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中國文化的首要特色是什么?或說是儒家文化,或說是稻米文化,或說是重食的文化……我個人則愿意說,首先是漢字文化。
漢字是中華民族獨有的瑰寶,它的形象性、多媒體性、體系性與關系、道理的自足性,無有其匹。它強調整體、強調根本、強調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與通達,影響了幾千年的中華文明走向與中華兒女的命運。
1994年,我在紐約資深的華美協(xié)進社演講,一位當?shù)氐穆牨妴枺骸盀槭裁慈A人都那么愛中國?”我回答,第一,我們都愛吃中國飯菜。第二,我們都愛漢字寫的唐詩宋詞。
我的意思是唐詩宋詞是漢字的范本:整齊、音樂性、形象性、全面的符號性、“合理性”、同音字的聯(lián)想與發(fā)揮、對稱或對偶性與其辯證內涵、字本位的演進性質,都令人神往乃至癡迷。我們永遠無法用“Bairiyi shan jin,Huangheru hai liu”替代“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不,拼音文字與漢字書寫起來,印刷出來,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年輕的時候并不這樣想,那時候我很激進,相信漢字影響了識字的普及、造成了長期的封建專制的說法?,F(xiàn)在,漢字已經完全感服了我。它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微妙,那樣的豐富,那樣的方便,字重心長,多彩多姿。無怪乎古人說它的誕生使得天雨栗、鬼夜哭,它是鬼斧神工、驚天動地的偉大創(chuàng)造。它現(xiàn)在已經完全解決了電腦輸入的問題,它同樣完全可以適應現(xiàn)代化、全球化的需要。
而且,他對于中華兒女來說是牽腸掛肚,凝結團聚的象征。沒有漢字,中國早不知分裂成多少塊了呢。一行方塊字,雙淚落君前,這是中華學子的共同體驗,尤其是在全球化的今天。漢字在,中華在,中國人的文化自信與文化向心力在。
尤其是中國的讀書人,讀寫用漢字,本身就是一種韻味悠長的文化習俗與文化享受。明窗凈幾,文房四寶,添香研墨,筆走龍蛇,這是何等的快樂,何等的脫俗與超拔!
可惜的是,當下在青年人中,對于漢字的識讀寫用,有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的趨勢。一是錯別字到處出現(xiàn)。一是成語熟語的亂用誤用。如說搞得不好是“差強人意”,說防御守衛(wèi)是“守株待兔”,說輕忽大意是“不以為然”。一是稱謂用語的誤用,如將令尊叫成“你家父”。一是把簡化漢字時原來兩個字歸并成一個字的,為了還原成繁體,而搞笑搞錯,不倫不類。如將“塔什干”寫成“塔什幹”,他不知道,“幹”與“干”原本就是兩個繁體字,“干”是用在天干地支上的,而塔什干的地名,即使沒有簡化,也從不用“幹”字的。至于把“山谷”寫成“山糓”,把“文學系”寫成“文學係”,就更令人笑掉大牙了。
還有些特殊的詞我懷疑是不是在以訛傳訛。我們日常說的“出幺鵝子”,本來語出舊時的“斗骨牌”,骨牌中的幺鵝,大致如麻將牌中的幺雞。而現(xiàn)在被規(guī)范為“妖鵝子”,天啊,我們的一點點關于骨牌的文化記憶,就此休矣,惜哉痛哉!
網上用一些怪字和莫名其妙的詞兒,本來無傷大雅,可以任其自生自滅。但用得太濫太俗太惡心了,終非善事。把“東西”叫成“東東”,不過是開一個極淺的即無文化含量的玩笑,屬于小兒科的貧嘴罷了。把“女生”叫成“驢生”,已經是謔而略虐了。把某一年的流行字說成是“被”,不無趣味與含意。把打氣、鼓勁、提神非要說成是“給力”,則又回到了小兒科或牙牙學語的水準了。少年兒童當然有權發(fā)明各種說法嘲弄法玩笑話,但與此同時,恐怕還得學點識讀寫用我們偉大漢字的真學問。不然,等到您二十、三十歲了,仍然是只會這一類半通不通的話與字兒,長得太慢些了吧?
還有書寫。我最近得到一本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初期白話詩稿》,是當年劉半農編輯的,內收李大釗、沈尹默、沈兼士、周作人、胡適、陳衡哲、陳獨秀、魯迅等人的白話詩影印手稿,令人愛不釋手。說實話,這樣的書我們看的不是詩句而是書寫。李大釗的字渾厚大氣,沈尹墨的字深沉中顯出瀟灑,沈兼士的字收放自如,胡適的字比較書卷氣,陳衡哲的字傲然有棱角,陳獨秀的字極富才華,而魯迅收在此處的字則顯出一種稚拙。太有趣了。
學會辨識、閱讀、書寫與欣賞我們的漢字吧。其樂無窮,其妙無已,作一個熱愛漢字、敬重漢字、保護漢字的正確性與美妙性的中華學子吧,而后才談得到繼承與弘揚中華的優(yōu)秀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