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雨滴耐心地穿過深秋。
雨滴從紅瓦的階梯慢慢滴下來,落在美人蕉的葉子上,流入開累了的花心里,匯成一眼泉。
雨滴跳在石板上,分身無數(shù),為寂靜留下一聲“啪”。
雨滴比時鐘更有耐心,盡管沒發(fā)條,走步的聲音比鐘表的針更溫柔,在屋檐下、窗臺上,在被雨水沖激出水洞的青磚上留下水音的腳步聲。時間在雨滴里沒有表針,只有滴答。清脆的聲音之間,時間被雨滴融化了一小節(jié)。被融化的時間永遠不能復原,就像雨滴不能轉(zhuǎn)過身回到天空。
秋天盛滿繁華之后的空曠,秋天被收走的不光是莊稼和草,山瘦了,大地減肥,空中的大雁日漸稀少。
說秋月豐收,這僅僅是人的豐收,大地空曠了,像送行人散盡的車站月臺。
讓秋天顯出空曠還由于天際遼遠,飛鳥就算成萬只飛過也不會擁擠。云彩在秋天明顯減少,比莊稼少得還快,仿佛說,云和草木稼穡配套而來,一朵云看守一處山坡。莊稼進場,青草轉(zhuǎn)黃,云也歇息去了。你看秋空飄著些小片的云,像魚的肋條,它們是云國的兒童。
濃云的隊伍開到海的天邊對峙波濤,波濤如山危立,是一座座青玉的懸崖,頃刻倒塌,復現(xiàn)崢嶸。
雨滴是天空最小的信使,它的信是晝夜不息的滴水之音。在人聽到雨滴的單調(diào)時,其實每一聲都不一樣。雨滴的重量不一樣,風的吹拂不一樣,落地聲音也不同。雨滴落在雞冠花上,像落在金絲絨上啞默無聲。雨滴落在電線上,串成白項鏈,排隊跳下地面。
秋雨清洗忙了一年的大地。大地奉獻了自己的所有之后,沒給自己留一棵莊稼。春雨是禾苗喝的水,夏雨是果實喝的水,秋天是大地喝的水。土壤喝得很慢,所以秋雨纏綿。人困惑秋天為何下雨,這是狹隘的想法。天不光照料人,還要照料大地與河流。古人造字,最早把天寫作“一”,它是廣大、無法形容的一片天際;爾后造出兩腿邁進的“人”字。把天的意思放在“人”字肩上曰“大”,而“大”之上的無限之“一”,變成現(xiàn)在的“天”字。天在人與大之上,要管好多事。
天沒倉庫,不存什物或私房錢。天之所有無非是風雨雷電,是云彩,是每天都路過的客人——飛鳥。天無偏私,要風給風,要雨給雨。風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空中,雨入大地江河,蒸發(fā)為云,步回天庭。這就像老百姓說的,錢啊,越花越有。像慈悲人把自己的好東西送給別人,別人回報他更好的東西。
深秋的雨,不再有青草和花的味道,也沒有玉米胡子和青蛙噪鳴的氣息。秋雨明凈,盡管有一點兒冷。雨落進河流,河床豐滿了一些。河流漂過楓葉的火焰,漂過大雁的身影。天空的大雁,脖子比人們看到的還要長,攥著腳蹼,翅膀拍打云彩,往南方飛去。河流在秋天忘記了波浪。
雨滴是透明的甲蟲,從天空與屋檐爬向白露的、立秋的、寒露的大地,它們鉆進大地的懷抱,一起過冬。
我在泰國南部皮皮島潛泳,才知道海底有比陸上更美的景物。紅色如盆景的珊瑚遍地都是,白珊瑚像不透明的冰糖。絢麗的熱帶魚游來游去,一魚眼神天真,一魚唇如夢露。它們幼稚地、夢幻地游動,并不問自己往哪里游,就像鳥飛也不知自己往哪里飛。
人到了海底卻成了怪物,胳膊腿兒太長,沒有美麗的鱗而只有褲衩,腦袋戴著泳鏡和長鼻子呼吸器。可憐的魚和貝類以為人就長這德性,這真是誤會。我巴不得卸下呼吸器給它們展示嘴臉,但不行,還沒修煉到那個份兒上,還得呼吸壓縮氧氣,還沒掌握用鰓分解水里氧氣的要領。海底美呵,比九寨溝和西湖都美。假如我有機會當上一個軍閥,就把軍閥府邸修在海底,找我辦事的人要穿潛水服游過來。海里的細砂雪白柔軟,海葵像花兒搖擺,連章魚也把自己開成了一朵花。
上帝造海底之時分外用心,發(fā)揮了美術家全部的匠心。石頭、草、貝殼和魚的色彩都那么鮮明,像鸚鵡滿天飛。上帝造人為什么留一手?沒讓人像鳥和魚那么漂亮。人,無論黃人、黑人、白人,色調(diào)都挺悶,除了眼睛和須發(fā),其余的皮膚都是單色,要靠衣服胡穿亂戴,表示自己不單調(diào)。海里一片斑斕,上帝造海底世界的時候,手邊的色彩富裕。
雨水跳進海里游泳,它們沒有淹死的恐懼。雨水最怕落在黃土高坡,“啪”,一半蒸發(fā),一半被土吸走,雨就這么死的,就義。雨在海里見到城墻般的巨浪,它不知道水還可以造出城墻,轉(zhuǎn)瞬垮塌,變成浪的雕堡、浪的山峰。雨點從浪尖往下看,谷底深不可測,雨沖下去依然是水。浪用懷抱兜著所有的水,摔不死也砸不扁。雨在浪里東奔西走,四海為家。
雨在云里遨游時,往下看海如萬頃碧玉,它不知那是海,但不是樹也不是土。雨接近了海,感受到透明的風的撥弄。風把雨混和編隊,像撒黃豆一樣撒進海里。海的臉濺出一層麻子,被風撫平。海鷗在浪尖叼著魚飛,濤沖到最高,卷起紛亂的白邊。俯瞰海,看不清它的圖案。大海沒有耐心把一張畫畫完,畫一半就抹去另畫,象形的圖案轉(zhuǎn)為抽象的圖案。雨鉆進海里,舒服啊。海水清涼,雨抱著鯨魚的身體潛入海水最深處,魚群的腹側(cè)如閃閃的刀光,海草頭發(fā)飛旋似女巫。往上看,太陽融化了,像蛋黃攤在海的外層,晃晃悠悠。海里不需要視力,不需要躲藏。水是水的枕頭和被褥,不怕蒸發(fā),雨水進入大海之后不再想念陸地。
雪是客人,安坐地下枝上。它給麥子蓋上一床棉被,甚至給宮殿前的小石獅子戴一頂棉毛帽子,雪到世間來串門兒。
而雨是世間的伙計,它們忙,它們比鐘點工還忙,降落地面就忙著擦洗東西。雨有潔癖,它們看“這個名字叫地球的小星星”(阿赫瑪托娃)太臟了,到處是塵土。雨在陰沉天氣里挽起袖子擦一切東西。裂痕斑駁的榆樹里藏著塵土,雨用靈巧的小手擦榆樹的老皮,擦每一片樹葉,包括樹葉的鋸齒,讓榆樹像被榆樹的媽剛生出來那么新鮮。不光一棵榆樹,雨擦洗了所有的榆樹。假如地球上長滿了榆樹,雨就累壞了,要下十二個月的雨才能把所有的榆樹洗成嬰兒。
雨把馬車擦干凈,讓馬車上駕轅的兩根圓木顯出花紋,軾板像剛剛安上去的。雨耐心,把車轱轆的大螺絲擦出紋路。馬車雖然不像馬車它媽新生出來的,但拉新嫁娘去婆家沒問題。
雨擦亮了泥土間的小石子??矗∈右灿谢y,青色的、像鴿子蛋似的小石子竟然有褐色的云紋。大自然無一樣東西不美。它降生之初都美,后被塵埃湮沒,雨把它們的美交還給它們。雨在擦試花朵的時候,手格外輕。盡管如此,花朵臉上還是留下委屈的淚?;ǘ涮珛赡哿?,況且雨的手有點兒涼。
雨水跑步來到世間,它們怕太陽出來之前還有什么東西沒擦干凈。陽光如一位檢察官,會顯露一切污垢。雨去過的地方,為什么還有污垢呢?比如說,雨沒把絮鳥窩的細樹枝擦干凈,鳥還能在這里下蛋嗎?——雨的多動癥越發(fā)強烈,它們下了一遍又一遍。雨后,沒有哪一塊泥土是干的,它們下了又下,察看前一撥兒雨走過的每一行腳印。當泥土吐出濕潤的呼吸時,雨說這回下透了。
雨不偏私,土地上每一種生靈都需要水分和清潔。誰也不知道在哪里長著一株草,它可能長在溝渠里,長在屋脊上,長在沒人經(jīng)過的廢井里。雨走遍大地,找到每株草、每個石子和沙粒,讓它們沐浴并灌溉它們。石子雖然長不出綠葉子,但也需灌溉一下,沒準能長出兩片綠葉,這樣的石子分外好看。
雨有多么靈巧的小手,它們擦干凈路燈,把柳條編的簸箕洗得如一個工藝品;井臺的青石像一塊塊皮凍;老柳樹被雨洗黑了,像黑檀木那么黑,一抱粗的樹干抽出嫩綠的細枝。
小鳥對雨水沉默著。雖然鳥的羽毛防水,但它們不愿在雨里飛翔,身子太沉。鳥看到雨水珠從這片葉子上翻身滾到另一片葉子上,覺得很好笑。這么多樹葉,你滾得過來嗎?就在鳥兒打個盹的時候,樹葉都被洗干凈了,絡紋清晰。
雨可能惹禍了,它把落葉松落下的松針洗成了褐色,遠看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翠綠的松針不讓雨洗,它們把雨水導到指尖,變成搖搖欲墜的雨滴。嫌雨多事的還有蜘蛛,它的網(wǎng)上掛滿了雨的鉆石,但沒法果腹。蛛網(wǎng)用不著清掃,蜘蛛認為雨水沒文化。
磚房的紅磚像剛出爐一樣新鮮,磚的孔眼里吸滿了水。這間房子如果過一下秤,肯定比原來沉了。牛欄新鮮,被洗過的牛糞露出沒消化的草葉子。雨不懂,牛糞也不用擦洗。
雨所做的最可愛的事情是清洗小河,雨降下的水珠還沒來得及擴展就被河水沖走了。雨看到雨后的小河不清澈,執(zhí)意去洗一洗河水,但河水像怕胳肢一樣不讓雨洗它的身體。河水按住雨的小手,把這些手按到水里,雨伸過來更多的手?;野椎目諝饫?,雨伸過來密密麻麻的小手。
責任編輯/季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