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一
很多人涌向舷梯,維薩里·庫伯還站在甲板上。他望著遠處的風景,望著他來時的方向,那里的海闊天空仿佛一具龐大的軀體,他的目光像銳利的解剖刀,看到了隱藏在深處的普利茅斯港口的燈塔和船塢,看到了圣保羅教堂的圓形屋頂和蓋氏醫(yī)院的洛可可式門廊……他伸出手,似乎像清理內(nèi)臟那樣,要將他所看到的這些東西抓出來,不料手碰到了一根桅桿上。他聽見有人喊他,是約翰船長,他已故的叔叔西蒙·庫伯的朋友。
三個月前,蓋氏醫(yī)院院長西蒙·庫伯在自己醫(yī)院的病床上因心臟衰竭溘然長逝。這位只活了56年的獨身者,是倫敦最有名氣的外科醫(yī)生和解剖學家。維薩里深受叔父影響,從小就對解剖感興趣,經(jīng)常拿著一把大人廢棄不用的刀片,在青蛙、烏鶇甚至蚯蚓的身體里搗騰。有一次,他打開一只青蛙的身體,想探究青蛙飛不起來的原因,得出的結(jié)論是,本來應該長出翅膀的地方,卻生了兩條長腿,因此青蛙注定只能跳不能飛。西蒙·庫伯認為自己的侄兒很有天分,樂意告訴他各種動物的器官位置和骨骼構(gòu)造,維薩里茅塞頓開,他從每一具動物身體,想到人,想到自己,他覺得造物太奇妙了,如此妥帖、精致,而且完備,從此,他比任何基督徒更相信上帝的存在。他為解剖傷害過很多動物,從它們身上得到的知識和啟示,又讓他極為護生愛物,他走在路上怕踩死一只螞蟻,看見一朵正在盛開的花,他會激動得流淚,他可以在油燈邊站上半天,驅(qū)趕直往火里撲來的飛蛾……他自己擁有的那具身體漸漸長大,他學會了一個絕招,一個人安靜的時候,他輕輕閉上雙眼,頭微垂,肩頸放松,屏息靜慮,眼睛內(nèi)視,他能清楚看見自己軀體內(nèi)的各個器官:心、肝、脾、胃、腎……它們是一個個獨立的生命,在各自位置上,烘托著“他”這個更大的生命體。他像欣賞一幅精彩的油畫那樣,欣賞著自己的臟器,仿佛那是一片春天的原野。
他順利地考進了諾里奇醫(yī)科學校,畢業(yè)后來到了叔父所在的倫敦蓋氏醫(yī)院。倫敦比諾里奇豪華、氣派多了,可蓋氏醫(yī)院蜷縮在大麥茲龐德街的中部,看上去陳舊破落,一點也不起眼,就像一只縮頭烏龜,或者受到攻擊時團起身子的刺猬。如果把倫敦解剖一下,這個地方屬于病變得即將腐爛的部分。他自嘲地笑了笑,依然十分開心,因為西蒙叔父在這里,因為他將在這里繼承叔父的衣缽。
沒過多久,維薩里就成為了蓋氏醫(yī)院外科解剖室的后起之秀。所有人都認為,這個長相俊秀、性情謙卑的小伙子將是西蒙之后新任院長的不二人選。維薩里不愿看到的是,西蒙健康狀況的下降,與他業(yè)務能力的提升成正比。他覺得,他應該向叔父學習的東西太多太多了,可叔父才讓他看到冰山的一角,就撒手人寰了。他內(nèi)心的悲傷可想而知,就像一條寬平的道路突然出現(xiàn)大面積塌方,吞噬了正在奔馳的車輛,西蒙陷入一個無底黑洞,有車毀人亡的感覺。叔父的遺囑很簡單,他擁有的一切,除了遺體捐給醫(yī)院,其余都歸維薩里,遺產(chǎn)包括一萬八千英鎊、五百余冊書和油畫、陶瓷等不多的藝術(shù)品。
安葬叔父的當晚,維薩里就把自己關(guān)進叔父的書房里,清點他遺留下來的文字材料,看是否還有他沒來得及交代卻必須去完成的事情。這是一間碩大的書房,有著維多利亞時代的迷人氣息,石膏裝飾的屋頂、寬闊的書桌、覆蓋著菱形針織物的巍峨沙發(fā),還有墻上的花飾瓷磚,那花似乎在微風中搖曳。維薩里對這個環(huán)境再熟悉不過了,卻是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氛圍,那種空曠仿佛獨成世界,那種壓抑仿佛所有物件都在對峙,那種孤寂仿佛這里已荒蕪多年……維薩里坐到叔父書桌前的那張木圍椅上。剛落座,他感到像是被一雙手托著,那是一雙柔軟、有力的手,有一股奇異的體溫滲進他的體內(nèi),迅速蔓延至他的全身,好像被換了血,一種新的感受、新的節(jié)奏、新的流動替代了原有的,一種新的靈魂主宰著他,透過朦朧的燈光看過去,坐在那里的人仿佛是西蒙,而不是維薩里。
書桌上很整潔,一副主人出了遠門的樣子。左邊是貼著大英博物館標簽的六卷本《醫(yī)科百典》,摞得像城堡的一截墻垛。右邊是一沓信紙,最上面一頁寫著幾個莫明其妙的數(shù)字。旁邊一支鵝毛筆,仿佛剛剛放下,筆身還在微微地顫動。右前方有一個長方形塑料盒,里面放著回形針、剪刀、幾粒銅制紐扣,還有一串鑰匙。他把那串鑰匙拿起來,一共四片,三大一小。三片大的形制相同,匙面都粘著一塊小膏布,分別寫著1、2、3的編號。書桌左下方正好有三個抽屜,右側(cè)靠墻立著一個高約150公分的印度嵌銅木柜,它們是書房內(nèi)僅有的上了鎖的地方。維薩里拈起鑰匙1,去開最上面的那個抽屜,卻打不開。他抽出來,想了想,然后拿著它去開最下面那個抽屜,打開了,散發(fā)出一束霉味,像根鞭子猛抽了一下他的頭部,疼得他鼻子發(fā)酸。那里面很亂,有一個壞了的指南針、一個蕾絲花邊的蝴蝶結(jié)、幾瓶顏色怪怪的藥水和一把外國錢幣。用2號鑰匙打開中間的抽屜,里面只有四本畫冊,拿出來一看,維薩里立即羞紅了臉。叔父終身未娶,窩藏著這樣的風月畫并不讓人意外,意外的是,既然他有生理上的需要,為什么終身不娶?以他的聲望,倘若想娶老婆,這畫冊里哪一個他弄不到??!維薩里對他最為敬重的叔父的人生問題無暇細想,他將3號鑰匙塞進最上面抽屜的鎖孔,一旋,就開了。他心里倒是對叔父的這種排序更為關(guān)注,因為按照常規(guī)是從上至下,1、2、3,叔父卻反其道而行之,是純粹的偶然,還是他特有的習慣,或者是故意的安排,都讓人琢磨不透。這個抽屜更簡單,只放了一個藍色硬殼筆記本,沒有任何其他東西。筆記本四周磨損嚴重,卻無卷角,可見使用過度,但也愛護得很好。
二
維薩里·庫伯懷揣著約翰船長的一封信,來到珠江北岸的黃埔村,用在船上約翰教的幾句生硬的中國話,打聽在這里傳教多年的杰拉德神父。一名身高才及他胸口的中年男子,將他帶到了一棟兩層樓的建筑前。他很驚訝,中國人如此黑瘦、矮小,目光呆滯,走起路來懶洋洋的,但溫馴聽話。用英國農(nóng)作物相比的話,英國人像土豆,中國人則像小麥。有趣的是,中國人體形小,建的房子卻又高又大,結(jié)實得就像一名隱藏在樹林中的搏擊手。杰拉德住的房子和村里其他房子沒有兩樣,只是屋頂上矗立著一個十字架,墻上也畫了一個十字架。走到里面一看,布滿病床和醫(yī)療設(shè)備,病床上住滿了長得一模一樣的中國人。這里與其說是教堂,不如說是醫(yī)院。
杰拉德滿頭銀發(fā),比維薩里稍矮,但也足以傲視中國人了。他和維薩里說英語,和中國人說中文,就像長著兩張嘴,可以隨時更換。維薩里很開心,約翰船長要他先幫杰拉德傳教,他一直覺得這事很棘手,他不擅講,對基督教義更沒有心得。見到杰拉德后,他就放心了。杰拉德和顏悅色,待人十分寬厚,對他不會有什么嚴苛的要求;更重要的是,杰拉德行醫(yī)屬半路出家,這卻是維薩里的專業(yè),他在這里可以大顯身手,而不只是“幫幫”神父。
村子里多了一位洋醫(yī)生的消息,像長了腳。維薩里發(fā)現(xiàn),這幾天來教堂的人可不少,有的來看病,有的來聽神父誦經(jīng),有的什么事都沒有,純粹就是來圍觀,特別是孩子們,像蒼蠅一樣圍著他轉(zhuǎn),卻不像蒼蠅那樣討厭。他喜歡他們靜靜地看著他的樣子,也喜歡他們因為他突然起身受到驚嚇般一哄而散的情狀。這種好奇與天真,在英國孩子身上很難看到。英國孩子都是小紳士,動靜有時,舉止有度,他們從小在規(guī)矩中圈養(yǎng)長大。中國孩子貧窮、邋遢,肆無忌憚,卻有一種無法抑制的原始生命力。他的納悶在于,這些孩子是如何變?yōu)槌扇说?,他們那蓬勃的生命力遭到了怎樣的狙擊,才在成長過程中消失殆盡——中國成人充滿了怠惰和疾病。
這個國家是一個謎。他對著自己笑了笑,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時間來解開這個謎——杰拉德是多好的人啊,他和這個國家融為了一體,我或許做不到他那樣,但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但過了幾天,他終于忍不住,向杰拉德提出一個問題:這個國家有那么多女孩,為什么沒有女人?這些女孩長大后都到哪里去了?杰拉德呵呵一笑,中國有張網(wǎng),待這些活蹦亂跳的女娃兒長大了,那網(wǎng)一撒,就將她們一網(wǎng)打盡。那是一張什么網(wǎng)呢?孩子,你留下來,慢慢就知道了。
他當然要留下來。杰拉德這個好人并不知道他來中國的目的,連約翰船長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維薩里在西蒙叔父的書房發(fā)現(xiàn)了一個藍色硬殼筆記本。那個筆記本在書桌左下方最上面那個抽屜里的情狀,讓維薩里想起這是一個逝者莊重而安詳?shù)靥稍诠讟±铮灾滤嗽斄撕芫?,還不敢去驚動它。當它重新以筆記本的形式進入維薩里的意識中時,維薩里努力了三次,都沒能將那個筆記本從抽屜里拿出來。他莫名地生起怯意,臉色發(fā)白,眼睛發(fā)直,嘴唇發(fā)干。他做了一個長長的深呼吸,閉上雙眼,向內(nèi)視,維薩里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心臟在加速跳動,仿佛一只無比精致的、奇異的小腳,在有節(jié)奏地跳著繩……他幾乎是慌亂地睜開了眼睛,筆記本依然在原處,像一個神態(tài)安詳、身體平直的逝者,靜靜地躺著。他的左手再次伸下去,接觸到了筆記本的硬殼封面,像是在撫摸著逝者的臉。他將另一只手也伸過去,雙手試探性地、緩緩地將它捧起來。
它被放到了書桌上,像一個筆記本那樣普通、自然??礃幼?,里面不可能裝著金銀財寶,不可能蹦出豺狼虎豹,不可能長出高木密林。維薩里翻開扉頁,是一張泛黃的白紙,正中寫著“西蒙·庫伯”。他從沒見過叔父如此工整的筆跡,那簡直不是在寫字,而是在畫畫,在砌墻,在繡花,或者在做彌撒。
再翻開,第一頁上果然是一幅畫。畫的什么呢?維薩里端詳半天,也沒看出個究竟來:像一團腐爛的面餅,像一個制鞋用的楦頭……哦,更像一只倍感衰竭的心臟!叔父畫它,難道與他的先天性心臟病有關(guān)系?這是不是一種近乎東方巫術(shù)的神秘治療方式呢?
他看得眼睛花了,下面一行小字像水里的蝌蚪浮游起來,定定神,才看清那是日期:1936.2.4。他往后翻,每一頁都是相同的,同樣的畫,像是前一天的復制品,只有日期往后推了一天。也就是說,叔父每天都要在這個筆記本上畫一幅這個怪家伙,并署上當天日期。他翻到最后一幅,署的日期是:1936.7.21。這也是叔父住進醫(yī)院的前一天。后面什么也沒有,這個筆記本尚余三四十頁空白。
維薩里怔怔地坐在圍椅上,他再次感到從椅面,甚至從圍椅的各個部位傳遞過來的體溫。他身上沁出了一層汗,他感覺到自己心臟的激烈跳動,像是一個人在甩開大步,要趕往哪里,無論如何都慢不下來。他只好起身,像頭困獸在房里兜了一圈,不知道要干什么,直到走近那個印度嵌銅木柜,心臟的跳動才舒緩很多。他手一抖,發(fā)現(xiàn)那串鑰匙竟然在手上,便毫不猶豫地找出那片大鑰匙,將它塞進鎖孔。
柜門開了。他的五官也隨之被打開到極限。木柜有三層,他視野所及的上面兩層全是與他剛才看到的一模一樣的硬殼筆記本,一本本疊得整整齊齊,共有五十多本。他翻開最上面那本,果然,里面全是畫的那個不明所以的東西。維薩里愈來愈相信,這個東西和西蒙叔父的心臟病有關(guān),否則不可能呈現(xiàn)如此莊重的儀式感,并如此持久。這本最后一頁,畫下面的日期是1936.2.3,剛好與前面那本接上。于是,維薩里改變主意,他每拿起新的一本,一律從后面往前面翻,這樣就以相反的順序,追溯叔父做這件事的源頭。
三
或許是叔父的堅持感動了維薩里,或許是維薩里好奇叔父是否會遺漏某一天,他決心不跳過每一頁、每一本。讓維薩里大為吃驚又在預料之中的是,他每翻一頁,都代表著進入前一天。每一頁都仿若時間之門,維薩里越走越深,他有點擔心自己再也走不出來,但又禁不住“時間”的誘惑,不斷地向前或者說向后走去。他走到自己20歲的時候、10歲的時候,走到自己出生的那一天——恍惚中,他正從母親的子宮里滑出來。母親瑪格麗特說,護士抱著他給她看時,她最先看到的是他那兩只在空中畫著弧線的小腳,就像燒得紅透了的豬蹄子。
過了“這一天”,維薩里大腦里一片空白,他已經(jīng)失去自我意識,變成浩渺時空中遙遠的一個點,一粒微塵。他在冥冥中看著發(fā)生在叔父書房里的一切,一個既像維薩里又像西蒙的年輕人,站在印度嵌銅木柜前,站在靜默的時光河流的中央,站在每一天的出口和入口,那不斷重復而又一絲不茍的神秘畫面,強化著某種記憶,推進著某種情感,不斷沖撞又像是加固著某一道心靈的堤壩。
維薩里在“自我”消失之后,仿佛受到了另一種感召,他對時間不感興趣了,因為這個時候的“時間”對他已沒有任何意義。如果說前面的時間是水平運動,那現(xiàn)在的時間變成了垂直運動,這是一種近似于空間的時間——在這種時間中,筆記本里的紙頁越來越黃,紙頁上的筆跡越來越陳舊,維薩里也愈益陷溺于由那些筆跡構(gòu)成的圖畫中。盡管他依然弄不清那是什么,無以名之,卻心有所感。他揣摸著線條的來龍去脈,漸漸摸到門路,開始走進那迷宮一般的結(jié)構(gòu)中,云里霧里地享受著類似神出鬼沒的沖擊。
因惑生迷,在這位24歲小伙子的一生中,還是頭一遭。如果真是一種讓叔父傾服的心臟治療術(shù),他一定不會如此守口如瓶,他會進行醫(yī)學上的推斷與論證,何況,以叔父的科學精神,這樣的可能性極小。他曾猜測這幅畫是一張解剖截面圖,但它又分明有一種立體感,它似乎在被壓縮的極限里凝聚著不可思議的鮮活與華美……揭曉的時刻終于來到了——維薩里翻開了最后一個筆記本。
他本來習慣性地想從后往前翻,不料手一抖,筆記本剛要滑落下去,他本能地抓住了封面那個硬殼。于是,扉頁被打開來,上面除了西蒙·庫伯的簽名,還有一行比簽名更大的字,酷似一架在天空中高速飛行卻看上去一動也不動的飛機,它重重地撞入維薩里的眼簾:中國小腳。
或許是在昏暗燈光下看得太久了的緣故,維薩里的眼角突然疼得厲害,像掘開了一眼泉,淚水汩汩涌出。
筆記本的第一頁像一片古老沙漠,厚實、綿遠的黃沙蘊含著深不可測的礦藏,但它在維薩里淚水不竭的眼中,只有變幻無窮的蜃景,仿佛這種變幻不是產(chǎn)生于沙漠,而是維薩里的視網(wǎng)膜里固有的:時而是畫,時而是一雙與這幅畫面格格不入的腳,時而是若隱若現(xiàn)、斷斷續(xù)續(xù)的文字。每次維薩里盯著那幾行字看時,它們就像一支駝隊陷入起伏的沙浪中一般,讓你看不真切;當他將視線調(diào)開,那起伏的沙浪立馬平靜下來,響著鈴鐺的駝隊逶迤前行……費了很大的勁,他才看出其中一些端倪。
西蒙·庫伯1900年從倫敦解剖學校畢業(yè),終于成為他向往已久的蓋氏醫(yī)院的一名見習醫(yī)生。蓋氏醫(yī)院之所以成為他的不二目標,是因為19世紀的解剖學大師、他已去世的曾祖父布蘭斯比·庫伯曾在這所醫(yī)院任職,并締造了不可復制的輝煌。西蒙來到蓋氏醫(yī)院后,仔細尋訪曾祖父在這里的一切遺跡,認真研究曾祖父撰寫的所有文字。他從英國皇家學會封存的檔案室里,讀到1829年3月5日布蘭斯比在酷似古羅馬圓形劇場的解剖教研室“中央舞臺”,發(fā)布的對一只中國女人的小腳進行解剖的報告。那次報告會,不僅有眾多醫(yī)學權(quán)威、教授在座,更是吸引了來自英國各地與各界的數(shù)百名鴻儒、精英,媒體報道不遺余力,以致全英國都在談論那只中國女人的小腳,仿佛沒聽說過中國小腳的就算不上大不列顛人。
西蒙到國家圖書館查找了1829年3月5日前后的所有國內(nèi)報紙,關(guān)于中國小腳解剖學報告會的新聞不是頭條,也在頭版顯要位置。奇怪的是,媒體上所配照片要不是他曾祖父接受采訪時的頭像,要不是報告會現(xiàn)場的盛況,沒有一張照片上面可以看到那只中國小腳。布蘭斯比遺留下來的書籍、論文、日記等所有文字中,都只有對中國小腳的觀察描述和解剖數(shù)據(jù),沒有任何影像,哪怕是一張鉛筆畫的草圖、素描留下來。鬧出那么大的響動,舉國為之癡迷、沸騰,為什么布蘭斯比不公開小腳的照片,讓全國人民都見識見識呢?
在西蒙看來,曾祖父公開的是一個秘密。就像時間呈示給我們的,是事物,我們只有從事物的變化中體會到時間的流逝,我們對時間的本質(zhì),對時間本身的秘密卻毫不知情。布蘭斯比越是轟轟烈烈地“公開”那個秘密,越表明那是一個他不可能公開的秘密。他仿佛在說:你們享受描述和數(shù)據(jù)吧,親近、接觸、把玩、分解、剖析……這些都是我一個人的表演和獨白。布蘭斯比沒有說明理由。西蒙發(fā)現(xiàn),曾祖父在報告會上的儀態(tài)并不張揚;他甚至琢磨著,這場報告會或許是在承受著某種巨大壓力下的情況下召開的,并非出自布蘭斯比的本意。
西蒙花了兩年多時間,都沒能探索出那場報告會背后的內(nèi)幕與隱情。他曾在全國范圍內(nèi)暗中尋訪那場報告會上尚存世的參與人員,卻一無所獲。因為當時的與會者都是年紀較大的精英、教授和知名記者,他們活不到1900年。但西蒙·庫伯完全被曾祖父解剖的那只中國小腳迷住了。他按照祖父的描述、自己的解剖經(jīng)驗和想象力,按照報告會上提供的各種數(shù)據(jù),繪制過無數(shù)張中國小腳的圖樣,均因達不到自己內(nèi)心的要求而苦惱不已。
在一次由大名鼎鼎的凡奈莎小姐主持的布魯姆斯伯里文化沙龍活動中,作為最被看好的醫(yī)學界新秀而受到邀請的西蒙·庫伯邂逅好朋友、年輕航海家約翰·梅杰。纖高秀氣的西蒙與身粗膀圓的約翰站在一起,恰似一艘輪船上插著一根桅桿。他們見面很少,但每次見面都無話不談。和約翰那次談話的詳情,西蒙記載得粗枝大葉,幾筆帶過。半年之后,約翰遠航歸來,拜訪西蒙,送給了他一樣珍貴的禮物。
四
來到中國半個多月了,維薩里的主要精力都在看病。杰拉德專門給他辟了一間房做診所,并將維薩里的漢語寫在門楣上。
維薩里將“維薩里”那三個字看了半天,他覺得實在是太有趣了,漢語是那么飽滿、健康,像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筯有骨。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中國人卻病懨懨的,他們一個個黃皮寡瘦,血氣枯弱,骨肉支離,東倒西歪。讓他吃驚的是,村民中的患病率極高—— 一是跑到他這兒來的人很多,每天應接不暇,這還不包括為數(shù)更多的圍觀者,而他目測的圍觀者,無論老小,都算不上健康人;二是他出門,遇見每一個人,都有將他們帶到診所來的沖動??吹贸?,這其中很多人是吸食鴉片所致,還有營養(yǎng)不良和過度勞累。
他知道上個世紀英國和中國之間爆發(fā)過的兩次戰(zhàn)爭,他讀過法國作家雨果給巴特勒上尉的那封信。他不關(guān)心政治,但對英法聯(lián)軍搶劫他國財寶、傾銷鴉片的做法非常反感??吹竭@些史料,與對英法反感程度毫不遜色的是,他對中國的困惑:那是一個無論地理面積還是人口,均數(shù)倍于英、法的國家,面對遠征之勞師,何以束手無策,任其涂炭?現(xiàn)在他也不能說就完全明白了,但這些病弱無力、貧困交加的中國人,讓他感到這仿佛是一個紙糊的國家,一吹就倒。
傍晚,他會去珠江邊散散步,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和杰拉德一起。珠江兩岸平闊,水滿流疾,江聲澎湃之中,蘊含著一種向上的能量,不斷地撞擊人的心扉。但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們,似乎都是行住坐臥的文物,他們不向上,不向前,不管走多遠,都像在原地踏步。是鴉片的毒害,是戰(zhàn)敗的后遺癥,還是民族性格中沉積著那種緩慢與麻木?維薩里不明白,在中國生活了十多年的杰拉德似乎也不明白。有一天,杰拉德跟他說:“中國是一個奇特的國度,很容易讓他們相信上帝,幫他治病,給他飯吃,向他友好地微笑一下,他就會跟著你入教。但他們骨子里其實不相信任何東西,他們崇拜天,”杰拉德右手食指豎起來,舉起手指了指上面,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人的動作,“剛剛對著天跪拜作揖,轉(zhuǎn)眼就會因為一件不太滿意的小事,用極難聽的粗痞話把天老爺罵得狗血淋頭。”
“那你的傳教工作不是白做了?”
“不,中國人也是上帝的子民,他們有權(quán)利聽到上帝的福音,并獲得相應的福報?!?/p>
“你不是說他們內(nèi)心不信上帝嗎?”
“不信是一回事,不放棄他們是另一回事?!?/p>
“用堅船利炮來傾銷鴉片也是不放棄他們的一種方式?”
“那是撒旦的招數(shù),不是上帝的教義?!?/p>
“撒旦和上帝都是西方人。想必中國人看西方人都是一個樣子,就像我們看中國人都是一個樣子,他們分不清誰是撒旦、誰是上帝情有可原?!?/p>
“有道理。所以,需要時間?!?/p>
“時間對中國人未必起作用。你看他們的文字有一種多么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這是一個拒絕變化的民族。”
“你看得準。但變化有大有小、有快有慢、有顯有隱,真正的變化是不容抗拒的。中國女人以前都是小腳,我們的立德夫人奔走呼號,發(fā)起‘天足運動,效果很好啊,大多數(shù)女孩子都不纏足了?!?/p>
“現(xiàn)在看不到小腳女人了嗎?”
“上流社會和富裕家庭的妻妾,因為沒有奔走勞瘁之憂,又被傳統(tǒng)習俗所約束,還是有小腳女人的。上次你問,這個國家的女人到哪里去了?她們沒去哪里,她們的腳太小了,哪兒都去不了,只能呆在家里?!妒ソ?jīng)》說,夏娃是亞當?shù)囊桓吖?。中國的情況更糟,女人只是男人的一個腳趾頭?!?/p>
“女人纏足全是因為男人的要求?”
“在這個國家,女人一直被視為男人的私有財產(chǎn),男人要將女人物化、固化,還帶有較強的娛樂性質(zhì)和變態(tài)心理,不讓她們出門,只作為他們私人的生育和玩樂工具使用?!?/p>
“哦……”
“很多女孩不纏足了,解除了肉體上的痛苦和不便,但在精神上一時依然難以擺脫禁錮。女孩子一結(jié)婚,便在深宅大院中了結(jié)漫長的余生?!?/p>
那天很晚了,維薩里還獨自在珠江邊徘徊。這是異國,但從空間上,尤其是夜晚的空間上來說,他感覺不出有什么異樣。月亮同樣掛在西天,只不過在倫敦,月亮沿著倫敦塔橋向上爬,像是一個從事極限攀巖運動的胖小子;而在廣州,月亮總是從一列山巒后面升起,宛若大地的窺探者,躡手躡腳的,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倫敦的月亮像一個團起的、健美的身體,廣州的月亮像一張清秀的、略顯憂郁的臉龐。他覺得,怎么看都像是一個女孩的臉,她的下面是一雙隱形的小腳,所以才走得如此緩慢而輕柔。有趣的是,倫敦動感十足的月亮底下,躺著寬闊寧靜的泰晤士河;而廣州清幽的月光,照著同樣寬闊卻波濤洶涌的珠江。
回到診所,維薩里毫無睡意,他關(guān)緊門窗,做了幾次深呼吸,從行李包里掏出一個硬殼筆記本——這是那天晚上,他在西蒙叔父書房里翻開的最后一個筆記本,也是西蒙叔父從約翰船長手里接過“中國小腳”之后,對其進行描摹的第一個筆記本。
1904年,倫敦的春天特別潮濕、陰冷。那是一個雨天的下午,一身海盜打扮的約翰船長闖進了西蒙·庫伯寓所的客廳。他手里握著一個小型塔狀斂口廣肚玻璃瓶,裝了大半瓶福爾馬林溶液,溶液中一團色澤鮮亮、白白胖胖、形似土豆的東西。船長將玻璃瓶遞給西蒙,粗聲啞氣地說:“特意從中國給你帶回來的,得好好保管它哦!”
無須多言,西蒙一聽就明白了。與其說他緊緊握著老朋友的手,不如說他緊緊攥住了那只玻璃瓶,生怕它消失,或者老朋友反悔不給他似的。
五
維薩里秉承著庫伯家族一貫的醫(yī)學風格,他們賦予這門復雜而嚴謹?shù)膶W科以獨特的詩性氣質(zhì)。解剖學在西蒙·庫伯的曾祖父布蘭斯比·庫伯手里,由一門深奧、神秘的生物學分支學科引起了大眾和傳媒的普遍關(guān)注,使得進化了數(shù)百萬年的人類,終于得以群體性地關(guān)注自身。人類的身體一旦被納入科學和文化的范疇,上帝的地盤就大大地縮小了,人類在肉體上打了一個大勝仗,將上帝逼退到靈魂的領(lǐng)域。西蒙·庫伯雖然沒有曾祖父那樣的豪情逸志,但他憑借扎實的功底和豐富的想象力,將靜態(tài)的人體還原成動態(tài)的結(jié)構(gòu),通過對器官形態(tài)與生理功能的探究,揭示出了一個小宇宙的非凡景觀。
那天晚上,在西蒙叔父的書房里,五十多個硬殼筆記本壘起了一座輝煌而堅固的城堡。這個城堡的建造者是西蒙,也是維薩里。當城堡建成的時候,西蒙和維薩里都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留下門窗的位置,他們把自己給牢牢地關(guān)在里面了。如果他們要出去,必得在城堡最薄弱的位置奮力捅出一道口子。
西蒙沒有出去,他始終守護著這個城堡里唯一的堡主,它就是約翰船長送給他的珍貴禮物。
維薩里翻完最后一個筆記本之后,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印度嵌銅木柜的最下面一格,于是并不吃驚地看到了約翰船長送給叔父的那個玻璃瓶。他以一種朝圣的心情,將它小心翼翼地捧出來,放置到書桌上。他撳開書房里所有的燈,自己坐在圍椅上,他的目光則像兩盞射燈,投注到玻璃瓶上?!爸袊∧_”已明顯萎縮,像只被凍僵縮成一拳的水母,顏色慘白中挾帶些烏青,隱隱地似有藍光閃爍。
維薩里將他剛剛翻看的最后一個筆記本也拿到書桌上來,第三頁上有西蒙叔父對這只中國小腳的解剖數(shù)據(jù):“接觸地面的跟骨與拇指相距四英寸,足(含趾)長度為五點二五英寸。足背高度為三點五英寸。足弓跨度為二點五英寸,高度為二英寸,凹陷處布滿厚厚的細胞物質(zhì)?!?/p>
第四頁,是像詩一樣的分行文字,卻不是詩,因為根據(jù)沉淀下來的筆跡,它們不是一氣呵成,而是分好幾次寫的,其時間差看來不是一兩天:
令人震驚的損害與毀滅
人體的罌粟。肉的瓷器
不可思議的魔鬼的美
普羅米修斯式的悲壯
淬礪著痛苦火焰的奇葩
扭曲的極端和邪惡的頂點
不是打開欲望之門的鑰匙
而是將自己封閉在欲望之海的鎖——啊
眼前這個玻璃瓶里的東西,已無法像當年震撼西蒙那樣,沖擊維薩里的感官和理智,但西蒙構(gòu)筑的“將自己封閉在欲望之?!钡某潜?,不知不覺又讓維薩里陷落進去,就像一座城堡陷溺于時間的深淵之中。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然而,那種夢幻般的感覺有如一道霞光,沐浴著他,籠罩著他,牽引著他。
第二天去醫(yī)院上班,維薩里頭昏腦脹,神思恍惚,這顯然與他幾乎通晚未眠有關(guān)。但問題是,一連幾天他都無法入睡,或者說,一連幾天他都無法清醒,仿佛他已被另一種睡眠所接納,本能地排斥身體自然的睡眠狀態(tài)。
他先是覺得可疑:他周圍有無數(shù)活生生的美女,不乏對他這位醫(yī)界新銳頻送秋波的名門閨秀、青春靚妹,他都無動于衷;這只在福爾馬林溶液里浸泡了32年的“中國小腳”,看上去形貌萎瑣,完全不符合理性的審美判斷,何以讓他如此欲罷不能?
接下來,他就感到有些可怕了:32年前,看到這只“中國小腳”的西蒙叔父肯定受到了更大的沖擊。難道正是這種夢幻般的陶醉再也無法讓西蒙回到正常的精神狀態(tài),使他決意終身不娶嗎?
維薩里最終的感覺是,他幾乎被那個晚上掏空了。白天在醫(yī)院診療室萎靡不堪,無法振作,他不得不推掉所有手術(shù),大腦就像被那只塔式玻璃瓶置換了,里面充滿著空洞的沉默和那只變異的小腳。晚上下班回到叔父家,只要踏進書房,他立馬神氣清爽,志意專注,內(nèi)心平和。而且,一點困意都沒了。
十天后,維薩里向醫(yī)院遞交辭呈。院長說,你生病了,寫張請假條就可以了。他說,我不是要休病假,是要辭職。院長看他認真的樣子,大驚失色,以為是別的醫(yī)院在挖他的墻腳。維薩里回答他,在英國,我就不會離開蓋氏醫(yī)院。
你要出國?
對,我要去中國。
去中國!那可和登月球有得一比。小伙子,你病得不輕啊。
我是病了,我得去中國治病。
那里很亂,時常發(fā)生戰(zhàn)爭和瘟疫,我怕你沒治好病,反送了卿卿小命。
送命也得去,院長,我注定有此一劫。
你們庫伯家的人都是怪才。和西蒙共事幾十年,我也不能說了解了他。你也一樣,小伙子,你潛力無限。但我不得不尊重你自己的決定。
謝謝您!
那好吧,我不接受你的辭呈,你只要有條命回來,回來后還愿意加入蓋氏醫(yī)院,隨時歡迎!
維薩里見過兩次約翰船長,第二次是前不久在西蒙叔父的葬禮上。他身材不高,卻像船一般威武。告別儀式之后,他走上前來擁抱維薩里,讓維薩里聞到一股大海的驚濤駭浪的氣息,卻又產(chǎn)生一種異乎尋常的安全感。但當他找到約翰船長,說出自己的想法是,被他斷然拒絕:西蒙視你如子,我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船長,正因為我是叔父的繼承人,才必須去,叔父一直想去那里,但他的身體不允許,我有可以與您媲美的體魄,我相信您一定能把我?guī)У街袊舱埬欢ㄒ嘈盼胰ブ袊臎Q心。如果您不同意,我只有想別的辦法。約翰擰緊濃眉,瞪著面前這個跟他叫板的年輕人:庫伯家的人有種,好吧,小子,你等我的通知。
六
維薩里的中文突飛猛進,這得益于他天天和很多病人打交道。剛開始那個把月,他和中國人之間的溝通離不開杰拉德的翻譯,慢慢地,借助手勢等身體語言,他能大致明白病人要表達的意思,并將自己的意思表達給病人聽。
他先是在病人的嘴形和神態(tài)中尋找中文。他發(fā)現(xiàn),中國人說話就像在嘴巴上炒豆子,豆子炒個不停,卻總不掉到地上去;西方人說話,則好比為了不讓豆子掉到地上,盡量用嘴巴將豆子包住,有時沒包住,一不小心就掉了出來。中國人因為有本事不讓“豆子”掉下去,所以,他們說話時表情單一,語調(diào)勻速,不動聲色,讓人聽懂意思就行了;而西方人由于總是包不住“豆子”,他們說話便表情夸張,神態(tài)生動,不僅讓聽者懂得意思,還能體會到一種情緒。中文不好學,就在于跟你講中文的人不傳遞他的情緒給你,不感染你,你即使和他們在同一個話語體系也很難處于同一個心理層面。
有一次,他和杰拉德談到這里,杰拉德說,這里自古是一個帝國,疆域極大,我去過河南,還沒走到中國的一半,卻已經(jīng)覺得走過好幾個英國了。這個帝國存在了幾千年,盎格魯-撒克遜人還在茹毛飲血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吃香喝辣的了。他們有深厚得讓我們無法企及的文化,他們個個會掉書袋,動不動搬出老祖宗,但確實很難弄清楚他們到底在想什么。這里的人并不可愛,但不知怎的,這個地方對我總是有一種吸引力,我愿意老死在這里。
就在那天下午,杰拉德送給維薩里一本剛剛出版的《圣經(jīng)》“官話和合譯本”,要他有空時讀讀。維薩里拿出自己從英國帶來的《圣經(jīng)》——他在出發(fā)的最后時刻,將叔父書房里一本牛津版《圣經(jīng)》塞進了行李包,充當旅途閱讀和護身符的雙重功用。看到杰拉德送給他的中譯本,維薩里靈機一動,同時攤開兩本書,將兩種語言的《圣經(jīng)》對照著看;看著看著,他情不自禁地將中譯本一個字一個字大聲讀出來。就從他張口朗讀的那一刻起,這位來自大不列顛的青年醫(yī)生打開了中文之門。
從此,維薩里到珠江邊朗讀中文版《圣經(jīng)》成為了每天清晨的一景。診所往東百來米的江邊上,有一座七層青磚塔,村里人稱獅子塔。他認為這座塔以前很可能關(guān)過一只獅子,或者大家在這里打死過一只獅子,所以筑塔紀念。他管不了那么多,反正現(xiàn)在這里只有塔沒有獅子,塔下江流滔滔,煙波浩淼,可以領(lǐng)略到珠江即將投入大海懷抱之前的害怕與興奮。
害怕什么呢,害怕在陌生的大海中失去自己嗎?你看這江水,無論黃濁或墨綠,奔向大海之后全都將變成藍藍的海水。它們不可能在大海中保留自己的顏色,所以也注定將失去自己。我同樣來到這陌生的國度,周圍一律黃膚黑發(fā),我們是匯入這人海中何其渺小的支流,好在,我和杰拉德,還有其他傳教士,我們不會因此而改變自己的膚色。我們只會使自己增益、拓展、開闊,而不會消失。
朗讀,讓他充分體會到漢字的好處。他越來越覺得,漢語不像字母文字,它本身就是有形狀、有聲音、有情感的。聽漢語,你無須注意說話的人,只管體會語言本身,它們以自己的儀態(tài)和表情與你交流。
“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讀到第一個“門”字時,還是一張抽象之門,只是一個詞;讀完“引到滅亡”之后,第二個“門”便在維薩里的腦海里豁然加寬,而且有很多人涌進去;再往下,讀“引到永生”時,“永生”二字剛出口,第三個“門”又倏然收窄,門庭冷落,荒草萋萋,只有一個人影在那里踱步,又像是在打掃,莫非是復活的基督?
“誰能使我們與基督的愛隔絕呢,是患難嗎?是困苦嗎?是逼迫嗎?是饑餓嗎?是赤身露體嗎?是危險嗎?是刀劍嗎……然而,靠著愛我們的主,在這一切的事上已經(jīng)得勝有余了?!?/p>
基督高踞于山巔,全身散發(fā)出愛的光輝。維薩里看到群山逶迤,那是患難、困苦、饑餓、赤身露體、危險、刀劍……所有人都在這些山谷里出沒,有的向上爬,有的向下走,有的徘徊在山腰,他們喊叫著、呻吟著,或者沉默著,他們輾轉(zhuǎn)、掙扎于委屈、憤怒、絕望的灌木與叢林……然而,他們無不披拂著上帝的愛的光輝,他們在上帝的關(guān)照下,因為擁有“人”的一生而自豪,而甘愿忍受一切痛苦與災難。
“愛”的正中是一個“心”字。這個“心”正是靈魂之巔,是上帝的住所,每個人都從“心”里領(lǐng)到了上帝對他的那份愛,他們藉此形成自己的豐富性和獨特性,藉此與上帝平起平坐,和他共同承擔生命的苦難。維薩里不覺閉上眼睛,頭微垂,肩頸放松,屏息靜慮,眼睛內(nèi)視:心、肝、脾、胃、腎……這一個個獨立的生命,在各自位置上,烘托著“他”這個更大的生命體。此刻,他還看到了住在“心”中的上帝,他覺得自己可以和上帝說話了。
維薩里和杰拉德談及這些感受,杰拉德頜首微笑,表示嘉賞。他不是一個話多的人。他的特點是平和、大度。他中等的身材、溫和的目光、不胖不瘦的軀體、不緊不慢的聲調(diào)、白中帶點深色的皮膚等等,都是他在這個國家的通行證;而他異于常人的滿頭銀發(fā)則是另一種身份的象征,這種身份讓他含著隱隱的威嚴,讓人油然而生敬意。
維薩里有點奇怪,杰拉德這樣的銀發(fā)在英國到處皆是,但在中國,哪怕是年紀很大的人,他們的頭發(fā)頂多也只是花白,要不索性剃成光頭。維薩里對光頭頗不習慣,光頭讓他感到某種惡意或者說不祥之感。
七
來教堂診所看病的人越來越多。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磨合,維薩里對中國人的生活習慣、體質(zhì)特征、疾病來源等,都有了較深的了解,所以往往能對癥下藥,藥到病除。加上,他只收很少的費用,一般的病不需要付錢,因此維薩里的整個白天只有一個主題,與病人和疾病打交道。
一個月之前約翰船長來看他,憐惜地說他,瘦多了,瘦多了。他說,約翰,你看到的是另一個維薩里,是中國的維薩里,而不是那個英國人維薩里。約翰哈哈大笑,仿佛海風將船帆搖得獵獵作響。維薩里囑船長下次盡可能多帶些阿司匹林和奎寧過來。船長打趣道,看你這架勢,難道要在中國落地生根不成?維薩里看著杰拉德說,如果我有這樣一頭銀發(fā),那就可以落地生根了。杰拉德沒有做聲,望了望窗外的天空,白湛湛的云層上晃動著一團不起眼的烏云。
這天傍晚,來了一個戴黑色瓜皮帽、穿馬褂、系圍裙的矮胖子,自稱梁府的管家劉七。劉七,五十多歲,肥頭大耳,闊嘴長眉,唯有一雙眼睛嵌在肉縫里,像木匠彈的一根墨線。維薩里見過這個人,他剛到中國時,這個人也來湊圍觀的熱鬧。因為村民們看到他便紛紛讓開身位,做出很恭敬的樣子,他則無論男女老少,一一回之以笑,禮數(shù)極周,給維薩里留下了印象。劉七徑直走到診所,朝維薩里一揖,說,家里四姨太病得不輕,梁老爺派他來,請來自大不列顛的神醫(yī)去給四姨太看病。維薩里早已知道中國大戶人家的老婆、姨太太是不出門露臉的,但他手頭還有三四個病人,連飯都沒顧上吃,就對劉七說,得等他看完這些病人才能走。劉七笑著卻毫不妥協(xié)地說,不行,老爺有請,您無論如何得走一趟。這時,杰拉德過來,用英語跟維薩里說,梁府在本地勢力最大,得罪不起,你跟劉管家去吧,剩下的病人交給我來處理。維薩里才去廚房洗了一把臉,帶上診療箱跟在了劉七后面。
梁府在村子西頭,背靠一座小山。從教堂出來,走十來分鐘,穿過一道略顯陰森的竹林,遠遠地看得到,梁府的圍墻在山下順勢蜿蜒,其峭拔剛健,有龍虎之姿。但山上森林的陰影籠罩著部分建筑,太陽落山前的一抹余暉神秘地劃過建筑群的懸山式屋頂,讓里面顯得深不可測。又走了約十分鐘,到了。
剛要進門,從門里閃出一人,精瘦,長臉,下頦蓄著一撮山羊胡子,戴兩片圓眼鏡,后面雙目賊亮,鼓得像兩只青蛙眼。劉七一見他,臉上頓顯尷尬之色,忙一低頭,喊了聲:孔老先生??桌舷壬鷽]有看他,而是歪著腦子在瞅維薩里,青蛙眼射出冷光,鼻洞里噴出涼氣,滲進了維薩里的骨頭縫里。
梁府的前門不寬,但有一尺高的青石門檻,跨過去后是一道照壁,照壁后面是一片沙土坪,周圍栽著花草樹木。再有一道門,應當是正門,比前門大了一倍,進去是一天井,天頃刻暗淡下來,與剛才充滿夕陽的黃昏,仿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天井四周苔痕斑駁,維薩里走得小心翼翼。過了天井,維薩里被煙嗆了,聽劉七喊“老爺”,才赫然發(fā)現(xiàn)前面客廳里祖宗牌位下的兩側(cè)各放著一張原色檀木圍椅,一個年紀同孔老先生差不多的老人,蹺腿坐在左邊圍椅上。他光頭虬面,手握一桿米把長的鍍金煙筒。維薩里看了心頭一緊。來啦。嗯。坐。劉七轉(zhuǎn)身,指著老爺右手邊那張圍椅,示意維薩里坐下。
聽得懂廣東話?老爺問的是劉七。維薩里直接回答,聽得懂。這下梁家老爺才放下腿,換了一個姿勢,對著維薩里問道,從英國來的?
是。
七個多月。
還好,我喜歡中國,喜歡廣州。廣州的飯菜、米酒,我都喜歡。
謝謝老爺,不需要那么多。杰拉德不喝,我酒量不大,醉了會誤診病人。
好的,先看病人要緊。
維薩里起身,劉七繼續(xù)領(lǐng)著他,穿過客廳的后門往東走,沿一道長廊再過一張圓形拱門。維薩里感慨道,這房子真大啊,在英國,可做一個博物館啦。經(jīng)過那道長廊時,有兩扇玻璃窗,他感覺里面均有人在瞧著他看,那像微波一般拂動的窗簾和窗簾后面一閃而過的人面,都像照相一樣留在了他的心底。他甚至覺得,那“一閃”是故意的,故意驚動他,引起他注意的。但他只用余光捕捉到了這一切,劉七的步子又細又急,他不得不大踏步跟上他。
東廂房門前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仆女。劉七在階基前對女孩說,洋醫(yī)生來了,快帶他進去給四姨太看病。說畢,他朝維薩里一弓身,順勢扭頭而去,活像一條水里的魚。女孩怯怯地望著他。他笑著問,你叫什么名字?她說,我叫含香。她輕輕推開門,一扇屏風擋住了維薩里,上面繡著花草和幾只鳥,那些鳥仿佛要飛到他肩上來。繞過屏風,就看到擺放在墻角的一張床,這哪是床?。》置飨褚蛔局茖m殿。含香像是從屏風上飛下來的一只小鳥,敏捷地躍上踏板,將紋帳拉起,輕聲說:太太,醫(yī)生來看病了。里面?zhèn)鞒雎詭C怒的聲音:剛走,怎么又來了?含香說,不是那個討厭的孔老醫(yī)生,是老爺請來的洋醫(yī)生。紋帳內(nèi)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聲。
含香扶起太太,拍拍她的背,然后將被子、枕頭塞到她身后,讓她墊高一些,形成半躺半臥的姿勢。含香退下,示意維薩里上去。維薩里踏上踏板,他的頭超過了床頂,趕緊彎下腰坐在床沿。對面的女子三十歲左右,烏發(fā)覆額,臉像削出來的那般瘦,面頰卻洇開一片桃紅,眼睛里像有兩只小鹿驚慌地跑過。維薩里喊了聲,太太。她沒有應答,瞥他一眼,便轉(zhuǎn)過臉去,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維薩里問,咳了多久,是不是哪里疼?含香在一邊答道,太太這三個月以來一直臥床、咳嗽,最近晚上出很多汗,咳出的痰里還有血絲。那位孔老先生來過多少回?從太太生病起,一直是他在看,他很討厭……含香!太太打斷了女孩的話。先生,我咳嗽時腋下很疼,請幫幫我。這是維薩里到中國之后,聽到的最好聽的聲音了。
維薩里從診療箱里拿出聽診器。太太,你不介意我用這個儀器聽聽您的胸部和背部嗎?四姨太下意識地瞅瞅含香,然后點了點頭。維薩里溫和地看著四姨太,用坦誠的微笑與她交流,讓她鎮(zhèn)定下來。太太,請放松身體,不要緊張,這樣我才能聽得清楚。他要含香再將四姨太扶起,自己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聽診器先輕輕地貼到了四姨太的背上。他立刻聽到較粗的濕羅音,直到腋下,越來越響亮,仿佛鋼鐵在空中撞擊。移到胸口,左側(cè)胸腔,明顯感受到心跳的加快,這是病人驟然興奮和緊張的緣故,與疾病無關(guān)。他對此很有經(jīng)驗,在蓋氏醫(yī)院不知面對過多少這樣的病人,他持續(xù)、溫和地看著對方。俄頃,心跳恢復正常,他聽到了雙肺呼吸音很低……像是一絲絲的抽泣。
放下聽診器,他叫含香拿一杯溫開水來,倒入一小包胺磺粉讓病人喝下。臨走前,讓病人服下兩粒阿司匹林后,笑著說:太太,你的病不打緊,能治好的,但要保持心情愉快,你要更勇敢一點;還有,不要老是躺在床上,如果可以,就要含香扶著你下床走走,最好能出門呼吸些新鮮空氣。
告辭出來,維薩里在長廊碰到劉七。劉七又把維薩里帶到客廳,梁老爺依舊坐在那張椅子上,他像是一直沒有離開過,一見維薩里,便急切地問,怎么樣。維薩里說,太太病得不輕,我給他服了藥,要看看效果。
那你明天還得來,維薩里醫(yī)生。說完,梁老爺扔給劉七一句:叫孔老夫子不要來了,治了三個月,病越治越重,他這個“回春手”可以改名叫“回潮手”了。維薩里說,白天病人太多,只有晚上能來,而且這種病晚上癥狀更明顯,是診治的最好時機。梁老爺摸了一把自己的光頭,聲粗氣洪地說,只要能治好病,啥時都行。四塊光洋放在桌上的瓷盤里,劉七端給維薩里。維薩里堅決不要,他說,等太太的病治愈了,再算錢。梁老爺一擺手,那好吧,一壇米酒已派人送到教堂去了。你明天一定得再來。
八
維薩里回到教堂,杰拉德把梁府送來的一壇酒交給他,并詢問四姨太的病況。維薩里說,結(jié)核到了晚期,不容樂觀。杰拉德說,這個四姨太是梁老爺最喜歡的姨太太,來歷不明,據(jù)說是用錢從外地買來的。都說她雖然身體不好,但貌若天仙,是這樣嗎?維薩里說,也許是我對中國女人沒感覺,也許因為她是一個病人,她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那個梁老爺,如果在英國,適合去做海盜。維薩里把頭埋進臉盆里,一邊洗,一邊甕聲甕氣地說。他靠走私發(fā)家,是當?shù)匾话裕秃1I也沒啥區(qū)別。杰拉德則在打掃祭臺,清洗香爐。中國男人難道賺了錢就修房子、蓄姨太太?維薩里擰干毛巾,走到杰拉德面前。他們不信上帝,當然只有這些事可做。那上帝拿了這些人怎么辦?杰拉德停下來,瞧著維薩里帥氣的面孔,一字一頓地說:上帝做上帝的事情,他們干他們的事情,孩子。
維薩里搖搖頭,到房里和衣而睡。這一睡正是時候,因為西蒙叔父推門而入。但西蒙推開的不是這張門,而是他在倫敦寓所的書房的門。西蒙穿著他慣常穿的那件灰色西裝,佝僂著背,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仿佛他是偷偷走進了別人的房間。他沒有開燈,昏暗的房間里卻有一抹淡淡的光亮,各種物事既朦朦朧朧,又清晰可辨。西蒙徑直走到書桌前,從長方形塑料盒里拿起那串鑰匙,悄然打開了印度嵌銅木柜。這時,西蒙叔父的頭被兩扇柜門遮住了。維薩里只看到一個無頭的身子卡在柜門之間,覺得有些害怕,他怯怯地喊“叔父”,卻沒發(fā)出聲音。他試著用力喊,同樣沒有任何聲音。良久,西蒙的頭才從柜子里鉆出來,他立起身,雙手捧著維薩里熟悉的那個玻璃瓶。維薩里瞪大眼睛看著叔父,生怕他一眨眼叔父就不見了。西蒙將玻璃瓶放到書桌上,用力擰開瓶蓋,不知何時他手里有一把長長的鑷子。鑷子從瓶口伸下去,像打撈落水兒童一樣,將瓶里的東西夾了出來。西蒙將那東西剛剛放到一塊已攤好的麻布上,它周身驀地迸射出一股奇異的光,像是一朵燦然怒放的曇花。
“啊!”維薩里被自己的叫聲給弄醒了。他在床上一動不動地僵持了半天,心里十分后悔,不該叫那么一聲,否則,他馬上就會看到那光里的事物,那花的真切容貌,以及那奇異光源所昭示的意義。這一切,都被黑夜取代了,就像一盆水澆滅了火,滅得那樣徹底,以致維薩里覺得自己成了一堆灰燼。
第二天醒來,比往常遲了一個小時。外面等了不少來看病的人。他們靜靜地等著,不吵,不催,讓維薩里既感到歉疚,又心生感動。他對自己像杰拉德那樣完全融入了這個黃色人種的群體,而深感自豪。正如上帝說的,人類應親如一家。他對英國的印象已然很模糊了,雖然在那里生活了24年,雖然每個月和家里的父母、姐姐通信,他依稀覺得大不列顛似乎成了遙不可及的異鄉(xiāng),而他現(xiàn)在腳踩著的這塊土地,更像是他的故里。
匆匆洗漱完畢,一邊啃著面包,一邊問診看病。他前所未有地投入、專注,把每個來看病的人都當作自己的親人,在心里擁抱他們,親吻他們,并從中獲得難得的快意和安慰。
看完最后一名病人,天略帶愁色,將黑未黑,維薩里提著診療箱去梁府。他出門往西,在離教堂三十米遠的一棵樟樹下看見身子比樹身還粗的劉七,一見他即躬身相迎。你在等我?是的,維薩里醫(yī)生。來多久了?不到半個小時。是梁老爺叫你來的?這本是我們做仆人的職責。以后,你不要這樣來接我,我承受不起。我沒別的事,權(quán)當散散步。散步也不要來,千萬!我向你保證,我每天看完病人一定會來府上給太太看病的。那好,明天我不來。維薩里醫(yī)生你不愧是神醫(yī)啊,四姨太今天好轉(zhuǎn)了很多,晚上還吃了一小碗粥哩。是嗎?那太好啦!維薩里不覺加快了步伐,劉七小步跑著跟在后面,像一個旋轉(zhuǎn)的陀螺。
進了前門,劉七趕上來對維薩里說,老爺今天下午出遠門了,叮囑我好好款待您,只要能治好四姨太的病,報酬由您說了算。維薩里問,老爺出門多久,昨天沒聽說???劉七說,老爺都是這樣,喊走就走了,說回也就回了,這邊我可以替老爺做主,您不要擔心。維薩里扮了一個鬼臉,你不再去教堂接我,也不把我送到太太房間,我就不擔心。你把我看得這么緊,好像我是個小偷,我就不開心了。劉七連忙點頭哈腰,好,好,按您說的辦。但劉七還是把維薩里送到了長廊盡頭的圓形拱門那里,才意猶未盡地止了步。
拱門與東廂房之間隔著一段青磚路。這段需要維薩里獨自走完的路顯得特別長,他覺得自己永遠踏在同一塊青磚上,前面那棟窗帷緊裹、燈光迷離的中式建筑,仿佛是童話里可望而不可即的森林城堡。維薩里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階基上。含香聞聲出門,接了維薩里醫(yī)生。維薩里繞過屏風,立即像尊雕塑般站定在那里,他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又訇然奔涌,像點燃了一堆篝火,烈焰如旗,倏忽沖到半空。他任那火焰熊熊燃燒,希望快點將自己燒成灰燼,徹底消滅自己的肉體,摧毀自己身上的一切感官。
“維薩里醫(yī)生,你怎么了,滿頭大汗的,是不是剛才被嚇壞了?”含香問他。他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說,走得太急了。他放下診療箱,依然定睛于坐在床沿的四姨太身上,不,腳上。她穿著白底鋪滿黃色碎花的休閑衣褲,擱在踏板上的,是一雙不僅奪人眼球、而且讓維薩里幾乎窒息的綠色緞面雀頭鞋——小腳!維薩里差點喊出聲來。
“太太今天好多了,晚上喝了一碗粥,您來之前,我扶著她在房里散了會步。太太剛坐下休息,就聽到外面嘭嗵一聲,您來啦!”含香比昨天大方多了,像換了一個人,可能是太太病情的好轉(zhuǎn)讓她格外活躍。
四姨太撐住床沿,身子前傾,試圖站起來,好像想走給醫(yī)生看看。維薩里連忙上去捉住她,說,這樣坐著最好,我來檢查。維薩里打開診療箱,他使勁鎮(zhèn)定,幾乎是鎮(zhèn)壓自己的情緒,發(fā)動全身的副交感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交感神經(jīng)作斗爭,雖然這種斗爭是徒勞的。為了不讓人發(fā)現(xiàn)他的手在發(fā)抖,他用雙手將聽診器捧出來,慢慢掛在自己脖子上,戴上雙耳套管,抬起聽診頭;猶疑片刻,又將耳管取下,聽診器被放回了診療箱……太太,還是先讓我扶你走走,看看你的身體狀況。四姨太點點頭。他再次上去捉住她的胳臂。她柔若無骨,扶著她,像挎了一只空空的袋子。她什么都是小的,個頭小,骨架小,臉盤小,五官小,胸小,臀小,手小,腳就更小了。作為一名醫(yī)生,他本應在扶她走路的時候,仔細傾聽她的呼吸,然而,他聽到的只有自己粗重不勻的呼吸,只有自己狂放的心跳和血液的洪濤。他很不自然地俯著身子,視線須臾不離那雙小腳,他通常只能看到鞋尖,抬步向前的時候,大部分鞋面會從褲管里露出來,看上去也只是一小點點,像一只在水面上翩躚的綠色蝴蝶。
不能走太久,維薩里叫含香繼續(xù)扶四姨太坐在床沿。他重新戴上聽診器,將聽診頭貼到病人的胸內(nèi)側(cè)、下部,再到腋下,轉(zhuǎn)到背部。里面的情況和昨天差不多,背部的濕羅音和腋下的雜音還比較重。這是他意料之中的。四姨太的好轉(zhuǎn)大多是新?lián)Q藥物的即時反應,這種病基本上無法逆轉(zhuǎn)。
太太,確實好多了!他收起聽診器,輕聲而又充滿肯定地對四姨大說。四姨太綻顏一笑,謝謝您。她的聲音順著美好的笑容漂過來,仿佛清清溪水上一枚早落的葉子,隨波逐流著一種特有的柔媚。
乖巧的含香已經(jīng)準備好了溫開水,維薩里依然倒入一小包胺磺粉,他親自攪拌了讓病人喝下,然后服下兩粒阿司匹林。如果在蓋氏醫(yī)院,我保證讓她至少再活三年。他沮喪地想,頓時,鼻子酸得像被人狠狠擰了一下。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低頭沉思了一會,從脖子上取下兩個銀制十字架,這是在普利茅斯輪船碼頭,媽媽和姐姐在擁抱他之后,分別給他戴上的。他將兩個十字架,一個給四姨太戴上,一個給含香戴上。她們驚喜地望著他,他學著杰拉德的腔調(diào),俏皮地說:“上帝保佑你們?!闭f完,便告辭了。
九
夜深得像走進了死胡同,像回到了亙古洪荒,地球上只剩下最后一個人,他手不釋卷地翻看著一個硬殼筆記本。
那上面是人類的一只腳,是曾經(jīng)生活在中國的一個女人的腳。這個星球上存在過無數(shù)的腳,各種禽獸蟲鳥,各種膚色的人,他們或長或短,都有自己的一生,用腳行走在這塊大地上。但那無不是大自然的杰作,是事物的本來面目,富有原始的活力和勁健的生命氣息。但這只腳不同,它長在女人身上,卻不屬于女人,它將女人變成繼男人和女人之后的第三人種:小腳女人。
是怎樣的心理、力量和美學觀念,將女人的腳變成如此形態(tài),讓女人甘于封閉,苦守自己的孤寂歲月,而讓能見到她的極少的男人陷入迷戀與膜拜之中?維薩里百思不得其解。戴瓜皮帽、穿長袍馬褂的中國男人啊,你們?yōu)闈M足自己的私癖,憑著威權(quán)和力量將女人帶離開放的生命,將女人制成盆景,變作寵物,好比撒旦在自己的后花園炮制出一個上帝,這個上帝有著自身無與倫與的光和美,即便被撒旦拘禁,在陰暗中埋沒,就像淪入地獄的歐律狄刻,俄耳甫斯的愛再熾熱,他彈出的豎琴聲再好聽,他進入和離開地獄的辦法再多,也無法帶回自己的女人……
維薩里昏昏沉沉地滑入夜晚的深淵,再也浮不起來,那冊硬殼筆記本擱在胸口,像時間的黑色靜流中一個詭譎的孤島。第二天醒來時,筆記本被放進了行李袋中,但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他壓根兒不記得昨晚是如何睡過去的了。
吃過早餐,一位來看病的阿婆悄悄對維薩里說,孩子,你要當心孔雅虎,他到處放風說要治你。維薩里似懂非懂地看著她。她尷尬地一笑,風一般卷走了。
中午,維薩里問杰拉德,孔雅虎是誰?
杰拉德說,村里的老中醫(yī),你們有些相似,都是世代行醫(yī)。不同的是,你的醫(yī)術(shù)靠學,傳在其次;而中國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主要靠傳,學在其次。怎么,你想認識他?
哦,那我前天在梁府門口碰見了他。
他從梁府出來?應該也是去給四姨太看病的。
是的,似乎四姨太似乎很不喜歡他……
杰拉德若有所思地看著維薩里,而維薩里的眼睛傻癡癡地望著門外。杰拉德岔開了話題,他輕描淡寫地說,日本人隨時會在中國發(fā)起戰(zhàn)爭,你來中國的時間不算短了,想了解的應該了解得差不多了,約翰船長下周會從新加坡過來,你跟他一起回英國吧。
回英國?這不是你的打算吧?
不是。我說過,我會永遠留在中國,把上帝的福音傳遞給中國人。
那我也要永遠留在中國。中國信上帝的人不多,但病人多,他們更需要我而不是你,杰拉德。
維薩里本來想將那個阿婆的忠告說給杰拉德聽,幾次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忽然陷入空洞的沉默,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梁府送的米酒。杰拉德慈藹地說,我瞧你臉上有倦意,以為你對中國也疲倦了。維薩里轉(zhuǎn)頭望向杰拉德,仿佛想從一面鏡子里觀察自己的容顏:不,我是因為興奮才疲倦。
杰拉德將身子向維薩里這邊傾過來,他換上非常嚴肅的語調(diào)說,孩子,你吃著這米酒,覺得它味道醇美,但你一點也不清楚這酒是如何釀出來的。你知道米在器具中經(jīng)受了多少折騰,經(jīng)過多少浸泡、沖洗、蒸煮、發(fā)酵,才有這個模樣?你享受著這酒,卻全然不知其苦,不知其所來何自,所為何由,那么,你就將受到它在被摧殘和損害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鬼魅般的蠱惑,你有可能被它敲骨吸髓,甚至徹底失去自我。
維薩里擰著眉說,我不同意你,神父。酒制出來的目的是讓人喝,而不是讓我們?nèi)チ私馑闹谱鬟^程。如果一定要了解米所經(jīng)受的苦難,才能品酒,那天底下有資格喝酒的人會有幾個?您說得好,上帝干上帝的,他們干他們的。更何況,酒的美味本身就包含著苦難,包含著它被摧殘和損害的過程,我們陶醉其中,同樣是對這種苦難與損害的體認。
孩子,世界苦難無邊,甘甜只有那么一點。而往往,這一點甘甜也是致命的毒素。
神父,我們被一朵花打動,才不會管它是生長在沼澤里,還是山谷中。
倘若不去摘它,它在哪里,是怎么發(fā)生的,的確不重要。而且,你可以永遠被它打動。
就像我們,只要認為基督的教義好就行,根本無須去執(zhí)行它嗎?
杰拉德急于出門去另外一個村莊,他們的爭辯戛然而止。維薩里囫圇吞了些米飯,連同煩悶,都梗積在胸口。下午看病,他來中國之后破天荒第一次心不在焉,所有病人在他眼里,都像是那個瘦弱柔媚的小腳女人。每次將聽診器伸出去,他的手禁不住發(fā)抖,有時連聽頭都捉不住。一個來看瘧疾的中年人說,醫(yī)生,你的癥狀比我還重,你快去休息吧,我們明天再來。說完,他回頭向病友們說明情況,聚集在外的人群歡快地一哄而散,像過節(jié)一樣。
維薩里蒙頭睡了一大覺,醒來時到了下午四點半,剛剛落過一陣暴雨,空氣中勃發(fā)著一股濕氣和地氣。他沖了一個澡后,覺得清爽了許多,便抓起診療箱,往梁府走去。
梁府今天出奇地安靜,走到廳堂才碰到一個仆人。維薩里問,劉七呢?對方答道,我們家廚師生病要回老家,劉管家物色廚師去了。維薩里說,廚師在哪里,你帶我去看看。仆人領(lǐng)著維薩里到西邊長工樓一樓的一間房里,房間很小,擺著兩套上下床,右邊下床躺著一個滿臉紅黑卻嘴唇發(fā)白、全身打戰(zhàn)的病人,還有頭痛、腹泄等癥狀。維薩里一量體溫,高達40度。他立即給患者注射了一針苯巴比妥,并喂服了一??鼘幤K麑δ莻€仆人說,病人沒有大礙,但必須臥床休息,要保持房間通風,多給他喂水。如果有問題,就去教堂找我,我現(xiàn)在去給四姨太看病了。仆人正是廚師的侄兒,他跪地拜謝救命之恩,維薩里將他扶起。中國人下跪,對他已不是新鮮事了。杰拉德告訴他,這個男人動輒下跪的國度,卻有一句名言“男兒膝下有黃金”。
穿過長廊,一過拱門,就看見含香扶著四姨太在薄暮時分的坪里散步。維薩里發(fā)現(xiàn)她們腳上穿著木屐,所以人顯得高了。他見識過這種中國南方獨特的雨具,但第一次見它套在女人的腳上,走起路來裊裊婷婷,別有一種生動氣韻。四姨太和含香顯然對這個時候能見到維薩里感到吃驚,吃了一驚之后,便油然而生欣喜。
他們一起向房間走去。維薩里看著四姨太和含香將木屐脫在門檻邊上,各自露出一對繡花鞋,含香的腳看上去比四姨太的大多了。四姨太小腳輕移,步步蓮花;腰肢款擺,柳風拂拂。這幅圖景強烈震撼著年輕醫(yī)生維薩里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他頃刻間呼吸急促,汗流浹背,走到房里已是骨軟筯酥,手足無措。
十
她們和維薩里熟絡(luò)了不少。含香扶四姨太坐在床沿后,給維薩里搬椅子、倒茶。維薩里則如同一只木偶,被一根線牢牢地、緊緊地牽著。
四姨太的氣色較昨日更好,雖然難掩病態(tài),甚至讓人感到她時下兩頰酡紅的亢奮本身即是疾病的一部分,但那酡紅中流蕩的笑意和含蓄的恬淡卻是那么安穩(wěn)、自在。維薩里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著與他相距三四米的小腳女人。他的診療箱被含香接了過去,放在旁邊的茶幾上無所事事。他像仰望著一座峰巒,那里霞光漫溢,萬物生長或死亡,呈示出宇宙的一切秘密。那雙小腳,與女人渾然一體。她源于自然,卻因為通過最惡劣摧殘而具備的奇異之美,凌駕于自然之上,成為人類被“人類制造”所奴役的象征。
中國男人真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撒旦。他們殘忍的心性與畸形的虔誠打成一片,他們摧殘女人,實際上是將女人推向王的位置,推向上帝的位置,讓自己頂禮膜拜??囱矍斑@個女人,一副秀麗的殘疾之軀,幾乎與禁閉無異的生存空間,已然看不出什么生的樂趣,然而,她端坐在那里,神態(tài)天然自在,精神完滿知足,她簡直生活在神的國度,讓無數(shù)身強力壯的所謂健康人感到汗顏。
維薩里無疑受到了某種震懾,這個英國小伙子在一名中國小腳女人面前產(chǎn)生了一種奇特的信仰。他激動著,又畏葸著;痛苦著,又歡悅著;煎熬著,又享受著。他的身體一分為二,上半部分陷入一種甜美的迷戀狀態(tài),像下午那個廚師一樣發(fā)燒發(fā)熱;下半部分則由于皮內(nèi)脂腺作怪,涌起一股寒栗,雙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戰(zhàn)來。
“你不舒服嗎?”女人問他,仿佛是那雙小腳在說話。他抹了一把額頭,好像上面有汗似的,實際上沒有,他只是覺得熱。他點了點頭。
“不舒服應該在家休息,怎么還出診呢?”這聲音是一道電波,擊中了維薩里的心臟,他憋悶到幾乎窒息,再這樣下去,就是死亡了。愛欲與死亡,只是一指之隔。維薩里,奮力跳過去吧!
他跳過去了。他在剎那間躍過了永恒。他就像一個中國男人,跪在了四姨太床前的踏板上,女人的一雙小腳被他抱在懷中……
四姨太和含香變成了兩根漂亮的木頭。上帝這時果斷停表,將時間驅(qū)逐出去。他們?nèi)嗽谡婵罩?,仿佛毫無生命氣息的無機物,碰巧由于某種地質(zhì)運動而邂逅在一起。但這種運動激蕩出了空氣,空氣中掠過一道道閃電,水分凝集,氨基酸合成,生命萌芽,萬物化育,人類成為萬物之靈……
“你要干什么?”與大自然的電閃雷鳴相比,這是最為柔和的一道電波,它再次擊中維薩里,讓他清醒過來。四姨太語氣短促、凌厲,卻沒有強行將腳收回來。她一面聽維薩里講他叔叔西蒙的故事,講他來中國的目的,一面陪著維薩里流淚。淚水披覆了她的臉龐,像月光灑遍大地。她的淚水和維薩里的淚水交織在一起,像月光灑在廣闊海面上,波光粼粼,涌動跳躍著無數(shù)金色的精靈。
不知過了多久。四姨太請維薩里起來。維薩里站起他高高的身子,但依然舍不得放下手中之物,這樣身體便成了一張拉到極致的弓。四姨太將雙腳慢慢收了回去,她對維薩里說,這里不是英國,我們中國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公和兒子,不能親近任何其他男人。你犯了大忌。
我向您道歉,太太,為我的沖動和冒犯。
你的故事很感人。我不視你剛才的沖動是一種冒犯,但的確,你犯了中國的大忌。
明白了,太太。
能繼續(xù)請你幫我看病嗎?
奇怪的是,維薩里忽然松弛下來,血液平靜了,心跳均勻了,燒退,寒散,手不抖,腿不戰(zhàn),內(nèi)心一片澄澈。他打開診療箱,拿起聽診器,四姨太在他面前,就是一個普通病人,他認真而專注地傾聽著她的胸口、腋下和背部,加量服下當天的藥,便起身告辭。
在房里不知道,一出門發(fā)現(xiàn)天早已斷黑。長廊里,三個小朋友借著燈光在玩游戲,其中最小的那個男孩見到維薩里,尖聲喊道:“洋鬼子!洋鬼子!”劉七不知從哪里閃身而出,維薩里沒被孩子嚇著,倒被劉七嚇了一跳。劉七眉毛下的那條縫在黑暗中盯著維薩里看,好像那里有什么秘密似的;然后,又仿佛窺探出了那個秘密,詭秘地一笑:“維薩里醫(yī)生,時間還早,坐下喝杯米酒吧?!本S薩里像做了一件錯事,連忙答道:“謝謝,怕診所來病人,我得先回去了。”
我送您到門口吧。
不用,不用,您忙您的!
那好,維薩里醫(yī)生,明天見。
明天見。
走出梁府的前門,維薩里遲疑了片刻,今夜顯得特別的黑,月亮被厚厚的云團死死摁住,脫不得身。他似乎要走向不可知的黑暗深處,走向一個虛無的地點和超驗的存在。他或許會直接走向云端里去,直接走進月光里去,變成那被云層拘禁、強暴和毀滅的一縷。
十來分鐘后,維薩里走到了那片竹林。那是夜晚最為濃郁的部分。他緩緩走進那黑暗的核心,竹林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像風,像小獸,像某種憑空產(chǎn)生的神秘之音。一條隱約浮漾著的草蛇灰線,引導維薩里深淺不一的腳步,一步步踏向虛空。猛然,蹦出幾團比黑暗更黑暗的東西,就像由黑暗凝固而成的巖石,向維薩里砸將過來。那些“巖石”逼近維薩里的一刻,慌亂的維薩里才看清,它們原來是人。這些人對著維薩里拳腳交加,其中一個說:“誰叫你冒犯咱們孔老先生,不是找死!”這句話趕在維薩里昏迷之前,鉆進了他的耳朵。
等維薩里睜開眼睛的時候,已是他遇襲的第二天黃昏。杰拉德一直坐在他床邊,觀察著他的傷情和身體狀態(tài),每隔幾分鐘就用棉簽蘸水,打濕維薩里焦干的嘴唇。
頭疼。維薩里囁嚅了一聲。杰拉德微笑著捏捏他的腮幫子,說,醒了就好了,也算是一種基督復活。
他輕聲慢語地和維薩里交流事情的原委與經(jīng)過。大約在維薩里昏迷半個多小時之后,一個村民路過那片竹林,他以為倒在地上的維薩里是一具死尸,嚇得跑到教堂喊“救命”。杰拉德喊了兩個伙計,打著手電,跟他跑到竹林一看:維薩里頭發(fā)蓬亂,仿佛戴著一頂荊冠;滿臉是血,五官像是畫在一張血紙上的幾個歪七斜八的符號;身上同樣血跡斑斑,肋骨處有一道四五寸長的傷口;手上到處是紅腫和青斑,凝結(jié)的血珠已經(jīng)發(fā)黑,像彩色盤子里盛著一串飽滿的紫葡萄……好一幅耶穌受難圖呵!杰拉德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他現(xiàn)在享受著一種難得的幽默,慶幸維薩里的劫后余生。
十一
維薩里努力要坐起來,杰拉德沒有幫他。他不得不又躺了下去,用手摸了摸頭上的綁帶,好像那里有什么東西在作怪。
頭還疼?有點。輕度腦震蕩,你必須臥床休息。我得看病呀!先看好自己的病再說,梁府那邊我已派人通知他們了。何況,你挨打的事早已傳遍全村,今天幾乎沒有上門來看病的人,但有個阿婆送了一只母雞來,說給你補身子。她把一件衣服搭在手臂上,母雞藏在衣服里面,雞嘴用繩子捆著,差點把雞憋死。維薩里“噗”一聲笑了,笑得左側(cè)太陽穴像被人敲了一記悶棍,他立即閉上嘴,那痛便像一陣風,吹到腦神經(jīng)里面去了。她為什么折騰那只雞?他輕聲問。以我對中國人的了解,她應該是怕別人看見。怕別人看見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怕別人看見之后告訴孔雅虎。難道孔雅虎也會像對待我這樣對待他們?那倒不是。中國人重感情,所以有人送雞給你補身子,可中國人也特別怕事。他們有句俗話,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個阿婆不讓別人看見她送雞給你,我想,就是為了不多事。可中國也沒少事啊。個人的回避與國家的麻煩,這其中是不是一定有種邏輯關(guān)系,我說不出來。中國有整個歐洲那么大,英國或許沒什么事,法國、德國沒什么事,但歐洲四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事情加起來,恐怕不會比中國少多少。好,多說對你無益,你先休息吧。
杰拉德剛走,又進來一個人。他像張紙一樣飄進來,完全是中國南方人的身形,可看五官,嚇了維薩里一跳,分明是西蒙叔父!他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他想掐一下手指,卻無法動彈。這次傷得可不輕。他自言自語道。那個人走近了,維薩里看得更清:他不是西蒙叔父,也不像中國人。他對維薩里笑著,竟然是四姨太的笑容!這怎么可能呢?一個男人的臉上,怎么會有四姨太的笑容?他難道是一個魔術(shù)師!他不顧疼痛,撬起頭,擠著眼睛往下看,差點驚呼出聲——他腳上穿的,正是四姨太那雙草綠色繡花鞋——他是一雙小腳!
你是誰?維薩里使勁一喊,終于發(fā)出了聲音??稍捯粑绰?,那人即像張紙一樣飄然而去,不見蹤影。維薩里又被自己驚醒了,眼里換成杰拉德慈愛的笑容。幾點了。他問。晚上十點三刻。你剛才做夢了?是的,我夢見了基督。十字架上的,還是復活之后的?維薩里沉吟良久,說,不知道。孩子,我建議你傷好了之后馬上回國,基督也許是來接你回去的。呵呵,我瞎說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基督。中國雖好,卻太亂,我們控制不住,我怕……我知道,你是怕我把條命丟在這里。你不也決定把老命丟在這里嗎?我們不一樣,孩子,我這把年紀了,命丟在哪里都沒有顧慮。我覺得不是,杰拉德。你遠離故土,甘愿留守異國,是因為你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你自我感覺這里的人更需要你,而如果回到英國,你將失去這一切。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異國反而成了你的祖國。
誰教你這些的,孩子。杰拉德驚訝地看著他。
基督教我的,剛才在夢里。維薩里咧嘴一笑,頭不那么疼了。杰拉德,人在物質(zhì)上和其他生物沒有任何不同,都是可供解剖的單位,布滿神經(jīng)和血脈,由骨骼支撐人體,還有擁擠的毛發(fā)、熱鬧的關(guān)節(jié)、幽邃的窩穴、溫柔的軟骨、堅強的韌帶、富有彈性和張力的皮膚、責任分明的器官內(nèi)臟以及頗具裝飾作用的肌肉……生命個體無不由這些構(gòu)成,但這些無法成為“我”,它們僅僅只是某種不穩(wěn)定狀態(tài)的熱產(chǎn)物,只是一種物質(zhì)的溫暖。而要成為“我”,生命個體必須發(fā)現(xiàn)它自己,必須從物質(zhì)的溫暖中尋找到本性,尋找到自身,尋找到精神的歸宿。你覺得中國是你的歸宿,杰拉德,因為上帝。上帝讓你在復雜、痛苦的生存過程中找到一種精神的平衡。而我,杰拉德,我不愿意因為保命而逃回英國,那不是上帝的旨意,不是生命的意義所在。
你是說,你也是在中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
更準確地說,我是在中國迷失了自己,但這種迷失讓我看清了生命的本質(zhì)。杰拉德,我昨晚受到傷害,如果翻到傷害的背面,我感覺它何嘗不是一次生命的放縱?那些被摧殘的東西里面,為什么反而包孕著更豐富的甜美,因為它喚醒和激發(fā)了我們的精神體驗,它讓我們的感性和欲望變得強烈而純凈。杰拉德,不到中國來,我不會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憐愛。我解剖了那么多肉體,但我是到中國,才發(fā)現(xiàn)了在肉體倍受摧殘的情況下,靈魂能更加圓融、自在,精神能更加飽滿、優(yōu)美。杰拉德,這才是十字架上基督的含義。
好,我不勸你回國了,但你得把這碗雞湯喝下去,然后好好睡覺。
維薩里用右手肘關(guān)節(jié)撐在床上,挺起半邊身子,將杰拉德端過來的雞湯咕嚨咕嚨喝了個底朝天。身體不好,但情緒高漲,他感覺到一股力量充盈全身。
遇襲第四天,頭疼基本消除,維薩里能下床行走了。走出房門,外面清風吹面,陽光晶亮,天空高遠,展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個無限廣闊的世界。一只白鹡鸰從教堂前面的木棉樹上,呼啦一聲飛下來,停在他前面二十來米處,長長的尾巴不停地上下擺動,嘴里發(fā)出生硬的叫聲,像廣東人學講英語。維薩里覺得有趣極了,他向那只鳥勾勾手,它果然邁著標準的交叉步,快速朝他走過來。走到近前,維薩里剛要彎身和它打招呼,它又呼啦一聲,飛走了。維薩里趕緊到教堂的廚房里弄些飯粒和面包屑出來,可再也找不到那只鳥了。
十二
午后,維薩里換了一件白色帶淺灰色條紋襯衫,提著診療箱向梁府走去。陽光像大群蜜蜂嗡嗡嗡地追著他跑,將他圍裹在一片明亮得晃眼的迷蒙之中。直到他走進梁府前廳的大門,那群蜜蜂像是碰見了天敵,倏忽一飛而散。
府內(nèi),陰涼像一張細細的網(wǎng),收走了維薩里身上的汗水。這張網(wǎng),仿佛一直密布在梁府的宅第之內(nèi),從天井壁沿長滿的綠苔到檐角深處懸掛的蛛絲,從纖塵不染的祖宗牌位到磨得光溜溜的青石門檻……這張網(wǎng)無處不在。維薩里之所以剛剛感受到這張網(wǎng)的存在,一是天氣漸熱,與陰涼形成較大的反差,就像一把張開到極致的剪刀;二是梁府此刻呈現(xiàn)出來的寂靜,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連平日他經(jīng)過長廊時,旁邊玻璃窗內(nèi)那微波般拂動的窗簾和窗簾后面閃過的人面都被寂靜清空,每一個房間的窗簾都遮掩得嚴絲合縫。
他知道中國人有午休的習慣,但偌大府院看不到一個人影,完全被陰涼和寂靜占據(jù),還是令他為之一竦。他宛若行走在18世紀一座廢棄無人的城堡內(nèi),只有一些早逝的陰魂透過卑濕的地面、沉厚的青磚與空氣中異樣的滄桑氣息,與他劈面相遇。
直到走過那張圓形拱門,雖然寂靜依舊,但維薩里體內(nèi)的腎上腺素驟然上升,交感神經(jīng)像一輛被發(fā)動起來的汽車,時刻準備加速,心跳收縮快得像停不下來的鼓點,呼吸急促如拉鋸,血液奔涌似江河……他以一個人的力量改變了整個梁家大院的空氣狀態(tài)與情緒構(gòu)成,凝滯化作暗流的浩蕩,清寂變成靜默的交響。
東廂房門虛掩著,維薩里敲了兩下,沒人應。他側(cè)身走了進去,繞過屏風,不見含香,只有四姨太睡在床上,床前踏板上放著一雙粉紅小鞋,薄薄的、尖尖的鞋面上一只繡著蘭花,一只繡著梅花。他將診療箱輕輕放下,躡手躡腳地走上踏板,俯身看著床上睡著的病人。她又瘦了不少,面頰凹陷,顴骨突出,眉眼間盡是憔悴、痛苦之色。她的眼睛是慢慢睜開的,就像拉開一道簾幕,露出后面空洞的舞臺。漸漸地,那舞臺上有了人,一個滿臉笑容也滿臉都是傷痕的英國小伙子走到了舞臺的中心。
是你?太太好,我來了。維薩里醫(yī)生,我聽含香說你受了重傷,一直牽掛著哩。謝謝太太,這不沒事了。維薩里把腰再彎下去一點,讓四姨太伸出的手正好夠到他的臉。還說沒事,這么多傷疤,一定很痛吧?太太,早不痛了,見到太太就更不痛了。四姨太撲哧一聲笑了。維薩里醫(yī)生,請扶我起來。好的,含香姑娘呢?二姨太房里的丫頭父親去世,請假回家了,我吃了你的藥之后,狀態(tài)比較穩(wěn)定,下午便要她去二姨太那里幫忙照應下。哦,咳得厲害嗎?還咳,尤其是晚上,但咳的時候胸口沒那么痛了。很抱歉,太太,這幾天沒來給您看病。哪能這么說,維薩里醫(yī)生,我知道,你是因為給我看病,才被別人打成這樣子的。呵呵,不關(guān)你的事,太太,你披上衣服,還是坐在床沿吧。
維薩里小心翼翼地扶起四姨太的后背。她多輕啊,瘦得只剩下了衣服,簡直不費力氣就可以將她抱起來。四姨太一邊起身,一邊用手挪開身上的薄被,她把腳抽出來時,維薩里猛地被一陣異香擊倒。他單膝跪在踏板上,不失時機地再次將那雙小腳抱在懷里。兩只小腳分別裹著一塊藍布,與上次穿著鞋子相比,這一次維薩里更能感受到它的溫度和質(zhì)感,就像抱著兩只溫馴柔軟的小兔子,維薩里既無比陶醉又深深不安——他生怕它們會跑掉,或者,會被他沖動的情緒憋死。所以,他抱一會,又看一下,抱一會,又看一下,眼里盈盈涌起一汪憐愛之水。
四姨太長嘆一聲。這聲長嘆無異于一道閃電,劃過維薩里靈魂的天空。你解開它吧。像一縷囈語,維薩里起初沒有聽清。他抬起頭,迷茫而又任性地看著四姨太。那目光酷似窗外飛舞的陽光,酷似維薩里來時嗡嗡嗡追著他跑的大群蜜蜂。病重的四姨太從那雙像天空般明凈的藍色眼睛里,看到大群蜜蜂嗡嗡嗡地向她飛來。她驀然明白,這是一個可以將她釀成蜜的蜂群;或許,這是此生唯一一個可以將她釀成蜜的蜂群。這是上帝最后賜予她的蜜。一旦錯過,就再也不會有了。她憔悴的面龐上煥發(fā)出一種特有的柔媚,就像一塊貧瘠的地上長出一朵奇葩;瘦削的身軀像一根干燥已久的木柴,被生生點燃,從一丁點火焰頃刻蔓延成通體著火。全身的、最后的能量,哪怕是舉手投足,甚至一個眼風、一次聆聽所需要的極為微小的付出,在這熊熊燃燒起來的欲望之火中,都統(tǒng)統(tǒng)被調(diào)動起來,聚積起來,變成持久的燃料。病體消失了,她比任何人更健康,更充沛,更旺盛。她伸出纖弱的手臂,像一條靈巧的火蛇,解開了自己兩只腳上的靛青麻布。
維薩里目瞪口呆。他看到一個高高隆起的腳背,像圓圓的雪峰,從踝骨到腳尖是一個后高前低的陡坡。他無法控制自己,他的口水和淚水就像一群正在比賽的滑雪運動員,它們汪洋恣肆,橫沖直撞,于無聲中掀起一個又一個高潮。四姨太雙目微閉,她感覺一群蜜蜂越來越密集地附麗在自己的雙腳上,它們的膝狀觸角弄得腳弓癢癢的,一只只小嘴咬住了孤零零向前伸展的大腳趾,另有一支小分隊繞到被折壓得貼伏在腳底的四個趾頭上,它們似乎想用舌頭拔出深陷腳心凹陷處的小趾,還有幾只蜜蜂,不小心跌落到腳底深深的縫口,它們在谷底發(fā)現(xiàn)了從沒見過的奇花異草……
四姨太在瞑目中看到更多的蜜蜂向她飛來,數(shù)不清的蜜蜂,舞動著它們亮晶晶的膜質(zhì)翅和黃褐色身體,她擔心自己身上的火焰會燒死它們。這時,一片蔚藍的大海完美地覆蓋了她,并收容了她身上所有的火焰。她躺著,像一朵怒放的花,花萼挺拔,花瓣舒展,露出晶瑩如玉的花蕊,供蜂群占領(lǐng)。四姨太緊緊閉上了眼睛,在無數(shù)蜜蜂的辛勤釀造下,她的心,她的身體,漸漸變成了一團蜜。
她甜美地笑了。
良久,維薩里從四姨太那張晚清風格的雕花大床上起來,坐在床沿,他被一個幻覺嚇壞了:屏風上映著一個人的影子,一個戴著瓜皮帽、肥頭大耳的矮胖子。他們對視了十幾秒鐘,維薩里一眨眼,那個影子就不見了。為了不驚動四姨太,維薩里沒有跑出門去瞧個究竟,他返過身來,再次抱住四姨太,并撫弄和親吻著那雙金蓮般的小腳。
含香快回來了。四姨太幽幽地說。維薩里放下她,幫她穿好衣服,好奇地看著她將自己的腳麻利地裹起來,再穿上那雙粉紅繡鞋。果然,不一會,含香就回來了。這時,維薩里正在給四姨太聽診。后背的羅音更重,腋下的雜音更多。維薩里拿不準,是不是剛才運動和興奮過度所致。他配了藥,給四姨太服下后,便想告辭。忽然,他看到四姨太迷幻的眼神里依然躍動著剛才欲望之火的余焰,那火焰似乎在盡力升騰,卻無力向上,只能無奈地飄忽,像夜晚被狂風吹著的、即將熄滅的燈火。太太,我明天再來看你。待四姨太點點頭,他便提著診療箱,失魂落魄地出了房門。
梁府還是那般陰涼、寂靜。陰涼瘆人,寂靜入骨。維薩里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仿佛是地底下另一個人在走。
剛出廳堂大門,到了沙土坪里,劇烈的陽光刺得維薩里睜不開眼來。他連忙低頭,抬臂,遮面,護眼,這串動作一氣呵成,卻沒有留意背后從屋內(nèi)悄然沖出的六七個人。他們將維薩里推倒在地,用手里的木棍、扁擔、榔頭等器物砸向他的身體。維薩里的雙手正好圍住了頭部,有人用力來拉拽他的手,試圖讓他的頭部暴露出來。他抵擋不住,手被拉開的剎那,他看到的是那個廚師侄兒的面孔,曾經(jīng)因為他救過他叔叔的命,而對著他下跪。這個照面使他徹底失去了抵抗的力量,棍棒劈頭蓋腦,陽光變成尖利的刀子,他全都在昏迷中坦然承受著……
十三
維薩里并沒有被打死。那些把他打得半死不活的梁府仆人,在管家劉七的帶領(lǐng)下,架著不省人事的維薩里扔到了教堂的階基上。劉七還對杰拉德神父扔下了一句話,這小子和四姨太通奸,看你們基督教怎么算這筆賬!
杰拉德和伙計們將維薩里抬到診所的床上,幫他清洗傷口、上藥。唯一讓杰拉德感到安慰的是,年輕醫(yī)生心跳平穩(wěn),呼吸均勻,應無性命之憂。他把診所的牌子取下來,在門上貼了一張“安民告示”。
翌日晚上,梁老爺帶著一幫人又到了教堂。梁老爺光頭似青鐵,銳目如鷹喙,大有掀屋揭瓦的架勢,杰拉德看了不寒而栗。他恭謹而誠懇地向梁老爺?shù)狼福豪蠣斁懿唤邮?,并要求將維薩里交給他,與奸婦一起沉入珠江。杰拉德雙手合十,綿里藏針地說,我尊重中國,但我們大英帝國沒有這樣的習俗,維薩里犯的錯誤自有大英帝國的法律來處置,如果一位有杰出前途的年輕醫(yī)生喪命于貴國的陋習,那英國的海軍和艦艇恐怕不會答應。梁老爺一愣,旋即大手一揮,指著尚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維薩里說,那好,限一個月之內(nèi),叫這小子滾回英國,否則別怪我梁某不客氣。說罷,甩袖而去。
前面三天,維薩里像一個睡著了的乖巧的孩子,時間對他沒有任何作用,黑夜白天融匯成同一種顏色,恰如躺在江底的一塊石頭,無法分辨濁水與清流,它甚至感覺不到水,更別提洶涌的波濤和湍急的浪潮,它躺在永遠的沉寂里,周圍所有動靜和聲響都與它無關(guān)。
第四天上午九點,梁府那邊陡然掀起一陣喧囂。半個小時后,從梁府走出一支不算整齊的隊伍。前面五個人敲鑼打鼓,起著高低不一的吆喝:“蕩婦沉江啰,蕩婦沉江啰——”走幾步喊一句,敲打幾下。這五個人的后面是兩位青年男子(其中一位是那廚師的侄兒),一前一后,用一根扁擔抬著一個女子——梁府的人已經(jīng)認不出這是四姨太了。女子的雙手和雙腳都用麻繩捆著,扁擔直接從捆著的麻繩間穿過去,女子便像牲口樣懸掛在扁擔上。由于腳太小,腳上的麻繩捆得特別緊,生生地勒進肉里。女子剛開始還倔強地抬起頭,不久便沒了力氣,小小的腦袋自然下垂,長長的頭發(fā)拖在地上,像一把骯臟的掃帚。
這支隊伍繞著村子游走一周后,聚集的人群越來越多,隊伍越來越長。當前面敲鑼打鼓的那些人停在珠江岸邊的獅子塔下時,整個隊伍長達三四里,附近村民傾巢而出。兩位青年男子放下那女子,將扁擔抽出來。廚師的侄兒搶過去端起女子,將她塞進一個竹制的籠子里,籠子里早已放好了一塊較為平整的大石頭,看上去,那女子就像坐在石頭上。兩位青年又抬著這個竹籠子,上了等候在岸邊的一艘機動渡船。渡船開到江中心,兩位青年再次抬起竹籠子,稍稍用力,將它拋入江中。恰好一個浪頭打過來,竹籠子不見了,最后消失的是那女子的長發(fā)。有鄉(xiāng)親說,那長發(fā)像一根鞭子甩過來,擊中了他們的眼睛,所以,那竹籠子究竟是如何消失的,他們并沒看得清。
這天中午,時間像在維薩里身上打了一針,讓他有了痛感。他開始發(fā)出一連串譫妄的囈語,仿佛被夢魘牢牢扼住了咽喉。他有時像在吟誦:“人體的罌粟。肉的瓷器。不可思議的魔鬼的美”“淬礪著痛苦火焰。扭曲的極端和邪惡的頂點”“令人震驚的損害與毀滅”“打開欲望之門的鑰匙。將自己封閉在欲望之海的鎖”……有時像在驚呼:“叔父,我來到中國了”“中國,你明白嗎,西蒙”“我可能是在做夢,我聞到一股異香。”“我享受到了,這人間的至痛至美之物!我要好好守護它,哪怕老鷹來啄去我的心臟”……有時像在告白:“太太,對不起,讓我吻它吧,這是基督的額”“你點燃自己了,太太,讓我們一起焚燒,一起焚燒”“怎么啦,你在沉沒!快把手給我”“我抓不住你呀,太太,太太。太太”……
又過了四天,維薩里在一陣“太太”的喊叫聲中霍然睜開眼睛。那雙眼,仿佛兩只周圍剛發(fā)生過山火的巖洞,在一片焦土間盛滿恐怖和空虛。他攥緊杰拉德的手,問他四姨太的情況。杰拉德說,四姨太還好,你先得好好休養(yǎng),等身體恢復之后,才能繼續(xù)給她看病。維薩里安靜下來,雖然他的神態(tài)充滿著焦慮和不安,但傷痛捆綁著他,就像將它困在一個竹籠子里再放上一塊石頭。他沉沒在時間的底部,睜開眼睛也只能看見時間的流水,看不見魚、船,更看不見岸。此岸和彼岸,都成了流水本身,都成了正在消逝的一部分。
維薩里請杰拉德去梁府一趟,要杰拉德親口告訴四姨太他沒有問題了,過幾天就能去看他。杰拉德只得出門,在外面轉(zhuǎn)了轉(zhuǎn),再帶回四姨太的口信:我受禁制,無法來看你,你一定要好好保重,盡快養(yǎng)好傷,來給我看病。維薩里聽了很開心,臉上的焦慮之色掃除殆盡。他像個孩子那樣乖巧、聽話,積極進食、服藥,強健的體質(zhì)也讓他恢復得很快,兩天后能起身,三天后就開始勉強下床活動。維薩里的犟脾氣,隨著身體的好轉(zhuǎn)也跟著上來了,他提著診療箱執(zhí)意要去給四姨太看病,杰拉德無計可施,只好將四姨太沉江的實情和盤托出。維薩里又安靜了下來,他雙手撐起頭,一字一句地聽著。但從杰拉德嘴里吐出來的字句,雖然經(jīng)過神父的仔細斟酌,并輔之以和緩與安撫的語氣,它們依然如密集的炮火,轟向維薩里的心靈高地,將那里炸成一片廢墟。
杰拉德講完了,他希望維薩里抱著他大哭一場,他會拍拍他寬厚的背,撫摸年輕人堅實的臂膀,藉此傳輸給他精神和意志的力量,那是上帝在燃燒的荊棘叢中、在傾斜的十字架上煉就和儲存的力量。然而,維薩里沒有哭,他完全沒有生理意義上的痛哭、大哭,甚至低微的抽泣,他眼神呆滯,嘴唇僵硬,表情像一尊經(jīng)受嚴重侵蝕的人面浮雕……杰拉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反而是他,恨不得號啕大哭一場。他剛轉(zhuǎn)過身去擦眼睛,維薩里就像一頭猛獸撲上來,狠狠抓住他的肩膀,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
“我親眼看到了。我看見她沉下去的,我抓不住她呀……我看見她沉下去的,我抓不住她呀……”
維薩里反復念著這兩句話。杰拉德從年輕醫(yī)生的神態(tài)與目光里,清晰地看到了一個悲慘的結(jié)局,他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維薩里瘋了。這個消息迅速傳遍全村。村里人又像維薩里剛來時一樣,紛紛跑過來圍觀,說著表示憤慨或惋惜之類的閑話。孔雅虎神氣十足地過來了,他那張油光發(fā)亮的長臉,仿佛一面標志著中醫(yī)獲勝的旗幟,如果盯著仔細看,上面還寫了個“孔”字也不一定。劉七也來過,他一如既往地淡定、謙和,對著每一個村民微笑致意,將一雙墨線般的眼睛藏到臉上的肉縫里。
那天中午,杰拉德手里拿著一封電報,走進維薩里的房間。維薩里正對著一面墻壁發(fā)呆,兩個時辰來,他一直是這樣。杰拉德輕聲對維薩里說,孩子,約翰船長7月初到廣州,8號你就可以和他一起回英國了。回去吧,孩子,這里不是你的久留之地。維薩里一動沒動,他對面的墻恍惚動了一下。
7月7日這天,維薩里破天荒主動提出,要出去走走。杰拉德為他發(fā)生這樣的變化很是高興,又對他隱隱有些擔心,便說,好啊,我陪你去。維薩里將行李包中杰拉德送給他的那本“官話和合譯本”《圣經(jīng)》拿出來遞給杰拉德。杰拉德說,孩子,你用吧。維薩里伸出的手始終沒縮回去,杰拉德只好暫時接過來。
維薩里又將他從西蒙叔父書房里帶來的那本牛津版《圣經(jīng)》,還有那個硬殼筆記本,包在一張舊報紙里,用一根毛線繩捆扎起來,然后出了教堂,往東走百來米,經(jīng)獅子塔下到江邊。他在江邊找到一塊長方形石頭,從口袋里掏出一根麻線,將他帶著的報紙包與石頭牢牢縛在一起。他站起身,用盡全身力氣,就像要把自己拋出去那樣,拋出了手里捧著的東西。一朵浪花瞬息綻放,像張開的臂膀擁抱和接納了它。維薩里久久地看著那滔滔江水,直到杰拉德一再催促,才返身而回。
第二天上午10點,杰拉德神父將維薩里交給約翰船長。約翰船長幫維薩里在船上安頓好,并專門派了一個水手看著他。
維薩里上船后,對那位看守著他的年輕水手很友好,他們互相交流各自的出游見聞,談笑風生。年輕水手十分納悶,這人好端端的,派我來看守他干啥呀?他于是忘記了船長交給自己的使命。到了傍晚,維薩里對他說,我們?nèi)ゲ蛷d吃飯吧。正待一起出門,維薩里忽然像想起什么,又對他說,我還有點事,你先去,找個安靜些的座位,我們繼續(xù)聊。年輕水手便先走了。俄頃,甲板上傳來大聲呼叫:“有人跳海了!有人跳海啦!”
維薩里縱身一躍的時候,全副身心涌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枚漢字,永遠屬于這個國度,永遠定格在這藍天碧云之間。他將在失去自己的同時,找到真正的自己,他將以一種奇妙的方式,使自己增益、拓展、開闊,而不會消失。他想起基督的那句話:
“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p>
他甜美地笑了。他認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方式,大海的門如此寬敞,這蔚藍的道路如此廣闊,但人們找不到他了,而他將一門心思去尋找那屬于自己的東西。
聽到“嘭”的一聲巨響,他什么都看不見了。他不覺閉上眼睛,頭微垂,肩頸放松,屏息靜慮,眼睛內(nèi)視:心、肝、脾、胃、腎……最后,他看到了住在“心”中的上帝,他覺得自己可以和上帝說話了。他只說了一句:“我愛你?!?/p>
1937年7月9日,《泰晤士報》以“北京附近的戰(zhàn)事”為標題,隱晦地報道了7月7日在華北發(fā)生的軍事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