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一、游俠少年的類型
唐代的歷史,是漢末魏晉南北朝文化的總結(jié)。因此,游俠的形態(tài)與活動,也仍承繼著以往的歷史。既有邊塞游俠、橫行于州郡山寨之間的盜賊,也有貴游子弟和街閣惡少。
據(jù)《隋書·沈光傳》“光獨踞弛,交通輕俠,為京師惡少年所朋附”和《新唐書·高仁厚傳》“先是京師有不肖子,皆著疊帶帽持梃剽閭里,號閑子。京兆尹始親視事,輒殺尤者以怖其余。竇■治京兆,至殺數(shù)十百人,稍稍憚戢。巢人京師,人多避居寶雞,閑子掠之,吏不能制。仁厚素知狀,下約人邑閭縱擊;軍人,閑子聚觀嗤侮,于是殺數(shù)千人”這些記載看來,從隋到唐末,京城惡少游俠的聲勢,一直很盛。但從文獻上分析,這些京師無賴俠少,基本上有兩類,一種是地痞流氓,一種則是豪貴少年。
我們看晉張華的《輕薄篇》,描寫洛陽俠少,已經(jīng)是肥馬輕裘、馳逐為樂了。唐代經(jīng)濟發(fā)展和生活風氣之奢靡浮華,又遠勝于晉,少年豪貴游俠的生活,當然愈發(fā)難以描摹了: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王維《少年行》)
二十便封侯,名居第一流。綠鬟深小院,清管下高樓。醉把金船擲,閑敲玉鐙游。帶盤紅鼴鼠,袍砑紫犀牛。錦袋歸調(diào)箭,羅鞋起撥球。眼前長貴盛,那信世間愁。(張祜《少年樂》)
錦衣鮮華手擎鶻,閑行氣貌多輕忽。稼穡艱難總不知,三皇五帝是何物?。ㄘ炐荨渡倌晷小罚?/p>
日高春睡足,帖馬賞年華。倒插銀魚袋,行隨金犢車。還攜新市酒,遠醉曲江花。幾度歸侵夜,金吾送到家。(李廓《長安少年行》)
這些貴盛少年,最煊赫的自然是王孫公子。例如太宗時,皇太子承乾好聲色,漫游無度,與群小褻狎,又命戶奴數(shù)十百人習使樂,學胡人椎髻,剪彩為舞衣,尋■跳劍,晝夜不絕(《舊唐書》卷七六)。高宗時,江王元祥、滕王元嬰、蔣王惲、虢王鳳,皆橫暴逸游,元嬰尤甚。屢出畋游,以彈彈人,以為笑樂,又或凝寒方甚時,以雪埋人為樂。且“趙孝文趨走小人、張四又倡優(yōu)賤隸,王親與博性,極為輕脫”(同上卷六四)。
這些王者的行徑如此雖不能徑稱之為游俠,但至少可以讓我們了解在這種環(huán)境成長的王孫貴介,嗜好游俠,其來有自。像唐高宗所指斥的張四又趙孝文一類趨走小人,李益在《漢宮少年行》里就曾詳細刻畫過,說他們“上宮警夜營八屯,冬冬街鼓朝朱軒。玉階霜仗擁未合,少年排人銅龍門。暗聞弦管九天上,宮漏沉沉清吹繁。才明走馬絕馳道,呼鷹挾彈通繚垣。玉籠金鎖養(yǎng)黃口,探雛取卵伴王孫。分曹六博快一擲,迎歡先意笑語喧。巧為柔媚學優(yōu)孟,儒衣嬉戲冠沐猿。晚來香街經(jīng)柳市,行過倡市宿桃根。相逢酒杯一言失,回朱點白聞至尊。金張許史伺顏色,王侯將相莫敢論”。
詩人這種感覺是有事實做根據(jù)的,杜牧《樊川集·唐故岐陽公主墓志銘》載:“貞元時,德宗行姑息之政。王武俊、王士真、張孝忠子聯(lián)為國婿。憲宗初寵于鎮(zhèn),來朝,以其子配以長女。皆挾恩配勢,聚少俠狗馬為事。日截馳道,縱擊平人,豪取民物,官不敢問。戚里相尚,不以為窮弱。”正其事也。
氣焰較他們稍次一級的,當是王公親貴的子弟。隋末大亂,本多游俠;唐初起事時,也多借游俠之力。史稱劉文靜之囚,太宗入禁所視之,文靜曰:“今太原百姓避盜賊者皆人城。文靜為令數(shù)年,知其豪杰;一夕嘯集,可得十萬人?!北闶敲黠@的例子。而其中他所倚仗的重要主力,乃是原先由李密統(tǒng)領(lǐng)的一支。李密亡命時,曾匿于大俠王季才家,及起事,則任城大俠徐師仁從之,故稱雄于一時。所以李密所部,根本就是一個俠盜集團。其帳下大將如徐現(xiàn)■,年十七時,即曾從韋城大盜翟讓劫公私船取物。因此唐初開國功臣,多半與俠義有關(guān),其子弟受此濡染,殆屬必然。秦韜玉《貴公子行》所謂“斗雞走狗家世事,抱來皆佩黃金魚”,就是說他們的俠義傳統(tǒng)。
至于鄭惜《少年行》:“潁川豪橫客、咸陽輕薄兒,田竇方貴幸,趙李新相知,軒蓋終朝集,笙竽此夜吹,黃金盈篋笥,白日忽西馳?!必炐荨渡倌晷小罚骸白匀迳?,進人他人宅,卻捉蒼頭奴,玉鞭打一頁?!眲t是說他們的生活和氣焰。后世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小霸王,或強奪民女、欺壓百姓的貴介公子,都應(yīng)該從這里追探淵源。
較王公子弟又稍次一級的,是其他的任俠者或地方豪族少年。例如李白《君馬黃》詩所描述的任俠者,是“君馬黃,我馬白,馬色雖不同,人心本無隔。共作游冶盤,雙行洛陽陌;長劍既照耀,高冠何■赫。各有千金裘,俱為五侯客”,與王公貴戚頗有來往,且在京城中活動。地方豪俠少年與他們不同,多半自成一類,與政要貴少分庭抗禮?!队详栯s俎》前集卷十二所載:
太仆卿周皓曰:“某少年嘗結(jié)豪族為花柳之游,竟蓄亡命,訪城中名姬,如蠅襲膻,無不獲者。時靖恭坊有姬,字夜來,稚齒巧笑,歌舞絕倫、貴公子破產(chǎn)迎之。余時與數(shù)輩富于財,更擅之。會一日,其母白皓曰:‘某日夜來生日,豈可寂寞乎。皓與往還,競求珍寶,合錢數(shù)十萬,會飲其家?!龇胶希鲇X擊門聲,皓不許開。良久,折關(guān)而入。有少年紫裘騎從數(shù)十。大垢其母。母與夜來泣釋,諸客將散。皓時血氣方剛,且恃扛鼎,顧從者敵。因前讓其怙勢,攘臂毆之,踣于拳下,遂突出。時都亭驛有魏貞、有心義,好養(yǎng)私客。皓以情投之。貞乃藏于妻女間。時有司追捉急切,貞恐蹤露,乃夜辦裝具。腰白金數(shù)挺,謂皓曰:‘汴州周簡老,義士也。復與郎君當家,今可依之且宜謙恭不怠。周簡老,蓋大俠之流?!?/p>
這段文字,不僅記載了豪族俠少的行為,也敘述了他們與貴介公子爭風吃醋的狀況。而其他地方性游俠,如都亭驛魏貞、汴州周簡老之流的活動概況,也可由此窺其大略。
以上這些貴游俠少,都是比較闊綽的,閭里惡少的勢力也自不小?!队详栯s俎》前集卷八載:“上都街肆惡少,率髡而膚札,備眾物形狀,恃諸君,張拳強劫,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胛擊人者。……時大寧坊力者張干,札左膊曰‘生不怕京兆尹,右膊曰‘死不畏閻羅王……又高陵縣捉得鏤身者宋元義,刺七十一處,左臂曰:‘昔日以前家未貧,苦將錢物結(jié)交親,如今失路尋知己,行盡關(guān)山無一人?!薄袄钜暮啠湍┰谑?。蜀市人趙高好斗,常人獄。滿背鏤毗沙門天王,吏欲杖背,見之輒止,恃此轉(zhuǎn)為坊市患害?!崩m(xù)集卷一:“元初和,上都東市惡少李和子,父努眼。和子性忍,常攘狗及貓食之,為坊市之患。”這些記錄,都能生動地刻畫出這些閭里之俠的形貌。
這些剃頭刺青的少年,除了氣味粗俗之外,其行為實與貴游俠少無大差異,都是縱博、射獵、飲酒、宿娼、報仇、凌人、挾彈、斗雞、走馬。所以他們之不同,只在氣象,譬如李白的《少年行》是“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而杜甫的《少年行》就只是“馬上誰家白面郎,臨階下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了。
不但如此,街閣惡少可能還常寅緣于豪貴之門,貴游子弟也常與此輩廝混,故施肩吾詩云:“醉騎白馬走空衢,惡少皆稱電不如。五鳳街頭閑勒轡,半垂衫袖揖金吾?!保ā渡倌晷小罚?/p>
二、俠的行為與活動
游俠少年,是唐代游俠行為最重要的中堅分子。但整個游俠的狀況,并不能以游俠少年概括。因為根據(jù)上文所引《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二看來,俠少平時與都亭驛之俠或沛州大俠可能曾互通聲氣,但其活動畛域顯然不同?!队详栯s俎》續(xù)集卷三另載一段故事,也很能為我們提供一些信息:
蜀郡有豪家子,富擬卓鄭;蜀之名妹,無不畢致。每按圖求麗媒盈其門。常恨無可意者,或言:“坊正張和,大俠也,幽房閨稚,無不知之盤以誠投乎?”豪家子乃其■金筐錦,夜詣其居,具告所欲,張欣然許之。異日,謁豪家子,偕出西廓一舍,入廢蘭若,有大象巋然。與豪家子升像之座,坊正引手■佛乳,揭之,乳壞成穴如■,即挺身入穴?!佬惺當?shù)步,忽睹高門崇墉,狀如州縣。坊正叩門五六,有丸髻婉童啟迎,拜曰:“主人望翁來久矣?!庇许?,主人出,紫衣貝帶,侍者十余……豪家子因私于墻隅妓中年差暮者,遽就,謂曰:“嗟乎!若何以至是?我輩早為所掠,醉其幻術(shù),歸路永絕;君若要歸,第取我教?!薄嫾汝@,妓自持鐘開東墻一穴,亦如佛乳,推豪家子于墻外。乃是長安東墻堵下遂乞食,方達蜀。
俠之喜掠奪或奸淫婦女,亦可見諸《北夢瑣言》卷四:“浙西周寶侍中博陵崔夫人,乃乾符中時相之姐妹也。少為女道士,或云寡而冠帔,自幽獨焉。大貂素以豪俠聞,知崔有容色,乃逾垣而竊之。宗族亦莫知其存獪?!倍队详栯s俎》這段記載,除了說明游俠善于狡■幻術(shù)、掠人婦女、逛詐錢財之外,還可以讓我們知道,他們的活動,并不像豪俠少年那樣單純,只是精力和原始欲望的發(fā)泄。所以他們也未必即是豪俠少年。他們分布在各個階層、各個角落;其身份和企圖多半較為隱晦,不易為人所了解,只有游俠中人,才能互相清楚彼此的行徑,像《劇談錄》所載田膨郎事,就是一個例子:田膨郎乃任俠者流,夜盜唐文宗白玉枕。文宗遍察不獲,龍武蕃將王敬弘懷疑是他的小仆所為;仆才告訴他是田膨郎所盜,并獻計先打斷田的左腳,讓他不能奔逃。田被打傷,嘆氣說:我偷枕來,不怕他人,唯懼于爾(引見《太平廣記》卷一九六)。
雖然如此,唐代游俠的行為,我們大抵上還是可以歸納成幾種類型。第一當然是行劫,這是游俠的老傳統(tǒng),《舊唐書·郭元振傳》載元振“授通泉尉,任俠使氣,前后掠賣所部千余人,以遺賓客,百姓苦之”。這位郭大俠,后來竟做到代國公。他曾作《古劍歌》云:“非直結(jié)交游俠子,亦曾親近英雄人?!庇肿鳌秾殑ζ?,甚得武則天的贊賞。后來杜甫更有詩詠嘆道:“壯公臨事斷,顧步涕橫落。高詠寶劍篇,神交付溟溟?!保ā洞收罚┡I妗缎咒洝分?,就有一篇是敘述他的故事。
諸如此類盜俠,文獻上或稱為盜,或稱為俠,例如《唐語林》所載僧俠,那位僧人便自稱“貧道盜也”(《廣記》卷一九四引)。這種盜俠,唐代極多,如《舊唐書·張弘靖傳》所云:“東部留守辟(靖)為從事。留守將令狐運逐賊出郊,其日,有劫轉(zhuǎn)運絹于道者,(杜)亞以運豪家子,意其為之,乃令判官穆員及弘靖同鞫其事。”可見豪俠少年也常以劫掠來維持他們龐大的花費。
《通鑒》高宗水淳元年,以關(guān)中饑饉幸東都時,更因道上多草竊,監(jiān)察御史魏元忠從獄中找到一名大盜,才能使車馬錢糧無所損失。由這不僅可以知道當時俠盜之多,其聲勢居然讓皇帝也感到害怕,更是教人驚異。難怪后來王瑜人蜀,要師其故技,與盜趙徽相結(jié)而行了;可惜王瑜卒為所殺,全族少長百口殆盡。這可能是覬覦財貨或言行沖突所致。但整體看來,唐代游俠巨盜,已經(jīng)自成一個王法以外的世界,那就是綠林。
所謂綠林,乃是俠由私人氣義交誼關(guān)系,發(fā)展為一組織關(guān)系?!短圃娂o事》卷五六載:“李匯征客游閩越,至循州,冒雨求宿?;蛑疙f氏莊居。韋氏杖履迎賓,年八十余,自稱曰野人韋思明。每與李生談?wù)?,或詩或史,淹留累夕……論?shù)十家之作,次第及李生詩,主人酷稱善。匯征遂吟……李生重詠《贈豪客詩》,韋叟愀然變色曰:‘老身弱齡不肖,游浪江湖,交結(jié)奸徒,為不平事。后遇李涉博士,蒙簡此詩,因而詮跡……李既云亡,不復再游秦楚;追惋今昔,或潸然持酹而醞,反袂而歌云:春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他時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薄短埔艄锖灐肪矶?,謂無此事,曰:“李涉井欄砂贈詩一事,或有之,至此盜歸而改行,八于歲后遇李匯征,自署姓名為韋思明,備誦涉他詩,瀝酒酬涉,則《云溪友議》所添蛇足也。唐人好為小說,或空造其事而全無影響,或影借其事而更加緣飾,即黃巢尚予一禪師號,為偽造一詩實之,況此小小夜劫乎?”
《通鑒》卷二三O云,山南地薄民貧,自安史以來,盜賊攻剽;又云駱谷為盜所扼。卷二三一復載韓滸運米至行在,每艘船置五弩手以為防援,有寇則扣舷相警,始得安然運抵渭橋。則其猖狂可知。李公佐《謝小娥傳》云“小娥嫁歷陽俠士段居貞。居貞負氣重義,交游豪俊;小娥父畜巨產(chǎn),隱名商賈間,常與段■同舟貨,往來江湖。時小娥年十四,始及笄。父與夫俱為盜所殺,盡掠金帛。段之弟兄、謝之甥侄,與童仆輩數(shù)十,悉沉于江口”更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唐代江賦,又詳杜牧《上李太尉論江賦書》,《樊川集》卷十一。)
行劫不免要殺人,但殺人卻未必定為剽劫。尤其俠客殺人,不一定要有什么理由,因為他們的“不平事”,乃是廣義的“看不順眼”;因此,“三杯弄寶刀,殺人如翦草”,“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便成為他們行為的特征。至于被俠所豢養(yǎng)的食客、死士、亡命、刺客,更有以殺人為職事者,所謂交友借軀報仇。韓■《金鸞密記》云武則天時,周黔府都督謝祜兇險忍毒,于平閣上臥,婢妾十余人同宿,夜不覺,刺客截祜首去;曹王破,家簿錄事,得祜頭漆之,題謝祜字,以為穢器,方知王子令刺客殺之。
行劫、殺人以外,藏活亡命,也是游俠的重要條件?!稄V記》卷一九四引《獨異志》云:“有萬年尉侯彝者,好尚心義,嘗匿國賊。御史推鞫理窮,終不言賊所在?!蔽覀冎灰叵肷衔乃e周簡老、魏貞一類俠客的行誼,就知道《廣記》將侯彝歸人豪俠類,甚有道理。對于所藏活者,他們不僅為之守密,且供養(yǎng)豐厚。如周簡老,不但把表妹嫁給周皓,且贈金百余千,令游江淮。不如此,不足以表現(xiàn)其俠氣。至于綠林,當然更是通逃之藪了。
但是,藏活亡命不像行劫殺人可以獲致厚利,也非恒有之事,故游俠的行為類型不應(yīng)把它算計在內(nèi),反而是像《五代史》所記王建少時無賴,以屠牛盜驢販私鹽為事,里人謂之“賊王八”,這一類行為,才是游俠的行為模式之一。
有些家蓄豐厚的游俠,不一定要打劫殺人,也不必販賣私貨,使只有在行為上“斗豪”,而構(gòu)成俠客平時生活上一大特色。這種斗,小焉者例如賭博、斗雞、走狗、射獵、爭風,大焉者,則可以《朝野僉載》所述彭闥、高瓚之事為例。
唐貞觀中,恒州有彭闥、高瓚二人斗豪。于時大■,場上兩朋競勝:闊活捉一豚,從頭■至頂,放之地上仍走;瓚取貓兒從尾食之,腸肚俱盡,仍鳴喚不止。闥于是乎帖然心伏。
沈亞之《馮燕傳》所云“燕少以意氣任俠,專為擊球斗雞戲”,殆亦此類。韓愈的從兄弟韓開封,亦然。韓愈撰《周況妻韓氏墓志銘》云開封“卓越豪縱,喜酒色狗馬”,大抵可以看作庸代游俠一般的生活通相。在這種情形下,殺人行劫也是可以理解的。
三、俠與知識階層的關(guān)系
總結(jié)以上所述,唐代的俠,基本上似乎仍保留著漢魏南北朝游俠的傳統(tǒng),無論在意識、行為、分布上與漢魏南北朝之俠并無太大差異。這當然是因為唐代的歷史性格使然。但是,唐代雖是漢魏南北朝整個歷史與文化的總結(jié),卻也是開展宋元明文化的樞紐轉(zhuǎn)變期,因此唐代的俠,也確實有幾點值得特別注意的地方。譬如所謂貴游少年之中,便有強宗豪右出身和世勛親貴出身的差別;熟悉唐史的人都知道:由姓望地望而來的社會地位,和由政治權(quán)力關(guān)系而來的地位,兩者積不相容,《酉陽雜俎》所載周皓和紫裘少年的沖突,很微妙地暗示了這個問題。
其次,街肆惡少的勢力,膨脹得極為厲害。坊正亭驛,乃是地方土的領(lǐng)袖或安寧監(jiān)督者,但其本身卻可能是游俠。這種情形,存漢代固然也有,但漢代集中于京師,唐則遍及諸城市。這也必然與唐代城市發(fā)達、市民階層興起有一關(guān)。
需知俠本非農(nóng)耕務(wù)實之士,而是都市社會的產(chǎn)物,因為都市中冒險的機會較多,對聲色欲望的刺激,也遠勝于農(nóng)村。春秋戰(zhàn)國時期,商業(yè)都市漸次形成,邯鄲、咸陽,便成為游俠集中之地;漢之都市,益具規(guī)模,故俠少也麇集于其中,所謂“長安熾盛間,街閭有游俠”。
到了唐代,街肆惡少的勢力,日趨膨脹,當然更是理所必致的了?!秳≌勪洝穱L謂“京師多任俠之徒”(《廣記》卷一九六引),駱賓王詩“倡家桃李自芳非,京華游俠任輕肥”,盧照鄰詩“長安重游俠,洛陽富材雄”,皆指此而說。
然而,最重要的猶不在此,而在于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和行為。
和東漢一樣,游俠和士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士的行為通常是以俠為典范、為楷模的。但是他們對刺頭刺青的街坊無賴并無好感,只一意想效仿貴游子弟的風流倜儻??上民R輕肥、千金一博的場面,又多半非尋常士子所能負擔,故李白“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黎栗。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行路難》之二),孟郊“自嘆方拙身,忽隨輕薄倫”(《灞上輕薄行》)之類嗟嘆,乃是必然的結(jié)局。李頎說得好:“小來托身攀貴游,傾財破產(chǎn)無所憂。暮擬經(jīng)過石渠署,朝將出入銅龍樓。結(jié)交杜陵輕薄子,謂言可生復可死。一沉一浮會有時,棄我翻然如脫屣……早知今日讀書是,悔作從來任俠非!”(《緩歌行》,他們對于任俠行為,真是又羨嫉又悔嘆哪!
話雖如此,知識分子而為俠者,依然不少?!侗眽衄嵮浴份d:“唐進士趙中行家于溫州,以豪俠為事?!奔词且焕?。這是游俠風氣下,知識分子第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成為游俠。
第二,知識分子也許不成為真正的俠,但在整個游俠風氣浸潤之中,士也長期保持著“游”的心態(tài)。這一點極為重要,因為唐代已經(jīng)統(tǒng)一南北,政治上根本喪失了春秋戰(zhàn)國那種游士游說的局勢和條件,但是唐代士人,仍以干謁和游行作為主要晉身方式。像陳子昂和李白,便是初期以游俠行為干謁“諸侯”的典型。以致形成后來投卷的風氣和奔走藩鎮(zhèn)的流弊。
任華《與庚中丞書》云:
昔侯羸邀信陵君騎過屠門,王生命廷尉結(jié)襪,仆所以邀明公枉車騎過陋巷者,竊見天下有識士,品藻當世人物,或以君恃才傲物;仆故以國士報君,欲澆君恃才傲物之過而補君之闕。乃躊躇不我顧,意者恥從賣醪博徒游乎。昔平原君斬美人頭、造蹩者門,賓客由是復來;今君猶惜馬蹄不我顧,仆恐君之門客于是乎解體(《全唐文》卷三七六)。
通篇以俠客之道相砥礪,勉人以俠,而自居食客,講得再明白不過了。與杜牧《上宰相求湖州》三啟,口吻頗為類似(見《樊川集》卷十六)。唐代文士之衣食及名聲,多是仰賴這種方式而來,韓愈《與李翱書》云:“仆在京城八九年,無所取資,日求于人,以度時月?!崩钣^《與吏部奚員外書》云:“昨者有《放歌行》一篇,擬動李令公邀數(shù)金之恩;不知宰相貴盛,出處有節(jié),掃門之事不可復跡;俯仰吟惋,未知其由?!保ā度莆摹肪砦迦└艑偾罢?。
袁參《上中書令姚公元崇書》云:“參將自托于君以重君,請以車軌所至、馬首所向,掩君之短、稱君之長。若使君遭不測之禍,參請伏死一劍以白居冤;若使君因緣謗書,卒至免逐,則參以三寸之舌,抗義犯顏,解于闕廷;朝廷之士議欲侵君,則參請以直辭先挫其口,眥血次污其血;使君千秋萬歲后,門闌卒有饑寒之虞,參請解裘推哺,終身奉之。參于君非有食客之舊、門生之恩,然行年已半春秋,金盡裘敝、辱腐齒落,不得成名;獨念非君無足依,故敢以五利求市于君。”(同上卷三九六)此類,屬諸后者。
從他們的說辭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干謁游說的方式、講議的內(nèi)容、彼此關(guān)系的處理,完全是游俠式的,不動之以言辭,則威之以利刃,三寸舌和三尺劍,實在難以厘分。他們從戰(zhàn)國游俠那里得到歷史的經(jīng)驗,從漢末名士那里得到行為的榜樣,從當代俠者報恩仇和求知己的行為中,得到鼓舞和滋潤,所以精神意態(tài),遂愈來愈有縱橫策士的氣息了。
從李白“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喜縱橫術(shù),擊劍,為任俠”開始,知識分子為俠客行,便與縱橫脫不了干系。李白讀書匡山時,他的老師趙蕤,就是一位“善為縱橫學,著書號《長短經(jīng)》”的人(《唐詩紀事》卷十八)。韓愈《與鳳翔邢尚書書》,沈欽韓也說它“頗似蘇張詭靡之說”;三上宰相書,張子韶更曾評論為:“乃復自比為盜賊管庫,且云大其聲而疾呼矣,略不知恥,何哉?”至于那位托身游俠的孟郊《答韓愈李觀別因獻張徐州詩》更是說:“禰衡投刺游,王粲吟詩謁。高情無遺照,明抱開曉月。在土不埋冤,有仇皆為雪……欲識丈夫心,曾向孤劍說?!辈粌H如此,連韓愈那樣尚須干求乞人的人物,也還有人來請他做信陵君,可見游俠養(yǎng)士的向往,對當時知識分子的精神、思想、行為,有多么大的影響力。
通過這樣的影響力,唐代士人自然表現(xiàn)出一種縱橫市利的面貌,無所謂廉恥與價值。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游走于朝廷和諸藩鎮(zhèn)之間,《通鑒》卷二三O載德宗對他們的批評:“近有卑官自山北來者,率非良士;有邢建者,論說賊勢,語最張皇,察其事情,頗似窺覘?!睂嵲诜浅V锌稀?/p>
第三,唐代知識分子行為既然深受游俠風氣的影響,則唐代的俠風當然也就是唐代的士風了。唐代士風之壞,夙有定評。但是士人的豪侈浮華、斗雞、走馬、宿娼,不正是游俠的行為嗎?《開元天寶遺事》云:“長安在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進士以紅箋名紙游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藪澤?!薄短圃娂o事》卷六四:“陸龜蒙居震澤之南,巨積莊產(chǎn),有斗鴨一欄。”《唐摭言》卷五:“曲江大會比為下第舉人,其筵席簡率……爾來漸加侈靡,皆為上列所據(jù)。向之下第舉人,不復預矣。所以長安游手之民,自相鳩集,目之為‘進士團。”都可以證明士風即由俠風而來。故士若不得意,即為游俠以沽譽,如崔涯、張祜之流;若得意,則仕進為大夫,如李白、郭元振等是。在這種情況下,像黃巢屢舉進士不第,遂挺身為盜,也是不足為奇的。
第四,知識分子與俠的關(guān)系過于緊密,對俠本身的傳承和發(fā)展,也必然會產(chǎn)生若干影響。原來的俠,有一部分便因此而轉(zhuǎn)化為知識階層中人,知識理性與原始俠情對揚激搏的結(jié)果,固然知識分子深染俠風,俠的理性化行為成分也相對地增加了。韓愈《送董邵南序》說:“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時,茍慕義疆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情者哉。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耶?聊以普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戰(zhàn)!吾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于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卜,可以出而仕矣?!弊钅鼙憩F(xiàn)當時知識分子企圖使俠客趨向理性化行為的傾向。
這種企圖,使得俠的本質(zhì)開始轉(zhuǎn)化,到了宋代,原始氣力盲昧的俠風,乃逐漸為理性價值的公眾俠義所取代,俠義內(nèi)容及其精神,也從私人利害意氣感激,變成公眾集體之價值正義;除暴安良的俠客形象,與唐代以前那種“積惡兇暴,好游俠”(《后漢書·郎凱傳》)的猙獰面貌,迥然不同。
當然,另外也有一部分俠者拒絕這樣的轉(zhuǎn)化,不愿意為社會、為國家貢獻出力量,而篤意于原有俠義的傳承。重私人之間的然諾恩仇甚于公眾的利益和秩序,保持著眥睚殺人、亡命作奸的傳統(tǒng),其原始性質(zhì)遂也因此而愈發(fā)增強了,逐漸趨向神秘化,而成為劍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