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晨暉
艾曉楠右眼皮老喜歡跳。
艾曉楠是個民警。
本來這兩件不搭界的事,在艾曉楠身上奇妙地起了化學反應。“右跳災,左跳財”,艾曉楠跟眼皮跳較上了勁,他喜歡計算右眼皮跳時撞上事兒的概率。
艾曉楠早上出門的時候,右眼皮又跳,從電梯里跳到地下車庫,像粘了只飛蛾子,撲棱棱地閃,搞得艾曉楠踢到了地下車庫里的擋車板,差點兒摔個仰八叉。因此,他拉開車門第一件事就是撕了一角面巾紙,蘸了一點兒口水,貼到右眼皮上,心里默念,跳吧,跳吧,讓你白跳。自打關注右眼皮跳以來,艾曉楠就一直樂于用這些小事兒去晦氣,贏兆頭,喜歡這樣移花接木,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融融消化。
艾曉楠算過,眼皮一跳,不貼,肯定出事。上次在中心醫(yī)院處理醫(yī)鬧事件就是這樣。當時他和同事們全貓在大禮堂里,守著尸體不讓患者家屬搶走,怕家屬們拿著尸體堵路上訪什么的,借尸還魂,據尸要價。結果家屬們砸不開門,搶不到尸體,就全趴在大禮堂外面,壁虎似的,朝窗戶里扔東西,撿到什么扔什么,磚頭、瓦片、石塊兒、從砸壞的辦公桌椅上拆下來的木腿木腳,好像一陣龍卷風,從窗戶里涌進來,天上頓時下起各類器形的雨。壁虎們精得很,游走八方,強攻六路,哪面人多,就擊破哪面?!按虿贿€手,罵不還口”,這幾乎成了處理一般群體性事件的標配。因此,民警們都自覺地就地找掩體。但不管躲閃哪面,艾曉楠都不忘了把他隊里的陳楓拉到背后,用自己當了擋箭牌。
這陳楓打從警就跟著艾曉楠,四年多了,一口一聲師傅,喊得沁花蜜甜,粑粑糯糯,艾曉楠的一箭一令比他爺娘老子要管用得多。而且陳楓和艾曉楠一樣,都是熊貓血,RH陰性O型,稀少,據說一個幾百萬人口的城市也就幾十個人血型配得了對。這兩個同類稀有血型的人,在心理、喜好、憎惡上自然有更多的近似之處,惺惺相惜,聲氣相通,默契得不得了。僅憑這一點,艾曉楠對陳楓便生出幾分親昵來,關照有加。他最怕陳楓傷不起,從警時間短,經驗少,弄出個什么事兒來,要搶救,要輸血,除了艾曉楠還真不知往哪兒去找。因此,艾曉楠對陳楓說,你就在我后面,我要有事,輸你的血,你年輕,血好!陳楓一天五百個俯臥撐,一個五公里越野跑,還喜歡杠鈴、搏擊,一身腱子肉緊繃繃的,拳頭一握,手上青筋突起,血液奔流之聲錚錚在耳。因此,當陳楓每次提了拳頭要往前沖時,艾曉楠就用這句話來擋他。當然,說歸說,陳楓在這方面特別擰,少有聽的時候,經常是兩個人推來擋去,英雄氣重,兄弟情長。
那天收戰(zhàn),二十多個同事幾乎個個掛彩,但一般也就是擦破皮或紅腫一大塊兒。艾曉楠躲得不及時,被一塊兒磚頭砸著了額角,還好,不算太嚇人,縫了兩針,第二天照常去上班了。被艾曉楠硬擋在身后的陳楓,果然沒事,但被一塊兒姨媽巾砸中,嚴嚴實實撲臉而來,據說還濕漉漉的咸濕腥膻。陳楓因此三天吞不下飯,一吞下去就要吐出來,比艾曉楠老婆妊娠反應還厲害。后來這件事大伙兒還不敢提,誰提他跟誰急。艾曉楠也不敢提,只在心里說,小子哎,識好吧,總比頭破血流要強!
艾曉楠也算過,他右眼皮一跳,就算貼了白紙,照樣攤得上事兒,全打的白條。比如上次抓個飛車搶奪的,被拖傷了,膝蓋腫得蘿卜大。那天他還不是和兒子糖糖一起用白紙貼了右眼皮,還不是一樣沒躲過?艾曉楠想想好笑,這些年從警以來,大大小小受過的傷不下十來次,難不成真的每次都有眼皮跳的預兆?真有就好了,真有這回事,每次處警之前掐指算算是不是黃道吉日,要不適合,都互相提醒著小心行事,那還不玉瓶凈水,化孽為僧?那還不阿彌陀佛,萬事皆空?艾曉楠越想越覺得自己是無聊了,就像摳完香港腳不忘嗅手指頭一樣,惡心齷齪。不合適處警,就不處?這派出所可不是自家菜園子,想進就進,想出就出!這群眾報警也不是桌上擺的點心,不是你想吃哪個就伸手去捏哪個,有時明知是刀山火海,一去不回,那也要硬著頭皮上的。但艾曉楠嫌惡自己一下,也就釋然了,人嘛,誰還不是吃喝拉撒睡地過一生,總有些講不得、擺不上臺面的旮旮旯旯,天知地知我知罷了,何況他還是稀有血型,總得有些異于常人的特質吧。
這也難怪艾曉楠,當了個城關派出所的副所長,四天一個二十四小時全勤班,每天一大早出了家門,就真不知啥時候回,也真不知這一天會遇到哪些離奇要命的事兒,也就難怪他生發(fā)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來討個風調雨順,旗開得勝。但唯有奔波忙碌是一種常態(tài),接手的案子新賬壓老賬,讓艾曉楠一天到晚小驢子一樣蹦跶不停。呵呵,誰叫艾曉楠是副所長呢!這副所長就是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旗,腳踏實地,高高揚起,就是千斤重擔下那根扁擔,兩頭壓實,無處可躲,前面要亮給領導看,后面要領著大家干,這雙面鏡的形象一樹,兩面光光,通體透亮,馬虎不得半點兒,因此,這把艾曉楠生生弄成了個肉夾饃,操作簡單,容易上手,穩(wěn)妥實誠,飽肚抗饑,省事省心,領導看了領導愛,民警也把他當哥們兒,唯馬首是瞻。
艾曉楠最近更忙,鉚釘一樣夯在崗位上。公安部組織開展“百城禁毒會戰(zhàn)”,艾曉楠所在的城市是全省唯一的參戰(zhàn)單位。要代表省公安廳到公安部爭榮譽,爭地位,工作壓力可想而知。全市公安系統早就層層部署,掀起了禁毒掃毒工作高潮。艾曉楠所在的派出所地處城關,雜居閑散人員多,分配下來的任務更重。分局里每周對各派出所打擊情況進行一次排名通報,每個月開一次調度會,調度會上哪個所落后,哪個所的所長就要上臺作表態(tài)發(fā)言。所長們當然都不想上臺,副所長們更不想所長上臺,因為所長去表態(tài),等于是在講所里幾個副所長沒卵用,那都是銀樣镴槍頭,擺設。因此,幾個帶隊的副所長被逼得火燒火燎,走路都扇風,彼此之間也暗暗較勁,看誰完成的打擊指標多,誰逮的吸販毒人員多,恨不能袖子里能甩出個金鐘罩來,一揮,叭地罩一撂毒鬼子。
艾曉楠自嘲自己在家就是顆露珠。深更半夜開始附著凝結,凌晨五六點時飽滿成形,然后撮起這滴露水,親一下還在睡夢中的妻子、兒子,就直接隨風而去。但艾曉楠這滴露水,今兒個還沒斂好形,就早早地滾落出來了。線報說晚上在桃紅賓館有個外號叫麻五的要進行毒品交易。艾曉楠不敢打無準備的仗,他率陳楓幾個到桃紅賓館反復查看了地形,認真商量了抓捕方案,誰沖鋒、誰踹門、誰斷后、誰堵窗,都一一安排停當了,才稍稍安心。轉鐘之后行動開始,艾曉楠從來都沖鋒在前,一來他是隊長,身先士卒,推躲不得,二來隊里也數他年紀最大,反正兒子都有了,萬一出個事兒,啥遺憾也沒了。當陳楓一腳狠狠踹開門時,艾曉楠幾個舉槍電閃雷鳴地沖進房間,高喊:警察,不許動。屋里三個人頓時像蟑螂一樣亂竄。黑衣的麻五要往窗戶外跳,艾曉楠早搶上前,一把拖了下來。麻五順手抄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扎著手腕想自殘,艾曉楠出手更快,他反扣著麻五的手腕往后一抖,刀哐的一聲掉地上了,啪啪兩下,就把麻五給反銬上了。這時,眼尖的陳楓一把拖過艾曉楠的手,驚詫地說,師傅,你手出血了。艾曉楠心里一沉,像湖水里嘭地墜入了一個千斤大石,激起的波浪打得頭皮發(fā)麻。大伙的目光交匯處,關切、焦灼、疑慮……各種情緒像拉開的彈簧,把屋子里的空氣繃得緊緊的,艾曉楠看著手心的血冒出來,突然清醒,他疾步走進衛(wèi)生間,拼命沖洗傷口。鮮紅的水,觸目驚心,泡濕了艾曉楠呼呼跳的心,連呼出來的氣都開始冷下來。
房間里陳楓壓低了嗓子,在訊問麻五。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在這里干什么……艾曉楠每聽到問一句,心就像秋千蕩出去,聽到回答之后,才慢慢蕩回來。他不敢再往下聽,吊著秋千的繩子吱扭扭叫得奄奄一息,他怕他蕩出去了的心再也回不來。但那句話還是像把匕首一樣,直接挑斷了那根繩子?!澳阌邪虥]有?”沉默,可怕的沉默,艾曉楠甚至聽得到屋里人牙齒挫動的聲音、鼻毛翕動的聲音、口水吞咽的聲音。這種沉默像一炷香裊裊占據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呼吸、每一個縫隙,并在不斷被延長,艾曉楠忽然像被電觸似的,渾身發(fā)軟,他眼看著他的心越蕩越遠,消失在窗外黑茫茫的夜空中。他的身體,變成了一個被蛀空的樹洞,塞滿了春天的潮氣,綿軟而沉重。以致陳楓后來的問話,像數縷云絮,南來北往的風一吹,艾曉楠一句也沒聽清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分鐘,也許兩分鐘,當艾曉楠從云端掉下時,他才感覺到雙手從麻木返回到一種皸裂的痛楚中,仿佛莽原冰化,凍水肆流。艾曉楠用冰涼的水洗了個臉,當毛孔的痙攣逼出一臉的寒邪時,艾曉楠終于把渙散的魂魄聚攏來。他定定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抿起的嘴角鐵線一樣倔犟粗糲,犁開一道深轍,漸漸掩去了臉上的青紅皂白。艾曉楠從衛(wèi)生間往外走的時候,突然又想到了他早晨右眼皮跳的事兒。
房間里大家默默地做事,空氣凝練,吐納有聲。艾曉楠故作放松地說,兄弟們,放心,你們楠哥沒那么壞的運氣!陳楓說,師傅,這家伙信口雌黃,你吉人自有天相的,別擔心。又說,我把我的血換給你,你放心!艾曉楠心頭一暖,強換了個笑臉:狗日的,不枉當你師傅幾年。幾句話下來,屋子里看似又輕風漾起,天朗氣清,但其實每個人心里都像壓了一塊兒沉重的石頭,蒙天蔽日,更深露重。
接到消息的派出所所長劉仁長風一樣撲過來了。黑暗中,艾曉楠卸下強打起來的百倍精神,靜靜地坐在劉所開來的車上,一路疾馳奔向市疾控中心。此時,白天的喧囂與蕪雜一概退去,街燈晦暗,樓影憧憧,寒夜如鴉,寂寂噤聲,馬路寬闊深遠,花木整齊肅穆,整座城市像個巨大的空盒子,交叉著冰冷的線條與明暗不一的色塊兒,像艾曉楠的心一樣延伸至無盡的黑暗里。艾曉楠竟一時覺得有幾分陌生,他不知多少次深夜奔波在這座城市里,卻從未如此近切而新鮮地感受過它。這種空蕩與無盡卻讓艾曉楠心里更無著落,也正是此時此刻,艾曉楠才真正開始咀嚼“艾滋”兩個字的含義。如果真被感染,意味著什么呢?可怕的病征?不可逆轉的死亡?家庭的分崩離析?生活的徹底覆滅?艾曉楠再想不到更多,即使按他的多年公安工作的常識他也只能想到這些。但這些就夠了,如何面對家里的老母?如何向家中的妻兒交代?這些平常曾在電視媒體上看到的發(fā)生在同行身上的故事,如今竟活生生在自己身上上演,艾曉楠再有虎膽雄風,再有英雄氣概,此時此刻,丟掉在同事面前的偽裝與強撐,他如一粒草芥般嬌弱,如一片枯葉般不堪一擊。他面對的是艾滋,一種令人聞風膽喪、普天下醫(yī)術都無力回天的頑疾,艾曉楠深陷在座位里,全身像輾壓去皮的苧麻桿一樣松散零碎。劉所嗅到了空氣里的苦澀,他伸出一只手來,用力地握住了艾曉楠的肩膀,安撫地說,沒事的,曉楠!但這句話不過是游絲軟絮,載不動艾曉楠此刻的無助與頹喪。艾曉楠把身子縮得更緊了,更深地陷到座位里,他在期待一種僥幸,僥幸病菌沒有進入血液,僥幸沒有被感染。但這種僥幸像天邊的月亮,明亮溫柔,卻遙不可及。
疾控中心一系列的檢查讓艾曉楠變得更加敏感起來,吞咽困難,肌肉酸痛,心跳加速,艾曉楠似乎感到病毒正在肆無忌憚侵入,艾曉楠明知這是自己的幻覺,但卻無法控制身體的這種驚悸與脆弱。高副局長和劉所在一旁不停地安慰他,但在刺目的燈光下,艾曉楠卻覺得被搖了一個遠景機位,物像模糊,聲音嗡嗡,虛空一片,唯有他自己的心跳,不停地拉近拉近,堵在他的耳邊,橫在他的眼前,沖擊著他的喉嚨口,像從山谷底漫上來的濃霧,把他罩了個滴水不漏。艾曉楠努力定神想回到聲色俱靜的狀態(tài),可那一刻,他所有的思維和自控能力喪失殆盡,他眼看自己像一只風雨里受傷的鳥雀,振不動翅膀,一頭扎向堅硬的地面。艾曉楠艱難地搖了搖頭,似乎想躲過憑空想象里撲過來的風雨和深不可測的淵谷。
醫(yī)生拿過一張表格讓艾曉楠簽字時,艾曉楠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從恍惚狀態(tài)下回過神來。原來阻斷艾滋的藥物具有很大的副作用,對肝、胃等損傷很大,需要患者作出免責承諾。當艾曉楠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時,他感覺是在博弈一場賭局,生死為注,虎嘯山崩。醫(yī)生看出了艾曉楠的遲疑、緊張,他拍拍艾曉楠說,艾警官,我這里收治過被艾滋針頭刺傷的病人,但都沒有感染,我想你一定也會很幸運的!一般被艾滋病毒侵入身體后,一小時內服用兩種特效藥,被感染的可能性只有0.3%;兩小時內服用,感染的幾率只有2%;二十四小時內服用,被感染的可能性在20%;若超過二十四小時服藥,已無任何效果,那性命就危險了!你來的時候不超過兩個小時,很及時,有利于艾滋病毒的阻隔,感染的概率很小。但即使這樣,你也必須再經過為期四周、八周、十二周的三陽抗體檢測,如果全部是陰性,就證明你沒被感染,尤其是第一次檢測為陰性后,可排除感染率98%。
醫(yī)生的一席話,在艾曉楠冰凍的心上撒了層鹽,有了回軟的趨向。但一想到總有劫數難逃的可能,艾曉楠終覺自己是站在鬼門關上飄來蕩去,到底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都要等十二周以后的宣判了。此時此刻,礙著高局和劉所在,艾曉楠雖然盡力保持著表面的平靜,但他的內心就像是霜打的稻草,頹然倒伏,他終于把自己那不甘屈服的念頭摁壓到泥水低處。如果說此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種擔憂、臆斷,而現在他真正變成了疑似艾滋病毒攜帶者。他知道他接下來的日子就得接受自己是一個艾滋病毒攜帶者的事實,就該以一種艾滋病患者的狀態(tài)來生活。
那該是如何一種煎熬!
當艾曉楠提著一大包藥品在劉所長的護送下往回走時,他突然不知所措,該往哪兒走,回家?妻子已有兩個月身孕,又是高齡產婦,他這要回去,臉青臉白、魂不守舍的,還不把她折騰出苦膽汁來?艾曉楠這才清醒地意識到,從這一刻開始,他便是HIV病毒攜帶者,從此他的人生急轉直下,飛瀑三千尺,肝膽都凜冽啊。艾曉楠折轉身往所里走,并一再囑咐劉所,千萬千萬別讓他家里人知道,他獨居的母親已經七十多歲,風燭殘年,經不起這樣沉重的打擊。
一夜無眠。艾曉楠躺在派出所空蕩蕩的值班室里,看著黑夜像一個巨大的車輪碾過,壓在他心口重若千斤。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想得最多的就是要是真的感染了艾滋怎么辦?離婚!這下下策已然成為上上策??v使他倆感情如膠似漆,但艾曉楠也不想把老婆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艾滋病是一把剔骨尖刀,足可以把人肢解得渣渣屑屑。難就難在現在妻子肚子里的這一個,兩口子當初決定生二胎的時候,也掙扎過好久,生養(yǎng)的艱辛差點兒讓他們放棄。現在生下來?妻子到時一人帶著倆拖油瓶,估計啥事兒都得黃。不生?三十四歲的年紀,去人流也是生不如死。還有老母親,年輕時就守寡,一人獨力撐槳,眼看著彼岸在即,卻偏偏觸礁擱淺,那還不如直接拉她去火葬場。至于自己嘛,艾曉楠想,這份兒上也就茍且偷生了,偷偷找個地方,一個人一條命,過一天是一天,野草芭茅一樣的,隨他自生自滅好了。那半宿,各種想法漲潮似的擠爆了艾曉楠的腦袋,孤獨、無助一起襲來,瓜分了這個黑夜,艾曉楠幾次淚濕眼眶,在生命的刀鋒上,他小心翼翼踮腳前行,卻不知什么將把腳底扎穿。
吃飯?zhí)铒柖亲颖臼瞧匠J?,艾曉楠現在卻犯了難,別人不計較與他一口鍋,他自己還是有那個覺悟的,主動避嫌!早晨,當艾曉楠像往常一樣走向食堂的時候,中途陡然踅轉;過去與戰(zhàn)友們一張床上打鬧,一個鍋里爭食的日子只怕一時難以為繼。艾曉楠默默地走到外面的早餐店,買了兩個包子,一杯豆?jié){,匆匆?guī)卓诮鉀Q,連人家的椅子也不敢坐。
中餐,有朋友不明就里,約艾曉楠外面吃飯,艾曉楠百般推辭不得,便如實相告,朋友連說不介意。想到多年老友,閑聊幾句正好散散心,艾曉楠便應了約。可他雖然用的公筷,但凡筷子所到之處,朋友都不再沾邊,這頓飯吃得郁悶,艾曉楠便也明白自己是個遭棄之人。因此,當陳楓再拉他去食堂時,艾曉楠都一再推卻。兄弟們情意再厚,他也得有自知之明,他不想讓一種隱隱的不安彌漫在所里,他沒有能力把自己從一種迷茫與低落的情緒中解脫出來,就不能再把這種情緒傳遞給他的兄弟。他需要的是一個人靜靜地花開花落,吐故納新,等一顆種子過早破土,獨自挨過凜凜的倒春寒。但陳楓不管不顧,給他盛了滿滿一大碗飯和菜送到值班室來了,他不動聲色,只睜著無辜的雙眼盯著艾曉楠發(fā)呆。艾曉楠沒辦法,草草撥拉了幾口,算是交了陳楓的差。陳楓端著碗筷要走時,艾曉楠說了一句,以后我就用這副碗筷了。
服用阻斷藥物之后需要護肝護胃,必須要到醫(yī)院去吊鹽水。當艾曉楠好不容易拉下臉面,跟小美女護士講他是疑似艾滋攜帶者,讓她扎針時注意點兒,小美女宛如驚弓之鳥,腳尖一跳閃開了十米,再見時全副武裝,臉上口罩遮得只剩兩只眼,腳上換了靴子,只差沒戴上防毒面具了。
至于嗎?艾曉楠心里恨恨地想,而他周圍原來坐著的輸液病人,也倏忽一下彈開了。艾曉楠感到一雙雙眼睛像刀子一樣扎過來,扎得他前襟后背千條萬縷,嗦嗦地扇出冷風來。如果說此前當警察的艾曉楠心氣兒里還有那么一絲自負、驕矜,此時此刻,卻已豪氣全無,從未有過的挫敗感油然而生。艾滋二字,像一塊兒猩紅的招牌,隔了遠山遠水的夜色,依舊張牙舞爪,凌空襲人。當被擊倒的艾曉楠埋在塵埃里,他才深切感受到這個群體所承受的鄙視、痛恨。
說實在的,在多年辦案經歷里,艾曉楠接觸過非常多的艾滋病人,自己對這一群體是哀其不幸,怒其不良。有的患者明知公安機關關押收治壓力很大,便有恃無恐,公然販毒;有的挾艾滋為非作歹,拿著抽取了攜帶艾滋病毒血液的注射器,到處敲詐勒索;有的荒淫無度,私生活糜爛,瘋狂傳播艾滋病毒。對瀕臨死亡的艾滋病患者,艾曉楠更是印象深刻,毛狀白斑,瘦如骷髏,恐怖的疹疣,持續(xù)的低燒腹瀉……處處觸目驚心,令人毛骨悚然。而現在,淫亂、毒品、人渣、死亡……這些艾滋標簽一個不漏地貼到自己身上了。想到這兒,艾曉楠臉上不知是藥物作用還是其他,越發(fā)地麻辣火燒,像被人狠抽了三百記大耳刮。
幸好這時劉所來了,一起來的還有縣局的局長、政工科長、分管的高局長以及一大群新聞記者。清一色的制服,威武挺拔,旋來的一股風掃蕩了病室里的鄙夷之氣。待得大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方以欽佩的眼光向艾曉楠默默致敬。
面對領導的關懷,艾曉楠沒有哀怨,打心底里講,發(fā)生這事兒以來,他也真沒去后悔過,多年混在警隊,他已然清晰自己腳下的路,不說懸崖絕壁,至少也是一條羊腸小道,什么蟲鼠蛇狼,總要碰上一些的。只是流血流汗、缺胳膊斷腿甚至搭上性命的種種可能,他都曾一一設想過,唯獨沒想到會以這種窩囊的方式,把生命鉆一個難以愈合的窟窿眼。
艾曉楠什么話也講不出來,雖然極力想裝得像個沒事兒人一樣輕松、自在,但前路的叵測,總在他的一個笑、一句話里留下細致的伏筆,吹刀見血,心尖兒打顫。
領導讓艾曉楠好好休息,艾曉楠苦笑一下,心想真不知該往哪兒去。還是劉所了解他的心思,他讓艾曉楠該干嗎就去干嗎。劉所拍著艾曉楠的肩膀開玩笑說,往最壞處想,你至多也是個攜帶者嘛,潛伏期都有十多年呢!艾曉楠趁勢也打了個哈哈,笑聲像碰落的樹枝上的積雪,沙沙有聲,夾著一股清冷之氣。艾曉楠把嘴張開,使勁扯了扯,他覺得臉皮不夠用,繃得緊緊的。
對于記者的采訪,艾曉楠心有隱隱的抵觸。一來他不想讓記者鬧得滿城風雨,路人皆知,鉆到他家人的耳朵里去了;二來他也不想被記者寫得那樣牛高馬大,光彩照人,好像他渾身就灌滿了英雄的血脈,只等開關一開便噴涌而出,落地成像。因此,他再三跟記者講,他無非是被刀子劃破了一下,不算啥,這叫職業(yè)暴露,是工作中常會遇到的。艾曉楠把他剛從網上看來的知識現學現賣。末了,他一再叮囑記者,千萬用化名啊,千萬別讓他家人知道了。
當老婆的電話追過來時,艾曉楠心里像一桶水哐地全潑了出來,濕漉漉的無路可退。其實從出事的頭天晚上開始,艾曉楠就無數次把老婆的電話號碼撥在手機上,但每次都像捏著炭火籽一樣摁不下去。他穩(wěn)了穩(wěn)神,舔濕了嘴唇,才接通電話。老婆在那頭問他昨晚怎么沒回家,艾曉楠說抓了幾個毒鬼子,忙了一宿。還說這幾天都會很忙,讓她別擔心。老婆還想要說什么,艾曉楠趕緊說,有事兒,忙,便匆匆掛了電話。還好,老婆早已習慣了他這種八竿子打不到人的警察生活,很少打破沙鍋問到底,也就讓他像魚一樣躲深水里去了。
第四天上,艾曉楠準備回家一趟,糖糖在電話里把爸爸兩個字都喊化了,老婆那邊他像刷小廣告一樣不知刷了多少個謊言。同事們都讓他回去實話實說,可這份兒上,老婆胎鬧動靜大得很,還伴有妊娠高血壓,這話要說出口,她血壓還不像股市一樣瘋狂震蕩啊。艾曉楠是打死也不敢說。
但不說,他也交不了差,糖糖要往他身上爬,小嘴兒像牛皮糖似的粘在艾曉楠的臉上。艾曉楠左躲右避不肯就范,糖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哄也不是,罵也不是。想給老婆做頓可口飯菜吧,看著手上的傷口,艾曉楠竟然不敢下手。做好了也不敢上桌,他搪塞說嘴里長了潰瘍,吃不了油辣的,自己另煮了一鍋粥,草草喝了一碗。老婆才吃過東西,反應就上來了,跑到衛(wèi)生間里哇哇吐,艾曉楠想幫她拍一拍背,舉起的手卻遲遲落不下去??粗掀呕仪嗟哪樕?,艾曉楠心里像刻刀似的劃,劃得情緒像清明掃墓的掛山錢一樣飄零。
老婆不明白艾曉楠心里壓著的磨盤,以為是他見到她娘兒倆不高興,更加的氣郁起來,跑到房間里,砰的一聲把門關了,怎么叫也不開。艾曉楠覺得自己在這個家里完全成了局外人,什么都插不上手,使不上勁,幾乎要崩潰,陷在沙發(fā)里盯著傷口發(fā)呆。只有糖糖不懂世事,仍然快樂得像只小鳥啾啾地叫。爬累了,便撲到艾曉楠懷里小豬一般拱了幾拱,很快睡著了。望著兒子滑膩的小臉,換在平時,艾曉楠早湊上去親個沒完沒了,可今天,他呆呆地抱著兒子,連呼出去的氣也不敢哈到他臉上。
最讓他糾結的還莫過于這漫漫長夜,就算夫妻倆日里吵得天翻地覆,到晚上也是床頭吵床尾和的,從來沒有分開睡過。可現在,艾曉楠傻了眼,若老婆興致來了,要親幾口溫存一下,他還不得嚇破苦膽,落荒而逃啊。只怕那時引起的誤會更深。艾曉楠也顧不上老婆怎么想了,在書房里獨自一人輾轉反側,挨到天亮,就偷偷溜回所里去了。
化名了的艾曉楠沒有成為名人,但艾曉楠所在的派出所成了名所。艾曉楠和陳楓去轄區(qū)的賓館檢查實名登記情況,賓館的老板直接就搭上了,說你們所里有個民警染上了艾滋,可千萬別往我這里來,這病可傳染著了,別影響咱生意啊。艾曉楠明知這是店主拿他們當眼中釘,橫挑鼻子豎挑眼,但他剛要邁進門的腳還是被抽了筋,站立不穩(wěn),蹭在那里面紅面白。陳楓剜了老板兩眼,找了個岔子把老板狠狠訓了一頓,末了再恨恨加了一句,媽的,老子就是艾滋,老子以后要天天來!但艾曉楠心里不覺絲毫解氣,倒像揉了一把鹽,生生地痛,痛得人都矮了一截。
社區(qū)民警老夏要去人家家里調解糾紛,艾曉楠也趕緊毛遂自薦了。可人還只到人家屋門口,房間里就下了逐客令了,屋里那個一喝酒就揮拳打老婆的男人在門口趾高氣揚地說,你們所里哪個有艾滋,我這門可不能讓他進。老夏趕緊圓場,說我們所里誰也沒艾滋,再說艾滋也不是這樣傳染。話還沒完,那男人就丟了一句,別拿我當傻子,你們不說出來,那誰也不要進我的屋。艾曉楠抽身就往后走,他臉上的血像春天的花骨朵一樣,立馬就要綻出來。艾曉楠走到一條沒人的巷子里,往墻上狠狠砸了一拳,疼痛瞬間散開,扎遍全身。在痛的觸角里,艾曉楠似乎找到了一種暢快,他接連又捶了幾拳,讓痛的快感像啤酒泡沫一樣從身體里沽出來。
訊問室里陳楓和小笛正在訊問一個尋釁滋事的小黑皮。艾曉楠走進去的時候,小黑皮硬著頸子,打了雞血一樣趾高氣揚,不可一世。艾曉楠看不下去,知道這類混混都是年少不更事,拿爹媽給的皮囊不愛惜,隨便哪個大哥一聲喊,就敢抽刀砍人,被抓了捕了,還死不知悔改。艾曉楠對付這些小混混很有一套,知道如何殺他們的威風。他剛要上去響鼓重錘地敲打敲打,誰知小黑皮沖他唬了一句,別過來,你們派出所要保證我的人身健康,有艾滋病的站開一些。這句話像一把尖刀,一下把艾曉楠心窩子扎了個對穿。艾曉楠只覺得耳膜像兩扇鼓脹的風帆,把他的腦袋擠得啥也沒剩了。他什么都沒想,揮起一腳,砰的一下,小黑皮已經滾到墻角哎喲哎喲地直哼哼去了。艾曉楠收回練到跆拳道黑帶二段的腿,頭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陳楓他們目瞪口呆。
一腳解了心頭恨的艾曉楠事后卻再也輕松不起來。小黑皮家社會關系比較復雜,再加上他犯事不大,只給了個治安拘留。小黑皮便揪著這件事死活不放,在網上大放厥詞,說派出所民警一腳把人踢得青紅紫綠,內臟受損,又到縣公安局信訪、縣紀檢告狀,要求從嚴處理艾曉楠,鬧得是雞飛狗跳。
縣局把事件前因后果查了個徹底,知道艾曉楠也是一時情緒失控,依他的處境,都表示可以理解,也想為艾曉楠鳴冤叫屈。但在洶涌的網上輿情面前,在社會風氣乖舛無常的現狀下,事關公安民警的輿論都是一邊倒,何況艾曉楠還真就踢了他一腳。因此,縣局縱有心庇護艾曉楠,也得迂回曲折,暗度陳倉。于是,通過跟小黑皮家人反復溝通,小黑皮家人表示只要艾曉楠肯賠禮道歉,便可以息事寧人,再不去網上煽風點火、危言聳聽了。
但這種情況下要艾曉楠去道歉,不亞于讓他把腦袋割下來任人踩踏。因此,不管縣局的紀檢室主任、派出所劉所等人怎么勸和,艾曉楠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事兒就這樣僵住了。劉所急得貓彈狗跳,指著艾曉楠氣急敗壞地說,你你你,真是犟得咬狗屌,說句低聲下氣的話怎么了,不就是舌頭打個滾嘛!這事兒也就這樣過去了,你看你要多清靜有多清靜,何苦抓個虱子到身上爬。紀檢室的張主任也來了,跟他講,縣局也確實考慮情況特殊,才沒有深究,要不然,按照紀律處分條例,關個禁閉記個過什么的,并不為過,縣局也是希望保護民警,愛惜民警。因此,要艾曉楠從大局出發(fā),從自身前途出發(fā),忍一口氣,把這事兒了了,別再在網上丟人現眼,讓人嚼舌頭。
艾曉楠還是不肯低頭,心想,嚼就嚼吧,大不了關個禁閉,媽的,正好不要去見人!但劉所卻出了一陰招兒,他對艾曉楠講,你要不去,那我就去請你老婆做你工作,跟她說你被刀子劃的事,把所有的事情一個不漏地講出來。艾曉楠聽得這話氣得脖子一伸一伸,但也奈何不得。他在心里把劉所腦袋擰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圓圈,明里卻只能乖乖就范。
道完歉的那個下午,艾曉楠像被抽了三百大鞭一樣,從里到外火辣辣地痛。服藥多日,反胃、嘔吐,手腳脫皮,嘴唇紅腫,血涌頭頂,種種藥物反應已強勢來襲。嘴里的潰瘍,臉上的疹子,更是助紂為虐。艾曉楠想,要是真有艾滋,這樣難受還不如一死了之,早死早超生。可就算距第一次檢測都還有幾天,這屠刀還高懸在那里,遲遲落不下來。艾曉楠郁悶得想死,心里筑了一道攔河大壩,滔滔的浪都拍在心門上,拼了命地要撞出一個豁口來。他開著車,在鄉(xiāng)間齊整的小路上一路狂奔,也不知過了多久,當艾曉楠終于歇下來,卻發(fā)現已將車開到了父親的墓地。
艾曉楠的父親二十年前就已經葬在這片郁郁蔥蔥的高崗之上,那時艾曉楠才不過十四歲。艾曉楠的父親也是一個警察,一個在派出所兢兢業(yè)業(yè)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警察,在一次外出執(zhí)行抓捕任務時,車子翻到了幾十丈的懸崖之下,當場身亡。從此以后,艾曉楠的父親就獨守在這個山頭,向東方凝望著艾曉楠母子,看著艾曉楠長成英氣逼人的青年,看著他穿上筆挺的警服,跨入警校的大門,也看著他學校畢業(yè),回到他原來工作的地方,漸漸根深葉茂,枝碩花繁。
對于艾曉楠來說,關于父親的回憶,像一幅年久的水墨,已漸漸蒙塵,漸漸稀薄,畢竟已有二十年的滄桑,年少的痛,也已經長痂生繭。雖然父親英年早逝,從此退出艾曉楠的青春地盤,但割不斷的血脈,在艾曉楠身上流淌著父輩剛勁不阿的血液。今天,他鬼使神差地來到了父親的墓地,是心里苦悶無處傾倒?還是父親在召喚?艾曉楠相信冥冥之中,他們父子之間肯定存在血脈的感應。
這段日子以來,艾曉楠已接近崩潰邊緣,他努力想讓自己眾神歸位,五臟著體,坐看云起,臥聽松風,淡然面對所謂的艾滋,但艾曉楠真沒有做到。他這塊兒粗制老瓷器,居然也有顆嫩豆腐的心,磕出的裂縫,無法還原了,這超過了他的多年培養(yǎng)起來的心理承受與修復能力。艾曉楠想,一定是父親感受到他的憂愁苦悶了,才把他帶到了這里。
父親當年是因公犧牲,墓地當時是好好修葺了的,但多年風雨,墳頭的水泥板已經開裂,從里面鉆出很多荊條雜草,倒伏在墳地周圍,平添了幾分零亂與荒涼。秋風漸起,吹動滿山的樹葉颯颯作響,像當年父親晚歸時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衣服摩擦聲,艾曉楠覺得父親一定站在這山林的某棵樹后面,默默地看著他,一定會悄悄走出來,站立在他身邊,陪他沉默不語。但環(huán)顧四周,滿眼卻只有密密匝匝的松樹、杉木、矮油茶、灌木叢,偶爾林深處響起一聲鳥鳴或飛鳥振翅聲,打破山野的寧靜,彈撥出大大小小的綠色的漣漪來。艾曉楠突然覺得自己像被人遺棄了,像野渡口一只荒蕪的船,生滿綠苔,落滿鳥糞。委屈多時的淚水,終于噴涌而下。艾曉楠此時全然忘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句眾人皆知的話,他跪倒在父親的墳頭,不禁放聲痛哭,一時黃河開凍,冰凌激越,一瀉千里。也不知過了多久,艾曉楠漸漸覺得心里雪化冰融,流泉清澈,洗滌了他積郁的憂慮、焦灼、委屈。艾曉楠待風吹干臉上的淚跡,默默點了兩支煙,在墳頭放一根,自己抽一根,冥冥輕煙中,艾曉楠似乎看到了父親的臉,慈祥、柔和、嘉許、期待……每一個眼神,都足以撫平他心底的阡陌,填成一段康莊大道。回去的路上,艾曉楠再沒有飆車,他看著兩邊村舍里冒出來的縷縷炊煙,像他的心緒一樣被風吹散了。
艾曉楠回家仍像蜻蜓點水似的,能少則少,能躲則躲。回去了也是木木呆呆,魂不守舍。在妻子眼里,他眼神游離,神色慌張,舉止異常,簡直就是個星外來客??蓱z艾曉楠有苦說不出,被妻子數落來數落去,他嘴里面都憋得要起泡了,卻露不得半點兒餡,大多時間只好躲在書房里,這更惹得妻子疑神疑鬼。有次艾曉楠晚上上廁所,卻發(fā)現本來已睡下的妻子溜到客廳里,翻看他的手機。妻子開始抱怨他嫌棄她了,問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喜歡的人,說他原來不是這樣子的,回得再晚,也不會一個人睡書房。她說你看你有多久沒親過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懷孕了,難看了,不想要我了。艾曉楠就怕這幾句,這把他腦腦髓髓都攪亂了,把腸腸肚肚糾結到一塊兒去了。但他嘴皮子講破了,賭咒發(fā)誓他老婆也不信,他恨不得腦袋往墻上撞。但誰會信呢?妻子有孕在身,情緒不穩(wěn)定,本應該好好呵護的,但他不僅沒有表示,有時老婆往他身上蹭,他還渾身發(fā)緊,借故躲開,搞得一驚一乍。這不是出軌的節(jié)奏是啥?艾曉楠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有時他想,要不干脆把實情告訴她吧,但看到她那抱病西施的樣子,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還是拖拖再說吧,等第一次檢測結果出來,要是沒感染,再說也不遲。于是,艾曉機待家的時間更少了,借口工作忙,逃之夭夭。
忙也是真忙。隔天艾曉楠又接手了一個新任務,縣城西邊的河堤上,由于地處僻靜,近來連續(xù)發(fā)生多起飛車搶奪案,還傷了人。從作案手段來看,應該是一個團伙所為。大白天里歹徒出沒,公然行兇,一時間街頭巷尾喧囂得云起霧罩,人心徨惶。所里破案的壓力山大,但苦于沒有線索,一直無法突破。劉所便安排艾曉楠和一名女警,扮成情侶,進行化裝偵查。兩人連續(xù)幾天一到黃昏,便開始在堤上裝模作樣地壓馬路。這一刻,夕陽西下,照得河水金紅,處處顯現出國泰民安的祥和。再加上警隊的女警都是漢子,吆五喝六,各路東西南北侃個不停,艾曉楠感覺稍稍放松,話多了幾句,臉上也呈現出鮮有的清朗之色,像茅屋檐下貼出一副大紅對聯來。
但這對聯沒光鮮兩天,便又招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打風吹。那天,艾曉楠正和搭檔不緊不慢地走著,老婆電話來了,隔著電波,艾曉楠也感覺到了一股熊熊撲面的火氣。老婆問他在哪里,艾曉楠猶豫了一下說在外面執(zhí)行任務。正待再辯解幾句,那頭電話已啪地斷線了。艾曉楠心里咯噔一下,正想著要如何繼續(xù)把這謊圓下去時,旁邊馬路上冷不丁飛出一個人影,待艾曉楠看清楚是自己老婆時,臉上已挨了響亮的一記耳光。他眼前頓時飛出無數金蛾子。艾曉楠本能地想一拳揮過去,但到了半途被他生生拽回了。他老婆指著他,慟聲道,艾曉楠,你喜歡別的女人,要和別人在一起,你就明白說出來,我還敬你敢愛敢恨,決不會死乞白賴地糾纏你??赡氵@樣算什么啊,我懷著孩子替你當牛做馬,你拖著女人在外面花好月圓,你艾曉楠良心被狗吃了吧,我當初瞎了眼了!
艾曉楠的老婆是個公司的財務主管,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魄力有魄力,說出來的話像針扎一樣,性子更是鋼板一塊兒,耿直硬氣,艾曉楠平素就畏她三分。只是近來有孕以后,她身子骨才顯弱了一些。
但令艾曉楠沒想到的是她居然會鬧到來盯他的梢,還當眾拂他的面子。艾曉楠看到旁邊的搭檔像個悶葫蘆一樣做不得聲,心里那憋屈啊,潮一樣涌上來。他吼道,夠了!丟人丟到這里來了!我怎么說你才相信啊,我是在辦案,你別胡攪蠻纏好不好。
艾曉楠老婆恨他死不認賬,見了棺材還不掉淚,丟了一句“離婚”背過身就跑。艾曉楠知道老婆的脾氣,這時追上去,只怕是火上澆油,要騰起沖天烈焰。他急得在后面一蹦三尺高,嘴里喊道,別跑別跑!但話還沒完,她老婆一個踉蹌就栽到了地上。艾曉楠這才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一把抱起他老婆,但已經遲了,老婆蜷成一團,捂著肚子,一聲聲喊痛。艾曉楠徹底慌了神兒,腿桿子直打跪,竟一時手足無措。還是搭檔靈泛,趕緊開了車拉了他倆往醫(yī)院跑。
但孩子還是沒保住,到第三天頭上流掉了。這幾天里,劉所和陳楓他們天天來醫(yī)院看望嫂子,早把化裝偵查的事講清楚了,其他一點兒也沒漏。艾曉楠再三交代他們,可不能把他的事兒透半點兒口風。艾曉楠妻子怨怨艾艾的,想起來眼淚就梭子一樣滑出來了,心里芳菲落盡,凄苦不已。
艾曉楠強裝鎮(zhèn)定,不斷安撫妻子,說跟這孩子沒緣,少養(yǎng)一個負擔輕些,日子過得暢快多了。其實,只要背過人去,他心里就空落落的,像個破蜘蛛網在風里蕩。艾曉楠知道經過了這次,他們也就徹底斷了要二胎的念想了。想到自己一個艾滋疑似感染牽出這么多事來,艾曉楠真的覺得命運跟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活生生把他擠對成一只風箱里的老鼠。不過妻子住院期間,倒是省了他不少麻煩,不用擔心要跟妻子親熱,只要幫著岳父岳母用心伺奉就行了,他心里倒是輕松幾分。
但艾曉楠的母親不高興了,她來看過幾次之后,特地把艾曉楠單獨叫到家里,問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說媳婦跟她告狀了,講艾曉楠就是不想親近她。這年紀輕輕的,小夫妻不打得火熱,這其中定有隱情??!艾曉楠半是羞愧半是無奈,他叫母親別管他們小兩口的事,又反復說對得住老婆。但母親就是不相信,對艾曉楠說,媳婦對你怎樣,我心里清楚得很,也就你艾曉楠爸爸墳頭冒青煙兒,才讓人家看上你,人家賺的錢有你三倍,帶著個兒子忙里忙外,對我也是百依百順,這樣的好媳婦打燈籠也找不到。老媽還稱贊了很多媳婦的優(yōu)點,又數落了艾曉楠很多缺點。老媽這一生氣,艾曉楠就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了。果然,老媽說著說著,就讓艾曉楠跪到他爸的遺像前,好好反思。從小到大,艾曉楠一犯了錯,他老媽就用這一招兒,所以艾曉楠從小到大,都盡量少犯錯,跪在父親的遺像前,看著老媽恨鐵不成鋼的傷心樣子,艾曉楠就覺得自己真是一枚不折不扣的混蛋。今天,艾曉楠依舊順從地跪了下去,但他盯著父親的雙眼,心里很坦然,想跟父親再嘮嘮也好!
明天就是第一次檢測結果出來的時候了。睡在值班室,艾曉楠徹夜未眠。其實,自打父親墓前轉了一圈以后,艾曉楠已經調整好了心態(tài),他不再煩燥、苦悶,吃安睡穩(wěn)。他想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老天給了你一條路,你依山順勢攀爬翻越就好了,陽光有,風雨有,這是難以避免的。但事到臨頭,真能做到身不動心不動,難之又難,畢竟人都是血肉骨架,食五谷,拉臭屎,磕碰摔跤,跌打損傷,皮要傷,肉要爛,精氣要散,魂魄要飛,這都不是提一口氣就止得住,擰得緊的。
2%,難道命運真要讓他逃不脫這樣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頸圈,讓他憋氣,讓他抓心撓肺,讓他生不如死嗎?艾曉楠不禁長嘆一口氣。他爬起床來,抬頭望向浩瀚夜空,明月千里,澄澈如碧,“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艾曉楠心生幾分感觸,想生命不過是一襲真絲長袍,光艷不了幾時,那就任他洗、剪、裁,該咋地就咋地吧!艾曉楠佇立許久,中秋干爽的晚風,打他身體拂過,漸漸收緊他心上的濕滯凝重。艾曉楠仿佛一塊兒通透的和田玉,在月光的安撫下,終于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艾曉楠謝絕了劉所和陳楓他們自告奮勇的陪伴,他想一個人面對所有的波詭云譎。但當他從護士手中接過檢驗單,并明確知道他的檢測結果顯示他血液里攜帶有艾滋病毒時,雖然曾無數遍設想要面對得鎮(zhèn)定一些,但艾曉楠還是像被槍擊中一樣,先是空茫失覺,然后鈍痛襲來,無力舉步。他頹然坐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走廊里空無一人,盡頭幽深黑暗,艾曉楠覺得自己濁重的呼吸像按進水里的球一樣浮起來,飄向走廊盡頭,隱在黑暗里。艾曉楠想他以后就只合適生活在這樣黑暗無人的地方,睜著空洞的雙眼,看世界萎縮成一個干扁的瓜瓤,沉沉裹住他,躲避刺眼的燦爛與繁華。而一想到還在醫(yī)院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子時,艾曉楠心里的悲慟難以言表,縱然他放手,從此從這個家庭流放出去,給妻子以重新選擇的機會,但他終究是負了她了,他再也無法兌現當初的承諾,再也沒有能力照顧妻兒一生。深深的歉意幾乎令他窒息。
但這一天終于到來了,倒有一種蓋棺定論的慷慨。艾曉楠銳痛之后,已沒有了當初的慌亂與絕望,他像一座廢棄的古城,廣袤荒涼,輝煌不再,但仍不失厚重雄渾、君臨天下的強大氣場。這已然是艾曉楠最好的狀態(tài),翻過山,趟過河,一切是一如原來的堅強模樣。艾曉楠想,等妻子身體恢復了,就找一個合適的時間把真相告訴她。
待艾曉楠回到所里,所里也知道檢測結果了,縣局譚局長、高副局長、政工的李主任都來所里看望他了。艾曉楠無力應付。痛哭一場?拜托組織照顧他們母子?跟組織提更多的要求?艾曉楠什么都沒想好,什么都沒有說,他清晰地知道這是條不二之道,將是壁立千仞,刀鋒林立,但不管后援如何強大,他終究得一個人上路,一個人苦心孤詣,一個人爬坡越坎,再多的外力也無濟于事。而他已準備好了幾分?鞋有幾雙,肉有幾身?他心里真的沒底。因此,面對同事們的關懷,艾曉楠顯得僵硬木訥。他堅持不肯就座,但領導們都不答應,一定要他坐下來。譚局長一把拉他坐在身邊,說,曉楠,你永遠是我們一口鍋里的戰(zhàn)友,我們吃什么,你吃什么!艾曉楠起身要去拿自己的碗筷,劉所一把搶過,砰地摔在地上,氣呼呼地說,以后我們怎樣吃,你就怎樣吃!艾曉楠那一刻有些感動,心里像燒開的滾水一樣熱氣騰騰。他默默坐在椅子上,始終不敢抬頭,他怕自己一雙淚眼被別人看到。待得他收住眼淚,抬頭望時,一桌子人都是一雙紅紅的眼睛,艾曉楠覺得心口的熱氣更濃了,噴出來了,像霧一樣灑了他一臉。
之后,陳楓影子一樣跟隨著艾曉楠,連上廁所也守在門外。艾曉楠幾次莫名地怒氣沖天,朝他摔東西,惡狠狠地喊著讓他滾,但陳楓沒躲也不避,仍舊亦步亦趨。艾曉楠一時暴怒,朝他吼道,老子不要你管!把門一摔,把自己關在宿舍里。陳楓就站在窗外面,一秒不差地瞪著他,仿佛他一眨眼,艾曉楠就會從面前消失。
艾曉楠心頭云纏霧繞,難以排解,他也不管不顧,往床上一倒,任陳楓在窗外站著。月亮升起來,月亮再落下去,待得艾曉楠半夜平復了情緒,坐起來看時,陳楓依舊在星輝里沉沉佇立。艾曉楠心頭一軟,起身拉開門,陳楓走進來,孩子一般哽咽著說,師傅,你別死!這句話,一下擊穿了艾曉楠心底的堰塞湖,心緒像翻江倒海似的。艾曉楠一把抱住陳楓的肩膀,兩個男人,擁立在月光之下,肩頭聳動,淚濕衣襟。陳楓反復就說一句,師傅,我知道你苦,你別死,以后我照顧你!真情無限,時光有腳,長夜悄移,東方破曉,又是一個明媚云天,艾曉楠覺得已經歷了一場生死涅槃。他替疲勞之極睡去的陳楓脫了鞋,掖好被角,輕輕開門,默默走了出去。屋外星輝淺隱,微風拂面,花香蕩漾。艾曉楠覺得天氣兒真好!
艾曉楠想,先把老婆接出院,安頓好。再瞞是瞞不下去了,否則還不知要牽出多少誤會來。但艾曉楠真不知如何開這個口,是請局領導來講明,還是自己直接說?不管怎樣,他都無法想象妻子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后該是如何崩潰,都無法不帶給妻子天旋地轉的打擊和覆沒。
但一切已無路可退了,艾曉楠明白妻子遲早得面對,遲還不如早。還是請領導來講吧,這樣代表一個組織,雖然他身染艾滋,但他還不是一朵飄萍,任雨打風吹去,他身后還有那么溫暖強大的警營,這或許稍稍能給妻子一些安慰。
艾曉楠接了妻子,開車往家走,妻子的情緒已平靜下來,失子之痛像一段注腳暫時隱到了頁邊之下。對于住院期間艾曉楠的表現,她還是非常滿意的,她心里的那個他又回來了。但她總覺得艾曉楠疲憊的眼神里還藏了一些東西,不僅僅是勞累,還有掩飾不住的憂怯。這不是艾曉楠該有的眼神,他原來那樣自信、從容,眼光那樣堅定、柔和,這全然不像他了。她想她得找個時間,和他談談,看他心里綰了一個什么樣的結。這夫妻嘛,雖要有自由空間,長些個花花草草,但春草年年生,連天碧綠也不是什么好事,總得打理打理吧!
警察職業(yè)養(yǎng)成的敏銳,像文身一樣在艾曉楠身上去不掉,即使此刻艾曉楠毫無斗志,即使妻子還梨花帶雨,但看到有人圍毆時,艾曉楠想都沒想,就丟下妻子匆匆跑過去了。三打一,被打的還是個學生,艾曉楠大喝一聲:“住手,我是警察!”但打紅了眼的三個人,一看半路里殺出個程咬金,更是惡向膽邊生,打得更起勁。
艾曉楠身手不錯,對付這三個人還不是太吃力,他撂倒兩個,但避之不及,還是被沖上來的另一個一拳結結實實打在臉上。艾曉楠覺得嘴里一麻,似乎牙都崩了,他用手一摸,鮮紅的血糊了一手。艾曉楠猛地一驚,大叫起來,別打了,我有艾滋病!這一句話像飛出去的一支梭鏢,把在場的人都鎮(zhèn)住了。本來還欲沖上來的三個人,驚慌地看著自己的拳頭,灰溜溜地逃走了。但這時,艾曉楠看到妻子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了,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像片柳葉一樣。艾曉楠縮著糊了血的雙手,抖得風扯荷葉似的,不敢伸出去。他聲嘶力竭地朝圍觀的人喊道,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沒等救護車來,妻子已悠悠醒轉,看妻子稍稍穩(wěn)定,艾曉楠再不敢耽擱,一咕嚕把事情全講了。講完之后,長噓一口氣,前所未有的輕松。妻子的眼里慢慢盈出了一層淚光,卻揮手在艾曉楠臉上狠狠一摔:你為什么不早講,我們是夫妻,有難是要同擔的,你就這樣看輕我了?妻子這一摔,像哪吒托生,艾曉楠一顆蓮心盈盈出水了,心里的枯枝敗葉一下清了個干干凈凈,腸腸肚肚一下掏了個空空爽爽。妻子輕輕抓過他的手,緩慢而堅定地說,我們回家!這次,艾曉楠沒有再躲。
妻子以意想不到的堅強和艾曉楠一起面對,縱然是艾曉楠意料之中的事,但仍讓他感動得無以復加。所有的計劃比如離婚、獨居,似乎都可能重新調整,但艾曉楠心里知道,這腳下的路該有多長多險,不是一天兩天可以估測出來的。他不想用一段明知無望的毀滅去考驗一份愛情,他不是怕輸,而是怕讓愛的人心累心碎。至于以后到底會怎么樣,艾曉楠似乎也沒有明確的思考,但他決不想因為貪戀一份溫情而留給妻子太多沉重,一切決定也許為時過早,但他相信冥冥中總會得到指引。
艾曉楠第二天還是堅持照常上班。有了妻子的寬容理解,艾曉楠對艾滋的恐懼、自卑、憂慮都減去不少,深夜寂寥或者一個人獨處時才會郁郁。人就是這樣一個彈性很強的容器,本以為要天翻地覆、死去活來的事,一旦真的落到頭上了,除了當初那一刻短暫的萬念俱灰,待得真正直面之時,往往要比預測的從容淡定許多,特別是等到回頭再看那一段泥濘,也許還會生出“不過如此,也走過來了”等種種雨過天晴的清爽來。人的潛能、承受能力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出你對自己的預期,不斷地呈現驚喜。
艾曉楠在這種超出的預期之下,比較平靜地接受了現在的狀態(tài)。從警十多年的資深民警,經歷的是非曲直,鍛打了艾曉楠遇事不慌的堅毅性格。此刻,他知道,與其沉淪,不如積極面對。艾曉楠懷著一種釋然的心情,再次投入工作。
晚上,艾曉楠和陳楓一起值班,接到報警稱,四方村有個精神病人精神病發(fā)作,拿著斧頭到處追著人砍。警情十萬火急,艾曉楠一邊報告劉所增援,一邊帶了陳楓疾馳而去。路上,艾曉楠右眼皮又跳,艾曉楠說,陳楓,我眼皮又跳了,你注意點兒。陳楓笑了笑,不置可否。一路緊追慢趕,到得事發(fā)地時,已將近夜里十點了,幾名青壯男子告訴艾曉楠,精神病人已退躲到屋內,被砍傷的兩個人并不嚴重。但艾曉楠不能確定精神病人是不是會再傷及無辜,必須把他帶離。屋里漏出一點兒熒熒燈火,艾曉楠和陳楓慢慢地摸了上去。屋門突然大開,一道火光隨著一聲滯重的悶響“砰”地沖了出來,艾曉楠聽得陳楓喊了一聲師傅,瞬間被推倒在地。艾曉楠再找陳楓時,卻發(fā)現他已倒在地上。艾曉楠伸手一摸,濕漉漉、黏糊糊的一手,借著燈光,他看到陳楓警服上面已洇黑一大片。艾曉楠一把抱起陳楓,瘋了似的朝警車跑過去,邊跑邊撕心裂肺地喊,陳楓,陳楓!劉所帶的增援隊伍此時正好趕到,戰(zhàn)友們救護著陳楓一路狂奔。
車上,艾曉楠緊緊抱著陳楓,血不斷地從陳楓身上涌出來,艾曉楠眼看著自己的手,自己的衣服、褲子,慢慢浸透了陳楓的血,他的血慢慢由溫變冷,慢慢由輕變滯,慢慢由滯變僵。他不斷地用顫抖的血手拍打陳楓的臉,哀哀苦求,陳楓,你別睡,陳楓,你挺住,陳楓,你醒醒,陳楓……他用臉去貼陳楓的臉,用腦袋去摩陳楓的腦袋,用胸口去夠陳楓的胸口,仿佛那就是他剛出生的兒子,臍帶未剪,血垢青皮,盈盈帶露。
艾曉楠聽得陳楓輕輕咕嚕了一句,師傅,眼……眼皮跳是休息……不好……師傅,麻……麻五很可……可憐……
淚水如鏈,潸潸而落,落在陳楓漸漸變冷的臉上,落在他漸漸凝固的血衣上,落在艾曉楠心里,結成冰,搗成末。車窗外,深秋的雨含霜帶雪,徹骨地涼,狂風卷起谷底深處的水浪,毫不留情地砸到懸崖上,啪,啪,啪,一聲一聲,回蕩在山谷里散不開去。
醫(yī)院里,艾曉楠一身制服,結滿血垢,頭發(fā)、臉面、雙手都粘著血痂,他跪在醫(yī)院的急救大廳里,朝來來往往的人流一下一下長磕不起:誰是RH陰性O型,救救我兄弟,我有艾滋,我救不了他,我下輩子當牛做馬來報答,誰是RH陰性,救救我兄弟……一排民警站在艾曉楠身邊,眼淚翻涌,泣不成聲。人流阻斷成墻,漸漸圍緊艾曉楠,看著艾曉楠將頭磕出血,將手摳出血,聽著他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嘶啞,一聲比一聲泣血……昔日喧囂的大廳,人聲戛止,靜默如林。
艾曉楠在陳楓靈前長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不悲不慟。撐不住,跌倒,跌倒,再撐起來,誰拉也拉不起。三天之后,當山水含悲、萬人空巷,眾人送別陳楓時,艾曉楠卻倒頭一睡,三天不醒。睡夢里,陳楓拉著艾曉楠說,師傅,你別死,師傅,眼皮跳是休息不好,師傅,麻五很可憐……
艾曉楠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特殊涉毒中心找麻五。劉所不讓。艾曉楠出事以后,怕他情緒不對,該案就移交另一中隊辦理。此時,艾曉楠血絲布滿的雙眼瞪如銅鈴,含鋼射劍,劉所終于無言,默默放行。在特殊涉毒人員收治中心,艾曉楠看到了沉默的麻五,他的頭垂到褲襠里去,像一只奄奄一息的黑鳥,默默地在鐵窗那端掙扎。突然之間,麻五站起來,抓著鐵欄桿,把頭使勁往鐵欄桿上撞,飛快地說,警官,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該死!
原來,麻五五年前患上了尿毒癥,慢慢發(fā)展到透析,家里本就窮得刮穿鍋底,這樣一來更是債臺高筑。老婆受不了,跑出去打工再也沒回來,留下一個十多歲的兒子相依為命。但麻五苦哈哈的黃連命沒有盡頭,幾年前,他兒子又查出得了強直性脊柱炎,眼看著走不了路了,卻拿不出一分錢來醫(yī)治。
麻五直愣愣地盯著艾曉楠說,警官,你說天怎么這么絕啊,你說我沒活路也就算了,可別讓孩子受這個苦啊。我要去販毒,我只能去販毒,我得賺錢去給兒子治病,我別的沒有,我有命半條。麻五突然號啕大哭,眼淚鼻涕蒼蠅似的在他蒼白干瘦的臉上橫飛。艾曉楠望著眼前這個弱不禁風的男人,這個夢里想幾刀剁碎的男人,怔怔無語。他轉身,耳邊又響起陳楓微弱的聲音:師傅,麻五很可憐……艾曉楠一任淚水迎風奔流,他不知哭給誰。
艾曉楠再次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他一張張翻看著手機里存儲的照片,那里面,有陳楓和隊友們的很多合照,有他們一起在扶貧點修橋鋪路的,有作為警營義工去聾啞人特殊學校給孩子們表演節(jié)目的,有到兒童福利院看望孩子們的……一張照片上,陳楓抱著一個小男孩兒笑得特別開心,艾曉楠想起來,那是兒童福利院的一個叫冬冬的腦癱兒童,每次只要看到陳楓去了,他就粘著陳楓不放,一口一個爸爸含糊不清地叫,叫得陳楓眼角眉梢都是笑,更叫得他心里生生放不下,隔個十天半個月,就忍不住要買一大包零食送過去。五大三粗的陳楓,在孩子面前,一顆心純得像水晶。憶起這些,艾曉楠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用牙狠狠咬住嘴唇,嘴里陡然鉆出一股咸味,艾曉楠伸手一抹,手上殷紅一片,這一片紅,像一股強電流,擊中了艾曉楠,讓他渾身酸軟。這一片紅里,難道就真的隱藏著致命的病毒?讓自己面對陳楓的死無能為力?為什么不堅持把自己帶有病毒的血輸給陳楓,與其離去,不如讓他陪自己一起茍活。這是有悖醫(yī)學倫理?還是自己沒有勇氣,不敢去面對艾滋?艾曉楠在這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為什么發(fā)現槍支的不是他,為什么被槍擊中的不是他,他寧愿替陳楓去挨了這一槍,他反正是賴活著了,還不如這么好死,這么痛痛快快地死!陳楓,你個笨蛋!陳楓,你小子太傻了,你不值?。“瑫蚤粗掌?,心里一遍遍地罵,每罵一句,就像刮去身上的一層鱗。艾曉楠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自己,痛恨自己身體里所攜帶的病毒。艾曉楠翻出那天護士交給他的檢測報告,怔怔地看著,把從嘴角擦下的血一條條抹到紙上。他想,這要是自己的一張死亡證明書,他在黃泉之下一定也要笑得舒暢很多。
第二天,迷迷糊糊的艾曉楠再次接到疾控中心的電話,讓他去一趟。艾曉楠到的時候,疾控中心主任親自接待了他,尷尬地交給他一紙檢測報告,告訴他上次的報告與別人搞混搞錯了,艾曉楠事隔四周的血檢顯示他沒有感染艾滋病毒。艾曉楠抓著報告單的手越來越劇烈地抖動,他艱難地盯著那些字,看著一個個字像刀子一樣立起來,一下一下扎進他心里去。突然,艾曉楠一把撕了檢測報告,揪住疾控中心主任的衣領,將他狠狠摔到墻角,朝他吼道,老子就是有艾滋……你們搞錯了,老子是H、I、V,老子救不了自己的兄弟!吼過之后,艾曉楠見什么砸什么,椅子、桌子、杯子……艾曉楠走后許久,屋里似乎還回響著無盡的碎裂之聲,哐、哐、哐……
此后一個月,艾曉楠不著家也不呆在所里,他跑民政所,跑縣局政工室,聯系義工團隊,聯系新聞記者,他一家一家上門找鎮(zhèn)上的企業(yè),從天亮坐到天黑,再從天黑再坐到天亮……攆不走,趕不跑。一個月后,麻五的兒子拿到了十萬元錢,被義工送到了省城的醫(yī)院。
麻五兒子被送醫(yī)的當天傍晚,艾曉楠提了一瓶酒,醉醺醺地到了陳楓墓前。這是艾曉楠第一次來,墓碑上陳楓的照片笑容新鮮,微張的嘴似乎吐出氣來,跟艾曉楠說,師傅,眼皮跳是休息不好……艾曉楠把酒瓶對著陳楓的照片一碰,灌一口,踏步,敬禮,唱:在繁華的城鎮(zhèn),在寂靜的山谷,人民警察的身影,陪著月落,陪著日出,神圣的國徽放射出正義的光芒……再碰,再踏步,再敬禮,再唱: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沒來世 來世再想你,漂流的河,每一夜,每一夜下著雨,想起你……艾曉楠碰干了一瓶酒,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唱著唱著,艾曉楠撲通一聲雙膝齊跪,頭磕在墓碑上,血溢出來,染紅了陳楓鮮活的眼睛,微張的嘴。
隊員小笛來找艾曉楠時,艾曉楠伏在墓碑上,還在唱,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沒來世,來世再想你,海上的歌,飄過來,飄過去,黑暗里的回音……小笛擦去涌上來的淚水,對艾曉楠輕輕說,楠隊,醫(yī)生都講了,陳楓犧牲,失血過多是一個原因,但主要是被火銃打中了心臟,輸再多的血也是無法挽救的!
早已醉得神志不清的艾曉楠聽得這句,一蹦而起,沖小笛吼道,老子就是有艾滋病,我救不了陳楓,陳楓,我兄弟,我救不了他……艾曉楠搖搖晃晃走出墓地,走下斜坡,背影孤單清冷,只有漸起的暮色急切地將他攬進懷里,像攬一個走失許久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