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識途
我的父親
我們馬家雖然號稱書香世家,可是馬家院子里的幾十戶后代,隨著幾代人的分家析產(chǎn),大半已成為破落戶。家道中落,住在馬家院子里的男子漢,大半是只認得自己的名字,方便在按紅手印時不至于按錯。這些長年在田地里刨食的泥腳桿,只有在大院要舉行什么儀式,又如過年祭祖,他們才從箱底翻出半新的藍布長衫穿上,去面對書香之家的祖宗牌位。少數(shù)在私塾混過一兩年,粗識文字的,能在場鎮(zhèn)上看懂官家的告示和讀懂契約文字,就算滿意了。在這個大院里,真正能夠繼承馬家書香門第的恐怕只有一人,那就是我的父親馬玉之。
我的父親出生于前清光緒年間的1886年,小時候讀過私塾,背過四書,諳習孔孟之道,后來上了新學的中學堂,除文化古典外,還讀新學的《算術》、《格致》(格物致知的理化學科)和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打基礎的《修身》課,二十出頭才畢業(yè)。
辛亥革命前后,父親跟著一批激進分子,鬧過一陣革命,大家去日本留學時,他卻因家道貧寒不能出國,只撈到一個區(qū)督學,穿著長衫,夾個皮包,在鄉(xiāng)下督學。后來從北京到省縣都掛上五色旗,辦起了議會,父親去競選,當上了縣議會議員,由于他工作勤勉,被推舉為議長,從此進入社會上層,成為有模有樣的人物了。再后來,父親被當時四川最大的軍閥、四川善后督辦(相當于省長)劉湘賞識,調(diào)他到重慶幫辦軍政訓練班(有如今日的黨校),劉湘任主任,父親任副主任和訓導。
父親的積極性和能力為劉湘所賞識,于是被劉湘任命到當時土匪猖獗、豪強稱霸的川西邊僻小縣洪雅去當縣長,專治匪患。父親在洪雅期間,軟硬兼施,權謀詭計,基本上平了匪患,當?shù)氐睦习傩战o他送了萬民傘。劉湘得知后,便把父親調(diào)到讓他頭疼的家鄉(xiāng)大邑縣任縣長。
和洪雅同樣位居川西的大邑縣,是個出產(chǎn)大軍閥的地方,那里惡霸橫行,兵匪一家。父親帶著一排人的手槍隊前去上任,當?shù)刈畲蟮膼喊詣⑽牟时鞠虢o父親來個下馬威,但一番較量,父親占了上風,站穩(wěn)了腳跟,深得劉湘賞識。
父親正把大邑縣治理得有了頭緒,洪雅縣的土匪又死灰復燃,民眾上書劉湘,要求重調(diào)馬玉之回洪雅治匪。于是父親又回到了洪雅當縣長。這一次,他親自帶兵上山剿匪,并且誘殺了當?shù)氐姆耸祝购檠趴h的治安得到恢復。他還在洪雅修路開渠,發(fā)展生產(chǎn)。他主持修的洪雅花溪渠,至今還在使用。前兩年我到洪雅,當?shù)氐睦习傩崭嬖V我,因為這條花渠,讓他們旱澇保收。
蔣介石進軍四川后,劉湘倒臺,父親也跟著垮臺,只留下一塊萬民碑。抗戰(zhàn)時期,偏安重慶的國民政府糧食部長,請父親出山為重慶集運糧食,他干了一陣川西糧食專員,覺得難有成就,便告老還鄉(xiāng),結束了他的政治生涯。
在我幼年的印象中,我的父親有著頎長的身子和方正的臉,最顯眼的,是他那看上去不知有多少光圈的深度近視眼鏡和上嘴唇上那兩撇顯示出景從當時革命黨人形象的八字胡。父親經(jīng)常坐在他書房的那張?zhí)梢紊?,不是讀古書就是讀他一直訂閱的天津《大公報》,還有就是捧起他那一直隨身的白銅水煙袋,悠然自得咕咕地抽水煙。
那個水煙袋經(jīng)常被我們兄弟擦得锃亮,那是我們能親近有著嚴肅面孔的父親的契機。
隔三岔五地,我們會爭著搶著去擦這個水煙袋,然后裝上煙絲,點上紙媒兒,把煙嘴送到父親的嘴邊,他抿著嘴將紙媒兒吹燃,含著水煙袋煙嘴,吮吸煙鍋里點燃的煙絲,咕嚕咕嚕地享受抽煙的快樂。他高興了,便會拍拍我們的腦袋,露出稀有的微笑,這就是對我們的獎賞。
但是這微笑會迅速退去,緊接著,就會聽到他嚴厲的聲音:“今天的書念完了沒有?”這時,我們便會自覺地退到樓上我們的書房里去,讀他讓我們讀的《綱鑒易知錄》,以及我們喜歡看的《三國演義》《封神榜》之類的小說,還有我更喜歡的《大公報》上的“小公園”副刊。
我不知道父親從哪里討來的那么多古圣先哲的格言,一串一串地背給我們聽,教我們?nèi)绾翁幨罏槿恕N覀兟牭米疃嗟木褪前藗€字:“膽大心細,智圓行方”。有時,父親還要我們剪下他指定的《大公報》上的社論,要我們讀給他聽。
我們特別聽到父親的教誨是:“你們要自己出去闖,安身立命,一切靠自己。”因此,他有個母親不以為然他卻一直堅持的決定:在我們兄弟滿了十六歲時,一律趕出三峽,到外面去闖蕩,安身立命,絕對不準留在老家當游手好閑的“公爺”。我正是十六歲初中畢業(yè)后,離開家鄉(xiāng),走出三峽,到北平去上學的。
令我們悲痛不已的是,上個世紀50年代初,我父親乘木船去趕場,在石盤灘時船翻,落水而亡。
老輩子
我們的私塾設在馬氏宗祠里。父親叫人把大殿的一排格子窗大門取下來,大殿就成為一個十分敞亮的教室。大殿的正面靠墻有一個分成許多層和格的神龕,上面立著大小不一的我們馬氏幾輩祖宗的神主牌位。神龕的下面是一張神案,敬祖的香火供品就放在神案上。我們的課桌便靠在神案下。
大殿一頭是老夫子的起居室,另一頭的兩間房,一間作為我們的宿舍,一間是已經(jīng)看護宗祠不知多少年的老人的住房。因為這個老人輩分高,我們都叫他“老輩子”。私塾辦在宗祠以后,老輩子就成為我們的伙夫,照管夫子和我們的生活。老輩子無事就坐在大殿門檻上,吸著旱煙,看我們讀書。他不識字,卻很關切地聽我們的讀書聲,他說:“好,祖宗在上,天天陪著你們讀書呢,哪個敢偷懶,看老輩祖宗怪罪你們哦!”
老輩子的腦子里,大概永遠感覺到那些供著的祖宗牌位都是活著的,早晚燒香時,總是恭恭敬敬地拱著手,向祖宗牌位敬禮,并且口里還念念有詞,對著這些牌位說:“您們要保佑這些后代子孫,好好讀書,以后去考取功名哦。”他甚至有時會指名對著祖宗牌位說:“三房的二爺,你那個大孫子就坐在你下邊讀書呢,你看著點他?!?/p>
老輩子說的諸如此類的話,我們聽到感到有點可笑,可他卻是真心誠意地和祖宗對話。而且他不僅和祖宗對話,也和他養(yǎng)的小動物對話。當我們聽到他叫:“我叫你守在門口,你咋又溜到廊沿下來耍?”我們就知道那是他在教訓那條未盡責的小狗。有時,他把雞鴨打得亂飛,嘴里罵著:“你們這些背時的,砍腦殼的,又來偷吃了?!蔽覀冎?,一定是那些雞鴨在偷吃他曬在石壩上的玉米粒子了。除了小動物,對宗祠院子里的花草樹木,老輩子也是精心照料,好像它們都是花神樹神似的。每逢過年,他都會在院子里的花草樹木、雞圈狗窩前以及宗祠大門上的門神前插上一炷香,甚至燒點紙錢。
老輩子對于沒有生命的東西,也能當作活物對話。有一次,我看見他就著幾粒鹽黃豆就喝,一顆夾在手指上的黃豆不小心掉在了飯桌下,他彎腰去撿,嘴里說道:“你龜兒子的,我看你往哪兒跑!”他終于在凳子腳邊“擒拿”住了那粒黃豆?!案窭献拥?,我叫你跑!”他一邊說著,把黃豆撿了起來,吹了一下灰便丟進了嘴里咬吃,還得意得很呢。宗祠未辦私塾時,整個院子里就只有他一個人,他把這些動物植物乃至無生命的東西都當成說話的對象,想來是為了排解心中的寂寞吧。
趕考
1931年———當時沒有這樣的叫法,當時叫民國二十年———7月,我們下川東十四個縣的七八百名初中畢業(yè)生按當時的規(guī)定,都集中到下川東軍閥防區(qū)的首府萬縣去參加畢業(yè)會考。
我們這些鄉(xiāng)下的孩子,進了萬縣這不算很大的城市,卻以為是進了大都會了,看什么東西都覺得稀奇??匆婑R路上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的自行車,驚呼“洋馬兒,洋馬兒!”奇怪,它只是一前一后兩個輪子,怎么能飛跑而不倒?由于沒見過電燈,以致晚上睡覺時想用嘴吹滅燈泡而莫奈何。一些鄉(xiāng)下大戶人家的子弟,說是來趕考,其實就是進城來“開洋葷”的。他們懷揣銀元,到大商場去買新衣服和新鮮玩意兒,特別是那黑光锃亮的皮鞋。有同學買了穿在腳上,在街上踏得“叭叭”響,好不神氣。我非常羨慕,也想買一雙,誰知到商店一問,要五個大洋,那是夠我一個多月的伙食費的,想到家里人的辛苦,我忍痛未敢買。不過想到晚上走夜路方便,我買了一個手電筒,拿在手頭晃來晃去,很神氣。但是后來到了大城市里,晚上走路都有路燈,那個電筒也就一直放著沒用,白費了錢,讓我深為失悔。
會考的日子到了。聽說在下川東稱霸的那位軍閥王陵基很重視,要親自擔任主考官,要照過去考舉人的規(guī)矩辦。我們按規(guī)定時間來到開考的地方,那軍閥王陵基果然坐在考棚外的長桌后,兩旁站著點名的師爺,順石梯而下,兩邊排列著提著手槍的衛(wèi)隊,甚是威嚴。
我們誠惶誠恐地列隊站在距考棚幾十級石梯下的街上,聽候點名入場。遙望著“主考官”帶領本城的軍政頭腦以及紳耆大佬在考棚前舉行儀式,他在上面說了些什么,我們一點也聽不清,但考生們誰也不敢出聲。
儀式完成,開始點名。遠遠望去,“主考官”像審案子似的拿著點名簿叫名字,站在他旁邊的師爺便跟著唱出這個名字,站兩排石梯上的衛(wèi)兵,一路吼著把名字傳了下來。聽到自己名字的考生大聲回應:“到!”然后端著硯臺握著毛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低頭循石梯而上。到“主考官”面前鞠躬行禮,等著師爺“驗明正身”后,才得以進入考場。
我們坐在考場里,接著發(fā)下的試卷,答寫起來。全場鴉靜,連大氣都不敢出,因為監(jiān)考的不止有老師,還有提著手槍的衛(wèi)兵。只要發(fā)現(xiàn)有誰交頭接耳或作弊,衛(wèi)兵便會用槍頂著拉出去,沒收準考證,不準再參加會考??梢哉f,這次考試還真是過得硬的。
幾場考試,題目雖有難度,但我都輕松交了卷,出考場后和成績一直比較好的同學對了一下答案,自信是考得不錯的,安心地等待著發(fā)榜了。
幾天后,紅紙榜單貼出來了,大家相約著去看榜。我們那個不起眼的農(nóng)村中學,可是大大地出風頭了,榜上會考合格的一百多名考生中,我們學校上榜的人數(shù)最多,占了約五分之一。而且前五名考生中,我們學校就占了四名。我的名字也排在了榜的前面,是第九名,這真是太高興了。
回到旅館,早有一串串送喜報的人上門來了。他們高舉著印有金色賀詞的紅紙,大聲唱喝著“恭喜×老爺高中紅榜榮登×甲×名”之類的賀語,一陣鞭炮聲后,不由分說地一手拉著讓“老爺”們接賀詞,另一只手自然是討賞錢了。至于賞錢的多少,就看你這位“老爺”中得高不高,一般起碼要給主報人一塊銀元,其余跟來的每人少不了一兩串(一串是一千文銅錢,一塊銀元兌四串多錢)。對我們這些高中榜首的“老爺”,那更是道不完的喜,賞錢要的也高得多。有的闊氣的給到十元之多,但給的少的還得挨報喜人咒罵。
通過會考的學子們學著老規(guī)矩,互稱“同年”,相互登門拜賀。然后邀上同學朋友,到酒館里開懷暢飲,有的甚至還合伙包有揚州姑娘侑酒的花船游江。我們沒有錢包花船,就租了一條小船,帶了些酒菜到船上。小船沿著河岸向長江上游劃去,到了太白巖下,又順流而下。船上學著古人那樣,臨風酹酒,細酌慢飲,吟詩作詞。這次會考中的前幾名同學當仁不讓,即席吟詩賦詞述懷抒愿,我也當場吟了一首古詩,現(xiàn)在還依稀記得其中幾句:“樂莫樂兮舊相知,悲莫悲兮新別離,長江浩蕩兮出三峽,燕趙馳騁兮何時歸?”因為高興,我破了家父立下的不準喝酒的禁令,放開大喝,以至沉醉如泥,竟不知何時回到的旅館。
那一年,我滿十六歲了。
走出三峽
遵照父親“本家子弟十六歲必須出峽”的教誨,萬縣會考結束后,我約上兩個要好的同學一同離開故鄉(xiāng),到古都北平去報考高中。我們?nèi)硕际窃谌f縣會考中取得很高名次的,頗有點得意,自以為至此走出三峽,就能安身立命,以天下為己任了。從那時我在過夔門時作過的一首名為《出峽》的詩———“辭親負笈出夔關,三峽長風卷巨瀾。此去燕京磨利劍,國仇不報誓不還”———中,就可見當年我們的少年氣盛。其實致,我們對最起碼的人情世故都一無所知。若不是父親托萬縣的朋友去“走關系”,給英國輪船上的二副“塞包袱”,只怕是我們連三張四等艙的輪船票都弄不到手,還會滯留萬縣,誤了北平高中的考期。
我們登上輪船,進入設在底層的四等艙。只見艙內(nèi)密密地擠放著許多張上下鋪的雙人床。旅客爆滿,一進去一股汗臭味撲鼻而來。如狼似虎的下江茶房,在高聲斥罵,推推搡搡地在安排床位。那些茶房對我們這種看來有點身份的旅客,卻穿著當時鄉(xiāng)下時新的高領細腰窄袖長衫和千層底布鞋自鳴得意的樣子,輕視地扁嘴斜眼相看,說著我們聽不懂的下江話,大概是在嘲笑我們幾個鄉(xiāng)巴佬吧。
船快到漢口時,茶房開始叫旅客們收拾行李。茶房過來裝著要替我們把行李提到船邊去的樣子,其實只是提了一下又放下,便伸手向我們討小費。這時滿船的茶房都出動來向旅客討小費,大聲嚷嚷的,不得開交。這哪里是討,分明就是勒索。給一個銀元他們嫌少,惡言惡語,最后在一個船上認識的旅客的說和下,每人又添了半塊錢才算走脫。后來才知道,他們是拿錢買上船來做茶房的,外國老板根本不給他們開工資。
我們這一路上北平,乘船、住店、坐火車,沒有少挨敲,沒有少受氣,最后到了北平這所謂的首善之地,明明坐洋車只需兩毛錢的路程,卻被馬車夫趕著大車拉著我們在城里轉(zhuǎn)了好大一圈兒,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吧,才找到我在北平大學上學的舅舅的宿舍,還硬敲了我們大洋兩塊五。這時,我才稍稍知道了一點人情冷暖,世途險惡。
見著舅舅安頓下來后,舅舅問我們一路感受如何,我們?nèi)水惪谕暤卣f“行路難”。舅舅意味深長地說:“這以后的路,恐怕也不容易呢!”
北平啟蒙
根據(jù)舅舅的建議,我們?nèi)藳Q定去報考當時小有名氣的北平大學附屬高中。經(jīng)過萬縣會考的考驗,我們?nèi)硕枷喈斢行判?,潛心復習功課,從容應對入學考試,終于都進入平大附中,成為該校的學生。
北平大學附屬高中是一所新辦的高中,校長是從法國留學回來的教授,叫宗真甫,北平大學不少老師支持他,愿意到學校來兼課。宗校長提倡“自由、平等、博愛”,主張開放式教育。學校不用教育部統(tǒng)編的中學教科書,而是由授課老師自行選編,比如我們的語文課,是北平大學的一個教授來教的,他選印了許多時新的作家比如魯迅等人的作品,也選一些古文和詩詞。而我們的數(shù)理化教材,都是用的外國的英語教本。學校除開有英語課外,還開有法語、德語課,最特別的是,還專門辦了一個俄語班,在當時仇俄清共的形勢下,宗校長卻頂著風辦這么一個俄文班,是要有一點勇氣的。
當時,北平的一般中學,都是男女分校的,但平大附中卻是男女合校,并且鼓勵男女同學自由交往。課間休息時間,宗校長叫老師把同學趕出教室,做柔軟體操或打排球,還特別要叫女同學出來參加。后來聽說有些同學組織跳交際舞,男女同學都可參加,學校也不干涉。
讓我們學校最出彩的是當時排演一部叫《白茶》的俄國話劇,劇中有男角女角接吻的情節(jié)。有人贊成照劇本演出,有人反對,決定不了。宗校長竟然同意按原劇本演出,可以出現(xiàn)接吻場面,不過折中了一點,就是讓接吻的同學背對舞臺相擁作接吻狀。話劇在學校周年校慶時演出,經(jīng)過《世界日報》等報紙一報道,一下子便轟動了北平,也招來遺老們的大聲討伐,說是有傷風化,宗校長對此置之不理。
宗校長認為在所有的自由中,言論自由是最根本的,學校提倡教學相長,允許學生爭辯。學校不僅有自治會和班會辦的壁報,還有三五個人辦的同人的壁報,不僅只是議論教學事情,互相辯論一些學術見解,有的還旁敲側(cè)擊地議論起國事來。這很為一些人所側(cè)目,但宗校長卻以為這也是正常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嘛。
由于學校的民主、自由、開放,引起了北平國民黨當局的注意,加上混在學校當鍋爐工的特務的密報,引來了國民黨憲兵三團的特務到學校抓進步學生。宗校長出面穩(wěn)住特務,暗地里派人通知進步學生從學校不常開的后門逃走了。后來,北京大學召開抗日演講會,我們學校也有一些同學參加,警察圍抓了一大批人,其中就有我們學校七個學生。雖然這些被抓的學生經(jīng)當時駐扎在北平的東北軍的張學良將軍下令全部放回,但我們學校更受到當局的重視,時不時以教育當局的名義,到學校來檢查教材、課業(yè)和課外活動,包括壁報、唱歌、游藝等活動,指斥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終,這個新式學校被停辦了。
我在北平大學附中雖然只學了二年,卻是真正學到了東西。特別是數(shù)理化和英語學得很扎實,為我后來報考大學打下了基礎。我聽從老師的話,確立了工業(yè)救國的志愿。同時,又受到進步同學救國思想的感染,立志要抗日救國。這個高中和我讀過的農(nóng)村中學一樣,為我啟蒙,確定了人生道路。幾十年過去了,我沒有忘卻這個中學,更難忘卻這個校長。有一些我親身經(jīng)歷的事,更是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至今難忘。
逃亡上海
1933年初夏,日本侵略軍日益咄咄逼人,在平津一帶的日本兵又搗起亂來,不僅天津日租界的浪人沖出租界到處燒殺搶掠,日本駐軍也出動演習,到處騷擾,北平的郊區(qū)成為日軍的演習場所,日軍的飛機可以隨意飛臨北平上空。在我們學校都能看到紅膏藥疤的飛機上日本飛行員伸出頭瞭望。老師講課的聲音被飛機的轟鳴聲淹沒,師生呆眼相望,欲叫無聲,欲哭無淚,北平竟然安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
這時,北平的老百姓紛紛逃向南方,我們學校也提前學年考試,提前放假,聽由學生自己安排,愿意離校的還發(fā)給學歷證明書,以便轉(zhuǎn)學。不少同學決定前往南方去上學,我和一個同鄉(xiāng)同學二江亦決定一同前往上海,繼續(xù)求學。上海一些學校比較好,那是我實現(xiàn)心中“工業(yè)救國”迷夢的首選之地。
但是當我們到北平東站去買票時,只見車站內(nèi)外人頭攢動,售票窗口南下的車票已告罄。想南下的人群根本不聽車站工作人員的招呼,像潮水一般毫無秩序地涌進站臺,拼命往車廂里擠。我們想到如果日本軍隊在天津搗亂,切斷了津浦鐵路,想逃難南下上海也不可能了,于是我和二江急忙趕回學校,只拿了些常用的衣被和幾本教科書,提個小包,裝了點干糧,又趕往車站。這時的車站,停在站臺上的火車車廂里已人滿為患,根本不要想再擠進去,一些人正在往車廂頂爬,我倆仗著年輕力壯,幾下就爬了上去。在車廂拱頂上鋪上毯子,坐了下來。
逃難的火車終于從北京東站開出了。雖然隨著火車的開動,坐在車廂頂上搖來晃去,有點危險,但誰也顧不到這些了。坐在車廂頂上的人們密密地擠坐在一起,互相拉扯照應著,不致滾落下去。尤其是晚上,看到有人打盹兒,馬上就會被他旁邊的人叫醒,以免不慎掉下車摔死。
我蜷腿坐在車廂頂上,隨著火車的搖晃,我插在長衫襟口上的鋼筆被膝蓋頂了出來,落在車頂上。這是一支真資格的派克金筆,是我省吃儉用一年多,又躊躇了好幾個月才下決心買的,我視若珍寶,可以說,它是我南下上海所帶東西中最貴重的一件了。鋼筆掉落在車頂后,隨著車廂的搖晃,逐漸順著廂頂向邊上滾去。我俯身伸手去抓,好不容易快要夠到了,它又往邊上滾去,我更伸長手去,一心想把鋼筆抓住,完全忽略了安全。這時,幸好被二江和旁邊一個同伴把我拉住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鋼筆從車頂滾落下去,好生心痛?!澳悴灰耍 倍膮柡?,讓我清醒,若不是二江他們拉住我,我可能會隨著派克筆一起跌落到車下去,那時,只怕是我連心痛的機會都沒有了。
第一次發(fā)表作品
我們終于乘火車平安地抵達上海。
上海的教育很發(fā)達,學校很多,我報考了當時在上海也算好學校的浦東中學,被錄取到高中二年級做插班生。
浦東中學在上海浦東六里橋小鎮(zhèn),小橋流水,綠樹掩映,一派田園風光。浦東中學是一個原是木匠后來成為上海建筑巨子的名叫楊斯盛的人創(chuàng)辦的,聘請上海的名宿黃炎培為首任校長。這個學校出過不少名人和專家學者,像張聞天、范文瀾、王淦昌等,聽說連蔣經(jīng)國也在這個學校讀過。這個學校注重理科,數(shù)理化教材用英文原版,老師也用英文上課,當時的我正迷戀于工業(yè)救國,感到滿意。
不過,我也喜歡語文,我入校寫的第一篇作文就受語文課章老師看重。章老師是當時上海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以后,他對我的每一篇作文都細心修改,并且找我詳加指點。他還叫我訂由葉圣陶主編的《中學生》雜志,我認真閱讀,受益匪淺。
有一次,《中學生》雜志刊出征文啟事,我很想去試一試,正猶豫間,章老師主動找我,要我參加這個征文競賽。于是我寫了一篇有關地方風光名為《萬縣》的文章給《中學生》寄去,竟然入選并在《中學生》上刊出,還收入他們編的文集中。當我突然收到六元錢的稿酬匯單時,真是喜出望外,沒想到一篇短文章,居然得到可以抵得上我一個月伙食費的稿費。當然,這不是主要的。我竊喜的是我的作品第一次轉(zhuǎn)化成鉛字出現(xiàn)在這樣一份全國著名的刊物上。這是我發(fā)表的一篇作品。章老師鼓勵我繼續(xù)寫下去,可以成為作家。但我告訴他,我的志向是將來當個工程師,實現(xiàn)自己工業(yè)救國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