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杉
我小時候,家里養(yǎng)頭毛驢,灰色的,雌性,是欠賬戶頂來的我父親的木工款。我父親用一根麻繩兒照驢頭大小系了個龍?zhí)?,牽到大道上去遛,合不攏嘴,見人就掰開驢嘴讓人瞧:“新三歲兒,剛提倆牙兒。”我非常喜歡這頭毛驢。我給它起名叫灰灰,沒事兒的時候就給它撓癢癢兒,熱天牽到河邊兒為它撩水刷毛,打落在身上的蒼蠅、蚊子和瞎虻。當(dāng)然,我這么極力親近灰灰、討好灰灰的主要目的還是想要盡快騎上它。我家鄉(xiāng)西北稻田邊兒有片青青的草地,自從來了灰灰,我和它便是那里的??土恕;一液苈犖业脑挘瑒e人家的驢都是絆在草地上放牧,而我卻把韁繩往灰灰脖子上一盤,灰灰可以隨便吃。有時,灰灰吃到田地邊兒上茁壯的谷莠子和豐稗草時心里特別高興,就沖我直撒歡兒?;一业挂踩柿x,有時拉磨又累又餓,在草地上任怎么沒吃飽,就是不出草地去糟蹋莊稼。我和灰灰成了名副其實的好朋友,每天放牧歸來,灰灰的背上總是馱兩捆它最喜歡吃的草。每次,灰灰都老老實實地站在我身邊,等我把草捆搭好以后才不慌不忙地走上大道,昂著脖兒,支棱著耳朵,走得格外有精神。不久,灰灰的毛色就泛出了油亮的光兒,背部和臀部也漸漸豐滿起來了。春夏之交的草地上空,不久前還沐浴著炙熱的陽光,這會兒卻淅漸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大田種完農(nóng)活就少了,草地上吃草的牲畜格外多起來。我披著塑料雨衣在草地上放驢,突然發(fā)現(xiàn)灰灰有些不安心吃草,老是走來走去的,還不時在別家毛驢撒尿時跑過去齜牙咧嘴地聞一聞。灰灰以前不是這樣的,今天這是怎么了?我蹲在草地上緊盯著它。不一會兒,灰灰叉開兩條后腿,“嘩啦啦”地撒了一泡尿。立刻,離它很遠(yuǎn)的一頭棕色雄性毛驢,“嘎嘎”地叫著跑了過來。我一陣緊張,擔(dān)心那畜生會對灰灰不恭。果然,棕色雄性毛驢跑到灰灰跟前,伸著嘴巴嗅了嗅灰灰的屁股,肚皮底下眨眼間就冒出一根黑乎乎的家伙,繼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跳上灰灰的背……不好了!我立刻掀掉蓋在頭上的雨帽,撿起身邊一根樹棍兒,哭喊著向灰灰跑去??墒侨挝以趺闯榇颍厣坌悦H就是不下來,而灰灰卻還將上下顫抖的大嘴不時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直沖著我,阻止我用樹棍兒打它背上的同類。我打不著它背上的同類,灰灰卻顯得格外開心。回家的路上,我心疼灰灰,一直沒有騎它。我走在灰灰旁邊,用手為它梳理著那雄哥弄得又臟又亂的背毛,還不時羞怯地掀起灰灰的尾巴,看看尾巴下面是否被那黑乎乎的家伙刺破。后來我才知道,我的這一切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那雄哥和灰灰之間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根本無需擔(dān)心,因為灰灰的性已經(jīng)成熟,到了該反群(交配)的時候,需要的就是那雄哥來滿足它性的需求。然而,那時我不懂這些。于是乎覺得它不完全那么可愛了。于是,我就在父親面前編造了一通謊言,說草地上的草不好了,驢吃不飽,要求我父親把灰灰送到牛群里面去代放。其實,我父親心疼我比心疼驢更重要,看我大熱天曬得紅頭漲臉的,雨天淋得直打哆嗦,太辛苦了,早就想把灰灰送到牛群里去,只是怕我舍不得,一直沒有說。今天,我主動提出這事兒,我父親立刻就同意了,說下午就將灰灰送到牛群里去。這個季節(jié)正是乳牛(母牛)打欄(發(fā)情)的季節(jié),牛群里整日繁亂不堪?;一液懿涣?xí)慣牛群里此刻的這種生活,每天只能對付著吃個半飽,總是很不情愿地跟在牛兒后面啃食臟草。不久,灰灰就翻了毛,眼邊兒也出現(xiàn)了很多刺目糊,時常無精打采地站在牛圈的穿欄桿里面,可憐巴巴地豎著耳朵向外面張望。可是,忽然有一天,牛倌兒跑來對我父親說,灰灰被牛頂傷了。我和父親急忙跑到牛圈去看,只見灰灰一瘸一拐地向我們走過來。我摸著灰灰屁股上的傷口差點兒掉下淚來,對父親說:“咱們把灰灰牽回去吧,我不怕吃苦,我一定好好放它?!被一沂萘?,毛色發(fā)烏且向上翻卷著。但肚子好像漸大,肚皮底下的奶子也明晃晃地凸顯在兩條后腿之間。父親說:“灰灰揣駒(懷孕)了,咱們得好好照顧它?!被丶液?,我們先給灰灰治傷。我從河畔草叢中撿來幾十個馬糞包(馬勃),撕開皮兒,把里面的面兒倒到一張紙上,然后照準(zhǔn)灰灰的傷口兒狠勁地揉進去。這時,我發(fā)現(xiàn)灰灰的傷口兒不但化了膿,而且還生了蛆。父親說:“得好好清洗一下,這傷可不輕啊,光用馬糞包是不行的。”我父親找來了敵百蟲,又摻上些六六粉、消炎粉拌了拌,再次揉進灰灰的傷口,灰灰被殺得亂蹦亂跳,左歪右扭,“咴兒咴兒”直叫,不知如何是好。后來,兩行淚水就從灰灰的眼眶兒里流出來。我的眼睛也潮濕了,可我父親卻說:“這才管用呢!蒼蠅蚊子一個也不敢往上落?!惫?,用我父親的辦法治療幾次以后,灰灰的傷口就漸漸好了。不久,灰灰又恢復(fù)了原來那標(biāo)致的模樣。在我們村正南,沿小河邊兒小路順流南下,走上十幾里路就到大山灣村。大山灣村里有個叫金永亮的,他家蓋房子請我父親去做木匠活兒。這天晚上,有人捎口信兒說我父親在金家喝酒喝醉了。以往每天晚上我父親都是這個時候回來,今天卻沒有按時回來。我母親賭氣說:“活該,醉死一個少一個!”我放心不下,悄悄牽出灰灰騎上,一路小跑兒出了村??墒遣磺傻煤?,當(dāng)我趕到大山灣村金家時,金家人說我父親早就走了“走了?不是說他喝醉了嗎?”“是呀?不醉,興許還就住下了呢。你爹這個老家伙,誰也留不住他啊!”我的腦袋頓時“嗡”地一下子,心想父親該不會出什么事兒吧?出了大山灣村,撲面而來的曠野一片沉寂,目光所到之處都是黑的,辨不出哪兒是田野,哪兒是草地,哪兒是河流,哪兒是樹木。抬頭看看夜空,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星星都在默默地眨著晶亮的眼睛。我迷路了。我手牽著灰灰急得直哭?;一乙膊焕砦?,徑直走到我的前面去了,時不時站下來豎起耳朵向前嘹望一會兒,然后就又接著走,我索性跟在灰灰身后。可是,不久,我就覺得有點幾發(fā)毛,渾身寒毛直豎,總覺得后面有什么東西在跟著我們。,我膽怯地騎到灰灰背上,把一切全托付給了它,聽著它“沙噠沙噠”行走的腳步聲,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我好像在驢背上已經(jīng)唾熟。忽然,灰灰停了下來,用尾巴使勁兒抽我的后背,并且“咴兒咴兒”地叫個不停。我睜開眼睛,看見了那熟悉的窗戶里射出來的明亮燈光。啊,我們到家了!我跳下驢背。這時屋門開了,父親和母親從屋里跑出來。我父親還有些站立不穩(wěn),把我緊緊地?fù)г趹牙铮阉麧M是胡子茬兒的嘴巴,牢牢貼在我稚嫩的臉蛋兒上?;一覐拇苏嬲刈哌M了我們的家庭生活,平時拉車、犁地、拉磨,灰灰又是那么仁義、懂事、通人性,我們?nèi)叶际窒矚g它。進入農(nóng)歷八月以后,我父親就宣布不再讓灰灰干重活兒了,即使是像拉磨這樣非干不可的活兒,也是由我母親和我換著班兒幫著它推。一晃兒灰灰快臨產(chǎn)了?;一遗R產(chǎn)的前半個月,奶子脹得老大,走起路來有些合不攏腿。我很好奇也很淘氣,有一天,就鉆到灰灰的肚皮底下張嘴裹它的奶頭兒,沒想到一股甜乳汁就流到了我嘴里。我含著奶汁,驚喜地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怕我闖禍,就嚇唬我說:“可不能再去裹奶了,人吃了驢奶會變成小驢駒子的。”我不想變成小驢駒子,因為驢活得太累,太讓人瞧不起。灰灰到了分娩的日子。清晨,父親起得很早,見灰灰從陰部甩下幾股羊水,父親就樂了,跑進屋里把我從被窩里撈出來:“兒子,走,快看小驢駒子去!”父親將驢圈里鋪了一層稻草,灰灰就趴了下來,喘著粗氣,不安地呻吟著?;一曳置洳⒉豁樌芡纯?,不斷地站起來,趴下,又站起來,又趴下,不停地變換著各種姿勢。過了許久,灰灰的肚子終于在一陣劇烈的動蕩之后,一個小驢駒子的嘴巴和兩條前腿,從陰道口兒露出來。對于灰灰來說,這是個非常的時刻,鬧不好會有生命危險。我母親端出一盆熱水,守在灰灰旁邊。母親說:“這是它頭一次生娃,骨縫兒緊,骨盆一時半會兒打不開,咱要精神著點兒呀,以防萬一啊?!蹦赣H說的萬一就是難產(chǎn)。果然,不出母親所料,灰灰生下了小驢駒子的頭、脖子和前腿之后,小驢駒子就不再往下走了,以至于灰灰流了好幾陣羊水,使了好幾回大勁,仍無濟于事。灰灰憋得一門兒“吭吭”,眼角幾次流下淚來。父親急得擦著腦門兒上的汗,對母親說:“動手吧,不能再等了?!蹦赣H說:“好吧。”于是就用溫水洗了手,一掏兩揉三推四拽,動作十分干凈利落。不上幾分鐘,一個又胖又大的棕色小驢駒子就脫離了母體,眨巴著眼睛疲憊地在稻草上喘息。母親笑容滿面地洗了手說:“還是個小叫驢蛋子呢!”我們?nèi)胰硕嫁D(zhuǎn)憂為喜,望著它欲掙扎起身的笨樣兒?;一夷缸拥纳眢w恢復(fù)得很快。不幾天,驢駒子就圍在媽媽身邊又蹦又跳了,歡喜得不得了。我起早貪黑地趕著它們娘兒兩個放牧,聽說哪塊地收割完了,就趕快到那塊地里去遛秋茬兒,趕在落雪之前讓它們將秋膘兒搶上,也好順利越冬。然而,當(dāng)?shù)谝粓鲅┞湎聛淼臅r候,父親卻突然病倒了。醫(yī)生說是肺癌晚期,要想控制病情不再發(fā)展,需馬上手術(shù)或者是進行放療、化療,押金需六萬元。六萬元押金在當(dāng)時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我們家里沒有多少錢,該賣的東西都賣了,還是不夠。最后,只得東挪西借,母親說:“不行就把驢賣了吧?!薄百u驢?”我吃驚地望著母親?!笆前?,為了保住你爹的命,只能賣驢了。”我一時間傻了,腦袋“嗡”地一聲,這么好的驢怎么舍得賣?。康幌氲浇o父親治病,我就不再吭聲了。不過,我執(zhí)意要把小驢駒子留下來。母親說:“你真是個孩子呀!正在吃奶的驢駒子,怎么能離開它媽媽呢?”我再也無話可說了,任母親安排吧。我累極了,就歪倒在炕上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灰灰母子就不見了,空蕩蕩的驢圈里不時卷起一股股冷颼颼的風(fēng)。我悶悶不樂地走出院門,走向西北稻地邊兒那片留有我和灰灰母子足跡的已經(jīng)枯黃了的草地,心里第一次涌起一股人生的不快和委屈。我想,作為人活著不易,作為驢活著就更不易了。我的灰灰肯定還想著這片草地呀,它希望自己和孩子還能回來,但那只是一種美好的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