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我是在旅途中看完阿丁的小說《胎心、異物及其他》的。合上書的時候,飛機正平穩(wěn)行駛在一個相對狹窄的氣流層中,它的上方,湛藍天宇被一縷縷卷積云拉住,金色的輝光映照其間,向下看,是濃稠翻滾漫無邊際的雨云。
我回想閱讀幾部阿丁小說的整體感受,就有點像在這樣一個既曖昧又透明的夾縫中穿行。
早在《無尾狗》中,阿丁就展現(xiàn)了其統(tǒng)馭紛繁經(jīng)驗的敘事能量,以及感受和捕捉各種蕪雜且易飄逝的人類聲音的能力,但在隨后出版的短篇集《尋歡者不知所終》里面,他像是換了一個人,迷戀于種種現(xiàn)代小說標簽上印有的技巧實驗,于是,一個熱愛青年塞林格、對現(xiàn)實生活的粗糙和豐滿具備相當感受力的饒舌者,企圖搖身成為博爾赫斯式的投身于幻景的智者。
在一篇寫作自述中,他講道:“我喜歡把自己憑空捏造的人置于某種境地,然后任由他們行走、生活與爭吵,甚至死亡……他們生命中的一些東西開始發(fā)生奇妙的變化,而我像頑童注視螞蟻那樣端詳他們,興奮又忐忑地,等著發(fā)生些不可思議的事,那是任何一個職業(yè)撒謊者都無法預知的結(jié)局。這幾乎構(gòu)成了莫大的驚喜。但也有驚恐在內(nèi)。寫作者會因此收獲意料之外的發(fā)現(xiàn),不可揣測的人性將在最初的設(shè)置之后如畫卷般展開。這也是我寫作之前絕不會打個什么提綱的原因。造物之手在創(chuàng)世的前夜,腦子里不會有萬物具體的形象,才有這個世界的紛繁絢麗。寫作也并不例外?!?/p>
對照其大多數(shù)小說,這段話可以視為誠實且重要的交代。阿丁雖然自比職業(yè)撒謊者,但在小說之外,他似乎一直是以一副不屑撒謊的姿態(tài)示人的。讓人物自己行動,變化,這的確也是現(xiàn)代小說的基本倫理,毫無問題。但與此同時,這段自述也幫助我了解到,為什么在閱讀阿丁小說過程中時常會泛起某種不快之感。
我有一種感覺,就像醫(yī)生總是習慣于透過形形色色的人身去審視正在病變的器官,阿丁對人性的興趣,要遠遠大于對人的興趣。為了讓“不可揣測的人性如畫卷般展開”,他每每把筆下的人物置于X射線之下,或是福爾馬林溶液中,在這種試驗室般的人造境地內(nèi),我們能看到一些被貼上各種“人性”標簽的活物,卻看不到活生生的人。這些活物的確也行走、生活與爭吵,也會發(fā)生一些變化,作者“像頑童注視螞蟻那樣端詳他們”,這句話同時也可以解釋,為什么這些小說里的活物在我看來都如同蟲豸一般面目模糊。在關(guān)于《胎心、異物及其他》的自述中,他談及記憶之礦被挖空之后,“有胡思亂想和好奇心這兩件利器,就不愁沒的寫”,但在他的全部小說中,大凡和記憶之礦無關(guān),單憑想象力、好奇心而編造出的那些部分,基本上都是糟糕的。這種糟糕,倒不能簡單地歸咎于想象力和好奇心的問題,而是說,在阿丁這里,他僅僅滿足于某種“頑童注視螞蟻”式的想象力和好奇心。對于他企圖描寫的那些人,他習慣于要享受一種俯視的姿態(tài),為了速效地達到這個目的,他選擇先將那些人勉強縮小為蟲豸,而不是讓自己緩緩長成為強有力的智者。
阿丁曾多次滿懷感激地談到舍伍德·安德森和理查德·耶茨,但在安德森和耶茨的每一部小說中,那些畸人和孤獨者都裹挾著一個真實鮮活的世界而來,他們再怎么不堪潦倒,頹廢凄狂,依舊是這個具體世界中的人,說著這個具體世界中的屬人的語言,他們不是試驗室中的活物,更非蟲豸。而作為寫作者的安德森和耶茨,也從來不曾凌駕于他們之上,而是就在他們中間。
《我要在你墳前跳舞唱歌》是阿丁新出的另一部長篇。他自認這部長篇要強于早年的《無尾狗》,我不知道這是出于何種原因。透過作者刻意打亂的多重敘事視角的結(jié)構(gòu)障礙,和所謂家族敘事的宏大野心,我能看到的只是作者一個人輕率又單薄的分身術(shù)。《無尾狗》中澎湃熱烈的青春能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志得意滿的經(jīng)營建構(gòu),但阿丁作為小說寫作者,又實在欠缺建構(gòu)一個復雜世界的能力。于是,每次,借助第一人稱,他竭力讓一個人物暫時活起來,付出的代價卻是讓其他人物同時成為木偶戲里的道具。
在某個短篇中,阿丁借“我”之口,半真半假地講述了某種有趣的文學觀:“文學在我看來就是一群夢囈者在癲狂狀態(tài)下的胡編亂造,至今還持此觀點。我的導師與我觀點一致,喬曾經(jīng)對我說,隨便拿點兒什么化學藥物,調(diào)整下配伍和劑量,把這種藥讓第九大道的隨便哪個不識字的乞丐服下,第二天給他一臺打字機他就能寫出一部《安娜·卡列尼娜》。”
或許,如今身為“果仁小說”主編的阿丁,也已然找到了這樣的藥方。但我更期待這藥方偶然失效的時刻,比如在《胎心、異物及其他》里有一篇《魂斗羅》,講兩個少年的友情,和成人世界的對抗,以及懵懂的男女之情,在生猛中有一種清澈和明凈,當然,它的動人依舊和所謂的“記憶之礦”有關(guān)。只不過,倘若我們不把記憶僅僅視作一座提供素材的礦產(chǎn),而是將之與那位誕下繆斯的古老女神相聯(lián)系,那么,她就是取之無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