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漢卿

王局長是最廉政的官員。

這不是王局長自己吹噓的，是社區(qū)鄰居對他的評價。王局長為官幾十年，一直住在二十年前那套三室一廳的舊屋子里。早先很多部、委、辦等局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住這兒，現(xiàn)在局長處長們多半都搬走，住到更高級更寬敞的新房子里去了。

王局長的廉政是有目共睹的，他從來沒有公車私用，周末出行基本靠自行車。這在社區(qū)里是獨一無二的。

王局長推著自行車出門時，樓前坐著曬太陽的老人跟他打招呼：“王局長又去種菜？你真是個好官，一點沒有架子，還騎自行車呀?！蓖蹙珠L呵呵地笑著說：“騎車可以鍛煉身體啊?！?/p>

王局長偶爾也會騎車上班，到了單位，大家都保持沉默，沒人敢與王局長開玩笑。王局長身邊的人都知道他有三張臉，一張是對上面來的領(lǐng)導(dǎo)，這時的王局長，臉笑得非常燦爛，神情顯得謙和、恭敬，談吐謹小慎微。第二張臉是對來訪的客人和朋友，這時的笑臉是平易近人、和藹可親，說話溫和緩慢，像個長者。第三張臉是對手下的，臉上沒有笑容，說話低沉，神態(tài)威嚴。大家都覺得王局長這方池塘的水太渾，深不可測。

王局長究竟是否廉政，誰也說不準，反正作為建設(shè)局的一把手，想撈錢，易如反掌。

王局長有個愛好，種菜。每到周末的時候，他就騎著自行車，車上載一把小鋤頭，樂哉悠哉地去往虎頭山。這種愛好始于五年前。有一次，一個老板來訪，在書房里王局長與老板聊了大半夜。第二天是星期天，王局長吃了早飯就出門了，一直到中午才回來。王局長的模樣讓妻子魏宏嚇了一跳：渾身都是泥土、汗水。魏宏問他出什么事了，王局長呵呵地笑著說：“我在城郊邊上開了一塊地，種了些菜，今后我們就能吃到自己種的沒有農(nóng)藥的綠色蔬菜了?！?/p>

魏宏吃驚地看著他，許久，問道：“你有什么事瞞著我？”王局長說：“我能有什么事瞞你！再說，有些事你不知道更好，不用操心，是不是？”

魏宏沒有再說話，她太了解自己的老公了，他工作上、單位上的事從來不告訴她。他交往的圈子、朋友也很少讓她知道。但是，有一次還是讓她了解了一些他的內(nèi)心世界。他說，平時工作壓力太大，而且這個世界讓有權(quán)利的人如履薄冰，挖地種菜，能緩解一下自己的心理壓力。

王局長告訴魏宏，靠近山邊有很多農(nóng)民廢棄的田地，城里有些退休居民無事干，就把地開出來，種了一些蔬菜。王局長種的菜就在其中。此后，王局長經(jīng)常把豐收的菜帶回家，送給左鄰右舍，說是最環(huán)保的蔬菜。王局長對鄰居常常是抱著友好、親近的態(tài)度。

大家都說，像王局長這樣的干部不多了。在老百姓眼里，是官都貪，但是，王局長是個例外。

一天晚上，王局長多喝了幾杯酒，頭有點暈乎。他一般是不喝酒的，也不抽煙。他說，領(lǐng)導(dǎo)干部喝酒抽煙，容易出事。那些無孔不入的不良商人，總是投其所好，腐蝕領(lǐng)導(dǎo)干部。你煙酒不沾，無其他不良嗜好，他們就沒辦法了。今天晚上，王局長是陪廳里來的領(lǐng)導(dǎo)喝了點本地的米酒，很便宜的，算不得腐敗。

王局長躺在沙發(fā)上，妻子魏宏在一旁看電視，兒子王斌在里面屋子里做作業(yè)。突然，王斌開門來到母親身邊，說學(xué)校有個學(xué)生得了白血病，為了挽救這個學(xué)生的生命，學(xué)校號召大家捐款，幫助其渡過難關(guān)。

王斌說：“我把自己積攢的錢全捐出了?！蔽汉陠枺骸澳憔柽@么多干什么？”王斌說：“治病需要三十萬，這可是個天文數(shù)字呀。那個學(xué)生的父母是做小生意的，每個月的收入僅夠維持生活。”王斌還說，全校師生一天捐了十幾萬，還差很大的缺口呢。

王局長看著兒子，問：“你捐了多少？”王斌說：“一萬。”??！王局長大吃一驚，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

王斌呵呵地笑了，說：“爸，你這么緊張干什么？我沒向你們要一分錢呀，我這錢都是平時省吃儉用攢下來的。”王斌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平時父母給他的零花錢，他都舍不得花。逢年過節(jié)，收的壓歲錢，他都存在一只漂亮的木箱里。

王局長看著兒子，半晌才說：“你這不是給我添亂嗎？”王斌沒聽懂爸爸話的意思，繼續(xù)說：“老師還表揚我了呢，說我有愛心，慷慨解囊，為同學(xué)做了個好榜樣?！?/p>

王局長呆呆地看著兒子，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兒子又進去寫作業(yè)了，魏宏說：“這個小傻瓜，一下捐這么多，我都心疼死了?！蓖蹙珠L突然吼道：“豈止是傻瓜，簡直就是個白癡！”

魏宏不高興地回道：“你才白癡呢。王斌這個學(xué)期考試又是全年級第一名?！蓖蹙珠L氣得說不出話來。

半晌，魏宏說：“如果這些錢能救人一命，王斌也算做了件好事。”

王局長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想罵什么沒罵出口，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魏宏罵道：“你神經(jīng)病啊，嚇我一跳?！蓖蹙珠L走進書房，坐在書桌前長時間地發(fā)呆。

魏宏不理解丈夫為何如此憤怒，她走進書房勸道：“算了算了，反正是他自己的錢，也沒向我們要一分。”王局長說：“你們呀……”但他沒有說下去。魏宏發(fā)現(xiàn)他這次真的很生氣，手都在微微地顫抖。這是為什么呢？

這個晚上，王局長待在書房里很長時間沒有出來。

第二天早上，王局長剛起來，魏宏突然說：“我剛才接到王斌班主任的電話，說王斌考了第一名，希望家長能到學(xué)校去介紹經(jīng)驗?！?/p>

王局長瞪大眼：“有這種事？”魏宏說：“這有什么奇怪的？”王局長大聲說：“行行行，我去我去?！?/p>

魏宏說：“你去，合適嗎？我還想去露露臉呢?！蓖蹙珠L斷然否決了妻子的要求，他說：“不行，這次必須我去?！?/p>

王局長真的去做報告了，在學(xué)生、老師及家長面前侃侃而談。他說，他兒子王斌很懂事，學(xué)習(xí)從來不用大人監(jiān)督，很自覺，而且很愛看書，所以才能考出好成績。接下來，王局長主要談了家人是如何過日子的，他說：“我雖然是局長，收入比老師多一些，但我用錢從來不大手大腳。我在單位廉潔奉公，在家里嚴格要求王斌要從小做起，學(xué)會勤勞節(jié)省，不該花的錢，一分不能亂花?！?/p>

王局長講了很多，主要一點就是他是個廉潔自律的好干部，才教育出王斌這樣的好孩子。王斌為什么能捐出一萬元呢？因為從小就教育他要有愛心，是我們教育的結(jié)果。他哪里來的錢？是他從五六歲開始就存錢，把大人給的壓歲錢都存起來，幾年下來，積沙成塔，不容易啊。

王局長滔滔不絕講了三個多小時，結(jié)束時，全場聽眾報以熱烈掌聲。

王局長從臺上下來，走到操場上，聽見幾個家長圍著一起議論。有個家長說：“到底是局長家的孩子，壓歲錢就有一萬。這在我們窮人家庭簡直是不可想象?！蓖蹙珠L聽了這話，頓時緊張起來，他擔心自己這次來做報告，不但收不到好效果，恐怕還會適得其反。可是，聽到下面的話，他又松了口氣。另一個家長說：“這算什么呀，我兒子收了五萬多的壓歲錢。我兒子說了，等他考上大學(xué)，就自己買車?！?/p>

王局長打量此人，是個白富美，應(yīng)該是個做生意人的妻子。這個女人還說，她兒子只捐了幾千塊錢。馬上就有人攻擊這個白富美：“你兒子這么有錢，為什么不多捐一些？還是人家局長教育有方，從小就懂得要有愛心，助人為樂?！北娙嗽谝慌砸粋€勁兒地附和：“就是就是?！?/p>

白富美討了個沒趣，灰溜溜地走了。

王局長很開心，沒想到兒子捐款會受到大家的追捧，真是太幸運了。

王局長回到家里，一掃往日壓抑煩躁的心情。他對魏宏說了他是如何演講的，把學(xué)生、老師、家長都鎮(zhèn)住了，而且家長們都對王斌的捐款行為表示贊賞，是愛心的體現(xiàn)。

魏宏很不理解地問：“你平時在局里不也是滔滔不絕嗎？面對一群小孩子和女人，你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興趣呢？”王局長呵呵大笑地說：“這你就不懂了?！?/p>

王局長每個周末都要到菜地看看，這成了他的生活習(xí)慣，哪怕是下雨天，他也要撐著傘去看看。魏宏說他不像個局長，倒像個農(nóng)民。王局長笑著說，等他退休了，就做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魏宏困惑不解，他家祖宗三代都是城市居民，與田地毫無關(guān)系，何以對種菜情有獨鐘呢？

這一天，王局長拎了一大包新鮮蔬菜送給門衛(wèi)大叔。幾個阿姨看見了，紛紛過來搶。她們都說王局長種的菜好吃，是純綠色食品。

有個退休老師傅說：“有些領(lǐng)導(dǎo)干部周末多半是到山莊休閑娛樂，釣魚、打牌。只有王局長種菜，難能可貴呀?！蓖蹙珠L聽了很開心地說，蘿卜咸菜，各有所愛。

這天，王局長剛下班，魏宏就說，她單位刮起了買車風，幾個女同事都買了漂亮的小車。她的欲望被激發(fā)起來了，找弟弟要了筆錢，買了車，是女同事中最好的一輛。

“啊！”王局長嚇了一跳，忙問，“你買車了？”

魏宏說：“我是堂堂局長夫人，怎么說也不能輸給老百姓呀，同事們買的是兩廂的，我買了輛三廂雷克薩斯?！?/p>

王局長驚得一屁股跌坐在沙發(fā)上，臉色都變了，“這要花多少錢啊，三十多萬吧？”

魏宏微微笑道：“差不多吧?！?/p>

王局長一下癱軟在沙發(fā)上：“天吶，你會把我害死的?！?/p>

魏宏不解地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王局長說：“你買車，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魏宏更不解了：“怎么，難道我買車還得你批準？”魏宏弟弟得益于王局長的鼎力相助，生意越做越大，賺了不少錢，早就提出要送輛車給姐姐。但是，王局長一直反對，魏宏就沒敢要。這次，魏宏自作主張把車開回來了。

買車的事一下就把王局長拖入了惶恐不安之中，外人不可能知道這車是別人送的，只會以為魏宏掏錢買的。

王局長想了好幾天，不知該如何擺脫妻子買車給他帶來的危機感。這天晚上，王局長下班回來，一輛奔馳車停在他家門口，走下來個珠光寶氣的女人。王局長納悶，他家里怎么會來個白富美？等他看清是妻子的表姐李玲時，王局長頓時欣喜若狂地邁開大步往家中走去。

魏宏看見表姐來了，高興地拉著李玲親熱得不得了。李玲嫁了個房地產(chǎn)大鱷，據(jù)說身家數(shù)十億。魏宏要請李玲在家里吃飯，李玲說，太麻煩，還是到酒店聚一聚吧。王局長一家就陪著李玲到了酒店。

吃完飯，李玲帶著王局長一家去逛商場。王斌看上一輛兒童汽車，他羨慕地說，他有個同學(xué)就買了這種車，除了不能上公路，哪里都能跑，同學(xué)們都羨慕死了。

李玲說：“既然你喜歡，就買一輛吧?！蔽汉昕戳藘r格，嚇了一跳。她說：“這么貴！”王局長也看了價格，臉上卻是笑嘻嘻的，看不出他是贊成還是反對。但是，李玲說：“孩子想要，就買吧?！蔽汉赀€想反對，去看王局長。王局長已經(jīng)走到后面去接電話了，李玲就刷卡買下了這輛車。

王斌開著玩具車喜氣洋洋，每天放了學(xué)，就在社區(qū)開來開去。王局長呢，臉上一直掛著笑容。魏宏說：“這幾天你好像很開心呀。”王局長不置可否。但他會經(jīng)常陪著王斌開著玩具車在社區(qū)里轉(zhuǎn)悠。

這行為太讓人不可思議了，魏宏問他，他說：“不理解就不理解。我所做的事，都有目的?！鄙鐓^(qū)有人問：“王局長，你怎么舍得給兒子買這么貴的車？”王局長說：“我哪有這么多錢，是王斌表姨買的，表姨是富豪。”

王局長又說：“魏宏的車就是她表姐送的，表姐是億萬富翁。”這樣的解釋多了，大家也都知道魏宏開的車是富豪親戚送的。

可是，魏宏聽了這些話頗不高興，她莫名其妙地問王局長：“這車明明是我弟弟送的，你為什么說是表姐送的？”

王局長嘿嘿一笑，說：“你弟弟的錢是如何賺來的，你心里很清楚?！蓖蹙珠L特別交代，今后盡量不要讓她弟弟成為別人關(guān)注的目標，越低調(diào)越好。魏宏說：“這有什么好怕的，現(xiàn)在做官，誰沒有利用手中權(quán)力謀點私利。”

王局長一聽不高興了，他非常反感魏宏這種愛出風頭的心態(tài)，說話做事不動腦子是他最擔心的。所以，他有很多事都不敢告訴她。他說：“你就按我說的去做，只有好處，沒有壞處?！?/p>

魏宏心里雖然不高興，但她沒再說什么。

一星期后，王局長要隨市長到外地考察。

王局長回到家憂心忡忡，坐臥不安。魏宏問他出了什么事，王局長說市長要他陪同一道出訪考察。魏宏說：“這是好事呀，你擔心什么？”

王局長說：“我種的菜怎么辦？”

魏宏伸手摸了下他的額頭：“你沒有發(fā)燒吧？這么傻的話也說得出來?！?/p>

王局長撥開她的手：“你懂什么！”王局長覺得自己講話太唐突，于是緩和了口氣說：“雖然是青菜蘿卜，但也是我的心血呀?！?/p>

魏宏呵呵地笑了：“你這么愛這些菜？那我抽時間去看看好了。”

王局長馬上抓住她的手說：“對對，你抽空去看看這些菜，千萬不要讓別人在地里亂動?！蔽汉隄M口答應(yīng)了。

王局長走后，魏宏去看了那些青菜，確實長得很不錯。但再好也是菜，能值幾個錢？魏宏走進菜地，想弄些青菜回家吃。有個菜販子經(jīng)過菜地，說：“這菜長得旺盛，弄到市場能賣個好價?！蔽汉甏蛄恐素溩樱倏纯辞嗖?，她說：“這些菜你販去賣吧。”菜販子答應(yīng)了。魏宏就叫他把菜收走。

菜收走后，魏宏想，干脆叫菜販子把地挖了，等老王回來又可以種菜了。魏宏給了菜販子十元錢，讓他挖地。菜販子挖地時，魏宏就先回家了。

第二天，魏宏正在上班，被相關(guān)部門叫去談話，說有個人在王局長種的菜地里挖出了大批現(xiàn)金。

魏宏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地里怎么會有錢？慢慢的，她明白了，王局長煞費苦心地種菜，原來是地里有名堂！魏宏痛苦得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墻上，王局長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弄了這么多錢，怎么可以不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