是在一些大規(guī)模的征地拆遷案件中，牽涉的利益面更為復雜。袁裕來一度遭受來自官員的直接威脅，要“處理”他，或是“對他采取行動”。造成“領導關照”的印象，目的無外乎是借此消解一部分來自被告政府部門的壓力。

這種經(jīng)驗可以追溯到他早年辦理的一個案件。當時他已經(jīng)成功使地方政府撤銷了征地協(xié)議，當事村民“勝利”之后，將原征地上的施工設施掀翻，導致警方介入。警方將事件歸罪于袁裕來，并通過當事人警告要吊銷他的律師執(zhí)照。初出茅廬的袁裕來“嚇壞”了，找到當時寧波司法局的局長，講明了事情經(jīng)過，局長當即安撫他，并答應出面交涉，但也交代他“你有些東西要聽我們的話，不要過界”。司法廳長到訪袁裕來律所的時候，也說了類似的話，希望他在代理案件時要注意“度”。

用“度”的自覺來換取某種“關照”甚至是保護，這成為了袁裕來以后職業(yè)生涯中一直堅持的邏輯。在人數(shù)眾多的拆遷案件中，他會明確告訴他的當事人，不能上訪和采取過激行動，否則立即解除代理合同。不和當事人在法庭之外討論案件的法律問題也是袁裕來把握“度”的結果?！叭绻诜枪ぷ鲌鏊f政府項目或者征地拆遷是違法的，就可能會授人以柄，說我煽動當事人鬧事或者對抗政府。”每當接手重大敏感案件，他也會主動向司法局匯報備案。他還自定了“不私自接受外媒采訪”的原則。

到了法庭上，袁裕來也有自己的“度”。就在《南風窗》記者旁聽的那場庭審上，袁裕來對政府方的人員言辭嚴厲，頗有指責的意味，甚至用“正義的事業(yè)”這樣的大詞來嗆對手，但在發(fā)言的末尾，他仍不忘強調一句，自己雖然態(tài)度強硬，但是沒有指責對方的含義，對事不對人，因為對方也是他“很熟悉”的人。

用“度”來解讀袁裕來的“大V”之路和律師生涯，或許只是觸及了現(xiàn)象層面，更深層的密碼隱藏在他的心理結構中。

30年前還在讀大學時，袁裕來喜歡披散著長發(fā)，把襯衣領子翻到外面，蓋住外套的衣領，在校園里特立獨行。他還喜歡張開雙臂躺在草地上，望著遼闊的天空，把自己想得很大很大，把世界想得很小很小，甚至和地球一樣大。和那個時代很多思想青年一樣，他是尼采超人意志哲學和薩特存在主義哲學的崇拜者，他相信人生的意義取決于個人對生命意志的發(fā)揮。那時的袁裕來容不得任何人批評和否認尼采，只要一聽到批評尼采的意見，會立即“跳起來和別人辯論”。

當時的大學校園里有熱烈的演講和辯論氣氛，他喜歡跳上講壇，或是站在人群的中央，高聲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即使畢業(yè)分配到一家國企之后，他也會在領導主持的會議上，毫無初出茅廬的新人心態(tài)，為自己爭取發(fā)言的機會。

現(xiàn)在的袁裕來早已剃去了長發(fā)，大部分時間都是一頭板寸短發(fā)，穿著整齊的襯衣西服，打著花色醒目的領帶，出門時喜歡單肩挎著一個深色的公務包，微微低著頭走路，挎著的包把外套蹭得下擺向一邊歪斜，像是一個業(yè)務沒辦成剛剛被轟出門的中年推銷員。

但是到了法庭上，或是交談中興致高漲的時候，袁裕來的肢體語言和面部神態(tài)都煥然一新，變得生動起來。袁裕來說，他打行政官司，腳趾頭都會有興奮的感覺，像武松喝了酒打老虎一樣，特別興奮。去年一次在濟南中院二審開庭，法院事先發(fā)布了微博，吸引了不少人前往旁聽?！耙粚徥且曨l法庭，坐著就三四個人，感覺差多了。二審我是超水平發(fā)揮，人多就有這種感覺，同行聽了都說精彩精彩?！?/p>

牽引他走上“民告官”專業(yè)戶道路的，也是這種被他稱為“深入血液的感覺”。他至今還記得十多年前剛回到寧波想打開局面時的一個細節(jié)。當時他通過朋友邀請了法院一位庭長參加飯局，結束時，庭長站在遠處向他道別，在轉身時露出了一絲鄙夷的目光。這個目光深深刺痛了他，直到不久后的一件行政訴訟中，被告官員專程上門找他“商量”時，才讓他找回了作為律師的尊嚴。從此他便決定專門代理此類案件，“體驗行政機關在法律面前低頭的快感”。

袁裕來承認自己自負、自戀，有點清高，這是從小就形成的性格，但是他也不諱言自己的自卑情緒，有時候“突然就不知道沉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既會覺得自己“跟地球一樣大”，又時常感覺自己不過是“一粒灰塵”。他將自卑心理部分歸因于他小時候因受傷而嚴重弱視的左眼，“很多人說我不正眼看人，其實是眼睛的問題”。自傲和自卑成了他心理結構的雙螺旋，幾乎可以解釋他的所有作為。

自卑總是伴隨著極度敏感，因此他會因為一個鄙夷的眼神而走上“少有人走的路”。自卑還使他強調“心理優(yōu)勢”，當處于劣勢沒辦法應對時，他只能“干脆躺到地上或是躲到墻角”。他一度只愿意接受浙江省內的官司，因為他熟悉浙江的官場生態(tài)，這里也有他用“度”的把握換取的“關照”，是他的心理舒適區(qū)域。直到微博聞名之后，他出省辦案才漸漸多起來，因為幾乎全國行政庭法官都認識他了;因為手握微博這件“不對稱武器”，一些法官見到他甚至會感到緊張，這都使他產(chǎn)生了某種安全感。

直到現(xiàn)在，他也不接行政訴訟以外的案子，因為覺得他在其他領域不夠精通，在法庭上“心里不踏實”，沒辦法掌控法庭的節(jié)奏。袁裕來在法庭上不愿意讓搭檔發(fā)言，害怕對方打亂自己的節(jié)奏，他說自己是掌控欲很強的人。

微博打開了袁裕來的眼界，但也將他帶到了一個無法掌控的局面。他面對一個龐大的群體，其中藏龍臥虎，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保持智識和心理上的優(yōu)越感，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讓自己放低姿態(tài)，把“草根”的一面暴露給社會。對安全感的尋求，甚至會遮蔽他的判斷力，例如他不愿意承認微博式微，至今沒有開通微信。

幾年前，袁裕來又把尼采的著作找來全部重讀了一遍，他依然覺得“太精彩了”，但是此時的他并沒有像尼采一樣宣布“上帝死了”的豪情。為了保持心理安全感，他不能打破原有格局，但是他的精神沖動又促使他必須有所作為。他對法官的態(tài)度便是這種心理結構的呈現(xiàn)：他一方面發(fā)自內心尊敬法官，因為他“深深明白，如果行政庭法官不受尊重了，專門代理行政案件的律師，日子是不會好過了”，另一方面他又“努力去激發(fā)法官的正義感”。

不能宣布“上帝死了”，又想要“站著把錢掙了”，袁裕來給自己的定位是“建設者”，而建設的途徑是“不斷去發(fā)現(xiàn)制度和個人的閃光點，把閃光點不斷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