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安徽文學院第二、三屆簽約作家。自1986年以來,出版長篇紀實文學《鐵血雄關》《遙聽風鈴》《中原沉浮》,中篇小說集《吹不響的哨子》、《知命何憂》、中短篇小說集《蝴蝶飛舞》等,共出版、發(fā)表文學作品350多萬字。中篇小說《聽著淮河唱歌》、《感謝大水》被中作國安影視文化公司購買了電影改編權,有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選載,曾獲第四屆、第五屆安徽文學獎、第二屆魯彥周文學獎等國家、省級文學獎近20余次。現(xiàn)在安徽省六安市文聯(lián)任職。
一
坐在眼前的叫冼婷婷,區(qū)別其他婷婷的主要特征除了姓氏之外還有她的才氣。冼婷婷作文當成全班的范文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想啟發(fā)同學們思考,沒有薄霧,早晨并不純粹,就像痛苦和磨難,永遠與人生相伴隨。作文題目叫《其實薄霧成就了早晨》,我希望全班同學能夠揣摩出我的用意,用他們未經風霜的心思,想象未來人生。
全班學生都停留在淺表敘述,說早晨的薄霧多么妖嬈,像水性的女人,有些輕佻有些羞澀有些意蘊混沌。我能忍受學生這么敘述,起碼狀物述景,有了他們自己的東西,我不能忍受的是,不明就里的學生,居然說,早晨不該有霧,霧本來就不該在早晨誕生。我期望看到語文課代表冼婷婷的寫法,她的靈思妙想往往能戳動我的神經。
找到冼婷婷的作文本,翻來覆去,空無一文一字,我不相信冼婷婷會一字未寫,抑或她把寫好的作文遺漏在其他作業(yè)本里?扒拉半天,看到的依然是冷冰的白紙,仿佛那是冼婷婷蒼白的臉,還有挑釁的鼻息。
我知道冼婷婷早不拿我這個老師當回事,也不把全班的同學當回事,她的忤逆體現(xiàn)在永遠繃著冷峻的臉,還有不屑一顧的鼻息,仿佛全班同學誰都虧欠了她什么似的。同學們私下取笑冼婷婷那些做派,嘻嘻哈哈說,一個高二的女生居然把情感投向思明,只有她敢飛蛾撲燈。
冼婷婷的追求,越發(fā)成就了思明的行為,冬天里,思明喜歡圍著褐色圍巾一個人站在操場的角落里冷冷地誦詩,好像朗誦的是薛貞的《走過大橋》:不知道多少次,走過大橋,與許多面具狹路相逢,不知道哪個面具下,有我的朋友。很多師生都認為思明因為詩歌精神有了毛病,那樣的早晨,早操之后的嘈雜或寧靜,或明或暗,斷斷續(xù)續(xù),朗誦聲就像跌跌撞撞的風,蕩來蕩去。
冼婷婷不認為思明精神有毛病,她對我說,這座校園只有思明是清醒的、凄涼的,這個世界只有思明是孤獨的、憂傷的。班上同學都說冼婷婷精神也出了毛病,我勸慰冼婷婷,我說,詩歌會成就一個人,也會毀滅一個人,起碼,詩歌并沒有為思明點亮一盞燈。我的那句話,成了師生之間的第一次隔閡和抗拒。
冼婷婷出手就讓我吃驚,她居然不完成我布置的課堂作文?我的對策就是要讓冼婷婷當眾出丑,讓她現(xiàn)場朗讀一字未寫的作文。誰知道她猶豫地站起來之后,還是鎮(zhèn)定地走到講臺,她沒有看我一眼,站在講臺上一直翕動著不屑一顧的鼻息。當安靜成為教室的主角之后,她裝模作樣地捧著作文本,開始流暢而深刻地朗讀起來。
課堂確實很安靜,安靜的可以聽到北風穿過窗戶絲絲拉拉的細微之聲,冼婷婷抑揚頓挫的聲調,就像懸掛在教室上空的風鈴,叮叮當當,不?;貞?,她說,弄清了人生的病象、病源、病因、病理,才知道怎么醫(yī)治人生。早晨本來就是美好的開始,伴生薄霧本是自然現(xiàn)象,為什么出題老師非要讓我們論述薄霧成就了早晨呢?我想,晨之霧,是偶然也是必然,大地吐故納新,自然有了晨霧,薄霧成就了早晨,怎么看都有荒謬牽強之意,按照題意,似乎無薄霧,早晨便不是早晨,就像沒有雪花,冬天就不是冬天似的。再說,薄霧是個次生產品,早晨在薄霧的映襯下,更加嫵媚和生動,老子曾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萬物存在之象,何來牽強附會一個人生,似乎引導我們認識痛苦和磨難才是成就人生的最好添加劑。試問,假如痛苦和磨難算是成就人生完整的體會,那么誰希望他的一生要用痛苦和磨難去完成?最后我要告訴大家,早晨的燦爛不是薄霧成就的,人的快樂和愉悅也不是痛苦和磨難鑄就的,沒有薄霧早晨依然來臨,沒有雪花冬天也會如期而至,沒有痛苦和磨難才是至上的人生。
同學們鼓起熱烈的巴掌,最后難堪的不是冼婷婷,而是我這個出題者。
冼婷婷合上道具本子,高傲地凝視我一眼,那眼神有些輕視,更有些挑戰(zhàn)。冼婷婷的反擊雖說有失偏頗,可是她依然有力地證明了自己。我知道,一切都源于我的勸說,我干涉不了冼婷婷的選擇,可是我有義務幫助一個不諳人世的女生。
我們學校是省級示范學校,校長大會小會盯著班級成績,老師咬著牙盯著學生,冼婷婷從優(yōu)等生下滑到差等生只是幾個月時間,作為班主任的我,不能容忍她就這么墮落下去,更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滑落出大學校門之外。
那是個不錯的春天,城市里開滿了花朵,校園到處彌漫迎春、瑞香、山茶、白玉蘭的混合味道,校長喜歡春天的花香,安排后勤的人員,把校園的每個角落都栽上春天綻放的花花草草,校長在師生大會上聲情并茂說,我要讓祖國的花朵迎春怒放,讓我的學生都沐浴在春天的陽光下幸福成長。
校長名字有些怪,叫吳俊卿,據(jù)說當初爹娘給她起的名字叫吳軍琴,校長為那個名字苦惱至極,以至于初中畢業(yè),堅決要求改了名字。校長是恢復高考時候的第一批大學生,畢業(yè)進校再也沒有出過校門,自打當上校長后,春夏秋冬永遠穿著一塵不染的職業(yè)裝,走路筆挺著腰板,給人清冷的印象。了解校長的老師,都知道她五十露頭還未結婚,常說,可惜了,也不知道人們替她惋惜啥,問起來卻都是搖頭笑笑不語。校長有個怪癖,不喜歡坐在辦公室發(fā)號施令,愛在校園里轉悠,看似散散淡淡,好像無聊至極,實則那些散淡是為了蒙蔽住鷹隼般的眼睛,當她發(fā)現(xiàn)一些情況后,就會找來班主任,猛不丁說出班級的問題,弄得班主任措手不及,每每尷尬地只會搓手。校長還有個好記性,全校五六千學生,她甚至能說出每個學生的大致面貌,她高興的時候,會叫上學生跟她一起吃飯聊天,她什么都不說,一直微笑著看著學生,直到把學生的情況弄得一清二楚。
校長招呼我的時候,我正在春天的花圃里尋找思明詩歌的靈感,校長招呼的方式很特別,手慢慢向上一揚,高過頭頂,然后用力放下,就像抬手拍桌子,校長把我拍到眼前,一直不說話,還推了推眼鏡,半天才冷不丁問,冼婷婷怎么回事?
我低著頭,仿佛談戀愛的不是冼婷婷,而是我陳天明。
校長說,我們是省級示范中學,不是戀愛試驗田,你也不能把感情放在學生身上,影響她的學習。
我一頭霧水,不知道校長話從何來?剛想爭辯,校長把手一劈說,為人師表不光停留在嘴上,關鍵要在行動中。
不知道聽到誰的傳言,校長這么說我,我影響誰的學習了呢?一個老師怎么會影響學生的學習呢?還有我怎么就不為人師表了?校長的話很重,我很不服氣,噘著嘴猜想這一切可能又是范大嘴的功勞,那個蓄著胡子的范大嘴為了擠兌我,不止一次對我出手,我們雖說不帶同一個年級的語文課,而且他還年長我七八歲,可我們都是語文教師,同在一個教研組,我不停發(fā)表的教學論文,已經威脅到他的尊嚴,他自然不會放過對我力所能及的擠兌。
本來兩個學生戀愛,也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但是思明跟冼婷婷鬧出的動靜確實嚇人,冼婷婷為了證明自己的愛情,站在教學樓的樓頂,大聲朗誦思明的《春景》:花兒從開始,就陷入圈套,其實春天不是它們的專場。
都知道的事情,校長為什么要把火引到我的身上?想著校長的態(tài)度,看著花團錦簇的花圃和花圃里朵朵盛開的花,我心情好不起來,我看著校長想做更多的解釋,校長可好,挺著身板,橐橐而去。
那是乍暖還寒的春天夜晚,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選擇一個叫作闌珊咖啡屋的地方,并把冼婷婷約到那里。想到校長的質詢我就來氣,我準備好好說教下冼婷婷,我對她說,冼婷婷同學,霧霾不是霧,愛情雖說是千古絕唱,也有毒素。我優(yōu)雅地喝口咖啡,然后盯住冼婷婷好看的睫毛問,你想過沒有,就思明那些詩歌,能夠帶給你永遠的幸福?我看到冼婷婷那些不屑奪眶而出,我看不慣她的不屑一顧,憑什么一直繃著冷峻的表情?那些淚水阻止不了我的那團氣,那氣翻來滾去,讓我無法平靜。我說,愛情是閃亮的執(zhí)著,是選擇的唯一,金屬與草片能擦出聲音?
冼婷婷并沒有按照我的思維對話,她緋紅著臉,死死盯住我的眼睛。
我說,即便你語文成績過人,也不能那么對待作業(yè),作業(yè)跟每個學生無怨無仇。
冼婷婷根本沒有交談的欲望,也沒有如我想象般優(yōu)雅地喝著咖啡。我剛說完開場白,她就把咖啡倒進垃圾桶里,質問,干嘛把我約到這種地方?我確實忘記了彼此身份,給予冼婷婷意外猜想,剛想解釋,冼婷婷忍無可忍般脫口而出,不是思明說,我還蒙在鼓里,連范老師都一直提醒,知道嗎?暗戀學生是可恥行為。
我始料未及,暗戀?就像兩顆炸雷,炸得對話氣氛面目全非。我顫抖著嘴唇,努力鎮(zhèn)定情緒,我說,告訴你,班主任有權進行引導教育。我指著被倒進垃圾桶里的咖啡說,知道嗎?你倒掉的不是咖啡,而是老師的拳拳之心。
冼婷婷緋紅的臉開始發(fā)白,她不屑一顧地從鼻息里擠出個“哼”字,然后拎起書包奪門而去,弄得咖啡屋的人以為我有什么不良動機,否則結賬的時候服務員為啥對我惡聲惡氣?
我不知道怎么走出闌珊咖啡屋的,感到那晚確實很冷,細細的冷仿佛要鉆到我的骨頭里,月光也像被雪水浸泡了似的,冷幽幽地卷來卷去。我縮在半舊的襖子里,被寒冷推來搡去,最后被迫靠在一棵樹上。很久,我對樹說,你坐下,我讓你坐下,找你來就是要讓你記住,你目前還不是談戀愛的時候,你也沒有資格毀壞我的班級形象,而我根本不可能暗戀你??上洳皇琴面茫牪欢业脑?,也不會擁有冼婷婷的不屑一顧,我發(fā)瘋般說完這些,樹依然面朝星空,無言無語。
我感到自己可笑,是呀,我干嘛要把冼婷婷約到充滿幻想和曖昧的闌珊咖啡屋?難道我的精神也有了毛?。课页姓J我很欣賞冼婷婷,有些喜歡還莫名其妙,話說回來,再找不到對象,我也不會愛上班級學生。我使勁拍拍自己的頭,腦袋還是原來的腦袋,只是它有些脹痛,校長為什么要那么說?冼婷婷為什么也要那么說?暗戀就像一把刀劃過我的臉,看不到鮮血淋淋,卻能感受到它劃過的痕跡,痕跡就像夜晚的星星,穿行在冷冷的風中,格外清晰。我狠狠踢了幾次樹,樹根本沒有搖晃,還是堅固地挺立在那里,抬頭看天,虛幻的痕跡越來越清晰,直至將我埋進它的縱橫交錯里。
二
我讀的大學是省級師范學院,在山村,我是出人頭地的佼佼者,是其他孩子的榜樣。等我到了那所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校園,就像一葉無力操縱的扁舟,被迅速淹沒在波濤里。我從高考沖刺中還沒有醒來,接著便迷失了方向,在那所大學里,我哭我笑,我走我跳,從來無人問津,我就像一?;覊m,混入為空氣,是霧是霾,都不重要。為了證明自己,我不停地在校報上發(fā)表文章,以此博得人們的喝彩和注意。最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文章跟我一樣,也如灰塵,云開霧散,一文不值。確切說,我個子細高,膚色暗紅,有個不錯的身材和模樣,沒有理由博不到關注,現(xiàn)實很逼仄,山村的孩子即便考上大學,注定比不得別人,處處顯現(xiàn)的都是可以忽略不計。兩年過后,那些其貌不揚的男生,胳膊彎里變換不同女生時,我睜大好奇的眼睛,質問,憑啥?他們憑啥?
我到處游蕩,希望得到一些回答,哪怕來自女生的嘲笑和打擊。
好不容易有一個高中女同學主動打我電話,提出加我為QQ好友,幾個來回,我明白了她的目的,加我好友,不是奔著愛情而來,而是為了訴苦,她說,這個社會沒有人看得起貧窮。她與我一樣,通過考學,走出了山村,她說,考上大學,依然改變不了身份,還沒有進入社會,身上就被打上了條形碼。她的話,讓我熱淚涔涔。我們觀點不同,我說女生勢利,她卻說男生勢力,我們爭論很久,也沒有爭論出結果,但是爭論中我們清楚了彼此的窘困。我說,既然大家都不能接受,我們何不開始一個浪漫的旅程?
我的提議,換來了那個高中女同學的永遠沉默。
我用心追求過一個叫羅亞亞的大學同學,她對我還算有些意思,她說,欣賞我的才華,也滿意我的長相和身材。第一次得到女生的肯定,自然激動萬分。我們談了三個月的所謂戀愛,羅亞亞的欣賞和滿意便無影無蹤。她突然提出分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想放棄羅亞亞,起碼我付出了所有激情,我哀求她不要輕易放手并追問原因,羅亞亞解釋得很平淡,就像拉著家常那么簡單,她說,我和你一樣來自農村,跟你相處,沒有尊嚴。是的,問題就是這么直白,學校里的尊嚴就是周末可以下館子,可以隨時替女朋友換手機、項鏈,還有包包啥的。我給不了羅亞亞那些,只能帶給她關心和呵護,她含蓄笑笑說,關心和問候只能當作風,吹來吹去,暖不到心窩里。
我考到學校當了老師,聽說羅亞亞的戀愛之旅一直也不順當,直到大學畢業(yè)之際,才認識了一個企業(yè)家,到了那個人的廠子。我懇請她能不能考慮重新開始?羅亞亞懶洋洋說,開始和結束本來就是一樣的,感情在貧窮生活中煎熬遲早會煙消云散。
我承認現(xiàn)實對我很不利,住在學校的集體宿舍,工資只夠吃飯穿衣,即便如此,我不想服輸,我用不到三年時間,成了全市的教壇新星,發(fā)表了一些有份量的教學論文。我把這些告訴羅亞亞的時候,她說,啥星都沒有明星好使,你是明星嗎?我啞口無言。
返回頭想起那個高中女同學,我說了羅亞亞,說到我的悲哀和痛苦,希望她能回頭,拯救我的愛情。高中女同學冷冷地敲出“三個字——現(xiàn)實些”,并將我刪除在好友之外。
山村人常說,離開屠戶難道連毛吃豬?我相信離開羅亞亞,我一樣會生活得很好,不就是房子車子位子票子嗎?我堅信世上總會出現(xiàn)一些異類,她們不會在意這些的,就像冼婷婷,為了詩歌,完全可以無所顧忌。
我沒有放棄任何接觸女孩的機會,也沒有耽誤任何相親約會,問題是,所有女孩,都得了一樣的頑癥,她們看不起一個只能養(yǎng)活自己的男人,她們需要豐衣足食,需要足夠的精力矯情。我為此寫過一篇論文,《物質異化了人的精神品質》,我的論點,跟整個教育界的擔憂相契合,論文發(fā)在《教育界》,引起不小的震動。但是那是教育界圈子內部的轟動,面對約會,我不敢再說我的論文,我說,我有辦法掙來大把的錢,我可以用業(yè)余時間補課,可以辦寒假班、暑假班,可以保證未來生活富足而殷實。聽到這些表述,所有女孩的微笑如出一轍,嘴角掛著輕佻和蔑視,眼眉放大了她們的譏諷,而后再也沒有絲毫音訊。
只有一個姑娘,聽完我的承諾,沒有離開,始終沉靜地聽我說完每句話,她的沉靜就像春風吹開花朵的樣子,讓我感到溫暖。沒有辦法,叫重疊名字的女孩確實很多,誰讓我這個80后出生的人遇到的都是那個時代出生的女孩呢?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十有三四不叫婷婷就叫娜娜或者萍萍、玲玲、晴晴什么的,而我遇到的幾個重疊名字,一點不足為奇。胡萍萍區(qū)別于羅亞亞,她很安靜,安靜的有些超出常態(tài),雖說她小我一歲,但是看起來比我老陳持重,說話的口氣有些滄桑,她說,物質本來就是從生的,功利時代誕生不了偉大愛情。
她的話讓我如獲至寶,我可以用心花怒放來形容那會兒心情。我感謝校長,沒有她的介紹,我怎么可能認識胡萍萍?夏秋之際,那個美好的暑假,我一直陪著胡萍萍恩愛走來,我用為數(shù)不多的錢,給胡萍萍買首飾和戒指,我說,我知道女孩子都喜歡這些,我就是再拮據(jù),也不能摳門不是。胡萍萍沒有推辭不要,一直微笑著收下,我說,你看我買不起房子、買不起車子,我只有買這些小物件的能力。胡萍萍還是微笑,然后淡淡說,其實我讀懂了你,我要的是你堅守愛情的態(tài)度,其他都不重要。
等到我生日的那天,胡萍萍送給我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泥塑,她說,為了愛情,就該像他們那樣生死相依。我感動地擁抱住胡萍萍,我說,親愛的,你是祝英臺,我就是梁山伯,再有一萬個馬家,也不能讓我們分離。
胡萍萍面對我的熱情,一直就是溫開水,處于熱戀中的我,早昏頭昏腦,一刻也不能離開胡萍萍。我們相處兩個月之后的夜晚,也是我畢業(yè)第三個年頭的秋夜,我搭乘胡萍萍的車來到城市的邊沿——棲霞湖畔,棲霞湖還沒有開發(fā),有些原始味道,很多城市人夜晚不敢走向那里,那里的荒涼和安靜,會誕生出不少恐懼。
我提議走向那里,去體會安靜和荒涼背后的清心寡欲。
我們坐在湖邊的草地上,草地很干燥,有枯草的衰敗氣息,湖水在暗夜里很幽深,黑幽幽地鋪排開去,樹葉基本不會墜落,就是凋零一兩片葉子,也是悄無聲息的,就像風聲擦過。胡萍萍似乎很傷心,淡淡地說著似乎別人的故事,她說,第一次為了買到一個LV包,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了一個包工頭,那次交易之后,她開始放縱自己,感到這個世界上所有美好,都可以用青春兌換。她說,同齡人中,我率先有了車、有了房,可是最后發(fā)現(xiàn),穿越物質背后,得到的全是無聊和空虛。她靜靜說著大家耳熟能詳?shù)哪切┤伺c事。
湖水安靜的要命,天上有星星卻沒有月光,遠處城市的輝煌照不亮棲霞湖的暗黑。湖邊的草叢、樹林也很寂寥,間或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或短或長,就像旅韓華裔鋼琴家白日夢(The Daydream)演奏的《Tear(眼淚)》似的,是的,我突然想到了叫作白日夢的鋼琴家,他的怪癖正好成就我的感覺,我在內心開始演奏那段樂章,舒緩、憂傷:多年后,如果我們相逢,我將以何來面汝,沉默以眼淚,我覺得自己被安慰,淚珠在陽光下凝結成了完美……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莫名想到《Tear(眼淚)》這段曲子,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就喜歡聽白日夢的鋼琴曲,孤獨、寂寞的時候,反復想起那段旋律,而后靜靜感受那些悲涼四濺的緩慢情緒,直到淹沒在無邊無際的悲涼之中。
胡萍萍說,后來我遇到無數(shù)向我示愛的人,他們看中的不是我的經歷和人品,而是那些實在的東西。胡萍萍嘆息說,人的覺醒需要代價,知道真情無價的時候,似乎一切都晚了。
假如胡萍萍虛偽一點,或者說,把自己標榜出受害者的模樣,或許還能博得我的悲憫之心,她的殘酷就像她的傾訴,城市的輝煌一般,一直站立在暗黑的天空,熠熠生輝。
聽完了她的故事,我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緒,冷瑟的秋夜讓我感覺不到絲毫涼意,荒涼和寂靜背后不是清心寡欲,而是欲望熏天的野火,遼闊無比。我控制不住內心的沖動,站起來拍拍屁股,我清楚記得我拍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我屁股上沾染了揮之不去的臭氣。拍完屁股,我就像頭迷途的小鹿,驚恐不定,四處亂竄,當我停下來的時候,我脫去西服,那是用了我一個多月的薪水,專門為與胡萍萍約會買的衣服,我珍惜它就像珍惜眼睛般仔細,不知道為什么我那么輕易地脫下它,而后隨意甩向天空,最后我用一個嚇到自己也嚇到胡萍萍的動作,邊拍打自己嘴巴邊豺狼般嚎叫,難道我就該這么可憐?
胡萍萍說,沒有人說你可憐,可憐的是我。
丟下胡萍萍和她的車,還有被我扔向天空的西服,我發(fā)瘋般跑向公路。胡萍萍并沒有開車尾隨,我跑回宿舍,蒙頭流淚,那淚水就像秋天的雨,冰冷而悄無聲息。
我關心每一個學生的成長,不是僅僅關心冼婷婷一個人。可是冼婷婷居然會誤會?說我暗戀??磥砦业钠D難,被校園無限放大,以至于讓學生們也相信了那些被放大了的不實,是呀,三十的人了,同齡人的孩子都會說話了,而我至今還是孤單一人。我的孤單帶給不少人誤會,大家猜測我是不是有什么缺陷?當然歸咎到現(xiàn)實的時候,譬如,我跟年輕女教師說會話,他們忘記了我的缺陷,又在背后議論我的不軌。
我的不知天高地厚,成了校園的話題,是呀,我有什么資格拒絕胡萍萍?準確地說,我很痛苦,我的痛苦就像抓不住的空氣,無處不在。嗅聞到任何花香,我就能想到胡萍萍的氣味,見到任何艷麗的色彩,又能想到那個具象的包包。兩種感覺糾纏在一起,就像千萬只不知名的蟲卵埋在心底。我不知道怎么度過那個漫長的秋冬走到新的春色里?我像遭受霜打的樹葉,一天一天地枯黃下去,我無精打采,唉聲嘆氣,就在那時,思明和冼婷婷,熱戀之后做出無數(shù)魯莽之事,讓我更加分心和憔悴,現(xiàn)實讓我四處碰壁,究竟應該抱怨誰去?面對一個失戀的人,一個年輕的姑娘,正在放縱她的青春和炙熱,讓我多少有些難以忍受。一對年輕的學生初嘗了愛情滋味之后,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叫作不可能,他們縱情消費彼此感覺,給整個校園都帶來悸動和震顫。作為班主任,我不能眼看冼婷婷這么走下去,我要規(guī)勸,我要阻止,可是冥冥之中有種聲音在響,放手,為愛瘋狂,有什么值得責怪的?他們是詩歌點燃的愛情,還有什么愛情比詩歌點燃的純粹?問題我是班主任,冼婷婷才是高二學生。作為班主任,我得想方設法阻止這場忘我之戀。以至于冼婷婷用空白作文反擊,并且說出“暗戀”,想來都是讓人窒息的事情。
我不可能知道思明想啥,也想象不到他的班主任范大嘴怎么詆毀我的,但是校長那么說,肯定察覺到什么。我的敘述有些混亂,就像我的情緒,自從拒絕胡萍萍,糟糕情緒蟄伏了一個冬季,走到新的春天,當冼婷婷發(fā)生了熱戀之際,那場蟄伏就像千萬只蟲卵突然爆發(fā),讓我感到越發(fā)頹廢。
我不知道怎么掐滅冼婷婷的狂熱感情,我想用我的溫情感化她,我說,我一路走來,懂得愛情是人世間最為美好的事情,我很贊賞為了詩歌而產生的感情,因為你們眼里只有詩歌,可是你們還不成熟,愛情不僅僅富有美好,它還有很多衍生產品,譬如貧富差距、生老病死、相敬孝老等等問題。
冼婷婷翕動著鼻息說,陳老師,物質能異化人的情感,你不感到思明的詩歌有超出常人的感觸嗎?你想,有了這些感思的人,他能不懂什么叫生活和愛情?冼婷婷聽不進去任何規(guī)勸,對我的態(tài)度也持續(xù)惡化,直到聽到我找她談話,就要躲避。
很多事情就是這個樣子,我個人情緒無論怎么糟糕,我不能不對學生負責,學生成績好壞就是對老師工作的最好考驗,何況我還是班主任。我想,即便受到冼婷婷的無數(shù)次誤會,依然還要找她談心,不行找她家長,我相信世上沒有遏制不住的感情,何況她是我學生。
在我焦頭爛額之際,校長再次找我,這次校長說話聲音很柔和,通知我去她家里。
校長家里很簡潔,也很普通,她住在校園的宿舍區(qū),過去是學校統(tǒng)一蓋的教師宿舍,后來房改便屬于公改房,據(jù)說校長住進去后就沒有挪過,不像別的校領導早早遷出,家里成了學生們租住的公寓。我怯怯地走進門,校長很客氣,招呼我坐下,并遞杯開水,我驀地發(fā)現(xiàn)胡萍萍也在,胡萍萍也有些憔悴,看到我有些羞澀,背過臉去。我感到別扭,不想坐下。校長指指沙發(fā),我卻捧著茶杯杵在堂屋中間。校長看出我的不自在,輕松說,經歷是財富,胡萍萍談過幾次戀愛并不嚇人。
我懷疑胡萍萍是校長的什么親戚,否則她干嘛這么上心?
校長說話直接,就像她指責我影響冼婷婷學習成績一般,校長說,現(xiàn)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找不到初心。
校長這么說話,根本沒有顧及我的情緒,我的沉默讓校長十分不解。我不想解釋,也不想抬眼看下胡萍萍。胡萍萍委屈地坐在校長的一旁,胳膊彎中還搭著我丟拋的西服。校長的開導,讓我無動于衷,胡萍萍一直默默流淚。校長看到情況有些失控,輕輕嘆口氣,然后說,誰都年輕過,我說說我年輕時候的事情。我可以保證,校長肯定對誰都沒有說過那些塵封的事情,可能為了挽回我和胡萍萍,校長這次破了例。
校長也是省級師范學院畢業(yè)的學生,恢復高考之后的女大學生好比天之驕子,吳俊卿考上大學的時候,震動了全大隊上下,大家爭相傳頌老吳頭女兒考上大學喜訊的時候,校長的爹——老吳頭卻陷入憂愁,他的那把糧食還有牲口,撐不起全家活計,為了賣糧轉戶口,還有一筆學費,老吳頭急得從村子這頭走向那頭。那時候考上大學,農村戶口轉為商品糧戶口,必須到糧站賣上一些糧食,然后才能到大隊到公社蓋章,再到糧站和派出所轉糧油關系和戶口。賣的糧食并不多,就是千把斤的樣子,吳俊卿開學的時候按說秋糧入庫,不應該有什么問題,可是老吳頭有一個習慣,平時吃苦受累,就是喜歡賭博。農村人,莊稼入庫,一個秋天和冬天,都喜歡趴在牌桌上,拿那些糧食和牲口玩來玩去。老吳頭是厚道人,他根本不知道賭博需要的不僅僅是運氣,還有過人的智慧,他十賭九輸,那些糧食和牲口入秋后大多屬于人家的。娘跟老吳頭拼死拼活,孩子們也是不依不饒,吳俊卿更是惱怒不已,但是老吳頭每次都信誓旦旦賭咒再也不去賭博,當挨到晚上再次聽到那些歡笑的腳步聲,怎么也忍不住扳回本錢的心思。他找無數(shù)借口,就像游擊戰(zhàn)士,偷偷摸摸出擊,等他終于來到牌桌后,一番搏殺,自然故伎重演,慘敗而歸。娘經不住老吳頭的折騰,一把藥把自己送上西去路程。吳俊卿跟爹大吵了幾架之后,再也不想見到爹,她住進了學校,吃住都是靠同學們接濟。
吳俊卿不知道生活為什么給她那么多磨難,忘記這些苦難的唯一方式只有拼命學習,當她終于如愿以償,順利考上大學的時候,那點糧食還有學費,成了老吳頭致命的短處。全村的人都鬧騰喝喜酒的時刻,老吳頭搓巴著手,不停笑和道歉,說家里沒有啥招待大家的。大隊書記把桌子一拍對會計說,安排殺豬,老子破例,為全村第一個女大學生辦場酒席。吳俊卿的喜事經大隊書記那么一拍,成了全大隊的喜事,大家熙熙攘攘,吵吵鬧鬧,臉上都是喜慶的笑容,只有老吳頭像個欠債的家伙,蹴就在鍋門口,一直耷拉著頭。
大家肥吃海喝之后,大隊書記剔著牙花悄悄對老吳頭說,這女娃有出息,你供養(yǎng)不起沒有關系,我家本意也是吳俊卿同學,說給我當兒媳婦,上學費用都是我的。
也許大隊書記就是隨意那么一說,老吳頭聽了激動不已,好人終有好報,大隊書記主動攀親,難道不是天大喜事?大隊書記的兒子馬本意早早當了兵,聽說還提了干,在全大隊有了響當當?shù)拿麣?,怎么能看得起俺家呢?大隊書記說,按說跟你老吳頭不能結為親家,可是吳俊卿這丫頭有種,不怕他們以后不能為全大隊增光添彩。
大隊書記酒酣耳熱之后主動提親,老吳頭高興得忘乎所以,這才提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抹下嘴對大隊書記說,你就是我的恩人。老吳頭忘記了問問女兒吳俊卿態(tài)度,或許在他意識里,婚事根本不需要跟女兒商量似的,他爽快答應了親事。
校長說得十分投入,好像忘記我跟胡萍萍存在似的。我知道校長進入到她的情感世界里,一會兒還不能走出去,當她還在深情述說的時候,有人咚咚敲門,聲音很輕,校長皺下眉,看著我問,有人敲門?
我點了點頭,我確實聽到了那輕微的敲門聲,大家都在凝神聆聽,敲門聲再次響起,校長伸手開門,門外站著范大嘴。校長很不高興,冷冷問,范老師,你有事?
范大嘴走了進來,看到我跟胡萍萍,不知道說啥好,嘟嘟噥噥解釋,然后訕笑說,不耽誤,不耽誤,我就是想跟校長匯報下思明事情。
校長說,知道了,改天說。
范大嘴連忙說,我懂,我懂。于是邊說邊退出身去,輕輕地合上門。
校長送走了范大嘴,坐下來的時候,推了推眼鏡,好像突然找不到說話的節(jié)奏,極不耐煩回過頭問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呢?
三
我不知道校長為什么要說她的那些經歷,那些事情跟我半毛錢關系也沒有,胡萍萍被世俗蹂躪之后,回頭尋找真情,世上何來如此便宜的事情?任憑校長說什么,我一概沉默。校長說了半天,看我還是無動于衷,校長說,看來你這個人心態(tài)有了問題,每次相親都怪人家姑娘,試問,哪個姑娘經得住你這般挑剔?
校長不該這么說,我什么時候挑剔過別人?
是的,剛才校長說到她的愛情,她的愛情在那個時代最為普通,沒有啥可津津樂道的,就是吳俊卿知道真相時,自己早愛上了一個同系的大學同學。還把那個看起來有些靦腆、有些膽怯的男生帶回了老家。老吳頭當時正在篩米,看到那個男生,聽到吳俊卿那么一說,簸箕突然脫手,一下昏倒在地。吳俊卿嚇得不知道怎么辦好,那個男生也受到驚嚇,呆愣在一旁。老吳頭清醒過來后,就開始罵吳俊卿,說,不知道好歹的家伙,你上學的每一分錢,都是人家?guī)鸵r的,我們吳家怎么能忘恩負義?
吳俊卿確實蒙在鼓里,她以為自己考上大學,大隊書記出于同情和憐憫,才出手援助,沒有想到爹竟然拿自己的愛情做交易。她不可能看上馬本意,那個外號叫作馬一抄的家伙,每次作業(yè)都靠抄襲,成績好的同學不給他抄,他就帶東西給同學吃,哀求同學幫助。每次吳軍琴都是他的首選,他哀求吳軍琴無數(shù)次,吳軍琴表現(xiàn)出了厭煩,也從來不吃他帶來的東西。馬一抄沒有辦法,改變方式,突然威脅說,不給抄作業(yè),我就到處說,你是我的相好。吳軍琴不想給自己惹麻煩,索性把做好的題目丟給馬本意,任由他抄去。馬本意十分感激,私下對吳軍琴說,我不想動腦筋,反正考不上學,爹說了,混到初中畢業(yè),就讓我當兵。馬一抄后來真的去當了兵,到部隊的第二年趕上第一次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還立了二等功,后來好消息不斷,被保送到軍校學習,成了部隊的排長。而吳軍琴考上高中,改成吳俊卿,從此再無聯(lián)系。吳俊卿對爹說,管他什么排長、連長,我不可能喜歡馬本意。
吳老頭說,人家中意的就是你,說從小就喜歡你。
吳俊卿不知道跟爹怎么爭論,她只好去找到大隊書記,她說,你們不能趁人之危,我根本不愛馬本意。
如果這些事情,真跟馬本意說了,說不定馬本意不會糾纏不清的,再說現(xiàn)在的馬本意未必還會喜歡吳俊卿。大隊書記聽到吳俊卿那么說,感到好像天方夜譚,老吳頭丫頭居然不喜歡馬本意?現(xiàn)在女方帶著男生杵在面前要求退親,這是何等薄面子的事情。大隊書記在全大隊是說一不二的人,假如被老吳頭家退親,以后還怎么做人?大隊書記愣怔半天后,開始發(fā)話,他大手揚了幾下說,不可能,只有馬本意可以退親,你們老吳家想都別想。說實在話,當初大隊書記主動訂親也沒有跟兒子馬本意說,他只是寫信淡淡提及吳俊卿考上大學,問兒子記不記得吳俊卿?而馬本意一直記得有個吳軍琴,說了半天,知道是同一個人,便說,吳俊卿不可能看上他的。
當初大隊書記留了個心思,他不知道兒子在部隊能走多遠,說不定兒子將來還有更大的出息,怕過早提親耽誤了兒子。大隊書記的精明就在這里,兒子沒有大的發(fā)展,吳俊卿是個最好人選,何況兒子說了他很中意。倘若將來兒子有了大的出息,老吳頭這邊擔了人情,提出退親自然不會有大的麻煩。他合計里外都不吃虧,因此來來去去一直沒有跟吳俊卿挑明。問題是他大隊書記沒有主動毀約,人家吳俊卿卻找上了門,還說,不可能喜歡馬本意,父母約定,就是包辦婚姻。
這涉及大隊書記的威信和尊嚴,于是大隊書記拿出看家的本事,找到吳俊卿的輔導員,找到校領導,說吳俊卿怎么騙婚,怎么腳踏兩只船,又說及兒子是部隊干部,國家功臣,就是訂婚也應該受到保護。更為不利的是老吳頭也跟著大隊書記一起到了學校,證明兩家已經定了婚約,吳俊卿不該不講良心。
吳俊卿跟校領導解釋,拼命證明自己不知道事情真相,還要大隊書記找馬本意回來對質。
校領導為了息事寧人,在大隊書記三番五次的糾纏下,給大隊書記一個書面保證,就是大學期間,保證不會讓吳俊卿談戀愛,至于未來,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學??赡芤不枇祟^,怎么能出那樣的承諾?可能那時候明令禁止大學生在校期間不允許戀愛,學校才有寫保證的勇氣和理由。大隊書記拿到學校的承諾,喜滋滋地揚了揚,還跟吳俊卿說,就你,跟我兒子沒弄清楚之前,別想認識其他男人。
本來吳俊卿跟那個男生戀愛一直是偷偷摸摸的,大隊書記把吳俊卿戀愛的消息捅到全校師生面前,自然成為師生詬病的對象,吳俊卿一下子枯萎下去。
校長不想說出那個同學的名字,她說,為了那個同學,她什么都不想提及,她說,今生最對不起那個同學,那段夭折的愛情,讓她再也提不起精神。至于馬本意,她輕微一笑,人家是部隊干部,經過部隊的教育,早就成熟起來,回家后狠狠說了爹。至于大隊書記曾經的幫助,吳俊卿說什么也要報答,還錢的時候,大隊書記說什么也不同意,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糊涂,誰讓那時候想不開呢。
吳俊卿還說,我一直猜想,是不是我的名字出了問題,過去叫吳軍琴,早早注定與部隊有些情結,后來我改成吳俊卿,一個男性化十足的名字,怎么能養(yǎng)護好兒女情長?
我不知道校長說這些最終目的是什么,反正她第一次開口對我說這些之后,我就在猜想她的目的,她說完了大致經過,臨到我了,總得說些什么,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說啥合適,就想,難道就這么簡單?肯定還有更多的隱情。校長不想說的細節(jié),我也不便追問,這么簡單的話,校長不可能一輩子都不結婚。校長看我一直不說話,還是嘆息著說,愛情需要妥協(xié),否則就得像我,也許一輩子單身。
問題是胡萍萍的經歷讓我無法妥協(xié),胡萍萍愛我嗎?她的妥協(xié)為什么需要我的妥協(xié)去對應?我第一次敢于跟校長爭論。
胡萍萍插話說,我不是妥協(xié),試問,你是愛我的人還是愛我的身體?
我不好回答人與身體是不是可以分離的話題,我傻呆呆看著校長。
校長說,你也不是見過一個兩個姑娘的,她的那點經歷難道就是你越不過去的障礙?
我說,校長你不懂,不是談了幾次戀愛那么簡單,你也不能只聽胡萍萍一面之詞。
胡萍萍插話說,我敢對吳校長說曾經的一切,為了你,我什么都敢放棄,只要能重新開始。校長說,胡萍萍說了她的事情,我想這跟愛情沒有關系。
校長怎么能那么說?什么才跟愛情有關系?被世俗瓦解過的女人,還有資格說愛?
我還是沉默,校長沒有辦法,對胡萍萍揚了揚手說,我說服不了他,情感勉強不得的。校長招手與揚手樣式差不多,我懷疑是不是受到那個大隊書記的影響,只有那樣揚手才有氣勢。
胡萍萍那天哭得很傷心,淚水從她的面頰一直流到駝紅的羊絨衫里,最后她說,這是你的西服,那些首飾啥的我暫時留著,假如你能想起我,我還愿意等你。
我不知道會不會想起胡萍萍,我骨子里堅信不會,我也不能否認,我忘不了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泥塑,還有我說的即便有一萬個馬家也不能阻隔梁祝愛情的話。
接過西服,仿佛接過沉甸甸心思。
離開校長家,校長不太高興,校長說,你不要再五迷三道的,嚴管冼婷婷,高中生戀愛影響他們一生的前途,你跟范老師都要嚴加看管。
我知道,阻止冼婷婷的戀愛是我的責任,我想問校長,為什么說我暗戀?我猶豫半天,還是沒說出口,本來沒有的事情,何必再強化。校長看我不太服氣,再次提醒,沒有你的縱容,冼婷婷不會那么出格的,語文成績好,你就把她奉若神明?你得問問你的內心,是不是有些扭曲?
校長的話,針針見血,我想辯解,難道喜歡成績好的同學也是錯?可是面對校長,我說什么都感到無力,我選擇了沉默,我的一言不發(fā)不代表我不會吶喊,我的內心一直有種聲音在喊,不該阻止冼婷婷跟思明,為了詩歌而產生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感情。我不敢說出真實想法,卻突然閃出一個不該有的念頭,就是假如,假如今天換成冼婷婷的話,估計我會毫不猶豫答應這場婚事,這個世上,誰還會為詩歌獻身?
從校長家里走出,太陽早已偏西,春天的夕陽照亮了整個校園,卻照不亮我的心情,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羅亞亞、胡萍萍、冼婷婷,三個不同經歷的姑娘,名字雖說有些臉譜化,人卻如此不同,羅亞亞正在心甘情愿走進現(xiàn)實,不知道她在現(xiàn)實中如何沉???胡萍萍卻要拼命跳出現(xiàn)實的漩渦,只有冼婷婷不顧一切,大膽張揚愛情。我不知道我的生活里為什么只出現(xiàn)羅亞亞和胡萍萍,為什么不能出現(xiàn)類似冼婷婷的姑娘?
我猜想,校長跟那個男生是不是天各一方?難道那個男生也一輩子沒有結婚?難道大隊書記鬧校之后,那個男生畏縮而去,讓吳俊卿感到失望,才決定放棄?也許后來馬本意當上部隊大首長,一直等著校長,而校長卻又不想辜負那個同學,都耽擱了下去?還有其他什么可能?校長沒有細說,有一點我清楚,校長那代人把愛情和責任看得大過一切,追求完美,殉情那是肯定的。我只能這么結論,校長敘述的重點就是愛情至上,校長說,愛情需要妥協(xié),難道妥協(xié)才是她想說的,校長為什么要暗示我妥協(xié)?或許校長早變成徹頭徹尾的務實家伙,在現(xiàn)實面前,學會了投降。我想不明白校長為什么要不停給我介紹對象,弄不懂校長的真實用意,還有她為什么說及我影響了冼婷婷的學習成績,這些混亂信息,從何而起,又從何而落?難道校長對我還有其他什么企圖?笑話,不茍言笑的校長能有什么企圖?我這個多愁而敏感的心,什么時候才能不胡思亂想?校長關心教師,就像我關心學生一樣。校長說的初心,什么才是初心?羅亞亞?高中同學?都不是,那么我的初心在哪里?就是要尋找那些撇開物質欲望的純粹真情?誰都知道花兒美好,誰能拿花兒當飯吃呢?
我還在胡思亂想,胡萍萍打來電話,胡萍萍說,想了又想,還是不能就這么簡單結束。
我說,不這么簡單結束,還有什么復雜方式?
胡萍萍說,一萬個馬家沒有出現(xiàn),你就撒手,誓言就那么輕飄?
我說,誓言遇到丑陋一文不值。
胡萍萍電話那頭哭了,她說,看來這個世上根本沒有誓言,一切都不牢靠。
我說,你不能怪我,我想人和身體是不能分離的。
胡萍萍一下子沉默起來。
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胡萍萍的出發(fā)點與我是相同的,本來這個愿望很容易實現(xiàn),可是她的那些經歷,就像城市的輝煌,擺在那里,尤其那個LV包,就像一把利劍懸在我的心中。對了,我忘記說及胡萍萍其他一些簡歷,她學建筑專業(yè)的,畢業(yè)后在一家裝潢公司擔任設計師,她也來自農村,爹娘因為她的付出,從鄉(xiāng)村搬到鎮(zhèn)上做些生意,家庭生活富裕而安定。按說,她能看上我,是我的福氣。過去我跟爹說,爹激動得聲音顫抖,爹說,天明,能娶個活的,爹就高興,山里人實誠,不巴望別人,爹還等著抱孫子呢!我理解爹,他就我一個寶貝兒子,三十了還找不到對象,當?shù)脑跄懿患?,何況我爹還是山里人呢?爹一次又一次電話追問,我說不急,我不能說,因為我是山里的孩子,人家都瞧不起,好不容易有個看得起的,卻又有那些經歷。爹勞累大半輩子,還得過肝炎,現(xiàn)在還負債累累,他能供養(yǎng)我大學畢業(yè),早竭盡全力。我難道還讓爹為我拼房子拼車?我把有限的工資不停寄給爹,爹一次火了,說,你寄錢給俺干嗎?你記住,把錢攢下,在城里買個房子,娶個人,那才是孝敬爹呢。我安慰爹,不急,爹說,俺急,真找不到,找離婚的也行,帶孩子的也行,爹等不得呢。
我不該嘴快,迫不及待說了交往胡萍萍事情,爹的查問就像關口,一道又一道似的,爹問,難道人家又看不上你啦?
這次我回答的很響亮,我說,我不愿意。
爹說,你不愿意?渾球啦,俺們山里人有什么資格挑選人家呢?
爹的話讓我想流淚,山里人沒有資格,是的,我沒有資格選擇,唯一的可能就是接受。我知道,只要能找到女人結婚,爹什么都不在乎。
我不想對胡萍萍說及爹的滿意,他滿意,我不滿意,起碼我還等得起,干嘛不等一場偉大的愛情?不知道誰說過,愛情就是一個漫長等待過程,就像老貓釣魚,誰知道什么時候咬尾?
胡萍萍停止了沉默,有些沮喪說,是的,我不配擁有完美愛情。
我反駁說,誰都有資格擁有,不能拿自己的沉淪之心面對人家的初心。
胡萍萍不想爭論了,干脆流利地說,那些經歷讓我懂得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你好自為之。
胡萍萍這么說,讓我有些松動,是呀,那些外在的經歷重要嗎?都什么年代啦,還在乎那些?愛情只要一顆晶瑩剔透的心,擁有它難道還不足夠?
胡萍萍釋然般說,那好吧,也許上天注定讓我承受更多的磨難。胡萍萍最后一句話,讓我心酸,猶猶豫豫掛了電話,然后就疲軟了下去。
四
我被現(xiàn)實弄得焦頭爛額,跟胡萍萍的關系僵在那里,冼婷婷這里卻出了事。
那個冗長的春天就像多情的少婦,初夏還沒有露頭,又被她活生生地掙拉回去,幾個回合,艷陽粉墨登場,暮春破碎,初夏才郁郁蔥蔥來臨。
因為那次闌珊咖啡屋談話及校長的叮囑,從暮春到初夏,我跟冼婷婷較上勁,我不允許她讀詩看詩,我讓不同課程老師一起盯著,我不相信阻止不了冼婷婷那些荒唐行為。我一直冷冷地面對冼婷婷,實際我的心在流血,冼婷婷那些抱怨情緒就像火山巖漿一樣,都堆積在她渾圓的眼目中,她恨恨地看我,不屑一顧地鄙視神情都讓我暗暗難受。有些時候,冼婷婷故意瘋瘋癲癲,依然面對我朗誦那些失魂落魄的詩句:五色的春天終將破裂,怎么縫補,傷口越來越深。誰寫的詩不得而知,我知道她是沖我而來,怨恨我阻止她的愛情行為,我從思明眼里也讀出憤怒情緒,那些情緒可以隨時把我燒得灰飛煙滅。我偷偷發(fā)現(xiàn),更多的時候冼婷婷會陷入憂傷的境地,仿佛她的精神氣都跟著那些詩句溜走似的,她坐在座位上,一個人會突然流出淚水,有時候會扯亂頭發(fā),把臉合在那些詩句里。同學們說,冼婷婷走火入魔了,起碼有些神志不清。我看到眼里急在心里,時時感到無能為力。
就在初夏的一場暴雨的晚上,急促的手機鈴聲把我從沉夢中喚醒,我睡意蒙眬問,誰呀?一個急切的聲音傳入耳朵,冼婷婷怎么還沒到家?是不是還在學校里?
上午放學時候冼婷婷跟我請假,看她眼圈也是紅紅的,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麻煩,她說,不舒服,肚子痛,下午不來上學了。如果換成別的同學,我肯定讓他們家長跟我請假,因為她是冼婷婷,又說,肚子痛,我什么也沒有說,點了點頭。我說了情況,冼婷婷媽媽慌了神,趕忙問,她說最近復習緊張,今天晚些回,難道她下午沒有到校上課?
我頭蒙了,怎么會發(fā)生這種情況,冼婷婷行為確實有些出格,但也不至于逃學。我不知道怎么跟她媽媽解釋,只好勸慰她媽媽不要著急。她媽媽換成了哭腔,問,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情況?我說,有些情況,等看看情況再說。我放不了電話,她媽媽急切追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反復解釋不會有事的,那些情況不是要命的事情。校長那時候找上了門,校長說,你老占線,急死人啦,你班冼婷婷下午上學了沒有?我沒有想到校長打不通電話居然找到我的宿舍,我趕忙掐斷電話,丟下冼婷婷媽媽那邊急切的質詢。校長不像平時,嚴肅中有些慌亂,急忙說,高三的思明失蹤了,他的父母找到范老師那里。
問題太過突然,我還不知道怎么應對,校長用手指著我說,讓你們嚴加看管,你看看結果。
我也傻眼了,想想事情可能有些不妙,難道思明和冼婷婷同時逃學,難道?我不敢深入想下去,看著校長發(fā)愣。校長回過神訓斥,你還發(fā)愣干嗎?報警,趕快報警。
這個冼婷婷,不該這么糊涂的。難道我的嚴加看管看出了這種結果,邊想邊撥打110。
報完警,校長拉著我的胳膊,說,趕快起來,思明的家長就在我的辦公室里。我趕忙披上外罩,跟校長抱怨,你讓我嚴加看管,你看看結局。
校長不說話,任由暴雨淋頭,也不遮擋一下,我說,拿把傘,雨太大。
校長說,都是要命事情,還打什么傘?
趕到校長辦公室不久,冼婷婷父母也趕到學校,雙方家長都被淋成落湯雞,顧不得擦去雨水,就發(fā)出一連串質問。我跟范大嘴就像犯人,畏首畏尾地坐在椅子上。
冼婷婷媽媽說,孩子說在學校,學校就要負責。
我解釋,冼婷婷說肚子痛,一個女孩子肚子痛,還能找家長核實?
冼婷婷媽媽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打扮得十分入時,上身大花印染的寬幅長衫,蓋住膝蓋,由于被暴雨淋濕,顯示出其凸凹有致的身形。過去開家長會,都是冼婷婷爸爸來,我沒有見過她媽媽人影。冼婷婷爸爸看起來很老實,不太說話,冼婷婷媽媽說起話來,就像暴雨,霹靂啪啦,讓人無法插嘴,她說,孩子戀愛,你們有責任告訴家長,你找我們家長了嗎?你們是重點中學,知道溝通的重要性。
我不知道怎么解釋,我說,你別激動,警察馬上就來了,聽聽警察怎么說。他們就是逃學,不會有什么意外的。
我在焦急等待,警察怎么還沒有趕到。思明爸媽也在一旁,他媽媽看起來臉色發(fā)白,嘴唇烏青,拉著思明爸爸的手一直在顫抖。范大嘴還算鎮(zhèn)定,那會兒他的大嘴派上用場,他辯解說,思明一天都沒有上學,我打過你們電話的,你們倒好,居然掛了我的電話。思明爸爸就罵思明母親,說,你怎么那么大意?范老師打電話的時候,為什么不聽清?天熱了,當時思明爸爸正在清洗空調,讓思明媽媽接手機,思明媽媽等著做飯,隨意說了句,去上學了呀,然后掛了電話。范大嘴有了那個溝通電話,似乎理直氣壯些。而我,顯得有些理虧。為什么不找冼婷婷家長溝通,說及冼婷婷早戀事情呢?我的被動,緣于冼婷婷說的“暗戀”,我擔心找她家長,冼婷婷提及,讓我怎么解釋?缺少溝通,我就像做錯事的孩子,蔫巴在板凳上。
我被逼問的不知所措時候,警察進來了,警察很鎮(zhèn)定,先收起雨衣,然后問什么情況?
冼婷婷媽媽急忙說明,情況對校方不利,校長攬過話頭說,問題沒有那么復雜,下午他們才走,走不遠。校長突然想起啥的說,對了,你們查查家里的錢有沒有丟失?
雙方家長都沒有想到查找,假如發(fā)現(xiàn)錢少了,說明兩個孩子最壞情況就是私奔,不會有其他問題。校長的提醒,讓思明爸和冼婷婷爸有了主意,提議回家查看,警察說,那就趕快回去呀?兩個孩子爸爸頭也不回,咚咚下樓,直到聽不見腳步聲,我能想象他們穿行在雨中急切的身影。還剩下兩個孩子的母親,冼婷婷媽媽就瞪著思明的母親看,看著、看著,來了火氣,說,看你冷啾啾樣子,怎么教育孩子的?婷婷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決不會饒恕你?
思明媽媽很老實,穿戴也不講究,穿著一個破舊的綢緞睡衣,夜深了,好像有些冷,躬著背,冷兮兮地抱著肩胛,冼婷婷媽媽的話,足以讓她感到了害怕,她囁嚅著,半天接不上一句話。冼婷婷媽媽越發(fā)兇悍,指著思明媽媽說,你們知道孩子戀愛,為什么不找我們?
范大嘴怕承擔責任,馬上說,我是告訴他們的。
冼婷婷媽媽一聽又火冒三丈,指著思明媽說,你說,為什么不阻止?思明媽有些沒有底氣,她說,干嘛要跑呢?很快就要高考了,他跑了,誰去高考?
冼婷婷媽掉轉槍口,再次對我射擊,你說,怎么當?shù)陌嘀魅危瑸槭裁床桓嬖V我冼婷婷早戀?你不知道我們電話?還是孩子不讓你說咋的?
我驚恐未定,我說,我剛畢業(yè)幾年,不知道一個班主任該怎么阻止孩子情感事情。
范大嘴這時候無端生事,他對冼婷婷媽媽說,沒有他,或許他們還不會跑呢?他一直暗戀冼婷婷。這個范大嘴,他怎么能這么陷害我呢?我們無怨無仇,他卻要陷我于不仁不義之地,我氣得想抓住他的衣領,逼問,有何依據(jù)?還沒等我對范大嘴出手,他的話引爆了火氣沖天的冼婷婷媽媽。冼婷婷媽媽就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張開雙手,不,兩個鋒利的爪子,揪住我的胳膊,你說,你是不是老師,你怎么能暗戀學生?
我有口難辯,警察說,先不要說些亂七八糟事情,我們的主要任務是找到孩子,你這么吵鬧,讓我們怎么問詢線索。
校長一直坐在那里氣哼哼的,還沒有看過校長生那么大的氣,她把一張報紙揉起撐開,撐開揉起,揉來揉去,報紙早面目全非,團皺起層層墨云,最后校長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對冼婷婷媽媽說,我們分清幾個事實,你孩子是在校園內走失還是在大街上走失的?你孩子是不是都跟老師請了假,老師已經跟家長溝通過的,就是陳天明沒有溝通,學生可以證明冼婷婷下午沒有進過學校的門。再說,你們孩子都是超過十八歲的年輕人,他們已經是完全行為能力責任人,他們對自己不負責,難道學校天天拉著拽著不成?至于范老師說的什么陳老師暗戀冼婷婷,純粹一派胡言,我做過調查,何況最近我正在給陳老師介紹女朋友,不可能有暗戀事情發(fā)生。
校長終于替我解了圍,我長長地松口氣,冼婷婷媽媽氣得面部扭曲,忍不住想上前抓撓校長,警察再次說話,警察說,現(xiàn)在不是追究責任問題,關鍵找人,你們吵鬧,孩子會出來嗎?
暴雨急吼吼地砸向樓外的芭蕉葉片上,那些被放大的聲音,更加恐怖不寧,仿佛響動的不是噼噼啪啪聲音,而是焦灼萬分的擊鼓聲。窗戶掠過一道閃電,白刷刷的,接著炸雷溜樓而起,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寒而栗。大家都驚恐地聽雨,忘記了剛才的爭論,校長辦公室陷入短暫的安靜。還是警察鎮(zhèn)定,雷聲停下后說,問問,他們到家了沒有?假如孩子帶走了錢,沒有什么問題,明天調街口和車站的監(jiān)控錄像,看看他們走向哪里?
就在這時候,思明媽媽電話響了,那是思明爸爸打來的,說家里的存折不在了。那個存折是全家的全部積蓄,聽到存折丟失,思明媽媽坐在地上就哭,說,天殺的,那是全部家當呀。
警察說,不要哭了,孩子拿走錢是好事,看他在什么地方取錢,也好找到他們。以我看,學生戀愛,校方和家長都有責任,你們不要吵鬧啦,帶走錢,說明人是安全的。
這時候思明母親抹干淚水,站起來喃喃不清說,她跟思明爸爸是做早點生意的,就在市里的車站附近,指望把孩子培養(yǎng)成人,沒想到他不學好,早早談起戀愛呢。思明媽媽還沒有說完,冼婷婷爸爸打來電話,說放在臥室的現(xiàn)金少了一萬,接著嘆口氣。冼婷婷媽媽仿佛專門跟思明媽媽唱對臺戲似的,她說,傻丫頭,怎么才拿那么點,抽屜里放著幾萬呢,為什么不多拿點,出門沒了錢怎么辦呢?看來冼婷婷家經濟條件很好,一對比就能分出高低。冼婷婷媽媽掛了電話,想起什么似的指著思明母親說,就你家那條件,跟婷婷戀愛,做夢去吧。
大家都在心里松口氣,尤其是我,為了愛情私奔,他們兩個是做得出來的,只要沒有其他意外,怎么說,都不是事情。
校長對警方說,那就感謝警察同志,希望你們盡快查找,這不是一般小事,至于有關費用,校方會負責的,怎么說,他們是學校的學生。
話說到這,大家可以回去先休息,可是雙方媽媽說啥也不走,要等著警察盡快處理,警察說,就是查找,也得回到單位,你們放心,我們也不是不負責的人。
我想起什么似地再次提醒,怎么不打他們電話,看看現(xiàn)在有沒有開機?雙方媽媽受到提醒,趕快撥打電話,又同時放下電話,幾乎同時說,還是沒有開機。校長說,那就發(fā)信息,感動孩子,等他們開機的時候,讓他們主動回來。
兩個母親不停倒騰手機,然后長長松口氣。
校長最后說,今天就到這里,明天范大嘴和陳天明把課調了,跟著辦案警察一起看視頻,他們不一定認識孩子。
冼婷婷媽媽還想說些什么,警察率先出門,她只好看著我,恨恨地說,你說,你怎么能暗戀婷婷?我頭都大的,我說,校長已經做出解釋,學生也可以證明,不過我不否任欣賞冼婷婷。冼婷婷媽媽不知道還能說什么,感到揪心難受,怎么也不離開校長辦公室的門,最后校長說,你還是回去吧,相信我,不會有事情的。她這才慢吞吞走出門,出門還在喊,假如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就死在學校里。
兩個母親離開辦公室后,我上去想抽打范大嘴,校長生氣地拍了桌子,校長說,你們兩個班主任知道自己身上的責任嗎?尤其范老師,你那大嘴巴什么時候才能關得嚴實些?知道那么說的后果嗎?說陳老師暗戀冼婷婷,純屬造謠,我希望你倆不要鬧矛盾,師者,德之表也,為人尚德,爭當表率,可不能為了那些雞毛蒜皮事情,喪失和氣。
我得感謝吳俊卿校長,沒有她的徹底澄清,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范大嘴說理,范大嘴很不服氣,說,思明親口說的。
我說,他的話你也信?
范大嘴說,不是跟你一樣,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人。說完走出辦公室的門,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校長依然很生氣,坐在那里一直未動。
我看著校長生氣,不知怎么安慰,十分不忍心走出校長辦公室的門,走到寬闊的馬路上,那時候暴雨停止,變成淅淅瀝瀝的細雨,那場暴雨好像專門為冼婷婷出走慶賀似的,只有我眼淚有些不爭氣,不知道為什么會莫名其妙流淚呢?
五
幾天跟著警察看街口視頻,視頻中紛紛擾擾攢動著不同面目和不同的身影,有成群結隊的學生,也有熙熙攘攘的車輛,還有穿著時髦的青年男女,大紅大綠的大爺大媽,間雜一些目光呆滯、畏首畏尾的鄉(xiāng)下人、小商小販,還有車水馬龍的摩托車、自行車大軍。街口的攝像頭就像人生記錄儀,記錄下那個時刻各色人等的不同表情。
而我們要找的只是冼婷婷和思明。
范大嘴早看得不耐煩,一會兒起身上廁所,一會兒抱著茶杯,唉聲嘆息。我懶得搭理范大嘴,這個比我大七八歲的老師,干嘛處處跟我過不去?
警察很敬業(yè)地盯著每一處的視頻,一處又一處排查,分街口、巷道,尤其不放過學校和他們住家的每條出口。
范大嘴看我跟著警察一起認真查看,就拉拉我的衣襟,然后扭扭頭,指向門外。我不知道他干嗎?起碼我不想跟他多說一句話。
范大嘴看我一直不動身,就悄悄對我說,不是我說你暗戀冼婷婷的,是思明,我想很久,真的以為你暗戀呢?可能他想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減輕看管力度。
我學著冼婷婷模樣,發(fā)出不屑一顧的鼻息。
范大嘴說,你可能不信,范大嘴撓撓頭,又跺跺腳,小聲嘀咕,思明其他成績一般,語文成績也一般,但是他寫的詩歌還真像回事。
我看看范大嘴奇怪的動作,他尷尬笑笑,再次近身悄悄對我說,你說,大家都說他另類,那個冼婷婷怎么就會看上他?他們懂什么叫愛情?
我想對范大嘴說,你懂的愛情,未必是思明和冼婷婷追求的樣式,天天苦吟:人生就是痛苦、生活就是亂麻的你,還有資格談愛情?
范大嘴知道那晚脫口而出的暗戀事情,有些不地道,于是多些小心地說,校長給你介紹的那個胡萍萍我認識,過去是高三(八)班的,校長帶她政治,校長為什么要把她介紹給你?聽說她名聲不太好呢。
討厭的范大嘴,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的大嘴,嚼碎了多少好人好事。
我懶得搭理范大嘴,精力集中到視頻中,我知道假如學生私奔的事情張揚開來,對學校不利,何況校長昨天那么幫助自己。
范大嘴沉靜一會兒,又悄悄說來,校長不簡單,聽說她當上校長,全仰仗同村的一個老鄉(xiāng),那個老鄉(xiāng)當了臨市軍分區(qū)司令員,專門找到市委,否則她一個單身女人,怎么能弄過其他對手?范大嘴這句話,讓我有些興趣,難道那個司令員就是馬本意?我看了看范大嘴,正想問他聽誰說的,一個畫面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警察不認識兩個學生,再認真,也容易不留神錯過他們,我得跟他們一樣盯緊點,不能遺漏任何蛛絲馬跡。范大嘴還想說話,警察抬頭說,嗨,話癆是吧,一會兒你負責一個街道的。
范大嘴做出鬼臉,笑嘻嘻說,這樣找人太費事呢。
警察說,你說,怎么找?讓你來幫助盯看人的,不是讓你來說話的,不行,分組,那樣快些。于是喊,小段,你帶范老師,我?guī)ш惱蠋煟覀兎謨蓚€組,分開查看,可能快些。
小段脆生生答,好咧。
分開組,確實安靜很多,范大嘴到另外一處跟小段一起查找,他想說話,也沒有人聽。范大嘴不在身邊,我輕松多了,心情也疏朗開來,我對警察說,重點看看車站、飛機場進出口,還有河流啥的,我的學生我知道,要么坐飛機到了遠處,要么到了大城市,要么到了深山找一個僻靜之處,種種跡象判斷,他們不會到熱鬧地方的,那些地方他們不喜歡。
警察很開心,說,這個建議好,有些方向性。
我還沒有來得及美美笑上一回,胡萍萍電話又響了,我不好意思跟警察點點頭,走到門外,胡萍萍說,聽說你遇到了麻煩?校長讓我多安慰你。校長怎么還不死心?這些也對胡萍萍說。
我說,胡萍萍,你能不能省點事,我們沒戲。
胡萍萍說,這與有戲沒戲無關,我想了很久,還是感到我們合適,就像《水滸傳》中的一百單八將,分別在各處,見面就感到有緣分一般。呵呵,她連一百單八將都用上了,我不否認跟胡萍萍愛情價值觀基本一致,她的憂郁還有平和與實誠,都讓我欣賞,不同的是她被物質外在性打擊的粉身碎骨,而我還在堅守。我想不明白,一個那么優(yōu)秀的姑娘為了一個LV包包憑啥放棄原則?冼婷婷為了詩歌放棄上學可以理解,胡萍萍為了一個包,就愿意獻身,能讓我原諒嗎?那個包的具象太高大,一直把我堵塞在霧霾中,讓我找不到方向,不知道前面有沒有出路。我只好委婉說,胡萍萍,謝謝你問候,實際上我們還是不合適,你想呀,假如我們結婚,一不留神我就想起你的經歷,還能好過嗎?
胡萍萍那邊沉默了,沉默就像夏天的樹蔭,一團一團的。
掛了電話,我陷入了不平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絕情,胡萍萍在意我什么呢?我身上還有女孩喜歡的長處嗎?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就像女孩對我失去耐心一樣。我一路走來,不知道哪兒是繁華盛景,哪兒是冰清玉潔,看著警察還在仔細查看,我急忙回過神,再次面對那些嘈雜的人群和臉,一閃而過,再閃而過,哪里有思明和冼婷婷的身影?我感到心里憋屈,難道他們飛上天了不成?
上午就那么過去了,我報告給校長情況,同時說,想跟校長說會話。校長說,那好吧,中午,你到我家,我們好好談談。
太陽當頂?shù)臅r候我敲響校長的宿舍門,校長提前開了空調,屋內涼蔭蔭的,校長說,坐吧,想說什么?我不知道從哪兒開口,只好還說冼婷婷,我說,我沒有暗戀冼婷婷,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喜歡冼婷婷,確切說,可能我內心還是有些欣賞的,我在這個社會找不到為了詩歌不顧一切的愛情。
校長說,我懂。
我說,還有胡萍萍是你學生,你怎么不早說呢?你的學生怎么會變成那個樣子呢?難道校長你沒有責任?
校長說,你認為我引導的學生就不會出現(xiàn)哪些問題?校長呵呵一笑,這么說吧,知道我為什么對你格外照顧嗎?正是因為你的真性情,你的不妥協(xié)。校長停頓下,看看空調溫度,然后又打低點說,你在拼命證明自己,是的,這個社會,需要我們用不同形式證明自己存在,那么我們究竟證明給誰看呢?胡萍萍變成昨天那樣,包括今天的回歸,不是很好的例證嗎?起碼有人在學會找回。校長微笑下,我第一次看到校長笑得那么善良和溫婉,校長說,我并沒有綁架你跟胡萍萍,我感到她以后會適合你,起碼她不會再有其他不良的動機,會跟你好好過完一輩子的。校長還是那么友善地笑著,然后說,說句不該我說的話,當初你喜歡冼婷婷,為什么不敢大膽追求呢?這是當校長的不該說的話,確實,不茍言笑的校長怎么能說出這樣有違倫理的話?校長笑著繼續(xù)說,師生在校期間不允許戀愛,這是規(guī)定,再說你們相差十幾歲,就我來說,這些都不是問題,假如你真喜歡,你就把她引入你的世界,引領她飛向理想的天空,等她走出校門,你的追求還算過分?你沒有,依然掙脫不開固有的思維,就像胡萍萍那些經歷,它就像綁架你的繩索,讓你在一個思維定勢中思考問題。
我這才認真看著校長,我沒有想到冷冰冰的校長,內心藏著這等火熱情懷,我有些想流淚的感覺,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一直在低頭想著校長說的話。當我抬頭看著校長的時候,校長也陷入深深的憂思,我不知道校長想什么,校長冷冷的目光中泛出一絲濕潤,我感到很溫暖,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起范大嘴說的那個臨市的司令員,我想,那個司令就是馬本意嗎?
校長說,你可能對我沒有說完的那些事情感興趣,那么我就再簡單說說,省得讓你猜忌。
校長再次說起她的故事,這次校長說得很傷心。
大隊書記鬧校之后,她和那個同學被嚴加看管起來,不允許他們接觸,校長說,我也不知道怎么會愛上那個同學,那個靦腆的、憂傷的同學一直愛寫小說,我們都是政教系的,他卻喜歡中文,喜歡寫小說,知道嗎?我們讀大學時候,文學就是神圣的事業(yè),幾乎所有同學都愛好文學,文學成了我們說話的所有話題。因為他在校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鄉(xiāng)村的女學生》,深深打動了我,那篇小說幾乎刻畫了我真實的家庭境遇,還有我的掙扎。實際上我們那代人經歷有些共性,家庭貧困,上大學沒有錢,所有家長都是一樣的窘迫,他寫出了大家共同感受的情緒,但是我認為他就在寫我,不然的話為啥讓我那么感動呢?于是我就主動找到他。
認識之后,我們常常偷偷到郊外散步,他每每都給我說及他讀的大量文學作品,說歐洲啟蒙主義、古典主義、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我感到他的知識是那么淵博,他是那么的神秘。我沒有絲毫準備,就投入到一場忘我的戀愛境地??墒谴箨爼?、我爹,還有學校,他們一起活生生扼殺了我們的感情。我們行有跟蹤,睡有監(jiān)管,班委會、團支部、系學生會成了校方的義務監(jiān)管員,一舉一動,都在校方的掌控中。校長說到這,喝口水,莞爾一笑說,現(xiàn)在大家說人權、人性,那時候沒有人提及這些,每一個人都認為他們做得無比正確。我們不能見面,所有的相思都深深埋藏在心里。校長說到這里,有些哽咽,她擦了擦眼睛,然后停止了敘述。
那時候太陽照進窗戶,外面的火辣與屋內的春意形成鮮明的對比,校長為了我,說出她可能一直都不愿意回憶的事情。
校長平復了情緒,繼續(xù)說,千不該萬不該,那個同學找到馬本意的部隊。他先找到大隊書記,他說,你夠種,就把你兒子的地址告訴我?大隊書記不知道為什么,犯了糊涂,或許他認為這個人在他眼里就是怯弱的小雞小鴨小狗,他根本沒有入大隊書記的眼睛。大隊書記大大方方地給了那個同學兒子的部隊地址,那個同學居然找到馬本意的部隊,他可能氣瘋了,他說,他爹能鬧校,我就能鬧部隊,他對部隊首長說了情況,他說,馬本意沒有權利阻止他的愛情。
部隊首長很為難,那不是馬本意做的事情,部隊也不能寫承諾書,對,那個同學要讓部隊如我們大學一樣寫出承諾,馬本意永遠不能干擾他跟吳俊卿的感情。馬本意不知道哪兒對哪兒,他也糊涂,什么時候爹還鬧出那么一出?但是這個同學的魯莽,讓他在部隊丟失顏面,部隊不糊涂,不會做出那種承諾。只有馬本意振振有詞說,有一點我可以保證,永遠不會追求吳俊卿。
部隊首長說,是的,那些事情是馬排長爹做出的,與馬排長無關,再說馬排長的態(tài)度多好,你是看到的。馬本意當時正是部隊考察提拔的對象,部隊不想為這個事情,鬧出動靜,部隊首長招待了那個同學,馬本意還跟那個同學喝了酒,最后還祝賀他跟我有個美好結局。
那個同學回到學校就開始發(fā)呆,他常常一個人坐在某個地方自言自語,大家都說那個同學神經了,我很擔心,但我依然不能走到近前安慰,我的心就像掙斷線的風箏,歪歪倒倒不知道扎向哪里?我為了看他一眼,需要鼓足常人難有的勇氣。我們在各方力量的看管下,讀完了四年大學,我不顧一切地飛向那個同學,慶賀我們終于可以大膽張揚我們感情的時候,那個同學居然冷漠地說,一切都晚了,他的心已死,他比不過馬本意,他不配擁有我的愛情。
這都是哪對哪呀?我勸慰,他一句都不聽,最后,他拿著畢業(yè)分配通知,到了一個山區(qū)縣,我找到他的時候,才知道學校給在他檔案上濃墨重彩地記錄了違反校方紀律的一筆,結果他被分配到一個最為偏僻的鄉(xiāng)村中學。要知道那時候極其缺乏人才,我們同學基本都分到地市級重點高中,他因為我成了例外。
校長有些說不下去,沒有想到那個同學有了那么悲慘的結局,校長說,更為令人不解的是,他堅決提出跟我分手,他說,愛我,就不能害我,馬本意才是我最好的選擇。我一次次求他,愛情是距離和苦難打不碎的,你猜他怎么說,他說,愛一個人就是奉獻,不能絲毫傷害那個人。從此,他萎靡下去,直到有天,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早瘋瘋癲癲,成了病人。我怎么忍心丟下他呢?一次又一次找到他的學校,突然有天,他不認識我了,他問我是誰?干嘛要找他?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我跟他們學校領導哭訴,他們說,沒有辦法,實際我們知道,他愛的就是你,他常常一個人胡亂喊著你的名字。我知道他沒有忘記我,但是他感到了不配,我不知道什么才叫般配的愛情?我一次又一次表白我的觀點,他瞪著圓溜溜的大眼,問,你究竟是誰?干嘛要跟我糾纏不清?
校長不想再說下去,一段完美的愛情,就那么悄無聲息地落下帷幕。
我聽完校長的故事,眼角早盈滿淚水,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悲哀,只是他們呈現(xiàn)的面貌不同而已。校長的妥協(xié)也許就是告誡我,敢于沖出樊籬,不要放棄真情,否則終生都會后悔。校長可能為自己的懦弱而后悔,她還在沉思,我也不想說話,面對這種回憶,本來就讓人傷心,但我還是忍不住問,馬本意后來知道不知道這些事情?
校長回過神說,他不知道,他干嗎要知道呢?
聽完校長的事情,再想想自己,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對待胡萍萍。我在那會兒想起金池唱的《癡心不改》:緣分也許是上天安排,既然幸福已注定變成傷害,你用微笑斷送我們的將來,只留下悲傷排山倒?!也恢罏槭裁茨敲磦?,兩代人的愛情追逐,讓我感到有些無力,我點了點頭說,暫時還是先找回冼婷婷再說,不能因為他們,毀了學校的名聲。
校長說,是的,找回他們。校長叮囑說,冼婷婷還不成熟,將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有些慚愧地低下頭,想起冼婷婷樣子,我都感到好笑,那個家伙,翕動著不屑一顧的鼻息,還有冷繃的臉,或許她的挑戰(zhàn)就是要打破那些陳規(guī)陋習。想到這里,我突然意識到,校長的經歷跟冼婷婷多么相似,校長讓我嚴加看管,可能也不是校長本意,校長把一生都獻給了教育事業(yè),現(xiàn)實冷卻了校長柔情似水的內心。
我琢磨半天校長,校長說,我說了不該說的,好吧,祝福你,小子,希望你找到屬于自己的愛情。
那時候我開始流淚,看著校長,眼淚不由自主紛涌而出,校長呵呵笑著,然后說,去吧,你還有很多事情,你的班上不僅僅只有冼婷婷,明年他們也要高考,總的來說,沒有知識,才是可怕的,好好引導孩子,也許他們才是改變社會的真正力量。
我聽懂了校長的話,那個時候推開門,走進陽光地里,可是我怎么一點也感覺不到熱呢?那些熱,就像迷途的孩子,睜大懵懂無知的眼睛,到處亂撞,只是校園的花朵依然艷麗,那些夏季的花,就像我的心思,怦然綻放得無邊無際。
六
警察在萬人攢動的人海中,找出了思明和冼婷婷身影,他們兩個背著大大的背包,帶著太陽帽,冼婷婷還戴著墨鏡,在城市的西郊碼頭,跟著漂流的人群出發(fā),然后走向一個小鎮(zhèn),最后消失在世界里。種種跡象分析,兩個人可能到了山村,躲在某一處,去享受他們快樂的人生,他們忘記了學校、父母,還有更多的外面世界,他們肯定高舉勃然而起的興奮,還有青草曼舞的輕狂,穿行在屬于他們自己的世界里。
孩子家長跟著警察一起,走向那個小鎮(zhèn),在山村的每架山上,尋找他們的蹤跡。
學校并沒有袖手旁觀,校長安排保衛(wèi)人員參與那次大搜尋。據(jù)說那次搜尋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大家沒有感到悲傷,氣氛比較輕松,尤其那些年輕人,還說些不堪入耳的黃段子。大家知道,他們尋找的是兩個享受愛情的年輕學生,他們不會輕生,不會禍害社會,他們就是去享受愛情的美好,而眾多的搜索人員還有他們的父母,就是要找回他們,讓他們按照預設的軌跡去走完他們該走的路程。
搜尋比較辛苦,不知道他們躲在哪架山上,或是農家,或是一個山洞?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離目標越來越近,因為很多人說,看到他們快樂而愉快的身影。冼婷婷媽媽臉色越來越難看,女兒成了大家不停議論的目標,讓她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想起小時候婷婷多么乖巧,每次考試都是全班前幾名,她從來不太說話,就是說話,也是嫣然一笑,還有臉上那片羞澀的緋云。上了高中,她怎么會愛上文學?愛上詩歌?愛上一個缺乏教養(yǎng)的思明?冼婷婷媽媽一直跟思明媽媽吵架,不,準確說,她一直在責罵和抱怨思明媽媽,她說,你們炸油條賣早點的,怎么能教育出好的孩子?她還說,就思明的出生,他能寫出什么狗屁詩歌?思明媽媽一直不太說話,她和思明爸爸一直為生計奔波,怎么會知道兒子寫什么詩歌,再說詩歌是什么東西?無論冼婷婷的媽媽怎么刺激,思明媽媽都不搭腔,她就像活該受罵的對象,因為她的兒子帶走人家女孩,人家怎么責罵都是人之常情。她越一聲不吭,冼婷婷媽媽越是生氣,怎么說,她該說些什么的。冼婷婷爸爸不愿意了,對冼婷婷媽媽說,你老是說三說四的,孩子出走,難道你當母親的沒有責任?你天天坐在麻將桌前,多時關心過婷婷,我當丈夫的都失望,何況婷婷?冼婷婷爸爸的話,惹爆了老婆,她說,我天天侍候你們,難道還侍候出毛?。抠面冒职质瞧髽I(yè)家,企業(yè)不大不小,冼婷婷媽媽辭去工作,當專職太太,她耐不住生活給予的太多安逸,總想跟老公鬧出一些事情。老公不想搭理她的胡攪蠻纏,怎么說,都是大半輩子的事情,為了婷婷,他一直忍受老婆的種種無理。
孩子父母之間的爭論,影響不了大家的情緒,大家在尋找的間隙,依然說些奇形怪狀的愛情故事,什么某家女孩為了傍大款,活活毒死那個大款的孩子。某個男人為了傍富婆,居然狠心甩下剛剛結婚的妻子。大家說的有鼻子有眼,就是鄰家的某某某,你說一個這樣的,他說一個那樣的,總之那些故事離不了錢字,還有浮光掠影的外在,忘記了那些實際行動背后的根本東西,但是那些議論讓大家有些激動,他們猜想,這兩個年輕學生不知道為啥弄出這么出格的舉動。大家的議論讓冼婷婷媽媽掛不住臉面,她陰郁著臉,想開口罵人,可是那些幫助她尋找女兒的人,怎么說也是不能罵的。
當搜尋人員走進深山,走到第三個瀑布跟前的時候,可能離目標越來越近,那架山幾近原始風貌,能夠走上那道瀑布,得費九牛二虎之力。大家氣喘吁吁站在瀑布的邊沿時,都被龐大的瀑布所震撼,在這架山上,怎么會有這么一條壯觀的瀑布,它無拘無束,盡情放縱傲然之氣。帶路的老鄉(xiāng)說,昨天還看到他們在瀑布邊玩耍,他還喊他們遠離瀑布,趕快走出深山。那兩個年輕人笑而不答,繼續(xù)向瀑布上方走去。
不知道他們如何找到這座山這道瀑布的,或者說,他們來到這里干嘛,他們要尋找什么?這是個誰也回答不了的問題,只有找到他們,才能知道謎底。搜尋的人們忘記欣賞美景,他們要繼續(xù)向上攀登,因為目標也許就在前面。
保衛(wèi)人員回來轉述說,當他們找到思明和冼婷婷的時候,他們兩個正靠在樹上,吃著面包還有香腸,說著什么高興的事情。
那么多人,一下子走到他們近前,真的嚇到了他們,他們站起來,早顫栗著身子,思明媽媽上前就給兒子一巴掌,冼婷婷媽媽抱住女兒就哭,仿佛找到不是婷婷本人,而是她的生命。
兩個學生給學校的理由多少有些牽強,他們說,太累了,就想出去走走,走到哪兒就是哪兒,沒有想到未來。尤其思明說,他討厭高考,干嘛要去參加那場萬人擁擠的高考,他的路在自然,在人類精神的私密之處,他討厭任何外在的約束。
冼婷婷沒有絲毫解釋的機會,她被帶回家里,就被關進屋里,據(jù)說她媽媽再也不去打麻將了,絲毫不離半步。又有人說,她被送到省城的一所私立高中,母親前去陪讀,她的父母用金錢給她打造了新的牢籠。
這個初夏確實有些短暫,還沒有回過滋味,那場風波,那些熱點,很快就煙霄云散。大家不再說起冼婷婷和思明,就是說起,也是,哦,知道的,他們呀。
而我不能忘記冼婷婷,我想,他們的愛情不能就這么被突然掐斷,起碼還有一些后續(xù),后來斷斷續(xù)續(xù)聽到冼婷婷再次跟思明私奔,他們一起南下打工,不到三個月他們主動分手,據(jù)說他們根本養(yǎng)活不了自己,這些凌亂的信息,都是從不同渠道傳來的,不知道真假。
高考之后,很快放了暑假,那些傳聞,很快被誰誰考上什么大學所掩埋。人們關注的焦點,不是思明考上沒有,而是多少學生考上一本、二本。
我忘不了冼婷婷,在不?;貞浰哪樱莻€才華橫溢的家伙,現(xiàn)在不知道什么模樣,我想,假如讓她再寫《其實薄霧成就了早晨》,不知道她會怎么寫?不過有一點,她怎么寫,都能寫出不一樣的滋味?;▋簭拈_始,就陷入圈套,其實春天不是它們的專場。這樣的詩句多么純粹,我不知道是思明寫的,還是冼婷婷所為,反正冼婷婷失魂落魄般朗誦這樣詩句的模樣,烙在我的心中,一直揮之不去。有時候我想找冼婷婷父母問問,是不是真的如傳言那么讓人傷心。
放暑假了,我可以進入短暫的休息期,漫長的暑假,我不知道干些啥,很多老師都在規(guī)劃旅游,而我沒有任何計劃,我不想回到山村,也不想辦班,依然形影孤單,走在校園的每個角落。是的,我怕放假,怕過年,離開了那些學生,我不知道怎么安放我的心思。
胡萍萍一次都沒有聯(lián)系我,她為什么不再聯(lián)系我呢?而我此時有些渴望她能再次找我,說不定,我不會計較那些經歷,跟她重歸于好。我的自尊,讓我不想給她打電話,就是重新開始,也是她苦苦哀求,可是她也沒有了音信,就像冼婷婷一樣,沒有了任何消息。
我想到羅亞亞,我想,起碼她也該聯(lián)系我的,也許可以說上一些話的,羅亞亞那么投身現(xiàn)實,就該有些下文,再打電話,號碼不存在,維系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就是一個手機,號碼不存在,好比羅亞亞在人群中丟失一般。那么,冼婷婷呢?她為什么不給我打一個電話,述說自己那些掙扎背后的苦惱,她怎么一點也不明白年輕班主任的心情?還有胡萍萍,怎么說,也應該給我一個電話,聽聽我現(xiàn)在的感受。是的,我有一些新的感想,想起校長的那個同學和馬本意,我改變初衷,我想,愛就是一份責任、一份奉獻、一份擔當,既然命運讓我們走在一起,我們?yōu)楹芜€要挑剔?我會那么對胡萍萍說的,可是她也石沉大海,沒有音訊,讓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主動聯(lián)系她?
我正猶豫不決的時候,校長電話找我,校長說,天明,明天你有沒有啥事?
我說,沒有,我不知道怎么打發(fā)剩下的日子。
校長說,那好,明天你跟我一起,去看看胡萍萍,聽說她到九華山的凈土庵出家了。
什么,胡萍萍出家了,怎么可能?我驚恐萬分。
校長說,我也沒有想到,另外一個學生告訴我的,假如你有興趣,還能將她找回,也算做回善事,那么優(yōu)秀的孩子,不應該看不開人生的。
那是個八月天,整個天空都被炙烤得熱氣騰騰,天空的熱浪和城市的喧囂,讓我無法安寧,胡萍萍、凈土庵,我怎么也聯(lián)想不到一起,她為什么要出家,難道我的拒絕讓她看破了人生?我在心里堅定地想,假如她能回頭,我說啥也不會在意她的經歷,我會好好珍惜她的愛情。
坐上校長的車,校長說,胡萍萍入庵修行,未必就是壞事,假如你們有緣,想必她會感動的。
八月的天空,依然籠罩在霧霾中,高速路上,車子爬行得很慢,校長感嘆說,過去的天空多么湛藍,何來霧霾之說?過去人們戀愛多么單純,哪考慮那些庸俗的東西,一句話都是一生的承諾??上а?,現(xiàn)在什么都變了。
我沒有回應校長,陷入了自己的沉思。我想,即便什么都變了,愛情的本意也不可能改變,至少為了愛情,那點霧霾又算什么呢?想起這句話,我突然笑了,笑得有些燦爛,我想,我見到胡萍萍,肯定也會這么笑的,只是她會不會跟我一樣微笑呢?
責任編輯 江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