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今
埃貢·克倫茨住在波羅的海旁邊一個名叫迪爾哈根(Dierhagen)的小鎮(zhèn)上。此處在柏林北部,距離柏林約300公里。從柏林過去沒有直達的火車或者巴士。我問克倫茨,從柏林怎么搭公交過去?!拔乙膊恢溃彼f,“我自己都是開車往返?!?/p>
克倫茨現(xiàn)年78歲,行事作風毫無老態(tài)。聽說我想采訪克倫茨,一位德國媒體朋友幫我打探到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只有電子郵箱,沒有聯(lián)系電話——對于一位老人是否能夠快速有效地回復郵件,我的內(nèi)心多少有些存疑。出乎意料,發(fā)出采訪郵件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他的消息。
在前期溝通時,克倫茨一再要我保證,此次采訪必須以中文刊登,不得為德國媒體供稿。檢索近年來德國媒體對他的報道,很難說他們關系融洽。克倫茨認為,東德的歷史在德國媒體的描述中已經(jīng)讓位于黑白分明的主流圖案,失去了本來面目。
1989年,克倫茨在旋風般的紛亂事件中被推向臺前。從當年10月18日當選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總書記,到12月6日辭去國務委員會主席的職務,克倫茨執(zhí)政共計50天。他也是東德共產(chǎn)黨統(tǒng)一社會黨的最后一任總書記。
1997年,克倫茨因冷戰(zhàn)罪名獲刑6年半,獲釋后跟妻子定居于迪爾哈根。這里人煙稀少,水清沙幼。從柏林換乘兩次火車到小城羅斯托克(Rostock),再搭乘每半小時一班的巴士下鄉(xiāng),我們穿過波羅的海的微風,翻過花草繁盛的堤壩,找到了克倫茨家。他的門牌號碼是Deich?1,“Deich”是德文“堤壩”。他的兩層小樓距離沙灘不過百米。
克倫茨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份當天的日報,還有一個紅色絲絨封面的相冊,封面上印著中文名牌“孔雀”。1989年9月至10月,克倫茨曾在時任東德總書記昂納克的指示下,帶隊訪問中國,參加中國國慶40周年慶典。這本相冊就是他那次中國之行的合影集。雖然已經(jīng)是26年前的物件,但是相冊被保存得很好。他甚至還保存著當年“埃貢·克倫茨副主席”的中文名牌。這本相冊我還沒看個究竟,克倫茨便細心地將之攏到自己跟前??吹贸鰜恚麑@些材料很寶貝。
他瞇著眼睛回憶起那次中國之行??藗惔牡牡抡Z、俄語熟練,不會英語。在東德時期,第二語言是俄語。我邀請我的房東太太Anna?Skye給我們做翻譯,今年75歲的Anna是英國人,定居柏林已經(jīng)三十余年,她負責將克倫茨的德語翻譯成英語。
“當年10月1日,我見到了鄧小平。他傳遞了一個信號,中國希望和平?!绷羁藗惔挠∠笊羁痰倪€有當年剛當選為中共總書記的江澤民,“江澤民與我會晤的時候,他談起了作為古典文學城市的魏瑪,朗誦了歌德的詩歌,還是用德文朗誦!”——作為翻譯的Anna聽了這話,也對江總書記的文學素養(yǎng)感到驚訝,由衷地發(fā)出一聲Wow!”
克倫茨身穿灰白色的馬甲和短袖T恤,腳穿黑色皮拖鞋,頭發(fā)花白,這位曾以強硬著稱的領導人現(xiàn)在偶爾也能露出老人們特有的慈祥笑容。曾經(jīng)的權柄在握還是在這位老人身上留下了痕跡,所以他看上去又總是柔和不足。
柏林墻是在克倫茨的任上倒塌的。對于民主德國的消亡,克倫茨是有過反思的,按照他的理解,那不僅是將東德與世界其他部分隔絕開來的墻,也是一種沒有承載能力的斯大林模式的墻,是黨和國家領導人與人民之間的墻。眼看自己幾十年參與創(chuàng)建的事業(yè)轟然傾倒,他是惋惜和沉痛的:“我對民主德國不復存在的責任,將折磨我至生命的終點?!?/p>
對于兩德的統(tǒng)一,克倫茨又是憤怒的。他把自己在統(tǒng)一后的牢獄生涯視為政治清算,是“勝利者的報復”??藗惔臎]有好臉色地稱,“他們奢談人權,但是實際并沒有做到?!?/p>
在拜訪克倫茨的前一周,我先去德國左翼政黨Die?Linke的總部拜訪了漢斯·莫德羅。現(xiàn)年87歲的漢斯·莫德羅是東德最后一任國家總理,和克倫茨分別被視為改革派和保守派的代表?!翱藗惔奈幢貢饝愕牟稍L,但莫德羅一定會,”德國媒體朋友告訴我。
Die?Linke總部位于羅莎·盧森堡廣場旁,在卡爾·李卜克內(nèi)西大樓里,這兩處都是以德國共產(chǎn)黨早期的理論家和革命活動家命名。這里緊鄰前東德的人民劇院,充斥了疑似老舊的宗教情懷。
負責政黨外宣的Oscar接待了我。他看上去30歲左右,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西服,英語流利。
柏林的每棟大樓都有值得提起的記憶。Oscar向我介紹這棟樓的歷史。1926年,德國共產(chǎn)黨買下這棟大樓作為總部,1933年希特勒上臺后制造了針對共產(chǎn)黨的“國會縱火案”,又將此處變成了關押猶太人和異議分子的看守所。二戰(zhàn)后,大樓回到了德共的手中。柏林墻倒塌后,德共統(tǒng)一社會黨SED改組成民主社會主義政黨(SPD),這棟大樓作為黨產(chǎn)被繼承下來。2005年,SPD又聯(lián)合其他左翼黨派,改組成?Die?Linke。
漢斯·莫德羅現(xiàn)在是左翼政黨的名譽主席,也是該黨的精神偶像,在兩德統(tǒng)一后繼續(xù)活躍在政壇,擔任過德國國會議員、歐洲議會議員等職務。和克倫茨一樣,莫德羅也曾被聯(lián)邦德國法院起訴,獲刑10個月。雖然也認為這種清算是一種政治報復,但是莫德羅的態(tài)度沒有克倫茨那么激烈,他說,身為前東德體制的一員,不可避免要為當年的執(zhí)政失誤承擔責任。
從1983年進入政治局到1989年柏林墻倒塌,克倫茨始終是政治局最年輕的人,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繼承人。
克倫茨的政治生涯與前任總書記昂納克的培養(yǎng)密切相關。1951年,年僅14歲的克倫茨在一次少年先鋒隊的大會上見到了昂納克。據(jù)克倫茨回憶,那天的氣氛深深感染了他,會議結束后,他拿著隊員證去找昂納克簽名。在進入權力核心之前,克倫茨當過短時間的老師,服過兵役,隨后進入了昂納克創(chuàng)立的團組織“自由青年聯(lián)盟”工作,期間留學莫斯科。作為昂納克的嫡系,克倫茨從1974年起到1983年擔任團中央書記將近十年。
莫德羅的仕途較克倫茨坎坷許多。莫德羅支持改革,備受昂納克的排擠,曾任德累斯頓州委書記長達15年,也是當時唯一未能進入政治局的州委書記。
在柏林墻倒塌之前,克倫茨住在萬特里茨的高級干部住宅區(qū),而莫德羅則住在普通的公寓樓里。萬特里茨是柏林以北?35公里的一個小鎮(zhèn),空氣清新,有樹有水,1960年代,?時任東德總書記的烏布利希在此建立了政治局成員的住宅區(qū)。這里地處隱蔽,沒有名稱,只有簡單編號,在龐大的會所里,公務員們能享受到物美價廉的各種服務。
“我住在萬特里茨的住宅,在特供商店買東西,乘坐配給我的沃爾沃汽車,”到如今,克倫茨還是認為自己被污名化了,因為這些都是當年政府給予的標配,除了工資之外,他并無其他不當收入,“在冷戰(zhàn)期間,有些西德媒體甚至報道我在賣飛機,有幾千萬的收入,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p>
克倫茨抱怨,這些關于腐敗的虛假報道動搖了黨員對領導的信任,導致了當年大規(guī)模的退黨浪潮。
無論是莫德羅還是克倫茨,都聲稱自己還是共產(chǎn)主義理念的信徒。莫德羅引用羅莎·盧森堡的著名論斷“自由也是持不同意見者的自由”,來反躬自省東德的執(zhí)政失誤之一,就是沒有聽取人民的訴求:“我們是在為人民服務,還是為自己服務?我們是為掌權而掌權,或是行使權力為所有人謀福利?”
克倫茨和莫德羅也都認為,資本主義不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最終形態(tài),正如羅莎·盧森堡所言:“要么是社會主義,要么是野蠻強權。”
作為當年的改革派和保守派,在兩德統(tǒng)一25年后,莫德羅和克倫茨的相似之處已經(jīng)大于差異。對戈爾巴喬夫,他們懷著同樣復雜的感情,他們都贊同戈爾巴喬夫的那句“改革過于遲緩,必受生活的懲罰”,但也都認為戈氏是個幻想家,他坦率地提出了問題,卻未給出建設性的答案。
談到養(yǎng)老金問題,他們也都對東德充滿了戚哀的懷念。聯(lián)邦德國的養(yǎng)老金跟退休前的工資掛鉤,作為東德的黨務干部,他們的工資待遇雖然高于一般國民,但兩德統(tǒng)一后,?他們都曾作為刑事犯被關押,只能拿到原有養(yǎng)老金的七成。?“我現(xiàn)在的養(yǎng)老金,只相當于一個出租車司機?!笨藗惔姆Q。
無論是在莫德羅還是克倫茨身上,都能看出德國人自律和守時的習慣。當我到達Die?Linke總部的時候,莫德羅已在他五樓的辦公室等我。他的辦公室約十平米左右,簡易書架上全是馬恩著作?,F(xiàn)年87歲的莫德羅身材清瘦,精神矍鑠,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他將之歸功于自己堅持長跑的習慣,甚至指著自己腳上的跑鞋,示范跑步技巧。
前東德總書記烏布利希曾是狂熱的健美愛好者,他的手下似乎都繼承了健身的良好習慣??藗惔囊驳靡獾馗嬖V我,他早飯前要跑步兩個小時。他的肚腩并不算小——注意到我狐疑和打量的目光,?“你可別不相信,”他說,“我每天都會鍛煉,跑步、騎自行車,天氣不好時就用室內(nèi)的健身器材?!?/p>
莫德羅現(xiàn)在和妻子過著普通人的生活,他們租住于柏林,每月房租600歐元,沒有汽車??藗惔牡纳羁雌饋韯t愜意很多。我們坐在花園的陽臺上聊天。這是一座獨棟的兩層白色小樓,院子里停著一輛锃亮的黑色德國大眾SUV,園藝精心打理過。?他的妻子給我們端來了咖啡和曲奇餅,她身穿淺藍色開衫,頭發(fā)燙得精致,看上去是典型的歐洲中產(chǎn)階級的郊區(qū)生活。
在東德時期,克倫茨被稱為“永遠的年輕人”,不僅因為他長期負責青年工作,也因他的打扮和作風。他喜歡美食和喝酒,喜歡穿共青團的藍色制服,這種制服領子寬大,能夠翻到外套上面。他的妻子曾是東德公立中學的一名老師,他們有兩個兒子。
卸任總書記時克倫茨52歲,此后就沒有從事過其他職業(yè),但他筆耕不輟,迄今為止已經(jīng)出版了4本書。他在入獄前撰寫了回憶錄《1989年的秋天》,介紹了柏林墻倒塌前后的個人經(jīng)歷。出獄后又出版了《刺耳的言論》一書,匯集了他于1999年至2005年間寫下的信件和文章,隨后又把自己入獄前后的經(jīng)歷匯集成一本?《監(jiān)獄筆記》。2013年,他又聯(lián)合其他在世的原東德高級干部,編輯出版了一本關于烏布利希的回憶錄。
“時間根本不夠用,”克倫茨稱,“我很忙,要寫書?!?/p>
克倫茨的手邊放著一個套著黑皮套的iPhone手機,院子里也能搜到他家的WiFi信號。這位前總書記是個與時俱進的老人,每天要處理數(shù)十封電郵,也愛在手機上看新聞??藗惔恼f:“我太太總是抱怨,嫌我上網(wǎng)時間太長?!?/p>
作為東德的前頭號人物,克倫茨和莫德羅現(xiàn)在還在到處演講。就在我來拜訪的兩周前,克倫茨還在瑞士的一所大學講述了東德的歷史。他去過俄羅斯、越南、安哥拉和古巴,還出席了4年前在中國社科院召開的“蘇聯(lián)解體2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
莫德羅更活躍些,光是中國1990年以后他就來過5次。他從辦公室的柜子里掏出一瓶盒裝的“加飯酒”,以示自己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拔夜踩ミ^8趟中國?!蹦铝_稱。
他們在各種講座中經(jīng)常面臨這樣的提問:民主德國的消亡有可能被避免么?在那個秋天,民主德國還有沒有革新的可能性?
在克倫茨看來,導致民主德國最終命運的,有冷戰(zhàn)和兩德對峙的緣故,也跟東德不斷惡化的經(jīng)濟形勢有關?!懊裰鞯聡翘K聯(lián)的衛(wèi)星國家,而蘇聯(lián)早在80年代初就躺在了靈柩上,”克倫茨稱,“另外,東德的領導人主觀上是不明智的,客觀上也是一直被動地調(diào)整政策?!?/p>
2015?年6月,我在柏林墻紀念館里見到了Cliewe?Juritza,聽他講述墻后的歲月。大墻傾塌之前,很多東德人“晚上在西德”,意為能收看西德的電視。1979年,13歲的Cliewe看到西德電視上介紹美國加州正流行滑板鞋,跑進美國駐東柏林的大使館,想要一雙滑板鞋,由此被安全官員警告。
“小希望每天都在召喚我們,這些希望來自西德親戚帶來的小商品,來自包裹和電視。”?Cliewe稱。Cliewe甚至想到利用東西德之間的“自由補償”政策。自1964年始,東德開始向西德出售關押的政治犯和試圖逃出境的人,在1980?年代,西德要為每位犯人支付大約10萬馬克的教育費用和社會撫養(yǎng)費。為了能坐牢,Cliewe不惜數(shù)次以身犯險,最終如愿以償,在試圖穿越邊境時被東德抓獲,入獄一年后被賣往西方。
在西德,Cliewe學習了英文——在東德學校里只有俄文教育,語言的多樣性為他日后就業(yè)提供了更多自由。他在跨國企業(yè)做過公關,后來又辭職成為自由職業(yè)者,為來自全世界的參觀者提供私人導游服務。他和柏林墻的故事,都是定制服務的一部分。
1949年10月7日,民主德國在蘇占區(qū)成立。在兩德分裂的前12年里,柏林市民還可以在這個城市自由行走,西柏林由此成為東德人民逃離的艙口,東德也因此人口銳減,勞動力短缺。這些“難民”被送往西德,成為熟練工人。
作為社會主義向西方展示的窗口,東德人民的生活水平高于蘇聯(lián)和東歐其他國家。不過,當西德在二戰(zhàn)后在“馬歇爾計劃”的援助下實現(xiàn)經(jīng)濟騰飛的時候,東德卻面臨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生產(chǎn)率低下的問題。為了保障社會主義安定的生活,東德的財政赤字嚴重,高度依賴資本主義的信貸機構,到克倫茨接手時已經(jīng)是個爛攤子。“我的上司把一切都賭光了,”克倫茨哀嘆?。
1971年,在蘇聯(lián)勃列日涅夫的支持下,昂納克取代烏布利希,成為東德總書記,在任達18年之久。晚年的昂納克對權力過于敏感,對現(xiàn)實也失去了判斷。。
“昂納克反對戈爾巴喬夫的新思維,雖然新思維在蘇聯(lián)沒有任何成就,但這并不能成為民主德國進行必要改革的擋箭牌。”克倫茨稱,“一個拒絕對自身缺陷進行改革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
當萊比錫人民在街上打出“我們是人民”的口號后,東德政治局下定決心,更換了昂納克。當選總書記后,克倫茨一改昂納克封閉的風格,在電視上發(fā)表了長達50分鐘的施政演說,宣布要進行改革。不過,據(jù)當年媒體的報道,克倫茨的施政演說被民間視為一堆態(tài)度不明的大雜燴。
回憶起當年那段短暫又激烈的執(zhí)政歷史,克倫茨為自己辯護稱,他是真心誠意想要負起責任,對昂納克的政策予以改革。不過,結合其他東德高級干部的回憶錄,克倫茨的言行激化了矛盾,人們對繼任的領導人仍然不滿,認為這樣下去一事無成。
如果當年有條件選出更合適、更睿智的領導人進入政治局,東德的毀滅會不會被推遲?“我相信歷史會對我做出公正的判斷?!笨藗惔姆Q。1989年12月,東德統(tǒng)一社會黨進行改組,克倫茨被開除出黨。自此他成了無黨派人士。
“克倫茨一直都是昂納克干兒子的形象,”?Simone?Schmollack對我回憶。Simone?1964年出生于東柏林,曾在東德團中央機關報Junge?Welt(《青年世界》)擔任記者,現(xiàn)為德國左翼媒體Tageszeitung(《日報》)要聞版的編輯。?1988年,在東德團中央組織的聯(lián)誼會上,克倫茨輪流跟女士們共舞,Simone也是其中之一。
我問克倫茨,怎么看待后輩們對他的評價。克倫茨拒絕回答:“我不認識這些人?!?/p>
現(xiàn)年87歲的漢斯·莫德羅是東德最后一任國家總理,墻上的照片是前東德總書記昂納克
1990年1月1日,柏林人在勃蘭登堡門前和柏林墻兩側舉行盛會,慶祝新時代的到來。1989年11月9日,“柏林墻”被推倒。1990年10月3日,兩德重新統(tǒng)一
我問克倫茨,怎么看待沙博夫斯基無意中在柏林墻倒塌中扮演的角色,又怎么看待沙博夫斯基對東德的反思?
1989?年11月9日,在東德的國際新聞中心,沙博夫斯基向國際媒體通報新旅行條例的制定情況。這是克倫茨擔任總書記后最重要的改革之一,允許私人旅行和永久離開東德。按照政治局的商定,應該在第二天執(zhí)行這項規(guī)定。但是失誤發(fā)生了。在回答邊境開放時間時,沙博夫斯基忽視了時間差:“按我的理解,就是立即生效。”
這個消息在全世界蔓延。東德人開始向檢查站聚集,西德人則拿著錘子和鑿子對柏林墻又敲又鑿。這是歷史上速度最快的一場革命。當天午夜,所有的邊境檢查站被迫開放。一夜之間,柏林又是一個完整的城市。
當那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口誤發(fā)生時,克倫茨正在主持中央全會,對事情一無所知。他強調(diào),他的社會主義價值觀包含人道主義,當晚他做出決定,在邊防戰(zhàn)士和群眾之間絕對不能發(fā)生沖突。
1994?年,曾在東德負責宣傳工作的沙博夫斯基出版《告別烏托邦》一書,寫出了自己的反思。1997年,和克倫茨一樣,沙博夫斯基被起訴,被判對柏林墻邊被射殺的死者負有責任,獲刑3年。沙博夫斯基承認自己的道德罪行,并在服刑一年后獲得特赦。直到2004年,他還是批評前東德犯下嚴重錯誤的唯一一名東德高級官員。
86歲的沙博夫斯基最近剛病重去世。他昔日的同志們至今不能原諒他的背叛?!八莻€十足的政客,利益為上的變色龍?!笨藗惔姆Q。莫德羅也說:“沙博夫斯基是在東西德都能如魚得水的人?!?/p>
無論是克倫茨還是莫德羅,都強調(diào)他們不會為東德的錯誤辯護,但他們談論得更多更具體的,還是東德的美好之處,那里有免費的教育機制、國家提供安定的住房,還有快樂的青年營。
莫德羅沒有看過《再見列寧》,但看過《竊聽風暴》,后者是一部關于東德秘密警察Stasi的故事片?!鞍亓謮Φ膬蛇吘褪抢鋺?zhàn)的戰(zhàn)場,”他認為光把板子打到東德身上是不合理的,“東德有秘密警察,但西德也有針對東德的間諜活動。”
談到這兩部片子時,克倫茨有點不耐煩?!皼]看過,”他又加了一句,“歷史就是勝利者的謊言?!?/p>
在兩德統(tǒng)一前,西德看起來是如此強大繁榮,以至東德人被認為是幸運兒,他們不用像其他東歐國家的人民一樣遭受轉型之痛。但這種依附最終成為一種劣勢。代表東德工人的工會要求兩德應該享受平等的工資,但由于東德的生產(chǎn)能力滯后,很多就業(yè)機會白白流失,或流入低工資的其他國家。
在兩德統(tǒng)一后,雙方都為對方創(chuàng)造了一些標簽:愛抱怨的東德人,和自以為是的西德人。Anja?Maier來自東德,現(xiàn)為Tageszeitung議會新聞記者,1990年嫁給了西德男人。她說到現(xiàn)在雙方世界觀還存在沖突?!拔依瞎容^物質(zhì)和現(xiàn)實,”Anja稱,“他父母總認為我父母無知,有時他們才無知。”
對那些曾經(jīng)對統(tǒng)一抱著很高期望的人來說,現(xiàn)在的生活并沒讓他們有感覺很好。與其說很多東德人懷念那個消亡的國家,不如說他們是為自己的過去、親友和自尊辯護。作為女權主義者,Anja列出來的東德的頭個好處是——婦女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自行墮胎,1989年之前,這在聯(lián)邦德國是非法的。Anja有兩個女兒?!拔覜]有墮過胎,但我認為這是婦女應有的權利,”她說。
她認為這種權利賦予了女人自由,某種程度上算男女平權?!霸跂|德,男女同工同酬,孩子能送到國家的托兒所,女人隨時都能離開一個男人,”Anja解釋稱,“但在西德,通常都是男子負責養(yǎng)家糊口,離婚要牽涉撫養(yǎng)費各種問題,這也太復雜了?!?/p>
埃貢·克倫茨和翻譯Anna Syke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你是希望在柏林墻后建設一個更好的東德,還是兩德統(tǒng)一?”Anja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爱吘刮覀€人獲得了更多的機會?!彼f。
克倫茨的手上戴著一枚結婚戒指,還有一個金色的手表,看不清牌子。他兒孫滿堂,孩子們并不跟他住在一起。他說有個孫子25歲,英語很好,現(xiàn)在西德工作,還有個孫子現(xiàn)年11歲,跟他很親近。孫子們都知道他的歷史?!八麄?yōu)樽娓皋q護,”克倫茨稱,“對東德從來不抱怨?!?/p>
“克倫茨的兒子Karsten現(xiàn)在才是真正的資本家?!?Vera?Lengsfeld?稱。Vera和我在柏林Pankow的一家咖啡館見面。她父親曾經(jīng)是Stasi(前東德國家安全部)官員。
Vera的兒子?Philipp?跟克倫茨的兒子Karsten是中學同學。1988年10月,包括Philipp在內(nèi)的4名學生被柏林一所中學開除,因為他們在學校的公布欄中質(zhì)疑,在東德已經(jīng)加入裁軍協(xié)議的情況下,是否還有必要舉行閱兵。當時普遍認為,是Karsten的檢舉告發(fā)導致了Philipp們被開除。
“Karsten從沒承認過這件事?!盫era稱。Philipp?、?Lengsfeld現(xiàn)為國會議員,Karsten?Krenz則在瑞士經(jīng)營自己的公關公司,幾年前他們已經(jīng)相逢一笑泯恩仇。
在柏林墻倒塌之后,包括Karsten?Krenz在內(nèi)的很多年輕人帶著對新生活的夢想出發(fā),東德又出現(xiàn)了新的移民浪潮,并呈現(xiàn)出驚人的老年化趨勢。
德國媒體會定期引用一些數(shù)據(jù)和事例,來說明柏林墻仍然存在人們的頭腦中,尤其是東德人對過去的懷念。2015年5月,我從東德穿越到西德,從德累斯頓出發(fā),?到達慕尼黑。德累斯頓通常被認為是東德的財富地標,但統(tǒng)一以后這里的制造業(yè)陷入了麻煩,逐漸被淘汰。德國的這邊是彷徨凋敝,另一邊則是繁榮興盛。
在前東德地區(qū)旅行時,德國朋友經(jīng)常會提醒我要注意右翼勢力。由于失業(yè)率的上升和對社會失望的心理,右翼新納粹在這邊興起,這些人舉止粗暴,仇視外國人。但目前德國并沒有極左和極右的問題,包括克倫茨在內(nèi)的德國人談論起新納粹,也都引以為恥。
“好好看看這個國家吧,”IJP(International?Journalism?Program)項目負責人Martina在穿越德國前告訴我們,“這個國家和中國一樣,有著驕傲和偉大的歷史,也有著屈辱和傷心的過去?!?/p>
在出發(fā)去迪爾哈根之前,我問我的房東、也是此行的翻譯Anna?,作為一個遠離政治的普通人,她對克倫茨有什么疑惑么??Anna曾經(jīng)搭火車穿過亞歐大陸來到中國,年輕時也曾在非洲到處搭便車旅行了兩年。
“每個年輕人都曾向往旅行和遠方,克倫茨年輕時就沒有想過么?”Anna說,“他們怎么可能把人關在一堵墻后呢?”
(文章參考了埃貢.克倫茨《89年的秋天》,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弗雷德里克·泰勒《柏林墻》,重慶出版社。感謝Sven?Hansen、Anna?Skye對此文的幫助)
人物周刊: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刑事犯,你現(xiàn)在還能能享受聯(lián)邦政府正常的公民權利么?
克倫茨:在坐牢之前,我在法庭上也經(jīng)受了持久戰(zhàn),我的公民權受到限制,我沒有個人身份證,不得不去銀行親自證明我自己。
1989年,我的家從萬特里茨搬到了柏林的Pankow,Pankow的房子后來被聯(lián)邦政府動用法律手段沒收了。那是我的合法財產(chǎn),這是政治迫害。2003年我不得不搬到這里。
人物周刊:如果在網(wǎng)上遇見對你和東德的批判,你會怎樣?
克倫茨:我們沒必要為民主德國的執(zhí)政失誤辯護。我執(zhí)政時,我們試圖在民主德國走第三條道路,但結果失敗了。
人物周刊:統(tǒng)一之后,你有去過西方國家旅行么?
克倫茨:沒有,我向來不去資本主義國家旅行。(停頓片刻)兩周以前,我去了瑞士,那是去講課,在一所大學講民主德國的歷史。
人物周刊:你都講了什么內(nèi)容?
克倫茨:我只想告訴人們民主德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而不是他們道聽途說的內(nèi)容。
人物周刊:東德這個身份會代際傳承么?你的子孫們還會宣稱他們來自東德么?
克倫茨:我們的子孫已經(jīng)成人。我的大孫子25歲,他們生活在西方。他們并不強調(diào)自己東德人的身份。?東德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他們必須忍受這一點。
人物周刊:你的子孫也在西方工作。你認為統(tǒng)一后年輕人得到更多的機會了么?
克倫茨:機會對每個人來說并非均等。很多東德公民在統(tǒng)一之后不得不忍受低端的工資,他們在東德接受的教育和技能培訓不被西方承認。
人物周刊:你看過有關東德的電影么?比如《再見列寧》和《竊聽風暴》?
克倫茨:沒看過,這些電影沒有反映真實。嘲笑東德并不能改變客觀的歷史。
人物周刊:Die?Linke的一個年輕人談起東德時稱之為“專制”,認為那是一個失敗的實踐,你怎么看?
克倫茨:(詫異)他真的這么說么?他叫什么名字?
人物周刊:是接待我的Oscar,負責政黨外宣的。
克倫茨:我不認識這些人。民主德國不是專制社會,我們曾為一個更好的社會主義努力過。民主德國成立之后,德國的工人階級首次擁有了改變歷史的力量。民主德國建立了從托兒所到大學的完整教育體系,我們成立了完善的福利機制。
人物周刊:你說當時戈爾巴喬夫提出了正確的問題,但卻沒有找出解決的答案。你認為答案有解么?
克倫茨:我當時是信任戈爾巴喬夫的,現(xiàn)在回頭看,那時他已經(jīng)完全失控了。我們改革了,試圖想找出答案,但失敗了。
人物周刊:你說希望中國把紅旗扛下去?,F(xiàn)在有不少德國人對中國模式不以為然,你怎么看?
克倫茨:我從民主德國過來,我永遠更喜歡民主德國,但我也很喜歡中國。我年輕時,中國人忍饑挨餓,但近年來這種情況已經(jīng)改進了很多,這個國家在1979年以后進行的改革是富有成效的。中國的內(nèi)政不容外人評述,如果中國人認為好,那我就認為好。
人物周刊:在統(tǒng)一后,你和你家人的個人生活受到影響了么?
克倫茨:兩德統(tǒng)一之后,我繼續(xù)服務于政治,并非是我貪戀權力,而是在一線能隨時感受世界的變化。?我被聯(lián)邦政府起訴過,被判10個月的監(jiān)禁,監(jiān)外執(zhí)行。
德國人65歲后能領取全額養(yǎng)老金,像我這樣有刑事記錄的只能拿到七成。絕對數(shù)量而言,西德的退休金高于東德。但相對而言,生活成本也更高。我現(xiàn)在每月房租600歐,在退休金中占有很大比重,但在東德,住房是國家分配的,每月只象征性收點房租。不能光看表面數(shù)字。
統(tǒng)一之前,我的兄弟姐妹和父母都在西德,我是唯一生活在東德的家庭成員,我并非反對統(tǒng)一,只是在統(tǒng)一的過程中,對東德人的利益沒有保護到位。
人物周刊:那你現(xiàn)在的生活質(zhì)量如何?
克倫茨:生活標準和生活質(zhì)量因人而異。有的人想要別墅,但對我來說,租房也挺滿足的。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這些活我也都是事必躬親。
馬克思說過,每個人都要做出應有的貢獻,才能建成完美的政治體制。作為個體,我仍想發(fā)揮余熱。
人物周刊:你現(xiàn)在還在追求社會主義?
克倫茨:馬克思說過,一個社會的自由必須以每個個人的自由為前提。我們很容易把東德的失敗歸咎于莫斯科,但這不能減輕我們自身的責任。缺乏民主集中制的東德撞到了它為自己設下的底線,但我仍然堅信社會主義,也就是說,所有人機會均等,大家相互尊重。
人物周刊:您有設想過,如果歷史給您再多一點時間的話,?東德的消亡能避免么?
克倫茨:在民主德國后期,政府并沒有反映人民的訴求,尤其是年輕人的訴求,很多人都跑去了西德。我在東德存亡之際進入政治局,當選總理,是取得人民信任的,當時也想對東德進行改革,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證明了斯大林模式是行不通的。
在統(tǒng)一已成大勢的情況下,1990年2月,我曾經(jīng)對兩德的統(tǒng)一有個設想,想分三步走,一是保持東德的獨立,二是在獨立的前提下成立邦聯(lián),第三才是統(tǒng)一,但事與愿違,統(tǒng)一來得太快了,而且是以西德吞并東德的方式進行的。
人物周刊:德國的記者提到左派黨的主席居西(Gregor?Gysi)曾經(jīng)為stasi服務的例子。作為統(tǒng)一社會黨的后繼政黨,東德的歷史會成為現(xiàn)在die?linke?的負擔么?
克倫茨:居西也是聯(lián)邦國會議員,對他是否曾經(jīng)是stasi的線人,應該是最終的司法審核決定。事實上,針對居西的訴訟程序已經(jīng)長達20年,他也經(jīng)歷了五六次的開庭審議。這個訴訟程序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束,誰也沒有確切證據(jù)能證明他就是線人。
歷史應該和現(xiàn)實政治分開。居西的這個罪名是政治罪,我認為針對他的司法程序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人物周刊:統(tǒng)一后,東德成為很多電影的主題,比如《再見列寧》和《竊聽風暴》。你怎么看待這些電影中呈現(xiàn)的東德?
克倫茨:我看過《竊聽風暴》。這兩部電影塑造的東德都是貧窮、落后、專制的社會,也都是從西方視角出發(fā),是對東德碎片化的呈現(xiàn),是戲,而非現(xiàn)實。
兩德是冷戰(zhàn)對峙的前沿陣地,西德害怕東德滲透,也有許多針對普通人的監(jiān)控活動。雖然德國統(tǒng)一25年了,但在如何客觀看待東德歷史的問題上,德國仍然處于分裂狀態(tài)。
人物周刊:如果有人批評東德,你會覺得被冒犯么?
克倫茨:完全不會冒犯我,這對我來說也完全不是問題。但我希望能從實際出發(fā),能出于比較的視角,而非單一的西方視角,誠實地來談論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