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勻
就鋼琴伴奏這個藝術(shù)門類而言,英國人吉拉德·摩爾(Gerald Moore)無疑是眾口一辭能夠擒獲皇冠頂上珍珠的那個人??墒菃螁慰翠撉侔樽噙@個行業(yè),一直以來它都處于一個尷尬甚至有點“寒酸”的地位,摩爾干脆拿它與“高爾夫球的小弟”(即球童)作比喻,其受冷落的程度可見一斑。但是,鋼琴伴奏的境界真的遠遜于鋼琴獨奏,乃至歌唱家和其他器樂獨奏家嗎?在這本由世界文物出版社出版、鄭世文翻譯的薄薄臺版小書里,摩爾開誠布公地告訴我們:真的未必。
好的伴奏家,有時需要比獨奏家具備更多的才氣與素質(zhì)——他們對藝術(shù)歌曲等聲樂作品的理解需要更深入。比如,伴奏者要忘記自己手指的存在,這樣才能盯著歌唱家的旋律線,顧及到歌唱家面對長句子時的換氣需求,安排妥當自己的分句(這一點,最好是他自己唱過才能心知肚明);同時,伴奏家一般還要有更謙遜隨和的心態(tài)和隨機應變的協(xié)作能力,同時對各種獨奏樂器的音色具有更敏銳的聽覺素質(zhì)。比如在為弦樂伴奏時,技巧、音色與平衡等問題變得很微妙,摩爾希望學生反復不斷地聆聽弦樂器的發(fā)音,同時以“手指不完全抬離琴鍵”與圓滑的踏板功力盡可能地避免鋼琴冷酷而平淡的敲擊感。
想完成一次出色的伴奏任務,第一步便是要做好充足的準備工作,這也被摩爾視作伴奏工作的基石。伴奏的準備工作是形形色色的,伴奏家除了需要建立充足的樂譜收藏庫之外,還必須掌握各種外語,這樣才能充分了解藝術(shù)歌曲的涵義。摩爾甚至舉了一個與中國歌唱家合作的例子,即在伴奏前特地咨詢了一下中文歌詞的含義,因為對他而言,了解歌詞里的情緒變化是伴奏藝術(shù)的重中之重。另外,為了使自己的伴奏臻于完美,充分了解作曲家的意圖也是一件必不可少的功課。比如,舒伯特在僅有四十八個小節(jié)的《野玫瑰》樂譜上用了一百五十三個休止符,倘若伴奏者忽略了這一點,那他彈出的《野玫瑰》就會大大背離舒伯特的原意。
其次,一個合格的伴奏家必須考量自己彈奏的音色與音量是否妥當,這無疑與對鋼琴獨奏者的要求不盡相同。對于鋼琴伴奏的音色,摩爾提出的第一條建議是“聆聽自己的彈奏”,第二條是“聆聽自己的彈奏”。大部分時間里,他都建議伴奏家使用前臂的力量,用手指的“肉球”處接觸琴鍵,以便得到溫暖如歌的音色。比如舒伯特《音樂頌》的右手三部和聲,每當歌唱家唱完一節(jié),伴奏者就要接著他在間奏部分里繼續(xù)“唱”下去,而且還要盡可能地與歌聲一樣甜美。
而關(guān)于音量,摩爾說,每位演奏者都有可能掉進對自己音量誤判的陷阱之中。比如樂譜中的弱,經(jīng)由漸強,達到了強;然后又來一次漸強,達到了很強。但沒有經(jīng)驗的鋼琴伴奏者往往會在第一次漸強里強得太快,從而發(fā)現(xiàn)第二次漸強已經(jīng)無法再加強了。反之,如果有兩次漸弱,生手往往就會在第二次漸弱開始后再也沒法繼續(xù)弱下去了。所以摩爾建議鋼琴伴奏者都要在心里設定一個音量標準,當然這種標準也應該根據(jù)藝術(shù)歌曲的風格、主旨變得彈性化。此外,摩爾還提示人們不要忽略掉內(nèi)聲部音的重要性,因為一個和弦中最重要的音往往出現(xiàn)在那里,需要著力點出。
最后就要談到正式的演出了。摩爾認為在實際演出中伴奏者所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是“平衡”二字。此話怎講?半場休息時,很可能會有一部分觀眾來抱怨說:“你太搶風頭了。”當面對紅著臉、又累又氣的歌唱家,你剛想減弱一點音量,又會有好朋友表示:“這場演出怎么沒你什么聲音?”對于這類困擾,摩爾表示,一個普通音量的女高音,遠遠要比超大音量的男低音更能對抗鋼琴的大音量,所以針對不同聲線的歌唱家與不同的歌曲,每次伴奏的音量都應該不同。此外,由于室內(nèi)建筑結(jié)構(gòu)的關(guān)系,練習室里的音量是一回事,上了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甚至半滿的音樂廳和全滿的音樂廳音效都有差別,必須隨時作出調(diào)整。至于那些出于對歌唱家的仁慈而彈得小心翼翼、有所顧忌的想法同樣不對,因為一旦你抑制了自己的生命力與活力,那些(特別是很優(yōu)秀的)歌唱家,必然會覺得少了一份陪伴與激勵。對此,摩爾給出的藥方是:盡可能多地與多位歌唱家合作。因為嘗試得多了,各式詮釋方法自然會應其情境,靈活地浮現(xiàn)在你眼前。
相比以上內(nèi)容的大篇幅,關(guān)于實際演出當晚的臨場心態(tài)指導,摩爾反而只使用了較少的篇幅,可見他更注重于日常的練習。不過,關(guān)于如何舒緩演出的緊張情緒,摩爾還是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千萬不要拿問題去煩擾已經(jīng)很疲憊的歌唱家,也千萬不能喊累,只要進入了音樂廳,就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堅持到底。一旦有最糟糕的情況發(fā)生:歌唱家記憶閃失,發(fā)生跳段……就要考驗你對歌曲的熟悉程度了,這一類迅疾反應、跟著他跳過去的情形被摩爾幽默地形容為“接住他平安落地”。
在摩爾眼里,評論家們在演出后往往會陷入兩種誤區(qū)。第一是有人贊譽“伴奏者與歌唱家呼吸一致”,那完全是荒謬的,因為鋼琴伴奏的呼吸不需要那么多,而且還要盡量用演奏去掩飾歌唱家的呼吸以彌補他在音樂進行中造成的縫隙。第二是夸贊“伴奏者跟得很好”。事實上,伴奏者切切不可“跟”,因為從本質(zhì)上說,作曲家希望樂句的速度具有彈性,這兒快一點,那兒慢一點,并非僵化著一成不變,所以臺上兩個人真正完美的步調(diào)一致,就是隨時合理地調(diào)整,“并肩而行”。
如今,老摩爾已經(jīng)去世二十多年了,盡管他職業(yè)生涯中幾十張重要的歌曲錄音、數(shù)十位頂尖聲樂藝術(shù)家的贊譽無時無刻不在暗示著他那幾如“伴奏泰斗”的地位,可是他本人卻時常自我警醒:不要被“看似簡單”的小歌曲所欺騙,因為它們其實并不容易——即使“高速疾馳的《魔王》你能應付,也不意味著《連禱》這樣的小歌曲你就一定彈得好”,所以摩爾認為對任何一支曲子都應該心懷尊敬。合上這本小書,摩爾那句謙遜的自白仍停留在我的心間:“每一位認真的學生都渴望成為藝術(shù)家,而每一位認真的藝術(shù)家卻還是學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