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殼兒
小的時候,父親是座山,坐在他的肩頭,我會因這種寵愛心生得意,還會因那里能看到新奇的世界而興奮不已。慢慢長大,父親時常會騎著28自行車載我出門,怕后座不安全,讓我坐在車的前梁。我在他雙臂環(huán)繞的懷里,駛向前方,也在一路旅程中看到了后座看不到的風(fēng)景?;蛟S是父親從小給我的這種視野過于開闊,讓我習(xí)慣了如今遠離家鄉(xiāng),在外闖蕩。但時至今日,那些年在父親面前成長的日子,依然如昨日般歷歷在目。
父親沒讀過幾年書,但印象中卻把自己和家人的名字寫得都很好看,每個字看上去都蒼勁有力,古樸厚實。我曾多次拿起筆,模仿記憶里的字跡,看看,再看看,從一開始連字體的樣子都不見,到后來有了樣子,但仍不見他字體的影子。漸漸我才明白,父親雖不練字,但他懂得字如其人,每一個字,都虔誠又認真地去書寫,因為這就是一個人處世態(tài)度的微縮影。我寫不出,大概是因為我至今連韻味都未能完全體會,更找不到那種切入體膚的感受。
父親還做得一手好菜。我時常想,要是條件可以,他興許是個不賴的大廚。父親刀工漂亮,火候掌握得好,抖炒勺都不在話下。每次父親掌勺,母親便在一旁打下手,這廚房溫馨的一幕和父親的手藝,成就了我們家熱氣騰騰香噴噴的飯菜。
畢業(yè)后,去單位報到那天,父親送我到火車站,我很開心。離別并沒有想象的那么悲傷,反而因為我要去參加工作,心里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些許期待??赡芤驗殚L期外地求學(xué),我與父親大概也習(xí)慣了這種離別和相聚。但我沒有意識到的是,其實每一次的離別,都和以往不同。我們是父母的棉襖也好,破褂也罷,終歸是難以脫下。辭別父親后,甚至直到進站時我都未曾回頭望他一眼。那日和父親一起送我的姐姐后來告訴我,父親在車站外望了你好久。聽后我心里很難受,我從不知道,當(dāng)我走后,父親獨自回家的路,是多么的漫長。
去年回家,看見父親的頭發(fā)又白了不少,牙齒也掉了兩顆。但精神矍鑠,年近六十的他愈加顯得小孩子氣。晚上看電視,他會和母親搶遙控器,還有一句沒一句地逗我們開心,也會和我的外甥玩得不亦樂乎。這些都是我成長歲月里親身經(jīng)歷但不曾感懷的,如今旁觀者的我,突然覺得我的父親、我、我的后輩,就像一個圓形跑道上的跑者。我看著我后輩們無所顧忌地往前沖,就像當(dāng)年父親前面的我自己一樣。跑得快,離著我的父親也越來越遠,終于有一天,你意識不到,人生便出現(xiàn)了一段緩慢的彎道,跑過彎道,我突然就從后面看到了我的父親,開始有些遙遠和模糊,后來越來越近,于是他在我眼前也越來越清晰。我看著父親,似乎一不留神,兒子就奔向了遠方,再也不需要他的呵護了。
歲月從不肯厚待誰,也不肯薄待誰,它只管公平公正地走過每一秒,刻錄平平凡凡的每一個日子。在這些流年歲月里,我的父親,像中國世世代代的農(nóng)民一樣,臉朝黃土背朝天地養(yǎng)大了三個孩子,并成功扮演著兒子人生中的向?qū)АK麑ψ优膼?,因文化匱乏且不善于表達,成為一種不便言說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們成長的歲月就是去感知這種力量,因為你一定相信,父母在,心就踏實很多,但是他在我們身邊,又將繼續(xù)離我們遠去。那些我和我的父親一路走來的歷程,多年以后,再回首,不禁潸然淚下。
愿時光更慢一些,讓我有時間,和父母面對著面,坐下來好好聊一聊天。在這個世界里,一起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