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斌
【摘要】 西方的“價值戰(zhàn)”是為資本權力全球化的利益需要而建構起來的一套價值體系。以價值而判斷敵友,讓西方國家徹底陷于敵我不分的困局之中,陷于惡性循環(huán)之中。西方人不會自動停止其“價值戰(zhàn)”戰(zhàn)略,但這一戰(zhàn)略將會伴隨著其實力的下降和對世界造成的破壞性而失去戰(zhàn)略意義并貽害西方自己。
【關鍵詞】意識形態(tài) “價值戰(zhàn)” 國家安全 【中圖分類號】C912.67 【文獻標識碼】A
IS組織血洗巴黎慘劇發(fā)生之后,全世界都在反思,觀點大致如下:第一是說大國合作不力,這顯然是再表面不過的看法;第二是為什么IS成了氣候,從經(jīng)濟發(fā)展不力上反思,這也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第三是探索國家失敗的外部因素,即美國大中東政策失敗。其實,還應該深入下去追問,什么樣的政策在中東失敗了。我的看法是,美國的失敗是其重演了中世紀宗教戰(zhàn)爭的結果。
從無硝煙的“冷戰(zhàn)”到硝煙滾滾的“熱戰(zhàn)”
“冷戰(zhàn)”其實就是一種宗教式的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爭,而蘇聯(lián)解體即“冷戰(zhàn)”的結束,非但沒有終結這場戰(zhàn)爭,反而更加強化了“價值戰(zhàn)”,因為西方人更加相信“歷史的終結”,更要推廣其“普世價值”。
這里有兩個差別,第一,冷戰(zhàn)時期美國的敵人雖然也是意識形態(tài)上的,但敵人只有一個即社會主義陣營,一切為了對付社會主義國家或者如他們所說的共產(chǎn)主義,因此實際奉行的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的聯(lián)盟政策,即我們所說的統(tǒng)一陣線。但是,冷戰(zhàn)后的“價值戰(zhàn)”的敵人是模糊的或者說多元的,既有被他們稱為“獨裁政權”的俄羅斯,也有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所培育的恐怖主義,還有一些被視為其對手的社會主義國家。第二個差別是,不同于冷戰(zhàn)時期西方對社會主義國家所進行的“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沒有了軍事對手的美國現(xiàn)在干脆動用武力直接消滅其意識形態(tài)上的敵人,結果“文明的沖突”不是簡單的誘發(fā)的,甚至是被制造出來的。在這場“價值戰(zhàn)”而導致的“文明的沖突”中,西方殺敵一千也自損八百。歐洲難民潮和血洗巴黎的恐怖襲擊,只不過是這場“價值戰(zhàn)”的一個戰(zhàn)爭劇目,其對包括西方自身在內的人類危害性將日益凸顯。
首先要認識到,西方的“價值戰(zhàn)”是西方近代文明史的一種新形式的延續(xù)。近代西方文明史的一條主線就是不停地擴張,看起來是國家在擴張,其實是資本力量的擴張,即資本權力驅使國家權力的對外擴張,比如對中國的“鴉片戰(zhàn)爭”。
資本權力擴張的第一個階段,是工業(yè)革命之后的國內政治的資本主義化,即資本權力主宰國內政治經(jīng)濟,這個過程在18世紀至19世紀中葉基本完成。擴張的第二階段就是列寧所說的帝國主義階段和殖民主義時期,即西方資本權力在19世紀完成了對世界的瓜分。這種赤裸裸的侵略必然招致后發(fā)國家的整體性反抗和解放運動,于是才有了我們所熟悉的社會主義革命和民族解放運動。這種博弈屬于匈牙利哲學家波蘭尼所說的“雙向運動”,即一種強勢掠奪與強勢反抗的雙向互動,赤裸裸的掠奪政治被反抗政治終結,近代世界政治進入了第三個時期即“冷戰(zhàn)”。不同于前兩個時期的實力政治的橫行,作為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爭的冷戰(zhàn)是一場“誅心之戰(zhàn)”。蘇聯(lián)解體、東歐易旗,是西方“誅心之戰(zhàn)”的勝利。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中,美國的意識形態(tài)對手基本上被其強大的話語權所俘獲,在理論上制度上認為自己錯了。美國可謂十分熟悉《孫子兵法》,“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比較而言,觀念之戰(zhàn)確實屬于上上之策。在資本權力擴張的第一個階段,原始積累時期的資本掠奪搞得國內矛盾重重,危機四伏。第二階段搞赤裸裸的帝國主義政策,被殖民國的精英同仇敵愾一致抗外,精英分子也多是民族主義者,哪怕是在宗主國受過教育的甘地。但第三階段的“價值戰(zhàn)”讓很多人,尤其是精英階層中的很多人自認為自己的文明低人一等,思維錯亂,食洋不化還自認為站上了道德高地。“價值戰(zhàn)”的主體表面上看是國家,背后則依然是資本權力,是資本權力支撐下的一種“文化再生產(chǎn)”,是為資本權力全球化的利益需要而建構起來的一套價值體系。只有明白了這一點,才能理解國際關系理論上所謂的“三大主義”(結構現(xiàn)實主義、自由制度主義和建構主義)只不過觸及了世界政治的皮毛,根本沒有看到或者刻意回避了世界政治的本性,是在世界政治的外圍打轉。
嘗到“價值戰(zhàn)”甜頭的西方國家似乎連自己也忘記了世界政治的本性,即國家利益說到底是資本權力的主宰性問題。為了這一目的,美國在冷戰(zhàn)時期,為了打敗其最強大、最直接的意識形態(tài)對手,尚且能與諸多“獨裁者”打交道乃至結為盟友,搞統(tǒng)一戰(zhàn)線,韓國的樸正熙、智利的皮諾切特都是其鐵桿盟友甚至座上賓。也就是說,冷戰(zhàn)時期美國的敵人只有一家,即蘇聯(lián)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但是,第三波民主化和蘇聯(lián)的解體讓其忘乎所以,以為消滅了其觀念上的對手,歷史就徹底終結了。小布什政府決定發(fā)動一場新的宗教性的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爭,即他自己一不留神所說的“新十字軍東征”。結果,美國以其無可匹敵的戰(zhàn)爭機器,先是輕而易舉地干掉薩達姆,接著又要了卡扎菲的命。結果呢,便是我們看的,“阿拉伯之春”變成了“阿拉伯之冬”,美國的“大中東民主計劃”導致“大中東大亂局”。
眾所周知,“伊斯蘭國”坐大就是中東亂局的產(chǎn)物。本來,美國 9·11 之后打擊與拉登有密切關系的阿富汗塔利班政權是找準了靶心,但是被觀念驅使的小布什就是不喜歡薩達姆,非要完成乃父之未竟之業(yè),于是伊拉克國之不國,很多薩達姆時期的共和國衛(wèi)隊的軍人成為“浪人”,浪跡到伊拉克北部?!鞍⒗骸庇执騺y了其地緣政治上的敵人即敘利亞,支持反對派武裝推翻阿薩德政權。就像當年美國支持拉登在阿富汗抗擊蘇聯(lián),現(xiàn)在美國支持的反敘利亞政府武裝都跑到“伊斯蘭國”了。其中,最熱愛“自由”的法國人在口頭上喊的最過癮,肆意羞辱其他民族、其他宗教的天然情感。可以認為,從《查理周刊》血腥事件到本次的血洗巴黎,都是這種“文明之戰(zhàn)”的一個插曲、一種劇目而已,一種并不讓人驚訝的“雙向運動”的產(chǎn)物。
“價值戰(zhàn)”讓美國迷失了劃分敵友的尺度
美國在“伊斯蘭國”上的三心二意,是因為有俄羅斯所支持的戰(zhàn)略對手即阿薩德政權的存在。這就是說,美國對恐怖主義陷入了“價值戰(zhàn)”所帶來的悖論。如前,美國觀念上的敵人是多元化的,恐怖主義和“獨裁者”阿薩德政權都是其敵人,但因為阿薩德總統(tǒng)背后是俄羅斯,俄羅斯是美國戰(zhàn)略上的最大敵人,因此便口口聲聲稱推翻阿薩德政權是第一位的。即便巴黎被血洗之后依然如此,這讓地球人感到愕然,感到不可理喻,美國還是一個正常國家嗎?這正是“伊斯蘭國”的機會之窗,美國的曖昧讓他們得以壯大。
美國對待恐怖主義的雙重標準也直接體現(xiàn)在對待恐怖組織“世維會”上。中國人是很善良的,巴黎被血洗,上海亮起“東方明珠塔”以示紀念;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中國政府立即給予譴責。但是,當中國人民一次又一次深受暴恐之害,從烏魯木齊 7·15 大屠殺,再到昆明廣場血腥暴恐事件,背后都有“世維會”的背景。美國乃至整個西方國家都不直接承認這些是恐怖事件,把中國人民的感情傷個透。原因何在?美國只不過是在利用中國政治上的敵人而反對中國而已,奉行的“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這一低級法則。美國這樣制約中國不但是因為中國崛起而導致的世界格局的變化,更因為兩個國家在立國價值原則上的對立性。一個是所謂的自由主義民主,一個是人民民主。再次強調,所謂的自由主義民主其實就是資本民主。在某種意義上,中國是不受資本權力主宰的最大一塊陣地,如果中國的人民民主敗給了資本民主,世界政治就徹底資本主義化了,也就是說美國會一勞永逸地支配世界??诳诼暵暁g呼自由民主的讀書人最終也只能在資本權力的宰制下混得一口稀飯,最后必然因不滿而反對資本民主。這樣的故事曾經(jīng)發(fā)生過,蘇聯(lián)知識分子曾是解構蘇共合法性的急先鋒,結果不堪忍受葉利欽時期資本民主的統(tǒng)治轉身就呼喚“王者歸來”,要秩序而不再要資本民主。
世界政治的本質依然是劃分敵友,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乃政治的首要問題。在冷戰(zhàn)之前,劃分敵友的標準是很清楚的,比如傳統(tǒng)安全意義上的領土安全,因此才有美國與蘇聯(lián)的結盟而打敗法西斯。傳統(tǒng)安全多是物質性的,標準簡單而且具有透明性并有可預見性,敵友好分,聯(lián)盟政策容易形成。即使在“冷戰(zhàn)”時期的“價值戰(zhàn)”中,由于是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對立,彼此雙方只有一個敵人。但是,今天美國“價值戰(zhàn)”的敵人則是多元化的,難以劃分敵友,聯(lián)盟政策就難上加難,不確定性就陡然加劇。因為價值觀不但有作為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的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和社會主義,還有混雜在其間的最古老的宗教教義、民族主義乃至現(xiàn)代政治必不可少的民粹主義,更有各自的難以改變的根植于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文明形態(tài)。這樣,奉行“歷史終結論”即自由民主一統(tǒng)天下的“價值戰(zhàn)”,遭遇的不但有其老對手即社會主義,更有新對手即宗教和民族情感混合在一起的伊斯蘭民族主義。在某種意義上,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具有可融通性,比如都講自由、平等和民主,只不過一個是個體主義的,一個是整體主義的;而自由主義的背后是基督教文明,伊斯蘭民族主義背后就是伊斯蘭文明,這兩種宗教之間的分野遠比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之間的分歧大。結果,當自由民主的大旗插到中東大地上時,帶來的不是安寧祥和,而是失序、動蕩、反美反西方。
“價值戰(zhàn)”已經(jīng)直接危及西方國家安全
中東的大混亂已經(jīng)在幾個層次上危及美國和歐洲的國家安全。第一個層次是伊拉克式的無效治理而消解的自由民主的合法性,即全球心理層面的逆轉。西方贏得“冷戰(zhàn)”靠的是“自由民主”這只看不見的推手,因此冷戰(zhàn)后“自由民主”被鼓吹成普世價值,信者眾多。但是,自由民主制度在伊拉克這樣“被解放”國家的無效運行、乃至多黨之爭而導致的失序狀態(tài),快速地為自由民主神話袪魅,民主偶像走下神壇。伊拉克實驗告訴人們,自由民主原來不只是美好的理念,而是一套制度安排,其中核心是通過競爭性選舉來實現(xiàn),而選舉政治背后就有政黨,而政黨是由不同的階級、種族和教派組織起來的,結果競爭性選舉很自然地演變?yōu)橹贫然慕膛芍疇幓蜃迦簺_突。
第二個層面是危及西方、尤其是美國的地區(qū)安全。在大中東地區(qū),比如巴勒斯坦、北非、埃及,選舉民主制造的政權結果反而是反美的,尤其是巴勒斯坦的極端勢力在選舉中的勝利。這大概是“大中東民主計劃”的設計者或者說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爭的制造者當初萬萬沒有想到的。其實,現(xiàn)代性政治的最重要特征就是人民性或者大眾性,而大眾既可以是民族主義的主體,也可以是民粹主義的主體,還可以是極端宗教勢力這個主體。也就是說,選舉民主制造的政權可能是民粹主義化的民族主義政體或者宗教極端政體。這樣的政體有益于美國國家安全嗎?至少在大中東地區(qū)并非如此,在南美也不是這樣,甚至連美國的軍事盟友土耳其也變成了一個親伊斯蘭主義的政權,其對人類公敵IS的支持無人不知。世界政治前所未有的詭異,暗中支持IS的土耳其擊落了打擊IS的俄羅斯戰(zhàn)機,而盟友之益迫使美國和北約國家站出來力挺土耳其,為此土耳其可以進一步支持IS,而IS則必然會進一步禍害歐洲乃至美國。結果,因為以價值而判斷敵友,讓西方國家徹底陷于敵我不分的困局之中,陷于惡性循環(huán)之中。
第三個層面的威脅就是敘利亞式的失敗國家所輸出的能夠直接針對西方國家的恐怖主義勢力,正如我們所看到的IS組織對巴黎的血腥打擊。其實,美國早就有這樣的研究,即失敗國家會滋生恐怖主義。但是,過去恐怖主義針對的主要是失敗國家本身或者其他國家,比如車臣恐怖勢力對俄羅斯的威脅。歷史弄人,現(xiàn)在美國“價值戰(zhàn)”所制造的失敗國家則直接威脅到西方本土安全。
鑒于上述三個層次的安全威脅,到底誰最該反思自己的政策呢?自以為所向披靡的“價值戰(zhàn)”已經(jīng)傷及自身,自己為自己布下陷阱。
美國不會迷途知返,自動停止“價值戰(zhàn)”
美國是該反思其“價值戰(zhàn)”了,曾經(jīng)得益于“價值戰(zhàn)”的西方,自身已經(jīng)反受其害。但是,一個本身沒有歷史的國家要其尊重別國的歷史文化(即價值觀)也很難。正如亨廷頓所說,美國從來不為建國而操心,因此從來也不會理解別國的建國之難,給別國的建國方案都是如何分權、制衡、選舉、競爭之類的,結果搞亂了一個又一個國家,讓很多后發(fā)國家只有選舉政治而毫無國家治理能力,要知道面對地方武裝坐大的后發(fā)國家的建國首先需要中央集權。
在我看來,西方的“價值戰(zhàn)”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撞到南墻也不會回頭。要知道,這種“價值戰(zhàn)”本身也是其文化和政治的一部分。首先,基督教文明一直是一種所謂的“救世”文明,推崇的就是“普世價值”,所以才有中世紀的十字軍東征以及歐洲內部幾百年的沒完沒了的血流成河的宗教戰(zhàn)爭,歐洲到19世紀才有所謂的宗教寬容,這都是打出來的“寬容”。其次,西方近三百多年來的歷史就是資本權力裹著“普世價值”的基督教文明的外衣而不停擴張的歷史,其強大的慣勢非得遭遇巨大障礙才能停得下來。
遺憾的是,當它停止之時,也就是西方落幕之日?,F(xiàn)實主義大師漢斯摩根索在《國家間政治》中有言在先,所謂的普世價值只不過是強勢民族向其他民族強勢推行自己的文明而已。同樣不承認有普世價值的大思想家亨廷頓20年前更是這樣預言:“隨著西方權力的削弱,西方對其他文明強加其人權、自由主義和民主等概念的能力降低了,那些價值對其他文明的吸引力也隨之減少?!焙嗤㈩D的這一預言不幸正在變成現(xiàn)實。當“大中東民主計劃”導致血流成河、家破國亡、流離失所之后,當“民主化”運動撕裂了烏克蘭,曾經(jīng)一度被視為“普世價值”的自由民主即資本民主到底還有多大的吸引力呢?西方人不會自動停止其“價值戰(zhàn)”戰(zhàn)略,但這一戰(zhàn)略將會伴隨著其實力的下降和對世界造成的破壞性而失去戰(zhàn)略意義并貽害西方自己。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國家發(fā)展與戰(zhàn)略研究院副院長)
【參考文獻】
① 亨廷頓:《文明的沖突》,北京:新華出版社,2002年版,第89頁。
責編/高驪 美編/于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