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古稀的葛劍雄在2014年辭去了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的職務,他的生活卻沒有因此變得輕松。9月17日,在復旦大學光華樓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從華盛頓參加完校友會。9月18日他還得趕到廣州參加一場論壇。
不當館長以后,葛劍雄再沒去過圖書館,也不會去主動向新領導提意見,“離開了就不要干擾他人工作”。
但他毫不掩飾自己對圖書館工作的情有獨鐘。這份工作沒有增加工資,也沒有提高行政級別,原本不是他主動請纓,但接到任命后,他覺得“管著管著就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了”。像老媽媽念叨自己的兒子,他跟媒體談起很多細節(jié),諸如:老圖書館設施跟不上,樓梯拐角處只有1.8米,不少男生反映會撞頭,所以他曾放了95個“小心碰頭”的警示標記。
不再擔任圖書館的館長,但還是復旦大學的教授,還是市政府參事和全國政協(xié)常委。葛劍雄珍惜自己滿腔的熱情和精力,鋒芒不減。他秉持篤定地自信和謙遜地自律。他最喜歡對媒體說的兩個詞是“恰如其分”和“內(nèi)外有別”。
當代中國,書生該以何種姿態(tài)介入社會,葛劍雄是一個鮮活的榜樣。
無論“大炮小炮”最重要的是掌握分寸打得準
葛劍雄的教育生涯始于1965年。“文革”后他與復旦大學結(jié)緣,曾任該校歷史地理研究所主任11年之久,并兼任眾多社會工作。2005年被聘為上海市政府參事,可將建議通過“直通車”直接報給市長。
與此同時,葛劍雄頻繁地參與公共話題討論。他精力充沛,發(fā)言大膽,被媒體喚作“葛大炮”。
“葛大炮”的稱號起因于“喊話教育部長”事件。2012年3月,在全國政協(xié)教育界別聯(lián)組會上,主持會議的前教育部副部長趙清平跳過自由發(fā)言的環(huán)節(jié)直接讓領導發(fā)言,葛劍雄突然起立喊道:“我要求教育部對2012年考研泄題事件作出答復,并向全體考生道歉。這樣的事情不止發(fā)生一次,怎樣彌補考生的損失,究竟在教育部考試中心內(nèi)部存不存在腐敗犯罪行為?”
那次喊話以后,葛大炮的名號就一直跟隨著他。“我從一開始就不贊成葛大炮這個說法,因為不存在。如果你們意思是我發(fā)言多聲音響那么這還可以,如果理解為我常發(fā)表激烈的和政府相反的意見那事實不是如此。”
他自信自己的公開發(fā)言符合憲法,且沒有被任何“別有用心”的人利用。
葛劍雄有自己的提案邏輯,“政協(xié)的提案應該恰如其分,不大不小。太大的提案不是政協(xié)的責任,特別不能太空洞要有可操作性,總之要能夠解決實際問題?!?/p>
去年3月政協(xié)換屆,俞正聲第一次給常委開會,談到“政協(xié)的功能就是講話,說了以后人家不聽還要繼續(xù)說。”葛劍雄聽完以后很受觸動,“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大炮或者小炮,關鍵在于如果是炮的話怎么打得準,發(fā)揮作用并掌握住分寸,才是重要的。我們的發(fā)言不是一味講究尖銳應該還要講究實效?!?/p>
解決問題才是葛劍雄的目的,而不是批評。他的第一個提案是“恢復學生電影專場”,“文革”前上海電影院有周末學生場,價格類型都適合學生看。提案很快被采納,事后葛劍雄總結(jié):“這種提案順應歷史潮流,不需要太多條件,容易實現(xiàn)?!?/p>
去年全國“兩會”,葛劍雄提交了一個提案,希望國家能制定離任國家領導人和退休官員禮遇和待遇條例,把離任領導人和官員享受的待遇、時效以及適用對象是否包括家屬等全部規(guī)定清楚。
提案出來以后被國際媒體炒作成“世界上最大膽的提案?!?/p>
“其實恰恰相反,真就有國家領導人給我寫信,表示希望我的提案能夠通過,因此根本不存在大炮不大炮的問題?!备饎π壅f話總是留有余地,“提案也不是越尖銳越好。”
影響力大了以后,葛劍雄成了私人信訪辦,從普通民眾到商人、學者,信件不斷,還有的干脆找上門,不給解決甚至鬧自殺。一開始葛劍雄耐心地回信,后來發(fā)現(xiàn)這項工作占用了他大量的時間,卻“并不能解決問題或者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山東有個上訪者不停給他來信,每次來信他都幫忙把信件轉(zhuǎn)到山東省政府、省委,結(jié)果一次回復都沒有收到。
“那我怎么回復人家?回信增加人家的期望值實際上是空的,我說我已經(jīng)給你轉(zhuǎn)到哪個部門可是又不會有消息?!备饎π郜F(xiàn)在很少回信了。
除了每次開大會提出提案,葛劍雄更愿意通過內(nèi)部刊物和有關部門的情報簡報傳遞意見,或者直接給領導寫信。有些問題觸及到民粹的南海爭端、領土爭端,和主流民意有落差的,葛劍雄會私底下給中央領導寫對策報告。
我不能強制你執(zhí)行但是我會堅持提案
參加政協(xié)十多年,葛劍雄的不少提案成了現(xiàn)實,也有不少推進艱難。他提出設立國家旅游日,主管部門態(tài)度積極,但第一次未成功,他再提才實現(xiàn);他每年都提設立國家邊疆日,3年未成;他提出高速公路節(jié)假日免費通行,最初交通部沒有同意,還回復“于法無據(jù)”,最后還是成了現(xiàn)實……
葛劍雄并不期望問題能馬上解決。2012年李克強參加政協(xié)聯(lián)組會的時候,葛劍雄提出國家應該設定統(tǒng)一的財政年度(指一個國家以法律規(guī)定為總結(jié)財政收支和預算執(zhí)行過程的年度起訖時間)。我國的財政預算是從1月1日開始執(zhí)行,而全國人大是3月份開,一年的預算要到3月份才通過,“每年一二月份的錢還沒審批呢,政府就先開始花錢了?!备饎π塾X得這個現(xiàn)象很不嚴肅。
連續(xù)提了兩次以后,有關部門打電話給葛劍雄,解釋如果設定統(tǒng)一的財政年度“會有很多不便”。葛劍雄聽完還是不滿意,“我不能強制你執(zhí)行但是我今后會繼續(xù)提的?!?/p>
每天從后半夜開始,葛劍雄開始活躍在微博上,對粉絲的評論和“艾特”悉數(shù)回應。討論的話題似乎無一不包:從社會改革、左右之爭、古史拾遺的廟堂高遠,以及到之前研究復旦大學圖書館內(nèi)空調(diào)溫度的生活瑣事。
他愛惜自己的話語權,毫不揮霍;像一個有問必答的“知心爺爺”,希望處處招呼到位,努力平衡討論的氛圍,“你好我好大家都好?!?/p>
亮相公共空間的他,也曾多次被爭議所包圍。2008年,復旦大學接受委托,設計建造中華文化標志城,他是這個項目的首席專家,引來一片罵聲;2011年,方舟子向復旦大學舉報著名歷史學者朱學勤涉嫌論文抄襲,埋怨葛劍雄不盡職追查,網(wǎng)上對他的質(zhì)疑聲更是不斷。面對這些紛雜的批判之聲,他在媒體面前不疲于解釋,也坦言心里確實不痛快。
復旦大學圖書館副館長楊光輝認為:“知識分子往往局限于有限的專業(yè)視角中,但葛館長可以跳出這一塊,對廣泛公共生活的介入,打開了他的學術眼光,看問題的思路和高度就會不太一樣?!?/p>
葛劍雄經(jīng)常強調(diào)一個人的“職業(yè)道德”,復旦大學史地所副所長安介生把這種“職業(yè)道德”看做一種“書生意氣”,“文人的臉比較薄不愿意被別人說,說白了就是活著得有尊嚴,他對自己要求太嚴苛了。”安介生感慨。
他不拐彎抹角,更不繞著問題走,而是直面問題,他總是不屈不撓、追問到底,相比于某些“爛尾提問”,他用簡潔的方式將它擺到眾人面前,引起眾人的關注,為解決它,提供了一種可能。而他的韌勁,也是公眾對他認可的一個原因。
所有不合理一概較真
復旦大學中文系老師嚴峰這樣評價他:“人家名流做圖書館館長,只是榮譽性的安排,但葛老師60多歲來當館長,是動真格玩命干的?!薄八呛苷J真的人。要管就全面管,不只做名譽的。”安介生說。
“較真”的確是葛劍雄的一大性格特點。
很少有館長像葛劍雄那樣事無巨細,連廁所裝廁紙、走廊供應熱水的事情都被他列入職責范圍,“連埃塞俄比亞的大學圖書館都提供廁紙為什么復旦不提供?”2010年他在網(wǎng)上公布前一年圖書館詳細的經(jīng)費開支,徹底杜絕圖書回扣,引起不少轟動,但也造成圖書館界同行的不滿。
快過70歲生日的葛劍雄對時間有強烈的緊迫感,他太忙碌,因此采訪他總像和時間競賽。葛劍雄步速極快,精力旺盛,經(jīng)常深夜一兩點還在回復郵件,第二天八點半又能準時從距離復旦大學28公里的家中趕到辦公室。據(jù)說他現(xiàn)在還可以保持連續(xù)游泳一個小時的紀錄。
根據(jù)慣例,三年以后葛劍雄就將卸任全國政協(xié)常委,但他表示如果需要繼續(xù)擔任他會服從安排?!耙驗檫@不是自己選擇的問題?!?/p>
曾有官員讓安介生勸勸葛劍雄不要太鋒芒畢露了,安介生回答:“我哪好意思說?!?/p>
有一次政協(xié)開會,下午三點。葛劍雄和其他委員掐著時間從住處穿過大堂到會議室開會??熳叩綍h室的時候,過道中間攔了一條繩子,保安讓常委們繞道。葛劍雄問:“我們開會為什么要繞道?把繩子拿掉。你有什么資格阻止我們開會,難道我也不安全嗎?”保安只好把繩子拿開,“你走過去吧?!备饎π刍仡^,“大家一起走?!睕]人敢走,“我就一個人走過去了?!钡搅藭h室,葛劍雄看時間到點了還沒人,“果然大家都被攔在繩子外面了。”葛劍雄的邏輯是:“大家都提出批評的話,這種不正當?shù)淖龇ň蜎]有市場了?!?/p>
葛劍雄自接任導師譚其驤擔任史地所所長,一干就是11年?!笆返厮谒闹蜗率禽x煌的十年,復旦沒有幾個所敢稱自己世界一流,但史地所敢?!笔返厮囊晃焕蠋熢u價。
葛劍雄希望史地所有所創(chuàng)新,“否則這個所已經(jīng)到頂了”。他向?qū)W校提出將研究所擴展為研究院,“這個想法沒有得到學校的響應,學校非要去辦其他研究院?!?/p>
葛劍雄心有猛虎,卻得不到外力的扶持,于是選擇離開:“我覺得我的工作已經(jīng)做到底了?!?/p>
作為一位知名學者,葛劍雄并沒有做一個遠離現(xiàn)實地沉溺在書齋里尋章摘句的當代遁世者;更沒有把對社會的看法和想法,僅保留在酒桌和茶坊里作為酒后茶前的談資。他選擇了將真實的想法和看法,直爽地表達出來。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他看到過太多的興盛與衰亡,并明白其中的道理。他要把這些道理,向更多的人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