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丁丑年,我在中印邊境線上度過了難忘的十八歲生日。鐵絲網那邊的印度上校安尼爾送了我一件神秘禮物。
達旺山口的風很寂寞,駐扎在此的哨兵不寂寞,只是有點無聊。因為那一場被歷史遺忘的戰(zhàn)爭漸漸淡出人們記憶。但邊境局勢仍不怎么穩(wěn)定,NEFA(藏南地區(qū))不斷成為國際媒體的焦點。
我注意到安尼爾是個不用過于警惕的印度軍方上校,他穿著枯荷色尼子上衣,馬皮靴子在陽光與雪花的陪伴下失去了應有的光澤。他烏黑的頭發(fā)一定是打過發(fā)蠟的,比影片《流浪者》中的男主角更俊美。他雙手合十,坐在草地上閉目養(yǎng)神。黃昏時候,我看見他手上拿著報紙,煙斗里的青煙如同牧人德吉草燃燒的牛糞。完了,他便站起身,長時間展開雙臂,望著天上的飛鳥發(fā)呆。久而久之,我才知道他美妙的姿勢是在做瑜伽。
我背著八一杠在鐵絲網邊氣宇軒昂走來走去,有時竟無聊將地上的礫石踢向印度的哨所。我想讓安尼爾知道中國哨兵不是好惹的,中國的領土更是不容侵占的。我把槍口上的刺刀擦拭得比星辰更亮,不讓它染半粒塵埃,只要他看見我的刺刀,鼓得驕傲的大眼睛自然就該微閉起來。但自從擦拭槍桿的護理油用完后,我只好用雪白的手套擦拭,無奈手套上有塵,刺刀越擦越暗。由于戰(zhàn)爭對路況的破壞,我們的給養(yǎng)物資已經半年多沒有上哨所了。
安尼爾的哨所與我們的哨所,距離只有一張薄薄的鐵絲網,相隔大概三十米左右。安尼爾怎么不帶槍呢?他那么不怕死嗎?他望著天空發(fā)呆的表情,比那些看見我們血海深仇的印度哨兵多了幾分親昵。這一點,德吉草也同意我的看法。
相反,之于我們時刻板著臉的何哨長,印度哨兵看著他也不敢隨意放松表情。別說印度哨兵,就連我們天天在一起,我也很不習慣他的嚴肅刻板。盡管我才到哨所一個月零三天,他就因看我不順眼修理過我三十三回。頭頂水碗、面壁站軍姿、學鴨子走路是常事。但為了祖國寸土,我從不記恨在心。
那天黃昏,我不知哪根神經出了差錯,對著鐵絲網那邊的安尼爾大喊了一聲:“秦尼巴依(中印兄弟)”。他回過頭,忽然愣住了,幾步走到鐵絲網邊,伸出手朝我豎起大姆指:“秦尼巴依,你,你是在叫我嗎?”
我從鼻腔里“哼”了一聲,沒有理睬安尼爾。從眼睛的余光里看見他除了滿臉微笑,眼神里有一種憂郁的東西。我紅著臉獨自走到離德吉草帳篷不遠的地方,停下來看安尼爾。他身邊那個哨兵朝我的方向踢來一塊礫石,被密集的鐵絲網又彈了回去。德吉草看著印度哨兵和我,然后咯咯咯地笑。她的牦牛在笑聲里齊刷刷地回過頭來看我。那一刻,我的臉一定很紅。
我朝印度哨所折返了幾步,第一次零距離看清安尼爾身邊的那張哨兵臉,他的額頭上有一塊血斑?!澳悖鎵驀虖埖?!”我在心里憤恨,對血斑兵比了一中指,然后轉身跑了。
還沒跑到哨所,我想象背后有雨點般的子彈朝我飛來,突然感覺面前一個高大的身影攔住了我。這個影子很沉、很重。他一動不動,最終強有力地覆蓋了我的影子。我在這個影子里躑躅、掙扎,很久,才抬起頭。
“何哨長,你都看見了?”
何哨長上前三步,我倒退十步,他鐵青的表情分明在問我究竟干了什么事?我看見何哨長背后還藏著一個兵,他牽著一條小花狗,表情看上去比何哨長更嚴肅。其實,我知道他也是因為害怕何哨長才學會用嚴肅裝滿虛空的自己。在我記憶里,他比我晚來哨所三天,但他比我頂水碗站軍姿學鴨子走路的時候多。
“阿嘖拉,趙峰,從那里弄來的小狗狗?”德吉草打馬一秒鐘飛過來,縱身落到我們身邊。
“噢,阿佳(大姐)德吉草,你問問它吧!”說完,趙峰笑呵呵地將小花狗從地上抱起,送到德吉草懷里。
“啊嘖拉,怪可憐,我的寶貝,告訴我,你從哪里來?”德吉草愛憐地撫摸著小花狗。
何哨長接過德吉草的話:“這是一只印度狗。它已經不止一次越過國境線從印度來我們中國了。我正想如何修理它呢,可是,我們有些兵剛來哨所不久,比狗的膽子還大,真是不要命了。”
趙峰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我。躺在德吉草懷里的小花狗也在看我,它驚恐的眼神比趙峰茫然,嘴里發(fā)出嗚哦嗚哦的委屈聲,它不知等待自己的命運將會是什么?就像我不知即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一樣。德吉草一邊撫摸小花狗的腦袋,一邊哼著歌謠給它安慰。只有何哨長的聲音在咆哮:
“有些人只知道說我這個當哨長的不好相處,說我不精通藏語,也不想想這是誰給誰呀,這里可是中印邊境,世界上幾個極度敏感地區(qū)之一。別說你一個中國兵與印度上校說一句話,就是一條不會說話的狗,都可能在這里引爆一場戰(zhàn)爭?!?/p>
何哨長背著雙手,躬著身子往前傾著,鋒利的兩道劍眉在額頭聳上聳下,他每訓一句話都要看一眼德吉草。
“我們總不可能把國土越守越小吧,再說了,每次發(fā)生摩擦,某些人都向著安尼爾,他真的有那么好?我還真懷疑我們有些牧人目的不在放牧……”此時不知為何趙峰單薄的身子在他的聲音里瑟縮發(fā)抖,他一氣訓到暮色降下來,星光照徹雪山,直到德吉草懷中的小花狗撲嗵撲嗵的淚珠子斷線般地灑落一地,他才住了口。我們在風中如草地上的爍石紋絲不動,一聲不吭地聽著,看著他向遠處的關卡走去。
下山了,他還在不停地訓?!罢f我不懂藏語,我他媽不在這里呆了還不行嗎?說我相處難,改天來個新哨長,有些人就懂他的藏語了?!?/p>
我和趙峰這才回過神來,這才知道,有一件事比現(xiàn)在挨訓更可怕,我們哨所要來一個新哨長了,難道他比何哨長脾氣更難捉摸?這消息太容易讓我們激動了,畢竟經常修理我們的人就要滾蛋,我們一直向往美好未來生活。
“阿嘖拉,別難過了寶貝!”德吉草只管安慰小花狗,裝著什么也沒聽見。我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德吉草。她只顧輕輕地拍小花狗,像哄孩子入睡的母親。
“唉,說他什么好呢?別聽他瞎說!比起安尼爾,他簡直就是莽夫一個?!?/p>
“阿佳德吉草,我們的新哨長會是誰呢?”趙峰有些迫不急待。
“我想這人連軍民關系都處不好,怎么處得好兩個國家的友誼呢?你們說是不是!”德吉草頓了頓,繼續(xù)道:“這哨所早該換領導了,這里的軍民關系大有改善的必要,我想讓你們和印度軍人相互信任,融洽一點嘛,這難道也有錯嗎?我給政府的人說了,讓我的牦牛在這里日子也好過一點?!钡录菡f著,低下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直落進小花狗眼里。
我被什么刺激了一下,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跑開,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氐缴谒?,眼前揮之不去小花狗和德吉草淚汪汪的眼睛。德吉草在傷心什么呢?
星光在白蓮花瓣的夜空中眨眼,我困在哨所,想家,想媽媽。想一個人當兵來到達旺的種種境遇。窗外除了風把鐵皮屋頂拍打得鬼哭狼嚎,還有一種由遠至近,由近至遠的聲音———那是若即若離的狼在嚎叫。它們每個夜晚住在我耳朵里那么分明,最具有辨識度的是公狼饑餓中荒涼的聲音,我時常懷疑它們已經來到我身邊。遠處村莊里的星火,明明滅滅,像是在風中移動,與幾千公里外的故鄉(xiāng)有些區(qū)別,除了風的寂寞,故鄉(xiāng)的念想帶給我的是看不見的孤獨。月光在雪山背后沉默了很久,突然又鉆出來,她一定不愿讓餓狼看清她如水的模樣。我望著如水的月光,悲傷地想,我為什么要為何哨長的離開或新哨長的到來想那么多,我只需要把國土守好就無愧于心!想來想去,小花狗又出現(xiàn)在眼前,趕也趕不走。如果小花狗會說話,它會不會在某一天對我說生日快樂?
新哨長到來的消息很快在草原傳開,人人都在議論是德吉草搞走了何哨長,也有人說是何哨長得罪了德吉草。我很快就聽說新哨長次仁多吉是德吉草的什么親戚,是個中校。難怪德吉草這些天那么開心呢。她把七彩的班典頂頭上,站在馬匹上舞蹈歌唱,引得鐵絲網那邊的安尼爾對她擊掌尖叫,還吹響哨:“德吉草啦,再來一個,你的歌聲簡直就是天上流過的一汪清泉!”
德吉草縱身下馬,坐在草地上,咯咯咯地笑。她的牦牛在笑聲里齊刷刷地望向安尼爾,所有的群山與雪峰都在笑聲里旋轉。德吉草笑夠了,就呼呼地深吸一口鼻煙,她看了看我們的哨所,又學著安尼爾的樣子,望向天空,嘴里不斷嚼一根草,臉上的表情像在嚼一根甜蔗。
哨長次仁多吉沒有在預定的時間抵達哨所。因為路況原因,加之地形復雜,他先是坐車,然后騎馬,再徒步翻越崇山峻嶺,穿過河流,涉過草地,來到我們哨所。那天,我正在寫值班日記,趙峰在一邊訓練小花狗,見他的裝扮與草地上的牧人別無區(qū)別,我假裝沒看見他,一聲不吭地望著本子上的文字發(fā)呆。當他走近我倆,一股濃烈的酥油味直沖鼻子。
次仁多吉沒話找話地問這問那,從布袋掏出大塊亮锃锃的酥油,足有十多斤。最后他把那些酥油放到桌上出去了。他出去時丟下一句話:“兄弟們,不管過去何哨長對你們怎么樣,放心,我絕不會打罵體罰你們,我知道,你們在這里也很無聊,別忘了多喝酥油不缺氧哈!”
聽了這話,我心情特別復雜,當官的都有善變一面,等相處久了才知真相。趙峰這家伙倒是像吃了蜜,一下子歡呼地跳起來,還尾隨到門口朝著次仁多吉的背影喊:“謝謝多吉哨長?!?/p>
我揚起手就給了他一嘴巴:“小子你高興得太早了,何哨長給你的甜頭嘗夠了沒?”他撫摸疼痛的嘴巴,臉上笑容頓失,只好抱著小花狗跑去給次仁多吉告狀。那一刻,我心里特解恨!
一連幾天,安尼爾都在鐵絲網那邊喊———秦尼巴依!我知道他一定是沖著我喊的??墒俏铱炊疾豢此谎?,除了站崗、巡邏,盤查過路的人們,我偶爾也學著他的樣子,無聊地望望天。
我又走到了德吉草的帳篷里。她正彎著腰在木碗里揉糌粑。地上的牛糞火讓人冰冷的臉頓生暖意,她指指安尼爾的哨所,問我聽到沒有?然后,滿臉堆笑地遞給我一塊風干牛肉。我沒有說話,趁著香噴噴的酥油茶與糌粑,補充熱能。
“安尼爾在喊你呢!”德吉草對我說。
“等他喊吧,喊吧!喊了那么多年了,那又如何?戰(zhàn)爭還是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屬于自己的東西還不是弄丟了!”
“來,坐下來,聽我說,你為啥不理人家呢?難道你也像何哨長對安尼爾的冷態(tài)度?你們在這里山靠山,草對草,人看人仇敵似的有意思嗎?再說,安尼爾對你們的態(tài)度如何,你應該看得很清楚了吧!”
我不肯作答,只顧埋頭喝酥油茶。
“告訴你,何哨長并沒有參加那場戰(zhàn)爭,他知道什么?安尼爾是親自參加了戰(zhàn)爭的,走,只要戰(zhàn)爭一天不發(fā)生,就要爭取一天的友誼。你不能受何哨長的影響繼續(xù)誤解,安尼爾可不是你們想象的仇敵?!?/p>
德吉草拉著我,穿過一個陡坡,過草地,向安尼爾的哨所走去。
“嗨,怎么啦?走得那么慢,平時你的速度比雪豹還快!過去你不是很想與安尼爾成為朋友嗎?”
“現(xiàn)在不想了。”
“我知道你喜歡安尼爾?!?/p>
“你在瞎猜?!蔽蚁腚[飾自己的臉紅,不讓安尼爾看穿我曾偽裝的威武。
“來,來,來,你們兩個通過鐵絲網擊個掌,做好兄弟吧!”掌心對掌心,我與安尼爾久久對視,十分用力。末了,許久才肯道出那句:“秦尼巴依,您好!”我的臉很不爭氣地紅了。那個背著槍的血斑兵在安尼爾身后假裝漠視我的存在。
后來,每次見了,安尼爾都停下瑜伽,神清氣爽地叫我秦尼巴依。盡管他多次笑著說我的年紀不是他兄弟,說我更像他哥哥的孩子。我遞給他幾個紅燒肉罐頭,他還給我?guī)状《雀晒?。如果沒有鐵絲網,我想我們會像親人一樣自由放縱。哨長次仁多吉把自己帶來的酥油也分給安尼爾。我們蹲在鐵絲網邊抽煙,吃德吉草給我們送來的糌粑和風干牛肉,談笑風生,不亦樂乎。安尼爾跟著次仁多吉唱藏歌,德吉草跳鍋莊,秋風掠過,山上的格桑梅朵隨她舞姿盛開。我躺在草地上,吹起口琴,聽著那悠揚的歌聲,看著天邊飛鳥的投影,那一刻幾乎忘記了這是中印邊境。
當我睜眼醒來,德吉草不知何時已消失。她在草原盡頭追趕野牦牛。次仁多吉說德吉草看不慣野牦牛與她的牦牛亂交配。我們聽了,哈哈大笑。
次仁多吉說起了他的舅舅,同樣是在這片飛鳥掠過的天空下,他禁不住想念他。他說孤獨的德吉草更想念他。因此,德吉草期望邊境永遠和平安寧,不再有戰(zhàn)事發(fā)生。舅舅曾經在這里放牧,就是因為那場戰(zhàn)爭,舅舅幫金珠瑪米(解放軍)馱運物資,死在印軍的槍口下,戰(zhàn)爭,犧牲的不只是軍人,牧人,很多搬運工也難以幸免。鐵絲網那邊的安尼爾聽著次仁多吉的話久久不語。他望著天空的沉默代表了什么?時間似乎已經沖淡了次仁多吉的記憶,天上的飛鳥使他不再難過,他能很平靜地談起舅舅,當時他作為一個排長,就在戰(zhàn)場上。
英國媒體曾有一個灰眼睛的美女記者,她對那場中印戰(zhàn)爭十分感興趣。在印度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各大書店里,她找遍了這方面的書,都沒有一部專著記錄,教科書里對此更是一片空白。她把錄音筆對準印度的政要、教授、學生、街頭藝人、新聞發(fā)言官,似乎能采訪的人都采訪了,可是得到的回答只是搖頭。但也有人回答了“遺憾”“誤解”“挑釁”,還有人回答“土地”“想不起了”或者“就讓它過去吧!”最終她沒有寫出深度的戰(zhàn)爭報告,只給這雪山與河谷中發(fā)生過的歷史寫了一首小詩,標題叫《飛鳥與魚》,意思是說戰(zhàn)爭已經遠走高飛了,而魚不再是難為水的魚,魚在水里是兄弟姐妹。安尼爾把這張報紙遞給我,禁不住露出雪白牙,笑了,他喜歡上了望天,他相信那只美麗的飛鳥,而且他愿意接受灰眼睛美女記者對那場戰(zhàn)爭的理解。安尼爾覺得跟隨戰(zhàn)爭而去的人們都沒有死,而是如同飛鳥一樣飛到了另一個沒有誤解的地方,他遺忘了戰(zhàn)爭半年后才從開滿格桑梅朵的山谷中找回侄子的遺體,埋在哨所背后雪水沖平的冰面上。那是一個剛滿十八歲就上了戰(zhàn)場的新兵。
我不太相信戰(zhàn)死的人是飛鳥?!八茱w到哪里去?”
“我相信,因為我的侄子上戰(zhàn)場前就是這么說的。他是我哥哥唯一的兒子,和你現(xiàn)在的年紀一樣,十八歲?!?/p>
“死了的人,怎么會變成飛鳥,我從來沒聽說過?”我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
“因為你來晚了,戰(zhàn)爭已經結束好多年了?!?/p>
次仁多吉很嚴肅地盯了我一眼:“好了,沒有上過戰(zhàn)場的人,哪里能知戰(zhàn)場上失去親人之痛!”
后來我一直試著去理解安尼爾,時間長了,我也信了,畢竟飛鳥被他敘述得那么美好,那真是一種最為異質又安全的歸宿。在一個失敗的指揮官的隱喻里,他比任何時代的詩人對戰(zhàn)爭更具有深刻的體會與發(fā)言權。飛鳥的形體是一個金屬的代名詞,它的羽毛被視為全副武裝,在它擦過天邊的云朵時,太陽一定為它的壯舉閃過光。他時常望著那個方向,眼睛被云朵擦得干凈明亮又安詳,仿佛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我和次仁多吉,也沒有邊境哨所鐵絲網,他像是真的看見了那只神速的飛鳥。
我們都學他一樣舉目仰望天空,望酸了脖子,望斷了天涯,我們相信飛鳥去的地方一定是個完美世界。那里沒有誤解,沒有戰(zhàn)爭。我們也都相信德吉草的愛人與安尼爾的侄子都是美麗的飛鳥,只要我們能飛起來的那一刻,就能看見它們高高飛翔的影子。
整個秋天,我都在鐵絲網與草原哨所之間無所事事度過。有時在經過安尼爾的鐵絲網前,我們會把煙一支接一支地抽完一個下午。趙峰把他的小花狗訓練得可以像安尼爾一樣望天上的飛鳥了。只是它長時間望不見飛鳥,忽然望見一架盤旋在山谷上空的直升機,就學狼一樣嚎叫。這時我就會朝空中丟一枚干果,讓小花狗獨自偷歡去,省得它的狼嚎聲破壞我們仰望飛鳥的意境。
德吉草來過了。在我們熟睡的深夜里。她踩著月光的腳步聲沉甸甸的,班典上的吊墜把門吱地一聲掀開。這樣的聲音像是在帳篷里掀起一道布簾子,輕如空氣。但這一切還是被我看見。因為滿天星辰的夜晚,我總是難以入睡。此時,次仁多吉與趙峰早已進入夢鄉(xiāng)。在我們的哨所里,德吉草隨時進進出出,像一陣很不經意的風,她時常給我們儲備一些好吃的東西,就像母親不盡責而餓壞了孩子。等她走后,我趴起床,看見木碗里一個圓圓的東西在月光下閃亮。握在手,才知是帶著體溫的雞蛋。
我拿著它跑出去。草地離鐵絲網有幾步,我再清楚不過了。德吉草的帳篷離哨所有幾步也是我用腳量過幾十甚至上百次的。我閉上眼也能順利摸到印度哨的鐵絲網。耳邊有溫和的風在跟著我跑,背后感覺有腳步聲在跟蹤,我?guī)状斡仡^又說服自己,不是別人的腳步,這樣的夜晚只可能聽見自己的腳步??山K于停下來時,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摸到鐵絲網了。小花狗正吻著我的腳背。
“秦尼巴依安尼爾,出來吧,我要給你禮物!”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請你遠離鐵絲網,否則我要開槍?!毖弑嫖摇?/p>
“秦尼巴依,請不要誤會?!?/p>
“你找安尼爾干什么?”
“我只是想給他一個禮物也不行嗎?”
“白天也許可以,晚上絕對不行?!毖弑浔鼗卮鹞?。
“為什么晚上不行?你看天上的繁星多么美。”我憤怒,希望血斑兵改變對我的態(tài)度。
“為什么?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你應該去問安尼爾,可是安尼爾正在念佛,我想他不會告訴你夜晚的天空有沒有飛鳥?當然,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如果你再不離開,我會立刻開槍?!?/p>
我恨恨地離去,想著我當初對待他們的態(tài)度也不過如此,于是原諒了他。第二天我與安尼爾在鐵絲網邊聊了很多,我們約好晚上不見不散。
我把準備好的禮物用紅紙包裹好交給他,讓他猜。他雙手捧著它,將頭望向滿天星辰,不假思索地說“雞蛋”。這讓我好生意外。在我還沒來得及表示驚訝的時候,他又發(fā)話了:“這是你的心,對嗎?”
他把雞蛋雙手合十,捧在心口上。
“謝謝你把心交給我。在中國,用紅紙包雞蛋的意思有兩種,一是慶賀生日,二是紀念與分享。莫非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不置可否地搖搖頭,繼而又肯定地點頭:“你怎么知道這禮物的含義?”
“噢,當然知道,忘了告訴你,年輕時我曾在中國的首都北京留學,我就讀的北京大學哲學系,世界這么多語言我最愛的是漢語,它的確太博大精深,一個字就有比德吉草牦牛還多的含義?!?/p>
“是的,中國的語言可以稱得上博大精深,而且哲理無處不在,奇怪的是,我經常聽見你與德吉草用她的母語交流,這是怎么回事?”
“哈哈,我們在晉升校官之前有一項考核,那就是藏語。在這兒執(zhí)勤,若不會講藏語,會是一件多失敗的事情呀,你們的何哨長就是不會藏語,在這里吃了苦頭吧,據(jù)說牧人都向上反應不喜歡他!”安尼爾笑得很自信。
那一刻,我真想揚長而去,再也不理安尼爾。因為我會的印度語只有一句“秦尼巴依”,對藏語也不如他精通,深感無地自容。心情不錯的安尼爾說他要送我一件禮物,但我沒想到他會取下自己的手表,從電絲網上的小洞遞給我。
“秦尼巴依,戴上它吧,在西藏有句薩迦格言,再好的兄弟,總有分別,再多的鮮花,表不盡香意?!?/p>
“安尼爾,你這是什么意思?”
安尼爾默默無語,只用他微笑的臉龐向我詮釋著我想追問的含義。
我看著手中這只跟隨他幾十年的瓦時針名表,在月光中泛起絲絲溫暖的黃色光芒,猶如他對我的祝福和情誼。此時,有急促的奔跑聲傳來。
一臉嚴肅的血斑兵對安尼爾敬禮道:“上校,有你的電話!”
安尼爾遲疑的眼光久久凝望我一番后,轉身離去。我正要開口叫住他時,血斑兵冷冷地說:“你可以回去了!”
我不屑地對著安尼爾的背影大聲叫道:“你當我是兄弟,你就告訴我分別是啥意思?”
血斑兵看著我,冷笑道:“以后,你可以不到這里來了!再來我肯定要開槍。不過,可以實話告訴你,我們上校就要到你們國家當武官了!”說完,血斑兵得意地轉身離開,只留下我夾雜著糾結與失落的心情,佇立鐵絲網邊,久久沒有離開。
安尼爾離開后,我?guī)缀醪辉趺炊毫粼阼F絲網邊,有時我連看都不看血斑兵一眼。走在青草枯黃的草原,我撫摸自己滿臉粗不拉幾的胡子,發(fā)現(xiàn)自己與當?shù)氐哪寥瞬畈欢?。在我心里,邊境完全沒有了剛來時的那種悲壯與敬畏,它真實的無聊曾虛構了我太多神圣的想象。我時常把槍支丟在哨所,像牧人把刺刀掛在屁股上,我習慣了嘴里叼一塊風干牛肉從草原走到雪山,又從雪山走回草原,走回哨所,走累了就坐下來,學著安尼爾望天上的飛鳥。雖然很多時候,我眼里長滿了云朵,我想我無所事事的模樣已經沒有人再把我當哨兵了。也就在這時,我那顆有著狂野的戰(zhàn)士之心開始像青稞一樣成熟起來。
趙峰訓練的狗狗開始發(fā)情了,它找不到對象就望著天上的飛鳥狂叫??墒怯幸惶?,它竟奇跡般地失蹤了。次仁多吉、德吉草,我和趙峰找了三天三夜都沒找到。哨所和草原以及附近的雪山,它都沒有留下丁點痕跡。
趙峰一言不發(fā),像個失去了心愛玩具的孩子。德吉草想逗他開心一點,他卻躲得遠遠地,一個人望著雪山。我遞給他一枚干果,他不吃,只說有點想家。其實我知道他是在想狗狗。
夜里,次仁多吉陪著趙峰說話盡量不提狗狗的事。我拿出口琴,背對他們吹《思鄉(xiāng)曲》。我想趙峰心里應該清楚,真正想家的不是他,而是我。我不停地吹,盡量讓琴聲趕走思鄉(xiāng)的圍困。我一直吹得大腦發(fā)漲、疼痛缺氧。醒來,雙手仍握住口琴不停地吹。當我累了停下來,旁邊的次仁多吉正呼呼大睡。另一張床空空的,我驚訝地搖醒哨長。
“趙峰不見了,快醒醒!”
我們沖出門,天已經亮了。
印度哨所吵吵嚷嚷,放遠看去,那里圍了不少人。發(fā)生什么事了?人群中,我似乎看見了德吉草。那些鐵絲網像是受到了什么破壞,一道口子出現(xiàn)在人們的議論聲中。
“秦尼巴依,請問你看見我們的狗狗了嗎?”
“什么狗?難道你是懷疑我們偷走了你的狗?”血斑兵沒好氣地說。
“不,我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問你看見它沒有,我們已經找它幾天了?!壁w峰一臉著急。
“你們真會找地方,別以為安尼爾是你們的朋友,就可以隨便來此地找狗,他喜歡中國,并不代表我們都喜歡!再說了,我們的鐵絲網神不知鬼不覺地破了個大洞,我們又去找誰呢?我還可以說,是你們?yōu)榱苏夜饭室鈩澠频蔫F絲網?”
“秦尼巴依,話可不能這么講,你明知這草原上生靈眾多,現(xiàn)在又是深秋季節(jié),難免遇到它們遷徙,經過這兒?!钡录菡Z氣平緩地說。
血斑兵不屑地看了看德吉草,我行我素地與哨兵耳語。
就在此時,一個影子忽地從鐵絲網口子飛過來,速度極快。那影子沿著鐵絲網一路狂奔,血斑兵隔著鐵絲網提著槍在追趕。人們一窩蜂地四散開來,那個影子在草地上飛奔。我們不停地追呀追,一直追到草原深處,追到天盡頭。
草地上的牦牛群被我們追得四蹄生煙。一只體型肥大、牛角直沖云霄的野牦牛正靠鐵絲網趴在德吉草家的牦牛背上,淡定地望著奔跑的人們。當我們喘著粗氣想停下休息時,小花狗的慘叫聲從山谷里傳出,我們順著那聲音,一步步挪過去,遠遠地,所有人都怔在那兒,不敢移動。
太多太多的狼,正瘋狂地將它一點一點撕碎、吞噬。我們的表情和身體都在變形,像是約好了一起驚訝,一起呼吸,突然,一聲槍響,我們齊刷刷地回頭,一個人影朝著子彈飛上了布滿經幡的天空。
萬物旋轉,所有人如同魚站在干枯的大海上,望著不同方向。那只飛鳥越飛越高,我傻傻地愣在那兒,多少年過去,再也不見它的蹤影歸來。
哨所女人
“咦,這女的真漂亮,是不是傳說中班長的那個她呀?”新兵朱強眼睛發(fā)亮地盯著她,心里悄悄嘀咕道。
“你這種行為的女人,最好不要來這里了,你真不配做班長的女朋友?!蹦莻€頭上禿頂?shù)哪腥丝戳酥鞆娨谎?,似乎對眼前這個突然來襲的女人很是不滿,他是哨所的副班長。
“嫂子,你好!”朱強上前了三步,向這個女人微笑示敬。
副班長白了朱強一眼,厲聲吼道:“強子,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哈!”
朱強立馬退卻了幾步。
她就急促不安地站在自己的影子里,無人理會,進退兩難。
朱強去準備馬吃的草兒,還不時地偷偷朝她投來打探的目光。因為他從沒見過這個女人,只是偶爾道聽途說班長有個很漂亮的女朋友。
因班長帶領其他戰(zhàn)友執(zhí)行任務去了,哨所只剩下副班長和朱強兩人。面對仙女般突然降臨的她,朱強愣在陽光下,心神不寧。他時而停下手中的活,瞇縫著眼睛看她一眼。她也在往他的方向看。他想把這女人迎進屋子里,但不知為何副班長的眼神始終在示意他不準接待她。
在副班長眼里,她的出現(xiàn)無疑是哨所即將面臨的一場災難。誰也不知她與這個哨所究竟是啥關系?包括當了八年兵的副班長。據(jù)班長說,在他還沒有正式擔任班長之前,這個女人就曾出現(xiàn)在哨所。那時,無論哨所里的哨兵動用什么法子都趕不走她。即使有時趕走了,很快她又出現(xiàn)了。如此反復,終于惹得無可奈何的哨兵報了警,待當?shù)鼐旎ㄙM漫長時間趕來卻無濟于事。令人費解的是,她最簡單的愿望只是想在哨所住一晚上就很滿足。可是當哨兵們精心安排好位置,用背包、繩子等行軍工具為她在曬衣場搭建好睡床,她卻不愿睡那個地方。她要求和哨兵們一起睡大通鋪。她拿過哨兵長長的望遠鏡對著天邊那條蚯蚓般彎彎曲曲的雪線進行不同方位的觀測,但她看到的只是比皮包里化妝鏡更大更圓更亮的月亮,同時她還看到了滿天星星約會的盛世繁華?;蛟S,她真的還想發(fā)現(xiàn)點什么,哪怕一只土撥鼠從鏡片里跑過,她也應該神色肅穆地盯著那個目標不放,但沒有,一絲跡象也沒有,任何不妙的情況都沒發(fā)生,世界所有的夜晚都如此風平浪靜。這里的黎明靜悄悄……
一夜之后,她就不愿意走了。
她一聲不吭地站在朱強的目光里。太陽帽漏出一綹厚厚的發(fā)絲遮蔽了她的左眼,干瘦的魚皮包在她單薄的肩上閃著鱗片般扎眼的光,而她黑白水紋的擺裙時而被風掀起,露出營養(yǎng)不良的纖細腿腳。此時,她頭埋得很低很低,在副班長的指責聲中,她幾次欲抬眼解釋什么,卻被灼熱的陽光擋下了眼皮子。她的口紅如空中飛來的一朵玫瑰,多看她一眼就容易把自己給燃燒。即使是這樣,副班長鋒利的眼光在她身上也沒減退。相反,副班長寸步不離地盯住她,那張黑不溜秋的臉膛就像吃人的老虎一樣,恨不得火速把她逼下山去。
雪風呼啦啦地吹過,樹樁上的黑鳥振翅欲飛。遠處,馬蹄聲聲催來響鞭陣陣。高高的的雪線上,有人馬在跳動。
當副班長向著雪線望去的時候,班長已經回來了。
“班長,班長,你看,山下的女人又來找你了。”朱強跑過去,搶先告訴班長。
班長縱身下馬,幾步跑過來,一手拉過女人的手,一邊接過朱強遞上的香煙。然后朝副班長怒斥道:“怎么啦,客人來了,你很不歡迎,是不是?太不像話了!”女人在班長的話語聲中,緊緊地拽住班長的衣襟,看上去既委屈又羞澀,紅著臉一句話也不說。朱強與班長一起巡邏歸來的上等兵趙峰擠了擠眼睛,各自干起自己的活兒來。該換崗的換崗,該做飯的做飯。只有副班長愣在原地,久久地,在轉身離去的瞬間,突然轉身一腳懊惱地將一粒石子踢得飛遠。他望著石子落地的山下,許久才從嘴里嘣出一些話來:“什么客人,不就是山下小鎮(zhèn)里干那種見不得爹媽事的骯臟女人嗎?簡直想女人想瘋了!丟我們乃堆拉哨所的臉?!?/p>
在乃堆拉哨所,三五個月?lián)Q一次崗的哨兵,有的對她只是耳聞,稍微老一點的兵可能目睹過她的樣子,可那些兵如今都不在哨所了。副班長應該是見過她的,上等兵趙峰、包括新兵朱強對她來講相對都是陌生的,因為他倆是前不久換崗才來到這個哨所的。唯有班長對她熱情有加。就這樣,她在哨所又和班長住到了一起。這件事令副班長和上等兵趙峰很是不滿。他們認為這個女人的出現(xiàn)會給哨所帶來霉運,但他們除了私下里背著朱強議論班長與這女人的不是之外,面對她總是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
與半年前不同的是,這次她住在哨所的時間相當?shù)拈L。上次來只住了幾天,就被退伍返回哨所來玩的老兵一眼揭穿———她是在山下干那種事的人。副班長問老兵,此事怎講?老兵說,沒錯,就是她,一定她,我親眼看見派出所的人將她抓走的。于是,老兵與副班長等人不顧班長勸阻,一股腦地將她轟出哨所,害得班長傷心了好一陣子。
如今副班長看在眼里,想說什么,又不敢說。只是趁她和班長在一起親熱時,與上等兵趙峰交頭接耳,嘴巴情不自禁地歪來歪去,打心里有一種看不順眼的煩躁感,仿佛她在他們眼里是一種被貼了標簽的商品。有一次,新兵朱強聽到了副班長與趙峰談話的內容,便纏著副班長問個究竟??筛卑嚅L除了白他一眼,什么也不多說。于是朱強只好打一支價位高過給班長的香煙給副班長,同時還要再打一支價位低于副班長的香煙給上等兵趙峰,磨蹭了半天,他才能聽到一些關于這個女人的歷史。
“什么?班長怎么會找個這樣的女人?呸呸呸!”
趙峰一臉壞笑地看著朱強,以后你還跟不跟著班長混呀?你給班長抽三十塊錢一包的香煙,給副班長抽二十塊的,給我抽十塊的,這些我都沒意見,但你跟著作風有問題的人混,這一點,我明白的說是瞧不起你的。
“趙老兵,副班長和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嫂子怎么會是這樣的人呀!”
從此,朱強開始有意地回避起班長來。
班長的心思似乎都在了她身上。夜晚降臨,他擁著她,靠在窗前看藍月亮。白天,她為班長洗衣服,曬被子,下午她坐在哨所門口繡十字繡。與山下小鎮(zhèn)里的女人不一樣的是,她繡十字繡用的全是極品的紅絲線和綠絲線。這兩種色彩交織在一起,看上去特別生活化,但卻十分耀眼。哨兵們站崗也會時不時地瞧她一眼。而她繡的不是雪山紅旗,而是自己故鄉(xiāng)的山峰、河流、小溪,還有小貓小狗小雞小花小樹小弟小妹什么的。總之,她是閑不住的,每天都想為哨所多做些事兒,有時甚至挑燈繡至深更半夜。當?shù)诙焯栒粘I?,她從床下搜出哨兵們換下的內衣內褲時,卻被哨兵們狠狠地搶了回來。
她很想哭,但是哭不出來。
這一切都被班長看在眼里。可班長在巴掌大的哨所晃了幾圈無處可說,只好面對雪山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雪地上的煙蒂填滿了他深深的腳印。因為新來的哨兵并不了解她的經歷,包括副班長對她的認識也極端負面。在乃堆拉哨所,班長成了最為她處境著想的人。因此他的工作開展起來很不順利。哨兵們總是因為她而唱班長的反調,鬧情緒。
這使班長非常難過。
班長最初遇見她是在一個陽光暴烈的下午。那時班長還不是班長,他只是副班長而代理班長工作。那是距今一年半之前的事。他看見她時嚇了一跳。乃堆拉這樣的地方從不當心什么社會治安問題,就是門天天敞開著,雪山上那些高傲的動物們也懶得來光臨這群光棍的生活。她就睡在大通鋪班長的床位上。當時哨所只有班長一人。其他哨兵泡在哨所不遠處的溫泉里還未歸來。班長是泡了溫泉第一個提著褲子回到哨所的人。在清一色男人世界的乃堆拉哨所,他不知為何這世界會突然多出一個人來?而且看裝扮的確是個女人。他看了半天,也沒看到那女人的臉,以為自己闖鬼了。女人用花頭巾把自己的頭裹得嚴嚴實實的。他小心地上前了幾步,仍沒看清對方的臉,于是索性后退,不斷地退。繼而轉身便跑起來,他一口氣跑到溫泉邊,大聲疾呼:不好了,兄弟們,咱們哨所來了不速之客,正睡在我們的床上呢。
哨兵們聽了一個個異常興奮。
什么不速之客,莫非是天上派來看我們的仙女吧?因為我們乃堆拉已經很久沒見到仙女下凡了。
想好事,哪來的仙女下凡,你以為你真是牛郎呀?怕是山上的公牦牛來哨所尋找母牦牛吧!
不,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且保證是個女人。她現(xiàn)在正睡在我們的床上呢。
菩薩保佑,但愿是個母家伙。
啊,母的,走,快,我們回去看看吧。
哨兵們一邊跑,一邊穿衣褲,向著哨所風風火火地跑去??蛇€沒跑到床前,那女人已經朝著他們的聲音走來了。哨兵們看著她,各自表情拘束起來,他們有的用手護著自己的下半身,有的雙手蒙住臉把頭扭到一邊去。眼前的女人身著潔白的長紗裙,亭亭玉立,長長的頭發(fā)遮住了臉龐,一條縫兒也沒留出來。她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向那些羞答答的哨兵。風把她的長裙吹得越來越長,仿若搖曳在雪山與湖泊之間的一條長哈達??床磺迮四樀纳诒負碓谝黄饛澫卵鼇砜?,可依然看不清,別說看眼睛,就是嘴也看不到,于是哨兵們只好撒腿就跑??墒菬o論他們從哪個方向跑,女人都會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傊?,在這女性稀缺的地方,哨兵們面對女人,反而顯得很不自在起來,弄得自己成了見不得人的怪物。原本眼前出現(xiàn)的這個女人更像個怪物。在哨兵們毫無辦法的時候,有人便提議報警。
那個報警的人就是現(xiàn)在的班長。當時他對待她的態(tài)度也是同現(xiàn)在的哨兵們一樣冷落與謹慎。直到相關部門派來的工作人員把她當特務抓起來。
哨所看似平靜了,但其實并不平靜。
她睡過的地方,哨兵們都不愿觸摸到那個位置,生怕沾染了什么壞運氣。盡管她已經通過審訊,并不是特務。但哨兵們心里總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每次到了夜晚,幾個赤裸裸的男人在大通鋪上就相互地擠,把她睡過的位置擠得空空蕩蕩。月光透過窗前,落在白白的床單上,那空蕩的位置像是留給月光來照亮的。原本那個位置是班長安身做夢的地方??砂嚅L想著沒有臉的女人樣子就害怕。還好,時間慢慢修復了時間的一切。不久,班長接到她寫給哨所的一封道歉信,班長自覺地回到那個位置睡覺了。
那時,哨兵們在換防中都回團部去了,有的就要退伍了。而新的哨兵尚沒來到乃堆拉。
哨所只有班長一人。班長讀著她的信,感覺自己并不比雪山孤獨。比雪山孤獨的人是眼前這個給哨所寫信的人。她的信很長很長,他一頁一頁地讀,反反復復地讀,班長越讀,心里越溫暖;越溫暖就越愧疚。
她在長長的信中解釋了自己為何睡在哨所。隨著女人的敘述,班長漸漸知道了一些他在乃堆拉哨所永遠不會知道的事情。原來這乃堆拉哨所是女人童年時住過的白房子,在這座常年被白雪覆蓋的房子里,她經歷了生命中的第一次失去———失去了哨長爸爸。由此,也開始了社會上一系列的失去。她長大后,作為一個軍人的后代,很想?yún)④妶笮ё鎳?,但她失敗了。她在四川那座邊遠的小縣城當了一名幼兒舞蹈老師。其實她內心多么想替爸爸報仇雪恨呵??稍诩亦l(xiāng)歷經的大地震面前,撿回一命的她似乎看清了人世間更重要的東西并不是仇恨,而是活著。當一位年輕的爸爸為了救自己年幼的女兒被再次襲來的余震掩埋的這一幕出現(xiàn)在她眼前時,她瘋狂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當時爸爸在雪山下為了救自己承受的不是被大雪掩埋,而是一顆穿過臉膛的子彈……面對災難,活著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想活,即便一無所有也不會死。周圍的世界太亂,身邊的親人都沒有了,余震的頻率還在增加,讓死活下去,唯有朝著世界最高的喜馬拉雅進發(fā),因為那兒是父親倒下的地方,神的預言說那里才是生命最安全的地方,即使今生要死,也要和父親死在一堆。終于,有一天,她隨一群探險的外國人來到了雪山下的小鎮(zhèn)。在環(huán)境錯綜復雜的小鎮(zhèn)里,她經歷了很多,甚至被當成賣淫的被人錯抓。后來她搜尋著記憶來到了哨所,看見這座孤獨的在陽光下閃著光的房子,于是進去了,睡在那里,她很踏實、安穩(wěn)……
聽了她的經歷,班長忽然感覺這個陌生的女人與他應該存在一定關系。因為他現(xiàn)在駐守的哨所是她童年的最溫暖的記憶。他先是為自己的行為懊悔,繼而傷感并憐惜地想她了。想她此刻究竟在何方?日子過得怎么樣?尤其是她長時間不到哨所,他開始魂不守舍,甚至奮不顧身地找尋??烧襾碚胰ィ谒挥心敲窗驼拼蟮囊粔K地方,周圍是懸崖,開門關門都見雪山。有時,他會一口氣跑到風口一坐就是一個下午,任憑哨兵們呼喊,他的眼睛始終盯著山下的小鎮(zhèn)發(fā)呆。
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有風知道!
風把他的念想不斷地傳遞給了她。
她沒有失約,她真的又來了,班長欣喜若狂!她領班長去雪山之上尋找童年玩耍的海子。她告訴他,在她的記憶里,有一面湖水被她珍藏了幾十年,可是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他倆找到的只有一塊無字的墓碑。周圍開滿了紫色的花朵,看上去很驚艷。那是她小時候在乃堆拉最喜歡摘的格?;?。她和他在墓碑前蹲下來看了很久,可是上面的字早已風化得難以辨認。他倆在墓碑下坐了很久,雪風吹亂了她的發(fā)絲。他不曾問她任何有關父親犧牲的事,他靜靜地陪著她,只有風兒輕輕地在他們身邊述說。最后,她采摘了一束格桑懷抱在胸前。她望著他,幸福地露出了微笑。那是她童年時刻掛在臉上的最美笑容。她把格桑分成一株一株的,分別插到一個一個的罐頭盒子里,把哨所裝點得格外芬芳。她說每一朵格桑都是乃堆拉哨兵的女朋友,她要讓格桑點亮哨兵們的心,也點燃對父親的思念。
班長帶著她去巡邏,他們共騎一匹馬,唱著牧人特有的牧歌,風把他倆的聲音吹得雪地遼闊,他們馳騁在漫長的雪線,引得飛鷹嫉恨,山泉歡歌……
乃堆拉哨所有了她,男人的世界便有了風景。
在班長眼里,她或許不是風景,她是女神。
轉眼,八一節(jié)就到了。軍區(qū)工作組跋山涉水最先來到這個哨所慰問。那天正好是新兵蛋子朱強站崗。小朱第一次看著山下整齊有序的車隊,嚇得慌了神地大聲嚷道:“慘了,班長完蛋了,工作組來抓班長的女人了。”其他戰(zhàn)友聽著朱強的喊聲,也一個個沖了出來,他們眼看著長長的車隊在山下彎來拐去地朝哨所爬來,眼睛發(fā)亮,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趙峰小聲地告訴其他戰(zhàn)友:“快,快去讓班長的女人藏起來?!?/p>
當幾個戰(zhàn)友緊緊張張一邊訴說,一邊敲響班長的門時,班長卻大聲地應了一句:“瞎說些什么呀,兄弟們,咱們的好日子來了,軍區(qū)首長帶著全區(qū)官兵的祝福慰問我們來了??彀涯銈兊男乱路Q好,準備列隊迎客!”
此時,班長的女人已經提前化好了妝,換好了嶄新的衣服,她那得體的袍子上有棉花朵朵,胸脯上還站著兩只喜鵲,看上去美如新娘。
“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了!”
匆忙的列隊中,戰(zhàn)友們還來不及回應,班長的女人搶先喊了一聲:“為人民服務?!?/p>
人群中,有人發(fā)出了笑聲。
戰(zhàn)友們擠眉弄眼地盯了她一眼。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戴著大墨鏡的藏族將軍。他最先握過班長女人的手,說:“你來乃堆拉哨所的事,我在拉薩早聽說過了,真的很為你感動呀?!闭f著,將軍握著她的手不停抖動起來。
她哽咽著,淚水一汪一汪地涂滿了臉。
將軍放下手,嘴里不停地冒出白氣來,停頓了幾秒,又緩慢地繼續(xù)道。將軍像是在述說一部長長的歷史:“據(jù)說你和你的爸爸曾在這里參加過中印戰(zhàn)爭,那時的你差不多才路邊的小樹苗這么一點點高吧?!睂④娪檬直葎澲?。
哨兵們相互打量著班長的女人,眼神一愣一愣的。
“我還聽說哨所官兵對你誤會深著呢,真的難為你了,幾十年前你失去了守邊為家的爸爸,去年家鄉(xiāng)又連續(xù)遭遇了強大的地震,我對你的親人在地震中的不幸遇難,深表同情,家園沒有了,可你還想著我們的國防事業(yè),想著為我們的金珠瑪(解放軍)多做些事情,你真的太了不起了!”
將軍像是感動得再也說不下去了。哨兵們呆呆地望著她。就在班長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拭眼淚的瞬間,將軍突然舉起了右手:“姑娘不哭,乃堆拉就是你的家哈?!?/p>
在場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只是不知誰在掌聲中忽然撕破嗓子喊了一聲:嫂子,對不起,是我們錯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