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村里哪個女人的肚子,一顯山露水,婦女主任便忙起來了,好像那是她自己的肚子,她一定要將它控制在合理的高度之內(nèi),最好讓其縮回原位,不高不低,永遠都不要收獲才好。婦女主任人胖,卻又豆腐似的軟,走起路來,總是讓跟村里會計一樣的男人們,心生遐想,于是大家就給婦女主任起了外號,叫“胖豆腐”。
胖豆腐的閨女楊小環(huán)跟我在一個班里,也是一個胖姑娘。不過她比我幸運,因為她媽作為村里干部之一,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只生了她一個丫頭,就戛然而止,開始一心一意為計劃生育事業(yè)服務。不像我,上有姐,下有弟,盡管這個“弟弟”還在母親的肚子里。不過母親是打定了主意,要跟胖豆腐死磕到底。無論如何,都要給我們老王家留下一個“帶把兒”的,她的肚子才算是完成了土地的使命,從此不再讓父親耕種。母親找人算過了,這次一定是個男孩。所以為了這個獨苗,她要跟胖豆腐進行一場生命的保衛(wèi)戰(zhàn)。其實在母親想要懷孕之前,婦女主任就已經(jīng)窺出了這個苗頭,三番五次,沒事找事地到我們家坐著喝茶。又跟個“跳大神”的一樣,神神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
胖豆腐講的那些故事,不外是鄰村哪家只有女孩,卻忽然間發(fā)了家,致了富,日子富得流油,讓人眼饞?;蛘哒l家一個接一個地生,卻每次都是閨女,以至于生到最后,女人給送了命,男人呢,則移情別戀,又娶了一個媳婦,可憐了那些閨女,一個一個地被虐待,差點跟媽一起丟了命。再或誰家女人自從結(jié)了扎,不再憋在家里生孩子,只一心一意搞田間生產(chǎn),竟然成了鄉(xiāng)鎮(zhèn)的“三八紅旗手”。還有呢,誰家一口氣生了四個男孩,結(jié)果,孩子大了卻蓋不上房子,娶不上媳婦,以至于四個孩子成了當?shù)赜忻墓夤鳎屔麄兊哪?,人前丟盡了臉。
母親聽這些故事,大概聽膩了。反正她從生我的時候,胖豆腐就來做她的工作了,所以她也就習以為常,照樣好茶招待胖豆腐,邊剝著玉米,邊跟她打游擊,說自己沒有懷孕,否則怎么還能坐在這里干活,以前她可是一懷孕就吐得什么也做不了呢。胖豆腐不屑地笑笑,問母親,那你說說你多長時間沒來月事了?整整五十天了!母親漲紅了臉,也有些氣惱,好像胖豆腐就天天藏在茅坑里,看她拉屎撒尿換衛(wèi)生紙似的。她有瞬間被人洞穿了身體的羞恥感,于是立刻起身,要送客出門。胖豆腐知道自己說得重了點,也惦記著自己家里沒有剝完的玉米,只能起身,一邊告誡母親盡快自己去墮胎,一邊施展婦女主任的權(quán)力,讓母親知道,自己再不行動,她就要帶人來拉母親去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里結(jié)扎了。
母親當然用肥大的衣服,遮掩住了弟弟的存在。而眼看著母親肚子大到無法流產(chǎn)的胖豆腐,也只能默認了母親超生的存在,轉(zhuǎn)而開始帶著村里會計,行使起她新的職責———罰款。對于胖豆腐的超生要罰款的宣傳,沉浸在生育幸福中的母親,權(quán)當沒有聽見。而等到母親終于如愿以償?shù)厣艘粋€“帶把兒”的男孩,她就更不把罰款當回事了,反正自己有的是時間,慢慢跟胖豆腐磨下去,她胖豆腐再厲害,也總不能到家里來搶錢吧?
胖豆腐這一次,換了故事內(nèi)容。母親一旁眼淚汪汪地哭窮,催繳罰款的胖豆腐,則講哪個村子里,要飯要成了“萬元戶”,那意思是鼓勵母親,再窮呢,也不至于要飯,即便混到要飯的地步了,還有可能吃香的喝辣的呢。母親聽不進去這些勵志故事,照例抱著弟弟,一邊喂奶,一邊將家里的近況夸張地描述給胖豆腐,不外是父親因為這個孩子,連出門掙錢的機會也沒有,天天待在家里,守著那一畝三分地過日子。即便是那幾畝地,也因為天旱而連年歉收了。所以讓她拿什么來交罰款呢?況且生我的時候,大隊里已經(jīng)將家里唯一值錢的財產(chǎn)———八仙桌,給拉了去,現(xiàn)在家里更是窮得分文沒有了。
胖豆腐聽習慣了村里女人們唱的這些苦情戲,所以軟的不行,她就來硬的,堅決要將計劃生育政策貫徹到底,對母親發(fā)出最后的警告,實在沒錢,她就派人來將我們家里的床啊椅子啊,父親編的筐啊等物件,全給一車拉到大隊院子里去,啥時候我們家有錢了,再將東西給拉回去!
母親不怕,父親卻熬不住胖豆腐三天兩頭打擾我們家的私生活了。他背著母親,東挪西湊,總算將三千塊錢給交了上去。這在九十年代初的村子里,算是一筆巨款了。所以母親每次心情不好,都會對著尚不能言語的弟弟訴苦說,家里為他交的罰款啊,都能將他給裹起來了。弟弟聽不懂,照例咿咿呀呀地看著母親笑。母親也只能一聲嘆息,強迫自己,將那些錢跟胖豆腐一起給忘了。反正,有了接班人的母親,是再也不想繼續(xù)生育的事情了。
不過,母親不想,胖豆腐可沒有忘了她。于是某個下午,母親被胖豆腐率領的一群人,給拉上車去。車上還聚集著村里另外幾個女人,大多數(shù)都是生了幾個孩子,還想躲躲藏藏繼續(xù)生下去的。母親算是幸運,生了一個兒子,才被拉去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里結(jié)扎。而其他幾個尚未完成生兒任務的女人,則一路惆悵著臉,長吁短嘆的,好像被送去屠宰場一樣。胖豆腐就這樣押送著一群婦女,陪她們一個一個做完了手術(shù),又送回了家,這才疲憊不堪地結(jié)束了她的工作。
村里女人們因此跟胖豆腐關系算不上太好。一見她來,就跟見了斷子瘟神一樣想要躲著。不過胖豆腐習以為常了,她總會笑嘻嘻地趕在女人們想要躲開她之前,就將人家給堵住了,聊幾句閑話,順便觀察一下那人的肚子,是否又有危險的信號。女人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總是會含譏帶諷地說一句:放心好了,你下一個工作對象,還輪不到我呢!胖豆腐依然豆腐一樣溫和,好像任人怎么擊打,都不會氣惱。
不過,女人們不怕胖豆腐,卻怕胖豆腐拉來的計劃生育小分隊。所以為了生一個寶貝兒子,她們想盡了辦法,跟胖豆腐玩躲貓貓的游戲。胖豆腐比貓還要眼尖,她會在哪個女人剛剛有了要兒子的苗頭的時候,就趕去做思想工作,如果思想做不成,就派人拉去做結(jié)扎手術(shù)。但女人們總有的是辦法,不等胖豆腐來第二趟,就跟自家男人商量好了,跑到哪個遠方親戚家去避風頭?;蛘吒纱嘣谀硞€地方,落地生根似的過下去,哪天孩子能喊胖豆腐為阿姨或者奶奶了,再喜氣洋洋地抱著回來。那個時候,胖豆腐也沒有辦法了。她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又因為街坊鄰居的都彼此認識,她還得用人家的?;蛘吲览缋绲啬兀砸娏嗣?,也就瞇眼笑著捏一下那孩子的臉蛋,恭維道:“瞧這孩子,長得跟他爹一模一樣,真好看!”女人們聽了這句夸贊,也就忘了昔日躲胖豆腐時的煩惱,帶著點玩笑道:“那還得多謝他阿姨手下留情不是?”胖豆腐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臉上的肉都快要掉下一塊似的,才收了那笑,正色道:“嗨,孩子也生了,罰款什么時候自己送到大隊里去,要不,我們一趟趟跑,你也嫌煩?!迸肆⒖瘫沉松?,邊走邊不屑道:“你有錢你交去,反正我們家沒錢,你總不能將我們兒子給搶了去交罰金!”
胖豆腐新一輪的討錢工作,就這樣開始了。幾乎每一家的門檻,都被胖豆腐給踏遍了。即便這樣,胖豆腐依然沒有變成瘦豆腐,倒是因為天天走東串西,她被女人們的舌頭嚼得快要碎了。她拿了又厚又長的避孕套一家家派送,女人們瞅也不瞅,就將那避孕套丟給孩子們當氣球吹,并朝鄰家女人低聲道:“這避孕套比上次少了一個,估計是在大隊辦公室里被胖豆腐給用了吧?”說完了便和鄰家女人一起嘎嘎笑了起來。人人都知道辦公室里胖豆腐能眉來眼去的,就只有大隊書記和會計兩個男人。鑒于會計有錢卻沒有權(quán)花,胖豆腐即便看上了他的年輕,卻對自己婦女主任的仕途沒太大幫助,女人們也就樂意將胖豆腐和大隊書記編排在一起了。
在胖豆腐還沒有太胖,算得上一朵村花時,大家就都傳言,胖豆腐有事沒事就朝大隊書記家跑。基本都是晚上,提了一瓶酒,或者一只殺好的雞。她還特意梳洗打扮一番,好像要去相親找對象。女人們就在背后嚼舌根,說:“小心連禮帶人,都給壓成了碎豆腐,攤在人家床上,不好收拾?!边€有女人替胖豆腐的男人發(fā)愁:“就生一個閨女,將來誰給他們養(yǎng)老呢,難不成大隊書記還能養(yǎng)他們?nèi)乙惠呑硬怀桑俊迸侄垢拈|女楊小環(huán)因此便被周圍同學又嫉妒又同情,甚至還有人傳言,楊小環(huán)跟大隊書記的兒子長得真像。楊小環(huán)就跟她媽一樣,哭著在校園里將那些嚼舌根的同學追得滿地跑。被追的同學也不示弱,照例一邊跑一邊喊:“楊小環(huán),小心你媽給你生個弟弟哦,你有了弟弟,你家的好吃的好喝的,就不歸你一個人了呢!”楊小環(huán)快氣哭了,使出最后一招殺手锏:“你們再胡說八道,小心我告訴校長,將你們開除了!”
校長是大隊書記的親戚,告訴校長,就等于我們在學校里被判了永世不得翻身的無期徒刑,別想再有好日子過。所以楊小環(huán)一喊出這句,被追的同學立刻住了嘴,帶著一點討好道:“人家說著玩的,干嘛非得真生氣呢?”這句話,讓楊小環(huán)又恢復了昔日得意揚揚的氣焰,哼了一聲:“小心點,再敢說我,我肯定告狀去!”
楊小環(huán)到底還是跟她媽一樣,從未跟什么人真的生氣過。胖豆腐的婦女主任地位,因此在村子里,也就雷打不動地一年年鞏固下去。曾經(jīng)有一年,村里二芹她媽,有被推舉為新一屆婦女主任的動向。胖豆腐知道了,一路梨花帶雨地哭著,去了大隊書記家。大家都傳言胖豆腐奉獻了兩瓶酒一條煙,外帶自己粉嫩的胖臉蛋,才終于將二芹她媽給打敗了,重新坐在了婦女主任的位置上。二芹她媽長得苗條,大概也不屑爭搶那個位置,所以在女人們都為她抱憾時,她卻笑一笑,回道:“天天跟催債鬼似的招人煩,那婦女主任有啥好當?shù)哪兀坷狭艘膊荒苄⒕茨?,還不如有兒有女,老了也能有個指望的好?!?/p>
這一句帶著一點對胖豆腐的同情,也讓女人們忽然有點好奇地開始關注起胖豆腐的肚子來。于是村婦們的八卦內(nèi)容里,又多了一項對胖豆腐肚子何時會大起來的猜測。有人說,胖豆腐天天干拉人去醫(yī)院結(jié)扎墮胎的缺德事,這輩子也就一個閨女吧,兒子是生不出來了,即便懷了兒子,也肯定會一不小心就掉了。還有人說,指不定人家胖豆腐會生個大胖小子呢,不過呢,至于這孩子長得像大隊書記還是會計就不一定了。大家就都哈哈大笑,假如胖豆腐恰好路過,聽到女人們不懷好意的嬉笑,她也會傻乎乎地跟著笑幾聲,這讓女人們有更隱秘的快樂滋生出來。似乎,胖豆腐的肚子里,隱藏著無窮的笑料,她們隨便挖一個出來,都能打發(fā)鄉(xiāng)村無聊的時間。
就在胖豆腐東奔西走,為別的女人的肚子著急上火的時候,忽然之間,她自己的肚子像被施了魔咒,真的如女人們談笑的那樣,大了起來。最先發(fā)現(xiàn)她肚子秘密的,是胖嬸,好像胖子跟胖子之間,有著天然的身體上的聯(lián)結(jié)。胖嬸自己肚子肥大,也就知道胖子的肥碩跟懷孕后的肥碩,形狀是不同的。胖嬸對前院女人竊竊私語:“胖豆腐走不動了,這次我打包票,絕對是懷上了!我懷老二的時候,肚子就是這個樣子,走路也是跟胖豆腐一樣笨重?!焙芸爝@句話被渲染一番,成為一個完整的故事,在整個村子甚至是鄰村之間,傳播開來。
胖豆腐是在某個夜晚,等大隊書記沒來,卻無意中被回辦公室拿什么東西的會計給碰上了,于是生了氣的胖豆腐,被會計三下五除二地一撩撥,便上了床,哦,不,辦公室里沒有床,只有桌子。于是胖豆腐的肚子,就這樣大了起來。這個故事聽起來特別粗俗,卻極大地豐富了村婦們長久沒有八卦滋潤的生活。大家都紛紛奔走相告,為即將到來的爆炸性的事件———胖豆腐男人跟會計或者大隊書記之間的戰(zhàn)爭,而翹首期待。
胖豆腐的肚子在四五個月終于隱藏不了的時候,開始從村婦們的視線里,暫時地消失掉。但她也就是不再行使婦女主任的職責東奔西走,卻依然在自己家周圍的小范圍內(nèi)散步。只是,她明顯有些不好意思,見了人,也不再宣傳她的“生一個是?!钡恼?,而是打一個招呼,呵呵笑著聊兩句,也就轉(zhuǎn)身回家了。
胖豆腐生下來的兒子,長著一雙跟他爹一模一樣的眼睛鼻子嘴巴的消息,也讓女人們的想象,死鳥一樣,“啪嗒”一聲,落在了糞坑里。上面新派過來的鄰村的一個女人,很快接替了胖豆腐,成了村里的婦女主任。那女人是個毫無看頭的瘦麻稈,而且四十多歲,話少,一臉被人欠錢的臭模樣。
大家忽然有些寂寞,想起胖豆腐身上噴香的雪花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