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原
偶見網(wǎng)上有人談及移民時有一句感慨:去國之后,精神上已無祖國,但是胃是始終有故國的。作為一名資深覓食黨,此話讓我心頭一震,并且胃疼。假使叫我移民美國,我會覺得一切都好,天藍(lán)水綠,民風(fēng)良善,但唯獨一點不好:伙食。
我算不挑食的,幾十年來吃了無數(shù)潲水油和化學(xué)劑都沒吭聲,但在美國卻只能埋頭吃方便面和榨菜—那是我在國內(nèi)絕對不碰的,因為看到毫無賣相的肉腸培根我就想吐。當(dāng)我含淚喝著康師傅面湯時,忍不住想起童年時看的《中國少年報》,上面寫的沒錯,美國人民果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好想在洛杉磯開家中餐館營救他們。
今年我出差甚多,每逢大活動,必定大兵團作戰(zhàn),有同事就要伺候糧草補給之類,事先物色吃工作餐之地。湖南佬每到一地,自然要先尋湘菜館,若實在尋不到,川菜館也是候補神器,如果川菜亦難尋,則微辣界的云貴館子亦成備胎。話說我有次出差深圳,懷念多年的深井燒鵝沒吃上,城中村里的湘菜館潲水油倒是儲了一肚。
生活在嗜辣地區(qū)的人,猶如染上毒癮。盛夏的某天,來自湖南的我和來自四川的宋石男在中國最北的漠河用望遠(yuǎn)鏡窺探對河的俄羅斯泳裝大妞,看得一團真火在體內(nèi)竄來竄去,唯獨那胃還是寒的,我們遂決定上館子,食色必須兩全。坐定,喚老板娘拿菜單,說多放點辣椒。老板娘曰:辣椒炒肉自然有辣椒。宋石男說你那大菜椒不作數(shù),要放朝天椒。老板娘眼波一橫道:官人,放朝天椒亦可,價格卻要翻倍。
宋石男一拍桌子:黑店啊,你莫非是十字坡的孫二娘?我拍拍宋小哥肉嘟嘟的胖肚皮說:莫嚷,孫二娘最善做人肉包子,轉(zhuǎn)眼叫你當(dāng)“送噬腩”,這大興安嶺里哪會產(chǎn)辣椒,都是外面運來的,不如我們坐在太陽底下吃,你滿頭大汗地腦補一下水煮魚跳跳蛙,自然有吃辣椒之感,也算魂歸故里。
我心底雖無故鄉(xiāng),但胃卻也有故鄉(xiāng)。某日在長沙見一桂林米粉店,大喜,進去先問老板你是哪的。老板低著頭煮粉說是臨桂的。我心底一沉,知這粉必不正宗,因桂林一帶人氏說起自己籍貫必是鼻孔朝天,慢慢哼出一句“桂林的”。及后一嘗,果然贗品,再悄悄問幫廚的老太太是哪的,她說是衡陽的。我對攀老鄉(xiāng)毫無興趣,只是想確認(rèn)食物是否正宗。最近在林科大旁邊吃螺螄粉,老板是柳城的,果然正宗得不行,因為粉里一丁點螺螄都木有,我年輕時出差柳州最恨這種粉,全素,仿佛寺廟特供,昔年我剛吃完站起來即餓得眩暈,憤憤地想連肉星都不見,怪不得古龍常說死在柳州,顯然都是餓死的。
不過我雖生肖寅虎,如今歲數(shù)漸長,也開始念佛珠了,無肉也歡。當(dāng)人生悄悄入秋,果蔬居然也成了我的覓食目標(biāo)。前些天和同事去鄉(xiāng)下農(nóng)莊游蕩,見了葡萄園,徑直闖入,園主說采摘葡萄20元一斤,我們盤算了一下,竟是超市價格的四倍,忍痛進去,見那葡萄肥美多汁,不由上下其手,吐了一地的葡萄皮,有位同事進去時是少女,出來已成孕婦,最終我們是相互攙扶著走出來的。過秤時我抹著糖度極高的嘴巴說:這葡萄不貴,一點不貴。
不管覓葷還是覓素,口袋里終須有錢。我的前同事咪蒙說過一句話:所謂鐵飯碗,不是你在一個單位能端一輩子的飯碗,而是不管你到哪都有飯吃。這話翻譯過來,就是你得有手藝。前不久出差太原,在酒店樓下看到一輛邁巴赫,據(jù)說這是馬云和李彥宏才買得起的車,我低著頭繞車走了三圈,發(fā)現(xiàn)這車真長,都可以做靈車了。然后我痛苦地想,憑我的手藝,這輩子啥時才能趕上煤老板啊。山西煤礦多,只要拿個記者證四處勒索,倒也可以發(fā)點小財,但我從來就沒膽干那種臟事。比較可行且不犯法的生財之道,是看到滿大街的豪車剛停下就去敲車窗,說喂喂給你兩百把這車位讓我,據(jù)說那車窗就像提款機一樣會嗖嗖地飛鈔票出來砸你臉上。不過如今煤炭不好銷,煤老板也煩躁,甩幾疊冥幣出來也未定,更可怕的是甩一只藏獒出來。
吃貨意義上的覓食并不難,滿大街都是館子。真正艱難的,是謀生意義上的覓食。小時候老師說:為什么美國那么富饒?因為咱們中國人每天晚上睡大覺時,美國人民還在勤奮地工作。后來我翻開中學(xué)地理課本,發(fā)現(xiàn)小學(xué)老師沒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