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遙
清晨,蔚仙兒在睡夢中被雨聲驚醒,接下來穿衣,洗漱。吃飯時她一直心不在焉,心里在緊張地祈禱,盼雨突然停下來。一切妥當(dāng)之后,老天那張陰郁的臉還在緊繃著,雨似乎越來越大。蔚仙兒嘆口氣,拿起條蛇皮袋子,把底部的一個角折進(jìn)去,披在身上沖進(jìn)雨里。院子里的秋一打著把傘,也正好出門,那張開的傘面像觀音菩薩膝下盛開的蓮花。蔚仙兒不顧秋一和她打招呼,大步跨進(jìn)泥水里,灰色的蛇皮袋下擺在她身后飄起來。同時在雨中行走的還有許多蛇皮袋,間或有幾把傘或幾頂破草帽,他們都沒有蔚仙兒跑得快。
其實(shí),只要晚上有雨,蔚仙兒就睡不踏實(shí)。蛇皮袋子會鉆進(jìn)她夢里,像蛇一樣讓她驚恐不安。蔚仙兒渴望有一把傘,哪怕比秋一那把小點(diǎn)、舊點(diǎn)也好,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和媽媽說。
黃昏時的雨,一旦下起來,比早晨的更大。閃電夾著雷鳴,震得學(xué)校大槐樹上的銅鐘嗡嗡響,樹枝樹葉子箭一樣落在積滿水的校園里,像戰(zhàn)后的沙場。放學(xué)之后,通常是快樂的時刻,現(xiàn)在卻像到了世界末日。雨可能已經(jīng)停了,天卻依然昏黃,地上也到處是昏黃的水,分不清哪里是哪里。沿著屋檐下墊著的磚頭,蔚仙兒和同學(xué)們一起出了校門,那條青石板馬路已變成一條河,河水打著漩渦湍急地流向未知的地方,上面飄著柴草、樹葉、爛西瓜和破紙片。許多家長褲腿卷在大腿根,招呼自己的孩子。蔚仙兒朝遠(yuǎn)處望去,她希望爸爸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野里。同學(xué)們爬上家長的背,或者被家長的大手牽著,在昏黃的天地、昏黃的水流中回家。蔚仙兒向人群中掃一眼,再掃一眼,沒有父親的影子。她咬咬牙,脫下塑料涼鞋拎在手里,挽起褲腿踏進(jìn)冰涼的水中。她總是擔(dān)心地下有一個大洞,會把她突然吸進(jìn)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她還擔(dān)心迷路,這昏黃的世界讓她搞不清方向,她甚至覺得那些走在身邊的大人已經(jīng)迷了路,所以她不斷地停下來判斷方向,但怎樣也搞不清到底該朝哪里走,只好隨著住在一個院里的大人們往前走。直到回家之后,蔚仙兒還覺得自己走在那昏黃的沒有盡頭的世界中。
蔚仙兒在鎮(zhèn)上見到修傘人時,是雨季來臨之前的五月份的一個星期天。這個人孤零零的,又黑又瘦,眉骨凸起,眼睛凹進(jìn)去,一下子吸引住了她。她從來沒有見過長成這個樣子的人,更奇怪的是他像一顆釘子,釘在井房前那片永遠(yuǎn)濕漉漉的泥地上,皺著眉頭問:“水怎么能這么浪費(fèi)呢?”
蔚仙兒看到那兩根黝黑的鐵管中噴著白色的水龍,在水槽里迸裂成碎片,然后流入旁邊的水渠里面。她知道這水管中原來插著兩個玉米棒,誰要是用水,拔開玉米棒,用完之后,再把玉米棒插進(jìn)去。現(xiàn)在上一個用水的人可能為了方便,或許是忘了,拔下玉米棒沒有把它再插進(jìn)去??墒?,為什么非要把玉米棒插進(jìn)去呢?水管里流的是水,渠里流的也是水,村東的河里,附近的幾個水庫里,到處都是水。每年夏天都有游泳的小孩淹死在河里、水庫里。蔚仙兒記憶中出現(xiàn)了那黃黑的龐大的雨柱。水根本永遠(yuǎn)也不可能用完。
但本來打算把手伸到水管下面,掬一捧來解渴的蔚仙兒遲疑了。
這時秋一的爸爸擔(dān)著兩只桶晃晃悠悠過來。他問蔚仙兒:“看到秋一了嗎?”
蔚仙兒搖了搖頭,一顆汗珠從額頭甩到地上。
秋一的爸爸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個陌生的南方人,他把桶放到水管下面,接滿之后,晃晃悠悠挑著要走。
“你怎么用了水不把水管堵上呢?”南方人皺著眉奇怪地問。
秋一的爸爸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脖子梗了一下,用帶著嘲諷的口氣問:“為什么要堵上呢?這不更方便?”
“水。水不能白白浪費(fèi)。”
秋一的爸爸呵呵大笑起來,他說:“我們這兒有的是水!”然后輕蔑地瞟了這個質(zhì)疑他的人一眼,挑著水桶走了。
蔚仙兒忽然為南方人難過,她想告訴這個人她們這兒不缺水,人們都是這樣的,可她沒有說。她看見這個眼睛凹進(jìn)去的人從水槽沿上拿起一個玉米棒,比畫了一下,麻利地塞進(jìn)一根管子,一邊的水堵住了,可是他怎樣也找不到另一根。蔚仙兒望著那根還在淌水的鐵管,知道另一根玉米棒一定是掉進(jìn)水槽,被沖到渠里去了。她跑到井房后面,從一堆玉米棒里面挑了一根顏色最鮮紅的,塞進(jìn)另一個管子里面。水堵住了,蔚仙兒才覺得渴,她本來是來喝水的。
“小妹妹,謝謝你?!蹦戏饺艘е囝^說。
蔚仙兒嚇了一跳,南方人的禮貌讓她吃驚,她周圍好像沒人這樣說話。而且剛才南方人說話時,她沒有注意到他的聲音是如此怪異。他一說話露出兩排白牙,看起來非常干凈,身上也沒有她常能聞到的那種汗臭味,不像他們鎮(zhèn)上的男人,一張口總是露出發(fā)黃或發(fā)黑的牙齒,身上還有一股怪味兒。
這個干凈又禮貌的南方人給她留下了好印象,她感覺他說的應(yīng)該有道理。
她伸出一只腳尖,搓了搓前面的一塊泥巴問:“你來這兒干什么?”
“修傘,收傘,你們家有傘嗎?”南方人手里舉著一個黑匣子朝她揚(yáng)了揚(yáng)。
黑匣子里面?zhèn)鞒鲆粋€女人唱歌的聲音。
蔚仙兒的臉唰一下紅了,她拔腳就跑,被一塊什么東西絆倒,感覺有一雙手把她扶起來,額角熱辣辣的。南方人在后面喊,“你碰破頭了!”蔚仙兒沒有聽見,她雙手捂著額角,看見整個世界變成紅色的,大步往家里跑去。
媽媽幫仙兒把額頭洗干凈,燒了一塊棉花,用黑色的灰燼按在傷口上面。
蔚仙兒聽見外面喊,“修傘哩,有傘修嗎?”那古怪的口音讓她有些莫名的驚慌。她無望地在家里的櫥子里亂翻。媽媽問:“你找啥?”仙兒說:“不找啥。”她明明知道家里沒有傘,但還在翻。
隨著那古怪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蔚仙兒居然在一個滿是塵土的柜子里找到一頂草帽。它的顏色看起來奇怪地既黑又白,帽頂下面一圈開了個口子,帽檐上有幾個豁口。蔚仙兒舉著它問媽媽,“這是啥?”“呀,好幾年前就找不到了,你怎樣發(fā)現(xiàn)的?”蔚仙兒拿著草帽和一把刷子跑向井房。
蔚仙兒站在井房前,不知道剛才是什么絆倒了她,什么碰破了她的額角。南方人堵住的水管不知道被誰又拔開了,水從鐵管里嘩嘩往外流著,那兩條白色的水柱像翻著的兩只白眼嘲笑南方人剛才的多此一舉。蔚仙兒拿起玉米棒,把那兩根可惡的管子堵住。她順著水槽走到渠邊,認(rèn)真刷起草帽來。慢慢地,草帽黑色的污垢沒有了,露出已經(jīng)發(fā)白的麥稈。蔚仙兒沮喪地望著帽頂下的那道大口子,耳邊又出現(xiàn)“修傘哩,有傘修嗎”的吆喝聲。她收起草帽,爬到路上,沒有南方人那又黑又瘦的影子,但水管上的塞子又被人拔開了,玉米棒不知道被扔到哪里了。蔚仙兒嘆口氣,到井房后面去找玉米棒,她發(fā)現(xiàn)怎樣也找不到剛才那種顏色那么鮮紅的玉米棒了。蔚仙兒把水管堵住,回家找來一截粉筆頭,在水管上邊的井房磚壁上認(rèn)真寫下“用完水請把水管堵上”。她仔細(xì)端詳了一下這行字,又在前面加了一句“珍惜水源”,她覺得大概就是這意思,隱隱約約蔚仙兒感覺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然后,蔚仙兒順著水渠往南走,水嘩嘩往前淌著,蔚仙兒不知道這些水要流到哪里去。水里面不時能看到一群魚,它們和水一起往前游去。水邊有幾個女人在洗衣服。走到水流出村子的地方時,蔚仙兒停住,轉(zhuǎn)向一個大坡,大坡上倒?jié)M了垃圾。蔚仙兒圍著這堆垃圾慢慢轉(zhuǎn)著,她記得以前好像在垃圾堆上看到過一把破傘,她還把它拎起來看了看,那是一把灰色的傘,灰不溜秋的沒有一點(diǎn)圖案,而且傘骨七零八落沒有幾根完整的,傘面也大概只剩下三分之一,蔚仙兒當(dāng)時沒有在意它,現(xiàn)在希望能找到它,或者運(yùn)氣好點(diǎn)的話,能找到一把更好一些的。
蔚仙兒看到一只死豬,肚子發(fā)脹,仿佛要炸開,蒼蠅不停地圍著它亂轉(zhuǎn)。她還看見老奶奶們穿的那種小鞋,三四寸大,她一腳踩上去就完全壓住它連個影子也看不見了??墒菦]有找到那把傘,就連她想過的,找一個傘柄、幾根傘骨、一個破傘面,讓南方人幫她把它們攢一起,這種愿望也沒法實(shí)現(xiàn)。黃昏時分,夕陽照得垃圾堆金燦燦的,可是沒有一個物件和傘有關(guān)。蔚仙兒直起累得發(fā)麻的腰,看見大坡下面的水塘那兒站著一大群人。在蔚仙兒的記憶中,跟著媽媽去地里經(jīng)常路過這個水塘,它里面長著蘆葦,水色墨綠,似乎從來沒有見誰對它有過興趣。
蔚仙兒來到水塘前時,看見有兩個人在里面捕魚。他們褲腿卷到大腿根,上身穿著印著 ? ? 連隊(duì)紅字的兩股筋背心,蔚仙兒知道這是駐扎在鎮(zhèn)上的部隊(duì)里的兵。他們一個人手里拿著網(wǎng),另一個人赤著拳頭,拿網(wǎng)的人把網(wǎng)往水里一撒,另一個人就過去幫著收繩子,每次網(wǎng)里都會出現(xiàn)幾條活蹦亂跳的鯉魚、鯽魚或泥鰍,兩個人快樂地用一種她聽不懂的話交流著,然后一個人跑上岸把魚放到一個大水桶里。蔚仙兒低頭看了一下,桶里不知道放進(jìn)了多少魚,魚褐色的身子密密麻麻擠成一堆,而且他們把泥鰍也收了進(jìn)來。在蔚仙兒她們這兒,從來沒有人吃泥鰍,只是因?yàn)樗鼈兡退?,小孩們才養(yǎng)著玩。蔚仙兒從來沒有想過這個水塘里有這么多魚,村里那些大人們大概也沒有想到,士兵們用的抓網(wǎng)蔚仙兒也從來沒有見過。每次他們一抓起魚,岸上就會傳來一陣驚嘆聲。蔚仙兒聽著他們的話,朦朦朧朧覺得和那個修傘的人有些關(guān)系,她拿不準(zhǔn)他們到底是不是一個地方的人,但蔚仙兒感覺他們神奇極了。
一直等到天黑,兩個人才收了網(wǎng),抬著滿滿一桶魚朝營房走去。他們一走,圍在旁邊那些村里的人馬上行動起來,他們回家取了鐵鍬、 頭,在水塘通向東河的一面挖了一條小渠,然后在水塘邊開了一道口子,還有一個人用一只舊紗窗堵在那個口子上。
蔚仙兒踏著月光沿著水渠往回走,還沒有走到井房的時候,就聽見了水流沖擊水槽的聲音,走到跟前,她看到自己寫在井房上的幾個字在月光下白得好像要飄走。蔚仙兒拿起玉米棒子塞進(jìn)水管里,然后四處尋找,找到一塊磚頭,她拿起磚頭像釘釘子那樣一下一下把玉米棒子往水管里面敲。聽到路上有人過來的聲音,蔚仙兒就藏到井房后面,人過去了,她繼續(xù)把玉米棒子往里敲。不一會兒,兩根玉米棒子都被敲進(jìn)水管里,白色的底部嵌在黑色的鐵管里閃著柔和的光。蔚仙兒笑笑,仿佛聽見井房像吃飽的人打著滿意的嗝。
第二天早上,蔚仙兒看見秋一的爸爸擔(dān)著兩只空桶回來了,一進(jìn)院子他就朝家里喊,不知道哪個貨把水管給堵住了。蔚仙兒低頭朝學(xué)校走去。
下午放學(xué)之后,蔚仙兒背著書包朝水塘走去,路過大坡上的垃圾堆時,她掃了一眼,那只死豬不見了,但一股動物尸體腐爛的臭味卻往她鼻子里鉆,她屏住呼吸,快步往前走。
一天一夜,滿滿一塘的水降下去許多,塘壁上露出許多黃色的泥泡,許多人卷起褲腿在塘里摸魚,蘆葦被踩成一片橫躺在泛起黑色泥漿的水里,岸上亂七八糟擺著各種各樣的鞋和水桶、臉盆。蔚仙兒望著這些撅著腚的人們,吸吸鼻子,淤泥的怪味兒和魚的腥味兒沖進(jìn)她鼻子,她嘆口氣,沿著那條通向東河的小渠往前走去,走了一截路,看見小渠濕漉漉的,但里面沒有水了。然后她轉(zhuǎn)了一個大圈子從東河繞到井房,她昨天晚上塞進(jìn)水管的兩根玉米棒子已經(jīng)被弄出來了,虛虛地塞著,細(xì)小的水滴從塞子和水管的縫隙里流出來。蔚仙兒輕輕地舒一口氣,朝家里走去。
連續(xù)幾天,蔚仙兒在電影院門口、水渠旁、校門口見到修傘的南方人,有時村里人圍著他,他在擺弄傘,那個黑匣子放在他旁邊,里面不同的人一會兒在唱歌,一會兒在唱戲。有時只有他一個人,他瞇著眼睛靠著電線桿子,目光總是望著前方。蔚仙兒順著他的目光往前望去,除了一排屋脊什么也望不到。這個時候,黑匣子里總是傳出南方人那種怪腔調(diào),好像許多人在說話,蔚仙兒聽不懂。有一次,沒人的時候她走過去,南方人似乎認(rèn)出了她,把黑匣子上面的一個按鈕按了一下。蔚仙兒問,傘好修嗎?南方人點(diǎn)點(diǎn)頭,望著她微笑。蔚仙兒的臉紅了,她說,我們這兒修傘的人多嗎?南方人搖搖頭說,不多。蔚仙兒沒話了,望著那個小小的黑匣子,奇怪里面怎么能有那么多人說話。南方人忽然按下一個按鈕,蔚仙兒聽見里面?zhèn)鱽碜约旱穆曇簦簜愫眯迒幔课覀冞@兒修傘的人多嗎?蔚仙兒嚇了一跳。她感覺自己的聲音從那個黑匣子里傳出來非常土,而且也有些古怪。怎么會這樣呢?這是錄音機(jī),你說話它就可以錄下來。蔚仙兒腦海中忽然出現(xiàn)幾年前爸爸說話的聲音,她問,我爸爸的聲音可以錄下來嗎?南方人說,只要他過來。蔚仙兒搖了搖頭,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那天晚上,蔚仙兒腦海中不斷出現(xiàn)熟悉的爸爸說話的聲音,她幾次覺得爸爸就在身邊,可是一睜眼,房間里黑乎乎的,只有媽媽在輕微地打呼嚕。
第二天上學(xué)路上,蔚仙兒希望聽到那怪腔怪調(diào)的“修傘哩,有傘修嗎”的南方口音,可是那個人像失蹤似的從那天起再沒有出現(xiàn)。蔚仙兒問自己的同學(xué),他們都見過這個人,可是誰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
蔚仙兒開始學(xué)著南方人,靠在電線桿子上向遠(yuǎn)方望去。開始她只能望到一排排的屋脊,慢慢地她的目光能穿過屋脊,望到非常遠(yuǎn)的地方,有時候望到南方人孤獨(dú)的背影,有時候望到一群羊,有一次望到爸爸在一艘輪船上向自己招手。她大喊,爸爸!爸爸消失了,輪船消失了。從那之后,蔚仙兒看到什么再也不敢大喊了,她知道有些東西只能自己安靜地看。
蔚仙兒經(jīng)常站在軍營門口,希望碰到那兩個說著她聽不出口音的南方人,但在軍營門口她遇到的士兵總是說著電視上的那種普通話,而且她分不清這些穿著一樣衣服的人哪兩個是上次捕魚的人。
沒事的時候,她開始喜歡去井房前轉(zhuǎn)轉(zhuǎn),每次她看到水管沒有堵上,就去把它們堵上。
轉(zhuǎn)眼間,進(jìn)入六月,雨多了起來。在蔚仙兒的記憶中,半夜的雨,尤其是凌晨下起的雨,基本不會在早上停。為了擺脫那該死的蛇皮袋子,許多個早晨,蔚仙兒提前起床,早飯也不吃,一頭扎進(jìn)漫天的雨水中。到了空蕩蕩的教室,只有她孤零零一個人。她把上衣脫下來,擰干水,再穿回去。褲子只能把褲腳狠狠擰一把。然后把身子縮成一團(tuán),用體溫慢慢烘干那濕漉漉的衣服。在這漫長而又寂靜的早晨,蔚仙兒盯著外邊灰暗的天空,看著雨水穿透濃綠的大槐樹枝葉,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火爐,迎接新的一天的開始。慢慢地那些打傘、戴草帽的同學(xué)來了,更多的是頂著蛇皮袋子的同學(xué),蔚仙兒看著他們把丑陋的蛇皮袋子摘下來掛在門口淌著綠漆的釘子上面,她驕傲地挺挺微微鼓起來的胸脯,發(fā)現(xiàn)衣服好像已經(jīng)快干了。
暑假的時候,蔚仙兒看見那個水塘降下去的水面又高了起來,水好像比以前清澈了一些,水面的蘆葦上有時還落著幾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鳥。她經(jīng)常圍著村子一個人去更遠(yuǎn)的地方瞎轉(zhuǎn),到快開學(xué)的時候,居然找到了一把破傘,顏色是黑的,傘骨掉得沒剩下幾根,傘面有幾個大洞,撐開它的時候,能看到頭頂熾熱的太陽和一朵朵白云。蔚仙兒踩著凳子,把這把傘放在家里那個油漆剝落、滿是煤灰、油污的柜子頂上,上面還蓋了一張報紙。
蔚仙兒聽到南方口音的說話聲,就跑出去看。她見過釘鞋的、理發(fā)的,也見過穿著軍裝的士兵,但再沒有見過修傘的。她想到了明年五月,或許就可以看到那個修傘的人,就像每年到了五月杏子成熟一樣。她要讓他把傘修得完完整整,她想像自己打著傘和秋一一起上學(xué)的樣子。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了一把好傘的時候,爸爸會突然出現(xiàn)。
蔚仙兒在心里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想法,她覺得井房里那些水和她有一種神秘的關(guān)系,水越多,她見到修傘人的機(jī)會越多。蔚仙兒著了魔似的,每天一放學(xué),首先去井房前看看,只要看到水在白花花往外流淌,她就感覺自己的機(jī)會在流失,趕緊把水管堵上。然后到了晚上,不管水管有沒有堵上,她都要用磚頭、石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把玉米棒子釘進(jìn)水管里,直到它只剩下那白色的底部。第二天早上,只要一聽到秋一爸爸或者其他什么人擔(dān)著空桶的咒罵聲,她就會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快感。
鎮(zhèn)上出現(xiàn)這個堵水管的人之后,擔(dān)水的人感覺到了極大的不便,但他們誰也沒去想為什么有人會把水管這樣堵上,他們一看到水管被堵,就咒罵,然后責(zé)怪看水房的馮老頭不負(fù)責(zé)任。馮老頭被責(zé)罵多次之后,終于忍受不住,連續(xù)幾天躲在井房對面的一條巷子里,發(fā)誓要把這個堵水管的人抓住。
一天,蔚仙兒又來到井房前,打量四周沒人,堵水管的時候現(xiàn)場被馮老頭抓住。
馮老頭翻著白眼含糊不清地罵了蔚仙兒幾句,踢她一腳,揪著她的耳朵去找她媽算賬。那一刻,蔚仙兒沒有感覺疼,也沒有感覺恐懼,她看見月光下她寫在井房上的那一行字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感覺有些惋惜,她覺得應(yīng)該把它重新描一遍。
蔚仙兒的媽媽正在家里縫一個雞毛撣子,聽見馮老頭說這些天在井房搞破壞的人是蔚仙兒,她抽起撣子朝蔚仙兒背上抽去。蔚仙兒看見無數(shù)紅色的、金色的、白色的、綠色的雞毛從撣子上飛出來,在空中輕飄飄落下,她輕輕嘆口氣,感覺媽媽半天時間又白辛苦了,不由挺了挺脊背。媽媽瘋了似的邊哭邊罵著抽打蔚仙兒,“你這個不爭氣的家伙,再敢不敢了?”蔚仙兒的目光越過地上那些五彩斑斕的羽毛,看見院里那棵高大的棗樹冠蓋如傘,看見天上有一朵蘑菇一樣的云,她忽然扭轉(zhuǎn)身子,一根一根撿地上的羽毛。馮老頭生氣地喊,“找你們老師去!”他氣沖沖走了。媽媽一把扔下?lián)圩樱破鹞迪蓛旱囊路?,撫摸著她背上一條一條的傷痕,哭著問:“你為什么不跑呢?”蔚仙兒的眼淚終于流出來,像水管里那兩股白花花的水。
學(xué)校里鄭重其事開了一次大會,懲罰犯有打架、偷東西、搞對象、破壞公物等過錯的學(xué)生。開大會之前,老師找蔚仙兒談話,她說蔚仙兒想讓大家愛惜水沒有錯,但不該把玉米棒子釘進(jìn)水管里,給大家用水造成困難,好意成了搞破壞,而且還不止一次地這樣做,影響就更加惡劣,她努力和學(xué)校爭取過,學(xué)校做了讓步。
開大會那天,開始天氣很晴朗。學(xué)校宣讀關(guān)于這些學(xué)生的懲罰決定時,蔚仙兒站在臺子上,強(qiáng)烈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感覺一陣眩暈。念到她的名字時,她不像其他犯了錯誤的同學(xué)低下頭表示認(rèn)錯,而是昂著腦袋望著南方,仿佛那兒有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校長為此在她名字那兒重重用了點(diǎn)勁,而且有意停頓了一下。蔚仙兒聽見不念了,以為說完,就要走下臺去,一邁步惹得臺下的同學(xué)一陣大笑,把嚴(yán)肅的會場搞得一下輕松起來。
大會快結(jié)束的時候,天忽然陰了,大風(fēng)夾帶著雨來臨前泥土的腥味兒。校長快速總結(jié)了幾句,雨點(diǎn)就落了下來。同學(xué)們遮頭蓋臉,急匆匆往教室里跑去。蔚仙兒卻感覺這場雨是老天爺特意為她下的,她不急不慢地邁著步子朝教室走去,回到教室全身都濕透了,但她沒有感覺一絲冷。外面電閃雷鳴,大風(fēng)吹得槐樹上的大鐘當(dāng)當(dāng)亂響,蔚仙兒盼望雨下得再大些。
放學(xué)之后,雨停了,街上一片汪洋。蔚仙兒沒有像以前那樣把鞋提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跟在大人后面走,她直接就邁進(jìn)那汪洋中,大步往前走。她不怕地下有大洞了,也感覺不會再迷路了。她的鞋里灌滿水,每走一步發(fā)出撲哧的響聲,蔚仙兒感覺挺帶勁。甚至當(dāng)一只西瓜漂到她跟前的時候,她一彎腰把它撈懷里。
從那之后,下雨時蔚仙兒再沒有披過蛇皮袋子。遇到下雨,不管大小,不管要上學(xué)還是放學(xué),她大步?jīng)_進(jìn)雨里面,任由雨水落在她的頭上、身上,她不去找屋檐、大樹這類地方躲避,也不去等雨停,或者像以前那樣提前到學(xué)校,她像一只刻意在雨中飛翔的麻雀,努力往前飛。
不久之后,蔚仙兒她們班發(fā)生了一件怪事。一天早上,學(xué)生們?nèi)チ私淌?,發(fā)現(xiàn)自己放在教室里的圓珠筆的油珠都被削掉了。這件事情引得老師勃然大怒,同學(xué)們也議論紛紛,不知道誰干這樣的缺德事?整整一天時間,什么課也沒上,專門查這件事情,查到放學(xué)時,還沒有結(jié)果。許多學(xué)生開始焦慮不安。老師說,犯錯誤的同學(xué)只要主動承認(rèn)錯誤,保證不再追究??墒菦]人一個人站出來。
最后,老師使出了殺手锏。她說,我相信同學(xué)們的眼睛是雪亮的,既然犯錯誤的同學(xué)不愿意主動承認(rèn),那咱們投票吧。
學(xué)生們把自己認(rèn)為最有可能的同學(xué)名字寫到紙條上,交到講臺上的一個空粉筆盒里。
老師一個一個念紙條上的名字,除了一張紙條空白,有四五個紙條上寫著其他班級一個非常愛搗蛋的學(xué)生,還有一張上面寫著班里一個男生的名字,其余的紙條上都寫著蔚仙兒的名字。
蔚仙兒的臉變得蒼白,老師還沒有念完,她用哭腔大喊,不是我!
老師示意她安靜,繼續(xù)念下去。
念完紙條,老師讓其他同學(xué)放學(xué),蔚仙兒到她辦公室。
……
從那之后,蔚仙兒變得沉默寡言。下課和活動時間,她不找其他同學(xué)玩,獨(dú)自一人靠在大槐樹上,默默地向遠(yuǎn)方凝望。
慢慢地,大坡下的那口水塘里面的水又變得墨綠,蘆葦長出白花花的穗子,一群男孩彎著腰掰下臨近路邊的蘆棒玩。那兩個士兵捕魚的情景蔚仙兒再也沒有見過,許多人放干水塘的水撈魚的場面蔚仙兒也再沒有見過,一切好像沒有發(fā)生過似的不真實(shí)。
蔚仙兒看到水房前的水管里淌水,不像以前那樣直接過去堵上,她坐在水房前一直盯著這兩根水管,仿佛她的眼里有魔力,能讓流淌的水停止。她在井房前坐一會兒,馮老頭就過來了,他像做錯了事情似的,低著頭罵罵咧咧嘟囔幾句,把水管堵好。有幾次還不放心似的,用勁把玉米棒子往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有時馮老頭還沒有過來,有人來擔(dān)水,他們看到蔚仙兒的目光,許多人馬上解釋不是他拔的,然后就把水管堵上,直到把水桶接水管下面,才明白自己過來干什么,再把玉米棒子拔開,用完之后趕緊再堵上。有時蔚仙兒遇到對她的目光滿不在乎的人,她便一邊用指甲使勁掐自己的手心,一邊垂著頭看著翻濺的水花,嘴里念念有詞,像在施咒語。然后馮老頭很快就出現(xiàn)了,他翻著白眼似乎在瞪對方,等用水的人一把水接滿,馬上就把水管塞上,弄的那些人很沒面子。
轉(zhuǎn)眼間冬天到了,水塘結(jié)了冰,淘氣的男孩子們一把火燒掉上面那些枯黃的蘆葦,在留著黑色灰燼的冰面上滑冰車、抽陀螺。
井房的水管上結(jié)了厚厚的冰,人們擔(dān)水時必須先得用開水澆在水管上,把外面那層凍的冰化掉,才能有水流出來。再也看不到白花花的水隨便往外流了,也看不到可怕的暴雨和積滿水的街道了。偶爾下點(diǎn)雪,反而使這個平庸的小鎮(zhèn)童話般美麗。
蔚仙兒從柜頂上拿下那把破爛的傘,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塵。放了幾個月,這把傘仿佛更破了,打開的時候,發(fā)出一種火燒蘆葦?shù)哪欠N聲音,像隨時要碎掉。傘面上出現(xiàn)幾個老鼠新啃的洞。蔚仙兒心疼地?fù)崦?,想像著到了明年五月份,它更加破爛不堪的樣子,她開始自己動手。原來的傘骨是竹子的,蔚仙兒找不到竹子,從垃圾堆上找到幾根廢棄的窗欞,把它們仔細(xì)地剖成細(xì)片。她把牛皮紙剪成大小不一的樣子,補(bǔ)在破了的傘面上。整整一個冬天,蔚仙兒有空就修這把傘,可是她缺少一些零件,傘骨裝不上去,而且牛皮紙?jiān)趥忝嫔显鯓右舱巢焕?,一往開打傘,許多地方就崩掉了。她還試過尼龍袋子、油氈子,效果都不怎么好。
到了臘月二十三,家家戶戶都在清掃屋子,媽媽讓蔚仙兒把這些爛東西收拾起來,幫家里干活兒,準(zhǔn)備過年。蔚仙兒把這些東西又一起擱到柜頂上,她想像明年五月的時候。
到年三十那天下午,人們家里一切都收拾妥當(dāng)了,院子里的孩子們一起興奮地大叫著,雀躍著,等待天黑下來,安神、響炮、發(fā)旺火。大人們都停下手中的活兒,打掃干凈院子,把積攢了一年的各種垃圾和積雪弄到手推車?yán)?,倒出去,干干凈凈?zhǔn)備迎接新的一年的到來。蔚仙兒和大人們一起去倒垃圾。因?yàn)橐o舊迎新,垃圾堆上倒?jié)M了人們清理出來的東西,比平時多了幾倍。蔚仙兒的眼睛像手電筒一樣,搜索著這堆冷冰冰的東西。水塘的冰面上有幾個耐不住的小家伙在放鞭炮,蔚仙兒聽見冰在跳舞。
大年初一的時候,守完夜的人們半晌午起床,換上新衣服,去拜年和迎喜神。孩子們玩昨天剩下的鞭炮。蔚仙兒穿著她的新衣服,拿著一個鐵絲做的勾子,去大坡那兒的垃圾堆。沿路遍地是爆竹紅色的碎紙屑,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火藥燃燒后的硝煙味兒。有幾個乞丐,瘦的能看見凸起的骨頭,相互攙扶著,唱著一種蔚仙兒隱隱約約聽過的小曲,挨家挨戶給人們拜年。蔚仙兒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繼續(xù)往前走。
隔了一天,垃圾堆上又堆起許多新鮮的玩意兒,蔚仙兒聞著新年清冽的空氣,心里充滿喜悅。她從西頭開始,小心翼翼地刨垃圾堆里的東西。爛衣服、半磚頭、完全掉了底的籮、樹枝、柴草……蔚仙兒小心地翻著這些東西。快到中午的時候,她抬起頭來,額頭上有一排細(xì)碎的汗珠。遠(yuǎn)處水塘的冰面泛著白光,幾個男孩在滑冰車,他們穿著嶄新的衣服像剛換羽毛的小鳥。蔚仙兒沒有找到一丁點(diǎn)兒和傘有關(guān)的東西,她有些沮喪,但看著前面還有那么多沒有翻過的垃圾,又生出許多希望來。她咬咬牙,繼續(xù)用勁刨了起來,隔一會兒伸伸發(fā)困的腰。
不知道什么時候滑冰車的幾個小孩已經(jīng)不見了,蔚仙兒想是不是該回家吃午飯了?
忽然,她看見坡下兩米多遠(yuǎn)的地方露出一把斜向上的傘尖,像一把指向遠(yuǎn)方的指南針,順著傘尖往下看,一角黑色的傘面閃著神秘的光澤。蔚仙兒的心怦地猛跳起來,她想像著這把傘和家里那把傘拼湊在一起的完美樣子,快步朝那把傘跑去。猛地她感覺到腳像被馬蜂叮了一樣異樣的疼,然后蔚仙兒看見一塊木板和自己的鞋連在一起,一根生銹的鐵釘穿過鞋底扎在她的腳上,她的眼淚大滴掉下來,她看見那把傘就在旁邊,傘尖發(fā)著亮光,一伸手就可以夠到。蔚仙兒把鞋帶松了松,那根釘子像蟲子一樣往她腳里鉆。她咬緊牙,閉住眼,把腳狠狠往起一拔,又一陣尖銳的疼痛,沿著小腿迅速往上爬。蔚仙兒倒在垃圾堆上大概兩三秒種,然后她爬到傘跟前,用勁刨起來。這果然是一把“好”傘,比她家里那把還好些,尤其是傘骨比較完整。蔚仙兒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還是淚水,抱起腳來,看見鞋底有一個黑乎乎的洞。蔚仙兒把鞋脫了,脫鞋的時候又一陣疼,看見腳底的那個洞里還在往外流血。她從旁邊找了幾塊紙,擦了擦血,又在鞋殼里墊上幾張,然后一瘸一拐朝家里走去。
路上,蔚仙兒看見許多人家屋頂上的煙囪里冒著灰色、黑色的煙,然后先是聽見有零星的鞭炮聲響起,后來鞭炮聲越來越密集,她仿佛看見爸爸坐在飯桌邊,等她回家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