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劍
2015年6月5日上午,哈佛大學東亞系與比較文學系教授、國際知名學者王德威教授,應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的邀請,在北京師范大學京師學堂做了“如何講述中國:大陸與海外的不同視角”的演講,與會的一些中國學者和作家之后對王德威教授做了回應和對話。演講由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執(zhí)行主任張清華和北京大學陳曉明教授主持。
王先生演講的主題是“敘述中國”(narrating China),認為在中國敘事文學是最重要的表征,有歷史有傳承,“小說”這一表達形式并不亞于政治、歷史等“大說”,且在很多時候彌補了歷史的黑洞,也是日常生活很重要的一個面向。他從“中國文學”論到“華文文學”再到他所提出的“華語語系文學”,認為“華語語系文學”這一概念,可以挑戰(zhàn)現如今的“大陸”和“海外”的地理概念及其意義,進而可以看到一個“眾聲喧‘華’”的華語世界,也就在政治、地理之外形成了一個更廣義的華人社群。
在演講中,王先生以對比大陸文學與臺灣文學以及海外文學的方式,讓我們關注那些被大陸所(有意或無意)遺忘的作家及其所發(fā)出的聲音。這些作品既讓我們看到了更多的敘事可能,也能讓我們感受到文學的力量所在,更讓我們通過小說和文學的形式看到了一個個想象中的中國。
王德威先生不愧為大家,演講極其精彩,他口若懸河,視野開闊,對文學文本之解讀,深刻而富有見地,思想火花不時給人以啟迪。
演講之后,與會的北京大學陳曉明教授,北京師范大學張檸教授、李怡教授、梁振華教授,中國人民大學程光煒教授,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賀紹俊先生,著名作家邱華棟、李洱等和我本人都做了回應。
我以為,王先生的精彩演講實際上是描繪了世界文學以及比較文學版圖上的中國文學,給我們很多啟迪,也使我們可以更加深入地思考“敘述中國”所帶來的問題。我們是否可以沿著這一思路繼續(xù)思考如下的問題,第一:何謂“中國”;第二:“誰”在敘述,又如何敘述。
我的觀點是,當我們敘述“中國”(narrating China)時,這個“中國”不僅有大陸與臺港澳之分,也不僅有中國大陸與海外之分,還有大陸“之內”(乃至大陸“之外”)所不能被忽視的一大群體,即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及其所敘述的中國。缺失了中國少數民族作家的聲音,缺乏中國少數民族作家筆下的中國,我們現在所討論的“中國”就可能是不完整的。
我當然知道,王先生所說的“華語語系文學”主要是指以當代華語(即漢語)進行創(chuàng)作的文學,但我想指出的是,當我們來談論“敘述中國”這樣的話題時,也就是說,我們主要看中的應該是與“中國”有關的內容,比如大到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生活、世界等的內容,小到人物、場景、世俗等等,凡與中國有關者,都應包含在內。如此一來,用“何種”“語言”創(chuàng)作或者說“敘述”,已經變得不那么重要了。我的意思是,一旦進入“如何敘述”的話題,我們是可以也應該超越語言所帶給我們的藩籬。
而且,在當今全球化的時代,我們要特別關注一個現象,即用兩種乃至兩種以上語言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家,包括那些本人雖然不懂外文但其作品被翻譯成外國語言的作家。如何在學科與學理上給予他們一定的地位,值得我們深思。
比如,我們都知道,寫出《塵埃落定》的作家阿來,是一位用漢語進行寫作的藏族作家,當我們討論敘事中國時,從理論上講,肯定會把他包括在內。如果是這樣,那對于那些用藏語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家,他們同樣寫的是中國,難道我們要把他們排除在外?
這里面會涉及兩大問題,第一事關“政治正確”。中國是多民族、多語種的國度,談論中國似不能以“語言”來劃分或者做度量衡。如果一個藏族作家用漢語進行的創(chuàng)作就屬于“中國敘事”或者被納入到“中國敘事”之中,而另外一個藏族作家用藏語進行創(chuàng)作,其作品就被排除在“中國敘事”外,那這對同為藏族作家的藏語作家是不公平的,也可能被認為是漢語殖民的典型特征。
如果真要進行這樣的研究,那么我們所討論的“中國”,更準確或者更學術化的表述,就只能算是“華語(漢語)文學”筆下的中國。無疑,正如前文所說,這樣的中國可能很難說是完整的。
當然,真要是這樣來劃分,也并無不可,正如我們只討論小說,而不討論詩歌、戲劇是一樣的。但它同樣會帶來另外一個問題,也是我們所必需要面對的,即如果以語言為界限,那么,在學理與學科上如何處理使用兩種乃至多種語言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家?比如高行健用法語創(chuàng)作、哈金用英文創(chuàng)作等,還有像李翊云、嚴歌苓、裘小龍等一批雙語作家。如果僅用語言來劃分,那么,就會出現將作家一分為二甚至一分為三的現象,即只考慮其用華語(漢語)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而忽略與無視其用外文創(chuàng)作的作品(這與將中國少數民族作家使用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排除在外同理),這樣無疑會把批評家和文學史家置于一種尷尬的境地。因為很難想象,當我們進行文學批評的時候或者書寫文學史的時候,會將同一個作家使用不同語言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品分裂開來加以論述,或者僅只論述其中一種語言的作品而無視其他語言的作品。無論從哪個方面或者什么樣的理由來看,這樣的做法在學理上和學科上似乎都難以自圓其說。
因此,我的觀點是:討論“講述中國”的話題,除非是有所限定(比如僅只探討華語即漢語筆下的中國),否則只要作品與中國有關,除了要包括中國大陸、臺港澳及海外華語(漢語)作家外,也不能忘記中國少數民族作家(無論他們用什么語言——比如維語、藏語等——進行創(chuàng)作),同時也應該涵蓋那些移居海外(的華裔)并且用外文——比如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等——進行創(chuàng)作者,這樣就可以使我們得到一個更加全面的有關“中國”的“敘事”。
也許有人會質疑這樣的界定過于寬泛,也太過復雜,有可能會令人無所適從,但我們必須承認,只要我們是在討論中國(中國何嘗不復雜?中國的話題何嘗不寬泛?),那么,這樣“寬泛的定義”就可能是必須的,在學理和學科上也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