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楠
這個我可以罵的人就是阿蓮。她是我中學同學,我初二的時候她上高一。她出自縣城的商家,我來自鄉(xiāng)野。我住校,她走讀。她是?;?,身邊常簇擁著追求者,我是個不引人注意的丑小鴨,上天又恩賜她一個好嗓子和音樂天賦,她和高她一級的音樂王子方同學常在一起,學校音樂室是他們的天堂,王子彈鋼琴,她歌唱。不管是王子寫的新歌,還是已傳唱流行的歌曲,她拿到歌譜就能唱,她不但識簡譜,小蝌蚪般的五線譜也不在話下。學校不管舉辦什么文娛活動,都少不了他倆。在學校的時候,我們只是點頭之交,認識而已。我們成為無話不談的閨蜜,是大躍進的浪潮把我們席卷到安慶以后的事。
1958年,我初中畢業(yè),因為家庭出身問題,再也享受不到助學金,帶著失學的傷痛,來到安慶一家小五金廠打工。阿蓮的音樂王子考進了上海音樂學院,她受不了王子對她日漸的疏淡,無意繼續(xù)學業(yè),也被卷入躍進大軍,進了安慶一家很具規(guī)模的農(nóng)機廠。那時擁有高中學歷的人不多,她被安排在技術科學習機械制圖。我們的工廠恰巧都在同一條路上,相距不到兩百米。我忘了我們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相遇的。我只記得我們很快就從各自的集體宿舍搬到我們合租的一間房子。這間租屋離我們倆的工廠都很近。上班就三二分鐘,是那種磚木結構的老式房屋,前后三進,我們住的那間是頭進天井西邊的廂房。房主曹媽媽熱情善良,就像我們自家的老人。那是個鼓足干勁力爭上游的時代,工作時間很長,班前會,班后會,晚上還要加班,幾乎沒有星期天。我們?nèi)裟茉谀硞€星期天同時不加班,那就是我們歡樂的節(jié)日,就覺得幸福死了。我們可以睡到自然醒,相伴著到菜市買點菜回來自己做飯吃。那時的菜非常便宜,兩角錢就能買到一斤活蹦亂跳的河蝦。我們只舍得買幾兩,和白菜梗同炒,美味極了。有時我們只有一個人休假,也去買點菜,做好自己舍不得吃,要留到晚上兩人共享。她有個好歌喉,一空下來就唱歌,她有一本《世界名歌200首》,那上面有很多好聽的老歌,像《喀秋莎》、《青春的小鳥》、《天上人間》、《四季歌》、《嘎達梅林》、《黃水謠》,很多很多。她唱也要我唱,我雖然欠缺音樂悟性,但在她的帶動下,也喜歡有事無事哼哼。這間小屋記錄了我們青春的苦澀和快樂!可我們朝夕相處的日子不到半年就結束了,他們的新廠房在東門落成了,離我們的租屋很遠,我們戀戀不舍地回到各自工廠的集體宿舍。但我們的友情并不因分離而變淡,而是更加親密了。
沒過多久,她帶來個長得很帥的男孩子,把我從宿舍拉出來,附耳問我,怎么樣,漂亮吧?我點點頭表示肯定。比那個人,還要好看吧?她說的那個人就是我們共同的校友音樂王子。我虎了她一眼說,你就知道漂亮!她嘻嘻一笑,我就喜歡漂亮!不到兩個月,他們就結婚了。擁有一個英俊夫君,總是賞心悅目,令人羨慕的事。可太漂亮的男人,走到那里,都會吸引著愛美的女人。當他們生了兩個兒女以后,工作的繁忙,家事的勞累,阿蓮已從那活潑、渾身充滿陽光的青春少女,變成了滿臉倦容的女人,她的夫君卻更加玉樹臨風。她從來不懷疑他對她的愛。突然有一天,她男人出事了,那個年代,對于生活作風處理是非常嚴厲的。
男人勞改去了,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兒,還要上班,起早歇晚不說,那背后被人指脊梁骨的感受更讓她痛苦。我心痛她,只要有一點空就去看她,幫她抱抱孩子,干點小活。有次晚飯后去看她,未進門,就聽到她屋里孩子在大哭小叫,煤煙從門里滾滾而出。我用手帕捂住嘴,走進她那間臨街的小屋。面前景象讓我心酸,大孩子在地上爬,滿臉是塵土淚痕,哭喊著餓,猶似戲臺上的小花臉;小的女兒在床上手舞足蹬地哭。她在點爐子,臉上沾著煤灰。我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為她的不幸和委屈而難過。我牽起大毛,用帕子擦去他臉上的灰土和淚痕,對他說,我們和妹妹玩去。我從床上把小毛抱起來,晃了晃,她就不哭了。我對阿蓮說,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該和那個花花公子離婚,你這過的是什么日子呀!她使勁地扇爐子,沒吱聲。這樣的話,我對她講過很多次。她回答說,他們的婚姻是有愛情基礎的,他只是一時糊涂,經(jīng)不起誘惑,她相信他是愛她的。他現(xiàn)在落難了,她不能落井下石,她要加倍地去關心他,他才不至于氣餒沉淪。我覺得她說得對,沒再說了??僧斘铱吹剿畹倪@副慘象,禁不住又說了。我從口袋里摸出兩個糖果,哄著兩個孩子。八點多鐘,她的飯菜熟了,她先盛一小竹筒飯給兒子大毛,放到桌上,對他說,自己學著吃。大毛看著飯筒就哭起來。我慌忙拍撫著他說,快吃飯。他卻越哭越兇。這時她才說話,這孩子一點不懂事,就想吃好的,我就那么點工資,也不能只顧我們自己,他爸在那種地方日子更苦,不能不給他買點營養(yǎng)品送去,哪能天天有好菜給他吃?。〔火I肚子,就是好日子。我這才拉過大毛面前的飯筒,上面就幾節(jié)咸豇豆。難怪他不吃。我的氣又來了,拉著臉罵她,你怎么能這么對待孩子,他剛剛兩歲,不吃蔬菜和肉怎么長身體呀!你也不能這么苦下去,還有小的要喝奶呢。她從我手里接過女兒,坐到桌邊,小毛的頭就鉆進她衣服里,捧起奶就使勁地吮起來。我的心不由一陣緊縮,淚水就下來了,情不自禁地說,你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她用衣袖揩了下臉上淚水,小聲地說,只要他好好地改造,三兩年就可回來。她說,上周日我去看他了,他變多了,曉得心痛我了,向我道歉說對不起,他知道錯了!她抬起頭對我嫣然一笑,知道錯不就好了。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是吧?我還能說什么。點了下頭,我能幫你做些什么?她說不用,我能堅持下來。她果真堅強地支撐下來了。早上,風雨無阻地推著兩個幼兒到幾里路遠的廠辦子弟學校上班,把孩子放在托兒所,晚上又推回來。我隔三差五地從食堂買個菜,帶去給兩個孩子吃,因為我也不寬裕。她這樣含辛茹苦,只期待她的愛人早些回來。當那人回來的時候,已是“文革”中期,她欣喜滿懷地迎接著他。為了不讓他人知道他這段不光彩經(jīng)歷,她煞費苦心地在他回來的那天,搬了家。她要他忘記他經(jīng)歷中這段不愉快的記憶,給兒女營造快樂成長的環(huán)境??赡侨吮拘噪y改,沒過多久,在她上班的時候,又與鄰家的女孩子勾搭上了,不是女孩到他家來唱歌,就是他上鄰家去拉琴。又犯事了。
這次的事把她的心傷透了。我沒勸她,她就決然地與他離婚了。獨自帶著兩個孩子生活。我勸她再找一個,她淡淡一笑說,姐,我拖著兩個孩子,長得還過得去的人誰樂意要我?可我這人天生愛美,太丑的人我也不想要,就這么過吧。她很堅強,兒女在她自行車上一天天長大,大毛進了她們廠的子弟學校一年級,小的也在學前班。因為疾病原因,有段時間我沒去她家,她帶著兒女到醫(yī)院看我,身后還跟著一個男的。那人比她年歲大不了多少,皮膚粗糙微黝,個頭也不高,他牽著大毛的手,沒說話,默默地微笑著,阿蓮也沒給我介紹他。我也就沒問,倚著床頭,也對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了。阿蓮轉(zhuǎn)過頭對他說,你領兩個孩子出去玩會吧,我和男姐說會話。那人很聽話地帶著大毛小毛到病房外去了。我向門口呶了下嘴,她連忙拉住我的手小聲說,他是隔壁廠的技術員,沒結過婚,同事介紹的,他對兩個孩子很好。我也只圖這一樣。她長嘆一聲,我這條件,還能要求別的嗎?我連連點頭,那就好。他們結婚后,又生了一兒一女。這么多孩子,日子的艱辛是可想而知的。在家庭生活中,她心里只裝著四個孩子和她的男人,沒有她自己。但她是個非常愛面子的人,除了我,從不在他人面前說她的境況。有一回,她對我說,她碰到我們母校的老校長,他離休后寓居在安慶。校長也很關心她的工作和生活,她都說很好。問她住在那里。她順手一指,就在這條路上。沒想到老校長提出要上她家看看。這是她沒想到的,后悔不該說在這條路上,要回絕已晚了。她堅決不能讓校長上她家,她怕校長看到她家困窘狀況會傷心失望,更怕自己的面子丟失殆盡,只好采取拖的辦法。她和校長邊走邊聊,走過了她的家門,還在往前走。校長走累了,問還有多遠?她說,就在前頭。他們繼續(xù)往前走。校長又問,還有多遠。她還說就在前頭。走出她家?guī)桌镞h了,校長實在走不動了,她還說,就在前頭。校長只好說,今天就不去了吧。她說完哈哈大笑起來。這個故事讓我好心酸,在我心里撞擊了很久,以此為素材,寫了一篇短篇小說,標題就是《就在前頭》,發(fā)表在八十年代中期的《安徽文學》上。
她的四個孩子一天天在長大,一間房子實在住不下了,她天天為之煩惱,絞盡腦汁。有一天,天還沒亮,我家的門就被她敲得山響,男姐男姐的呼叫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聽出是她的聲音,這么早來,肯定有急事。我一骨碌爬起來,披上外衣,奔去開門。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就說,男姐,你得幫我?我一邊問她出了什么事,一邊把她拉進屋,按她坐下。她說,房子的事。我知道她一家六口擠在一間十來平米小屋的困境,可我的房子也不寬敞,能幫得上她什么忙。就說,你要我怎么幫你。她說,她剛聽說她廠里騰出了兩間舊房子,就在廠邊上,準備解決住房最困難職工。很多人都在爭,她只要我到她們廠去一趟,就是幫她了。我沒聽懂她的意思,問她你這話怎么講,要我去給你要房子?我又不認識你們領導。我去能要得到?她說,不是讓你替我找領導,你只要去一趟,就說是去看我,別的你不用管,就是幫我了。我還是不明白,要她解釋一下,怎么我去一趟就能幫到你。她對我苦澀地一笑,姐,你怎么就不明白,如今的人很勢利,我是想借你的大名呀!借我的名?她點點頭,我們廠的書記很喜愛文學,多次在學習會上說到你,口氣里充滿對你的崇敬,有想結識你的意思。只要你到我廠去找我,別的事我自己來辦。姐,我知道你的心性,你女兒讓你找人幫忙換個工作,你都沒有去求人。我知道,這太難為姐了??晌乙彩歉F途末路,沒有辦法的辦法。大毛長成大小伙子,小毛也是大姑娘了,這么多人擠在一起,真是……她的淚水就涌出來了。我慌忙答應說,我去。要我什么時候去?今天上午。好。她激動地抱住了我,姐,真是我的好姐姐。
既然答應了她,就得丟掉臭文人清高的德性。我快速地構思了一下,如何張開我這張薄弱的虎皮,去反串演好自己所鄙視的這一角色,達到幫助她的目的。我剛好出了本新書,本地的報紙正在連載。我想他們領導已在天天看連載了,就放了兩本在提包里,還帶上了幾乎不用的名片,打著給阿蓮送書的名義,去看她。從進他們廠門開始,逢人就打聽阿蓮的辦公室在哪里,見人就遞名片,說阿蓮是我的同學好朋友,有人熱情地表示要領我去她辦公室,我說不用麻煩,自己能找到。實則我知道她們財務科在三樓,以前也來過。但我裝著不知,見到辦公室的門就敲,說我找阿蓮。從一樓敲到三樓,幾乎所有辦公室的門都敲遍了。她的同事們看著我的名片,無不驚訝,在我的身后小聲議論,啊,她就是那個女作家啊!阿蓮的嘴真緊啊!那天學習會上書記向我們推薦她同學的小說,她也不吱聲。瞞得還很緊呀!這就是我要的效果。我被她熱情的同事們擁進了她的辦公室,從包里拿出書說,剛出版的新書,我是給你送書來的。我要拿筆寫上她的名字,她慌忙攔住說,別別,寫送給我們工會閱覽室吧,大家好輪流借著看。她的同事們圍在邊上,看我簽名,七嘴八舌。有人說,市報一到,大家都搶著看你的連載,廠里就兩份市報,今天看了明天就不一定能看到。有人說,我們書記最愛看你的書,那天還向我們推薦過呢。??!我做出夸張的驚喜,說我包里還有一本,準備送別的朋友的,那就給你們書記吧!你們書記叫什么名字?他們爭相寫給我。我簽好名,遞給阿蓮說,你代我送一下吧。說著起身告辭,我還要到別處去送書。
我的表演很成功,阿蓮廠的書記第二天就來登門道謝,在與他的交談中,我裝著無意地說了阿蓮住房的困境。沒有向他提任何要求。除了感謝他喜歡我的書,什么話都沒講。他卻在臨別時對我說,他太官僚,連自家職工的困難都不了解,很對不起阿蓮。我笑著說,這不能怪你,阿蓮太愛面子,除了我,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困難,你千萬別這么說。我又送了兩本自藏的舊作給他。他很感動地向我道謝。幾天后,阿蓮搬家了。我以此事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小說《反串》,發(fā)表在石家莊《女子文學》上。
阿蓮是個好女人,好母親,她自尊愛美,善良堅強,她和我的友情,勝過親姊妹,無論我說她什么,怎么對她發(fā)脾氣,怎么罵她,她都是笑嘻嘻的,從不計較,還說,她知道我是為她好。就是我要她戒煙,她未能戒掉,最后,她竟死在這吸煙上。前年,她查出肺癌,她的兒女都很孝順,國內(nèi)國外的子女都請假來照護她,眾星捧月般送她到上海腫瘤醫(yī)院住院,爭著要為她花錢。錢哪能買到一個人的命呢?她還是走了,她走得早了一點,她比我還小兩歲呢。她走后這半年間,我不時就要想起她,心里就會泛起思念的漣漪,回蕩著淡淡的憂傷,這就是失去知己朋友的那種痛。她在我和她的親人心中是不朽的!我希望她在天堂快樂!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