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智
那日,有機會去聽葛劍雄先生的演講,走進圖書館論壇大廳,早已座無虛席。這次的主題是《從歷史的角度看南海、東海,以及海峽兩岸關系問題》。這是個大膽而又敏感的話題。但他講得既有學術性,又有歷史感,讓人聽得輕松。演講中,他對國際形勢之發(fā)生發(fā)展,又掌控得很精準。這使我想起80年代初,由于拔亂反正,思想解放,學術中興,一批學人在人文社科領域崛起的狀況。
近三十年中,這批學術帶頭人,往往能大膽反思,激情探索,把學術探討與關懷社會現(xiàn)實,合二為一。他們思考深邃,立論精嚴,多有創(chuàng)獲,既不囿于前人習見,更不因循舊步,善于曲徑通幽,或直叩本心,視野極為開闊,持論則相當平正。葛劍雄就是這群體中的一員。
葛劍雄,長期從事歷史地理、人口史、中國史研究和教學工作。他在復旦從師從教,已有幾十年,漸成為新一代著名歷史地理學家,成為中國有杰出貢獻的人文科學的學科帶頭人。
這幾十年中,他撰寫了大量的專業(yè)著作,如《西漢人口地理》《普天之下:統(tǒng)一分裂與中國政治》《人口發(fā)展史》《中國移民史》等。除撰寫大量專業(yè)著作外,他還善于把自己的專業(yè)識,用深入淺出的語言寫成散文隨筆,如《往事與近事》《碎石集》《行路集》《泱泱漢風》、《看得見的滄?!贰段磥淼纳婵臻g》《走近太陽——阿里考察記》等。
我與葛劍雄相識于1996年,那是個江南石榴花開的仲秋季節(jié),也是最誘人的時光。他在為拙著《易經(jīng)與經(jīng)營之道》的序言中曾說:“去年9月,(1996年)我與同仁去湖州考察,初次與張先生相見,當他得知我也是出生于湖州市南潯鎮(zhèn)時,即引為同鄉(xiāng)。言談之中,方知他早已垂意我發(fā)表在《讀書》等刊物上的幾篇拙文,討論后感到彼此有不少共同見解,又增加了一層同道的關系。40年前我離開南潯時還是小學生,對故鄉(xiāng)知之甚少,承蒙他告訴我不少舊聞新事,倍感親切。又說,“我的《貨殖何罪》一文在《讀書》第9期發(fā)表后,張先生就打來電話,表示贊成我的看法,以后我們又在電話或見面時,作過多次討論,對司馬遷的重商思想和中國的商業(yè)傳統(tǒng),有了越來越多的共同語言。”
爾后,葛先生出版了《悠悠長水——譚其驤傳》,上中下三厚冊60多萬字,是華師大出版社出版的《往事與沉思》傳記叢書中上乘的傳記文學之一。因譚是嘉興人,此書前傳首發(fā)典禮,定在那里舉行,就在那南湖煙雨樓之畔。恰好拙著也同時出版,于是一起在嘉興度過了簽名售書的美好時光。
記得那日下午,秀州書局相邀在嘉興圖書館作了講座。葛教授坦誠說:“在寫作中感到最大困難是如何處理好自己和傳主的關系。一方面,譚先生是我的老師;一方面也是歷史人物,在寫作中我必須忘記我是他的學生,把他和周圍的人物實事求是地反映出來……”還說,“我把人物的缺點,都寫了出來,不是要出哪個人的丑,而是反映了事物的歷史真實。”
今天讀這部傳記,很能了解他這種心愿。20世紀一代知識分子遭受了種種劫難,特別是遭受了“文革”的浩劫,而他們又默默為國家的學術建設作了許多的貢獻。葛劍雄為他的導師寫的這部傳記,沒有摻入虛假成分,而是實事求是反映了傳主的真實經(jīng)歷,這是難能可貴的。
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硝煙中不乏可歌可泣的壯舉,在反對內(nèi)戰(zhàn),反對蔣介石獨裁,爭取和平民主的斗爭中,也不乏感人肺腑的佳話。葛教授的傳記用大量實證的史料,寫出了譚其驤這個很典型的知識分子的形象。
鑒此,著名學者唐振常、許紀霖、丁東等都肯定了這部傳記的杰出貢獻。
還有一事,即2000年12月12日,葛劍雄從北京出發(fā)到達南極喬治王島上的中國南極長城考察站。在喬治王島上,除中國外,已有俄羅斯、智利、阿根廷、巴西,烏拉圭、波蘭,捷克、韓國等8個國家先后建立了南極考察站。中國在1985年開始建立南極長城考察站,到1989年,在更貼近南極內(nèi)陸處建起了第二站,命名為“中山站”。
這次葛劍雄他們到達的是南極的長城考察站。當然,越靠近南極點的考察站,條件越艱苦,考察的難度更大。葛劍雄說,他們在搭乘智利空軍運輸機飛抵南極喬治王島之前,都必須簽一份承諾書(人們戲稱為“生死狀”),上面寫著智利空軍對每位旅客的生命,財產(chǎn)不承擔任何責任,如發(fā)生意外,沒有任何賠償。這是他們想去南極的惟一選擇。機中設施簡陋,前后扎上帆布帶便是座位了。一路飛行,一路轟響。
“南極的確是地球上最冷的地方,”葛教授在與我的電話中說:“年平均氣溫零下17攝氏度,冬季最低氣溫是零下40攝氏度,但考察站在室內(nèi)有取暖設備?!蔽以P切地問:“用什么取暖呢?”他回答:“由運輸機運來柴油取暖、煮飯、燒菜??傻绞彝獗仨毻可戏罆窀?,戴上墨鏡。南極的冰層厚度超過2000米,那風好像是從大冰箱里吹過來的,對‘寒風刺骨’的說法,我在南極才真正體驗到?!?/p>
生活在南極長城站,感到一種難于言說的快樂,他說:“空氣新鮮而純凈,幾乎沒有細菌,受涼后不會感冒。”葛教授還說,“那里的水口感好極了,是地球上最好的純凈水,他喜歡將砸碎的冰塊放入酒杯,會聽到“絲啦、絲啦”的聲響,冰慢慢融化在酒中,喝起來別有一種“南極”風味。
南極,這終年冰天雪地、寒冷異常的世界,甚至有-94.5℃的極端低溫。在如此酷冷的自然條件下,沒有一棵樹一株草能天然生存。甚至像金屬、橡膠之類東西,也會被凍得像玻璃那樣易脆易碎。但奇怪的是,大批企鵝卻能在南極這塊“世界寒極”上安居樂業(yè)。
作為學者和作家,他們主要是對南極大自然進行觀察。當然他們也是中國第17支南極考察隊的正式隊員,他們也要做好站區(qū)維護,如敲冰、除雪、開路、刷油漆、清油罐、整理食品、清除垃圾等工作。他們還要在南極進行國際間的交流,如訪問智利、俄羅斯、烏拉圭、韓國、捷克等在南級的考察站,參觀別國在南極考察站的設施。在訪問過程中,葛劍雄處處表現(xiàn)出一位專家學者的杰出才華,他英語極好,一些專業(yè)術語的翻譯要求必須標準,都由他作必要翻譯。
他告訴我,“眼前的大地廣袤得讓人欲騰空而去,從格外深邃的天空中奔瀉而下的陽光,似乎伸手可觸。晶瑩的冰雪,茫茫的荒原,沒有一點綠色?!?/p>
呈現(xiàn)在這些人文學者面前的南極,是那么荒涼。但一次次在海濱散步,在冰雪中行走,一次次與企鵝交談,看海豹休憩,迎來冰塊上升起的朝陽,送走在波濤中消失的夕陽,尋找偶然見到的南極星,葛教授說:“我終于發(fā)現(xiàn),南極仍然充滿了生命的氣息,雖然環(huán)境的嚴酷和交通的不便,使得許多想觸摸這塊土地的人望而卻步?!?/p>
葛劍雄站在這冰封世界,還受到一種做好專業(yè)考察工作緊迫感的驅(qū)使。人生在歷史的長河里僅是一瞬而已。真是“朝如青絲暮成雪”,這是自然的規(guī)律。無人可以改變。這誠如法國大文豪福樓拜說過:“人的一生當中,最為輝煌的一天,并非是功成名就的那天,而是從悲嘆與絕望中產(chǎn)生對人生的挑戰(zhàn),勇敢邁進意志的那天?!?/p>
具有五千年文明的中華民族,該怎樣面對南極,面對浩蕩向前的世界潮流,如何面對,才有自己應有的地位?作為一名歷史地理學家,葛劍雄首先想到的是南極的過去,但更希望展示南極的今天和未來——“千古沉寂的南極在21世紀,應當有更多的中國人文的光輝?!彼缡钦f。這不禁使人聯(lián)想起百年前的孫中山先生在海寧觀潮的那一幕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