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關(guān)于旅行的動機(jī)，第一個是教育。中國以前的讀書人赴考是要到京城去，這就是教育的旅行。孔子去拜見老子，司馬遷為了他的史學(xué)大業(yè)，就到名山大川去看，這些都是為了教育的目的。《徐霞客游記》是一本非常生動的游記，值得一看。徐霞客不僅文筆好，還是地理學(xué)家、科學(xué)家。他認(rèn)為長江的上游不是岷江，而是金沙江。所以他從杭州一路往西旅行，一直到昆明，到金沙江。還有一種是政治旅行，是不得已的，也就是貶官。唐朝把韓愈貶到潮州，宋朝把蘇軾貶到最南邊的海南島。宗教的旅行也叫朝圣。你到羅馬，到普陀山，到宗教圣地去，都要跋山涉水。

另外一種旅行也是不得已的，就是逃難。我第一次去香港是逃難，因為抗日戰(zhàn)爭。第二次還是難民，是大學(xué)的時候，那是國共戰(zhàn)爭的關(guān)系。第三次是到香港去教書，情況比較好點。中國最偉大的難民應(yīng)該是杜甫，安史之亂使得他離開陜西去了成都，住在草堂，生活非常清苦。

再一種就是純粹的旅游了，去玩，當(dāng)然非常自由。旅游的方式，一種是群游，一種是獨游。一大堆人就是旅行團(tuán)了，好處是不用費心，什么東西都安排好；壞處就是你跟當(dāng)?shù)氐拿袼?，跟?dāng)?shù)氐恼Z言之間，永遠(yuǎn)隔著幾十個同胞，雖然號稱去了美國，結(jié)果沒有碰見美國人，也沒有講英文，沒有認(rèn)識到美國的民主制度。獨游，則考驗?zāi)愕囊庵?，還有你靈活的應(yīng)變方式，壞處就是太寂寞了，你有感想沒有人來聽，沒有人可以交流。所以打個折中，不要群游，也不要獨游，兩三個人游。夫妻兩人游也很好，我常常跟我妻子一起旅行。

英國有句話叫做：烏鴉去旅行，回到家里，其鳥如故。也就是說，你出外旅行沒有吸收到什么東西，那等于沒有改變。旅行一定要放遠(yuǎn)你的目光，才會變化你的氣質(zhì)。比如說我如果沒有來香港，來香港沒有去聽音樂會，前面幾排沒有坐著印度人，那我就不會知道印度人都有個習(xí)慣，他們聽到高興的時候是搖頭的。所以旅行時看到不同的民族、不同的習(xí)慣，你就會心胸寬大點。

旅行去看什么呢？如果你是外向的，喜歡到戶外活動，最好看的自然是名山大川。我有一年到巴西去看伊瓜蘇瀑布，有幾十個尼亞加拉那么大，連綿不止。好多瀑布垂下來，到半山腰再轉(zhuǎn)一個折，然后再往下。瀑布是一條河，遇到峭壁急轉(zhuǎn)直下，好像一個人到了中年遇到非常大的變化。或者去看一個都市，一個都市的街景、廣場、雕像，等等，這也是一種看法。最近有部電影叫《午夜巴黎》，就是講巴黎半夜發(fā)生的很多事情，它們跟歷史發(fā)生的關(guān)系。如果你很喜歡文化，那么你一定會到教堂、博物館、美術(shù)館、歌劇院等。有很多朋友不喜歡進(jìn)教堂，覺得：“我又不信基督，進(jìn)教堂干嗎？”但其實一個大教堂就是一個博物館，里面有歷史。比如說英國的教堂，里面有很多雕刻名畫，可以說是一個很綜合的文化陳列館。你推開門進(jìn)去，跟外面的世界就隔絕了。你坐在椅子上，看著天使，感覺靈魂出竅。如果你出門是為了去消費，把錢用光之后回家，你到處玩玩但無所用心，那么你只是一個觀光客。

關(guān)于旅行與文化，我想講錢幣。一說到錢好像充滿銅臭，但其實鈔票上大有文化。一個國家為什么會把這個人的頭像擺在鈔票上，那一定是非常重大的決定。比如法國鈔票挺有意思，總統(tǒng)從來不上鈔票，上的一定都是音樂家、畫家或者學(xué)者。20法郎上是法國浪漫派作曲家德彪西，他的名曲之一是《大海》，所以鈔票背后就是海潮起伏。50法郎上面是一個小男孩，他就是《小王子》的作者安東尼·圣?？颂K佩里。100法郎上是法國浪漫派畫家德拉克洛瓦，鈔票背后是他拿著一支羽毛筆在寫日記。后來新的100法郎上是一位現(xiàn)代畫大師，后期印象派，后來的立體派等都受他的影響，他就是塞尚。舊版的200法郎左上角是正義之神，拿著一個天平；右邊這個人是一個貴族，孫中山經(jīng)常提到他，這個人就是孟德斯鳩。500法郎上是一對夫妻，兩人一起獲得諾貝爾獎，后來丈夫去世了，妻子仍然努力，并且發(fā)現(xiàn)了鐳，這就是居里夫婦，背面是居里夫人的實驗室。這就是鈔票之中的文化，銅臭之中不能掩蓋文化的芬芳。

希望大家都能做一個成功的旅行者，而不只是觀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