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周民
問渠那得清如許
文/田周民
循著歷史的足跡一路走去,猶如照金革命斗爭的舊片在倒帶,帶我們一并走進那血與火的歲月。
銅川、照金、石門關(guān),這一組太過陽剛的地名次第擺開,無須闡釋,那金戈鐵馬、關(guān)山難越的森嚴氣象就壓在眉睫。這是我接到7月6日去照金參加專題黨日活動通知一刻的心理反應。
清晨,披著一輪朝陽激射的霞光,追慕去了照金。
北出長安,進入耀州,猶若一不留神撞進綠褶翠皺的童話世界。大自然的神來之筆將那果樹的油綠、秋苗的嫩綠、林木的蔥綠,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綴成適身合體的錦裳,覆被在這塊曲線如韻、個性幽獨的大地上,偶爾亮出幾樹流霞一般明艷的紫薇,一展她的雄風與柔韻。
車行約一小時,就到了馬額。馬額,毛鬣飛揚,昂首嘯天,多有氣勢的名字,這么想著,真來了躍馬挽韁、揮鞭一去的豪氣。一望無際的綠色銅川,儼然一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里的良駿。這良駿,該在如此多嬌的大地上奔突嘶嘯了億萬年,至少曾負載著“日照錦衣”的隋煬帝巡游過這“遍地似金”的山川;讓橫刀揮戈的薛剛借助它的雄風,一展扭轉(zhuǎn)乾坤的宏志;而大破天門陣的穆桂英也一定騎著它沖鋒陷陣、馳騁疆場,丹崖上至今還深刺石隙的箭鏃,便是楊八姐的怒矢嗖然擦過那馬耳射去敵陣的鑒證。
“照金到了,這就是象山,薛家寨就在上面?!辈恢l人語,救我出幽隧。拽回神思,仰瞻巨象,驚訝它居然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赭紅之身,那昂然龐然的體魄幾乎欲與天公試比高,而鼻牙嵯峨的神氣也儼然君子之風。我忽然作想,毛澤東《沁園春·雪》的“原馳蠟象”里有沒有這一匹?真是意外,“丹霞地貌”竟與我們在此不期而遇。車子繞著“赤象”的龐軀跑了好一陣,勉強出了它俯臨的視線,卻繞不過那隱天蔽日的身影。大象威儀,巋然如山,等到太陽撫過它的脊背,我們也到了“陜甘邊照金革命根據(jù)地舊址”的門前。
一進門,一團炎炎烈火就映紅了瞻仰者的臉頰,雖然這火苗籠著現(xiàn)代科技的神秘,可飛濺的火星不但駁駁有聲,還把井岡山上那叢星星之火演繹成燎原之勢。在心火相接的一瞬,血液隨之沸騰。
循著歷史的足跡一路走去,氣勢恢宏的展廳把照金80多年血與火的歷史分成8個單元來再現(xiàn):“傳播馬列、建立黨團;武裝反抗、發(fā)動起義;建立陜甘邊紅軍、開展武裝斗爭;建立照金蘇區(qū)、進行土地革命;英勇奮戰(zhàn)、保衛(wèi)蘇區(qū);重整旗鼓,恢復蘇區(qū);巍巍豐碑、高山仰止……”一個展廳接一個展廳往過走,猶如歷史的舊片在倒帶,帶我們一并走進那血與火的歲月。講解員聲情并茂,娓娓而述;親聆者聚精會神,用心來聽。可如數(shù)家珍的革命史如大典聳目,豈是幾十分鐘的饕餮可以悉數(shù)下咽。然而,只要留心,感悟仍會垂青。
你看,這許多或展冊或掩卷的文獻,麻紙如帛、墨跡漫漶,看上去就讓人心生“經(jīng)卷猶存”的欣慰。青鋒不再的大刀長矛,長短不一、造型各異的槍支、手雷,靜靜地安放著,即使隔著玻璃櫥,“砸爛一個舊世界”的呼喊聲仍在撼人心魄,而硝煙隱隱,似要嗆人咳嗽。劉志丹的公文包、放大鏡早已老舊褪色,但駐足于前,就不由得要去努力猜想,那個“錦囊”里是否還珍藏著未曾打開的“妙計”?放大鏡下,陜甘邊根據(jù)地的草圖里是否已窺出世界大同的美景?那么多的舊照,雖然不比今日數(shù)碼相片清晰逼真,可主人公的神態(tài)連同舊河山的背景都給人們以身臨其境的幻覺,而心靈的叩問就是在這幻實幻虛的情景交融中聽見了回響。還有那一組巨幅油畫的展廳,用了那么大一個空間,15幅色彩斑斕的力作,將口碑永在民間的那些仁人志士,由高明的畫師用妙筆描繪了出來。面對油畫里的情景,耳聆講解者的說辭,仰觀者也經(jīng)不住情景激蕩的感染,不是一走三嘆,若有所思,便是流連低徊,不肯離去。
紀念館不遠的山頂上,“陜甘邊革命烈士紀念碑”已朝我們招手,鐮刀、鐵錘的旗幟也在前引路,我們心有不舍地暫且惜別紀念館,又有點迫不及待地迎向213級石階的接引,聚合于非仰止不能以瞻的石碑下。這碑,由碑身和基座兩部分構(gòu)成,通體采用花崗巖構(gòu)建。碑座的浮雕銘刻著這塊熱土上“建黨”“建軍”“建政”時的情景,還有“軍民魚水情”的動人畫面。往事歷歷,并不如煙。先賢們用鮮血和生命鑄就的這一塊基石,全托付給柱式的豐碑去告慰于天。而碑柱上“陜甘寧革命根據(jù)地的英雄們永垂不朽”16個燙金大字,從33米的碑柱直貫而下,恰似書圣柳公感動之下,魂魄歸來,揮毫書寫在蒼穹的一個其大無比、力透天幕的感嘆號。這一落筆,就驚得仰瞻者不由后退一步。
正午的太陽當空朗照,黨旗艷艷,碑石巍巍;赤金晃晃,光華逼人。舉起虔誠的右拳,在黨旗下、在紀念碑前,“重拾記憶”的那一刻,只覺得回響山谷的“溫故”之聲讓人心虛,甚且汗顏,以至低下頭來。然而就在這音韻鏗鏘的信誓中、豐碑無聲的俯察下,一群仰瞻者的目光漸漸由茫然自愧變得清澈自信起來,繼而無不滿含意會后的堅毅,以目傳情,意在告誡和互勉:踐行,只有踐行,才是最有說服力的豪言壯語。
放下右拳,該邁開腳步,攀援薛家寨革命舊址了。這個山寨就在“赤象”雄踞的橋山上。1932年初,劉志丹、謝子長率領(lǐng)中國工農(nóng)紅軍陜甘游擊隊抵達照金,開展游擊斗爭。年底,這支隊伍就整編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二十六軍。次年3月,中共陜甘邊特委在此成立,時隔一月,成立了陜甘邊革命委員會。自此,西北地區(qū)有了第一個革命根據(jù)地,這個根據(jù)地的中心就是薛家寨。中國革命的星星之火一經(jīng)在祖國的西北大地燎原,便燒艷了陜甘兩省14縣的天空,它像一枚絢麗奪目的信號彈劃過長空,讓中央紅軍在北上的跋涉中看到了中國革命的前途和希望。
“薛家寨,有多少戶人家在上面?望得見嗎?”沒走多遠,有人就迫不及待發(fā)問起來。
“人家?喏,就在對面的象山上,上去你就明白了。”向?qū)в悬c驚訝又帶幾分詭譎的笑意抬手一指??晌覀円i如鵝也只見“丹霞夾明月,華星出云間”的氣象,絲毫不見炊煙瓦舍的影子。這么好奇的仰望著一路前行,倒是山容川貌讓人慨嘆。你看,這山,翠蓋如茵,而那一匹首尾不能相顧的摩天“赤象”儼然就是寨主。若是縱觀全貌,紅珊瑚鑲進翡翠的靈秀又得讓人為神工的造化感慨半天。不可設(shè)想,若用它來作佩件,天然去雕飾的綺艷華貴,天曉得哪位神女堪匹。
向?qū)П阒鲃犹崾荆骸霸囍瓷窖团R頂?shù)募t旗,那便是天梯山道,上去了,就進了山寨。”又一陣引頸遙望,終于看見綠蔭深處一高一低兩個紅點,一下子興奮了起來。無懼亦無畏地朝“赤象”的腳下、也是紅旗召喚的地方走去。
一腳蹬上石階,從此再無退路。我們義無反顧地向前,向上攀去。其實,看見“赤象”的一刻,就疑惑“丹霞地貌”怎么會出現(xiàn)在北國的銅川?現(xiàn)在投進“丹霞”的懷抱,只感覺拔地聳天、偉哉其險的山勢,讓我們的家山——西岳,反有幾分遜色。攀援的天梯相當于架在“赤象”右后腿,隊伍像在長跑,起跑不久,就拉開了距離。領(lǐng)跑者自是健步如飛,追隨者卻腳力迥異,但欲趕還超的勁頭卻難分高低,我們在枝葉交疊、翠蓋掩映的石峽間直攀而上,這時才明白了在山腳時遠觀不能見其真容的原因。這一線豎刻的畏途巉崖,若要遠觀遙指,任你是天眼神目也不能看出絲毫動靜,然而一旦身臨其境,蠻牛拉坡一般的喘氣聲卻像接力的傳染,誰都聽得清晰。仰窺天界,你只可看見頭頂挪移的雙履交替而上;若俯臨下界,又盡是黑顱如猬、蠢蠢而動。在放膽俯窺的一瞬,突發(fā)奇想,覺得有誰在我的腳踝系著老長一串渺不見尾的黑珍珠,我移它動,隨風晃蕩。又覺得這聳天石峽如天河倒懸的一綹瀑布直貫塵寰,而我足底那無數(shù)愈見愈小的黑珍珠又變作靈動的小蝌蚪,在逆流而泳,力爭上游。
不時有誰一聲呼喚或鼓勵,便回蕩在空谷,這回響在驚人魂魄的一瞬,我忽然覺得自己還在人境。心弦和肌腱都繃到了極限,已開始推測前路茫茫和腳下急促的比差了。不料一聲山響:“加油,這兒就是紅旗了!”是領(lǐng)路人發(fā)出旗開得勝的歡呼,也給后來者勝利在望的召喚。這一聲空谷回響,傳遞出多少力量!很快的,一顆顆黑珍珠陸續(xù)收進了佛掌,一粒粒小蝌蚪也魚貫泳入了泉頭。艱難的攀登,追慕的踐行,這時候,一切都被引向海拔1600公尺的崇高。
薛家寨啊,我甩一把熱汗,終于領(lǐng)略到你謎一樣的風骨神韻。登山前,早已放飛了遐思的風箏,為你的寨情民風設(shè)想了好多“版本”,卻唯獨沒有料到,一個山寨、一個帶著濃郁傳奇色彩的山寨——中國革命的“心室”,竟是天然巖洞這一“版”。世人都言大象美,可是橋山上,從史前就巍然屹立的這一匹,為何獨你引誘靈長的人類入其天險,到此絕境?不過這遷怒的偏見一掠過心頭,便有些后悔。大象默默,何罪之有?若有,也是人類不淑。逼上梁山的好漢哪個不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在與自由?“問君西游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可是劉志丹、謝子長率領(lǐng)革命先覺還是攀了上來。不僅攀上來了,還是壯士一去不復返的英雄氣概。別以為這是徐霞客在尋幽探勝,也不是學孫思邈懸壺濟世,而是披荊斬棘,上下求索,在尋求一個民族的前途。
先回首這條立地接天、上出重霄的來路吧。腳下雖然已是石蹬新鑿、鐵欄初架的有驚無險,即便如此,捷身攀援還精疲力竭,我們算是體驗到了。而當年的踏路人要在壁立千仞的懸崖上蹚出一條人蹤,是需要怎樣的勇氣和毅力?何況還要負重,甚至負傷攀登。
再看這山寨。無只磚片瓦,無一窗一門,四個山洞分割為軍械廠、被服廠、紅軍醫(yī)院,還包括紅二十六軍的指揮部。若說一至三號洞口尚有一線小徑貫穿,只要上得山寨,也就有化險為夷的安全可言,但要去四號洞呢?懸崖邊僅容二人錯肩而行的險途到此頓然一束,幾乎斷開。原本容人立直行走的崖徑,絕情地上捂下壓,合成一條長逾十米、寬不足二尺的弓背形“蛇窟”,還崎嶇不平。我驚嘆這絕壁上怎么鬼斧神工劈出此一痕。洞口無門,三面絕壁。此刻如有哪位神仙俯窺我們,一定會以為是一抹黑蟻在那巨象的腹皺里隱隱而動。而悲哀的人類,我們哪有蟻族的“輕功”?正不可思議時,向?qū)Ш鋈环磫枺骸罢堅O(shè)想一下,即使誰有英雄虎膽,要匍匐去那四號洞,精神心理該經(jīng)受多大的考驗?”神經(jīng)本在收縮,這一問,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向?qū)Т蟾趴闯隽宋覀兊那酉?,溫和地說:“其實無須過分擔心,如今已裝上了堅固的護欄,各位可以打探一下懸崖的險勢?!蔽移磷『粑鼞{欄俯臨,一眼看去,直覺“懸崖峭壁”一詞頓失分量,那鷹愁猿駭?shù)乃^“山寨”,鬼都不信神有此工。若說感受,“我欲乘風歸去”“高處不勝寒”差可比擬。
還是遺憾,先烈們曾經(jīng)趟過的血路,這一段,我們終于沒有以身去試。太平盛世的今天,管理者也不許“后來者”以生命的冒險求證意志的堅強,故而在懸崖上鑿出隧道,讓仰慕者從容過往。走進四號洞里,一顆揪緊且孤懸的心才放了下來。
四個紅軍洞總算一路攀到了頭,薛家寨的山勢形貌才有了輪廓概念。還在疑惑這天險絕境的水源該在何處,不料一涓溪流淌過腳下。
“這里有清泉!”誰的一聲低呼,引來許多目光和訝聲。向?qū)б步桀}發(fā)揮,帶我們走近那汪清泉。
泉,大如面盆、深不盈尺、滴滴相濟、涓涓不息。當年劉志丹、謝子長率領(lǐng)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陜甘游擊隊就是憑借這一溪清流、一汪清泉生存下來。面對這溪流、清泉,我們睜大了眼睛,又如夢初醒。原來西北革命根據(jù)地的初乳是從這里涌出,中國共產(chǎn)黨體魄健康發(fā)育的營養(yǎng)竟也由此地輸送。在驚嘆和醒悟中,有人俯下身去,輕輕捧起一掬,或洗目以明睛、或潤嗓以清喉,我呢,則送入口中,讓它入了九曲回腸,滲進血液,化作一種力量。
從洞里出來,感覺清爽許多,這時再憑欄遠眺,“無限風光在險峰”的意象完全落入現(xiàn)實。深不見底的山谷里,隱約可見一群白鴿在盤旋回翔,這蒼青蓊郁的世界,忽然有無數(shù)白靈點綴其間,該是怎樣的圣潔祥和。眺者自眺,飛者自飛,目光所及,橫臥的風景,巨幅長卷一般隨著鴿群的去向展過去,展開宋時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都說長安北望的這鎖鑰之地,雄川霧列、俊采星馳。原來滋養(yǎng)這一方人杰的全賴這山、這寨、這泉的地靈。照金如此、銅川如此、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中國革命和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莫不如此。
山之上,有國殤。
難忘照金!
難忘薛家寨!
難忘山寨上那一汪清泉!
(作者系西安市委組織部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