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喜
(廣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廣西 桂林 541001)
“家譜”又叫“世譜”、“宗譜”、“族譜”、“家乘”或“家牒”,單稱則叫“譜”?;适抑谧V是名“玉牒”。關(guān)于家譜產(chǎn)生的時間,杜澤遜先生以為“應當起源于父系社會”。①通過對一些記載家譜內(nèi)容之書籍的觀察可知,家譜的中心內(nèi)容是記錄世系。通常有以圖表形式表達者,所謂“旁行斜上”②。它以男子為主干,按照血緣關(guān)系,先父后子,先兄后弟,依次排列,婦女則被附于男子之下——女兒附于父親,妻子附于丈夫。并且值得注意到的是,在此譜系之中,一般僅記男子之名,女子則只稱“某氏或某某氏”,而不書名。如此,則說家譜是一種父系社會下的產(chǎn)物亦不無道理。
杜澤遜先生在其《文獻學概要》一書中指出,“尤其是帝位禪讓制度被世襲制度代替之后,世系就十分重要?!雹劭疾熳谧V的寫作來由,則首先不得不先將它與中國古代宗法制的關(guān)系做一簡單交代。在上古三代之中宗法制最為典型的莫過于周代。這個號稱有著八百年歷史的王朝,之所以能維持如此漫長地統(tǒng)治,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宗法制的存在。它是一個猶如金字塔般的體系,由家庭內(nèi)部的嫡庶之分,上升到國家制度則有等級之別。在此體系內(nèi),帝王一系是世襲王位的,稱為“大宗”,其他兄弟作為非王位繼承者則被分封到各地區(qū)做諸侯,就是“小宗”。通過“授土授民”的方式,小宗接受大宗的領(lǐng)導,“國家”的概念漸漸形成。雖然周代最終不可避免地走進歷史循環(huán)的怪圈,然而事實上中國古代社會的治理,便是在此種模式下有條不紊地開展。家與國的關(guān)系顯得如此的自然,又順理成章,反映在倫理綱常上便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圣訓教導。作為一種人生之理想,則有儒士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地追求,這其中不外乎從“家”、“國”二字上著力。宗族與宗族制事實上已經(jīng)儼然成為君主專制統(tǒng)治的基礎(chǔ)與支柱。與此同時,作為宗族關(guān)系的記錄——家譜與政治的密切關(guān)系也就在情理之中。鄭樵在其《通志·氏族略》中便說“氏所以別貴賤,貴者有氏,賤者有名無氏。今南方諸蠻,此道尤存”④,又說“姓所以別婚姻,故有同姓、異姓,庶姓之別。氏同姓不同者,婚姻可通。姓同氏不同者,婚姻不可通?!雹輳拇硕挝淖种校四軌蛄私獾揭稽c有關(guān)古人的等級觀和婚姻觀之外,恐怕更應該深入地意識到,這其實也是一種鞏固權(quán)力和擴大影響力的方式,即古人通過姓氏來區(qū)別尊卑,維持已有之權(quán)威;通過婚姻來增強外援,強化統(tǒng)治階層的力量。雖然“三代之后,姓氏合而為一,皆所以別婚姻,而以地望明貴賤”⑥,多少給人一種貴族沒落的感覺,但通過不斷確認自己的姓氏與姓氏所在地望的方式,舊貴族們在回顧輝煌歷史的同時,更多的是為了喚起當朝統(tǒng)治階層的注意,以希獲得一點與新興貴族平起平坐的權(quán)利,而此種呼吁似乎也得到統(tǒng)治者的重視。為了保證宗族的純潔與宗族關(guān)系的準確性和嚴肅性,在中國歷史的很長時間之內(nèi),家譜的編撰受到官方的干預,一般人不可隨意胡謅。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似乎也可以認為,家譜的產(chǎn)生其最初的目的乃是為政治而服務(wù)的。
有關(guān)中國早期家譜的情況,司馬遷在《史記·三代世表》中說到“五帝、三代之記,尚矣。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周以來乃頗可著。”⑦又曰“余讀諜記,黃帝以來皆有年數(shù),稽其歷譜諜,終始五德之傳,古文咸不同,乖異。夫子之弗論次其年月,豈虛哉?于是以五帝系諜,尚書集世紀黃帝以來訖共和為《世表》。”⑧由此看來,則中國家譜確實產(chǎn)生甚早,且有帝王之譜和諸侯之譜的區(qū)分。要之,都是貴族之家譜。在西漢的時候,國家仍然存在著某些記載上古世系的譜牒,所以太史公在作《史記》的時候能夠用以參考。然而,班固在歷數(shù)《太史公書》編撰所用的原始史料時,僅僅提到了《世本》。⑨即便如此,筆者只能認為,可能是此書較之他本更有條理和代表性的緣故,所以班氏舉一書名以概括此一類書而已。又鄭樵言“凡言姓氏者,皆本《世本》、《公子譜》二書,二書皆本《左傳》。然左氏所明者,因生賜姓,胙土命氏,及以字、以謚、以官、以邑,五者而已?!雹馐浅妒辣尽吠?,還另有一本《公子譜》應當也是一部記載古代世系的有條理之書,所以言姓氏者才會本其而作。二書在內(nèi)容敘述上都有承襲《左傳》之處。可惜《公子譜》已不可見。在沒有看到其他譜牒的情況下,研究者似乎也只有通過《世本》才能全面、系統(tǒng)地認識當時的譜牒。關(guān)于《世本》,《漢書·藝文志·春秋類》的著錄是十五篇,其注云:“古史官記黃帝以來訖春秋時諸侯大夫?!薄妒酚浖庑颉匪抉R貞《索隱》按:“劉向云:《世本》,古史官明于古事者之所記也,錄黃帝以來帝王諸侯及卿大夫系謚名號,凡十五篇也?!薄端鍟そ?jīng)籍志》則作兩卷。該書流傳至今,自是一幸事,而能及集其大成者則有(漢)宋衷注;(清)秦嘉謨等輯之《世本八種》(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對于《世本》一書之體例與內(nèi)容,姑從《世本八種·王謨輯本》的《序錄》中做一了解,其言“仍略仿原書體例,編為二卷,而以帝王諸侯卿大夫世系為上卷,姓氏篇、居篇,作篇為下卷”。(此書所敘以世系為主,附以人物之相關(guān)事跡,誠為紀傳體之萌芽。)
以上所論,可以將其視作一個有關(guān)古家譜的引子,這些家譜所產(chǎn)生的歷史區(qū)間,在歷史學上被研究者稱之為“先秦時期”。自漢至五代十國的這段漫長歷史中,中國家譜的發(fā)展情況如何?筆者試引以下兩段文字做一說明。
《隋書·經(jīng)籍志》云“漢又有《帝王年譜》,后漢有《鄧氏官譜》。晉世,摯虞作《族姓昭穆記》十卷,齊、梁之間,其書轉(zhuǎn)廣。后魏遷洛,有八氏十姓,咸出帝族。又有三十六族,則諸國之從魏者;九十二姓,世為部落大人者,并為河南洛陽人。其中國士人,則第其門閥,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縣姓。及周太祖入關(guān),諸姓子孫有功者,并令為其宗長,仍撰譜錄,記其所承。又以關(guān)內(nèi)諸州,為其本望。其《鄧氏官譜》及《族姓昭穆記》,晉亂已亡。自余亦多遺失?!?/p>
又《通志·氏族略》云:“姓氏之學最盛于唐,而國姓無定論。林寶作《元和姓纂》,而自姓不知所由來。漢有《鄧氏官譜》,應劭有《氏族篇》,又有潁川太守聊氏《萬姓譜》。魏立九品,置中正,州大中正主簿,郡中正功曹,各有簿狀,以備選舉。晉、宋、齊、梁因之。故晉散騎常侍賈弼、太保王弘,齊衛(wèi)將軍王儉,梁北中郎咨議參軍知撰譜事王僧孺之徒,各有《百家譜》。徐勉又有《百官譜》。宋何承天撰《姓苑》與后魏《河南官氏志》,此二書尤為姓氏家所宗。唐太宗命諸儒撰《氏族志》一百卷,柳沖撰《大唐姓系錄》二百卷,路淳有《衣冠譜》,韋述有《開元譜》,柳芳有《永泰譜》,柳璨有《韻略》,張九齡有《韻譜》,林寶有《姓纂》,邵思有《姓解》?!?/p>
從以上敘述,研究者可以想象其一時之盛況。然而,令后人感到遺憾的是,這許多的家譜卻隨著時間地推移,漸漸地消亡。(當然,也可能是由于史官對此方面材料的忽視。)據(jù)《隋志》史部譜牒類統(tǒng)計,“(凡)四十一部,三百六十卷。(按:如果除去《錢圖》、《錢譜》和《竹譜》三書,則著錄者應為三十八部,三百五十七卷。)通計亡書,合五十三部,一千二百八十卷?!薄杜f唐書》所著錄的譜牒為五十五部,共一千六百九十一卷?!缎绿茣穭t有“十七家,三十九部,一千六百一十七卷。(王元感一下不著錄二十二家,三百三十三卷)”《通志·藝文略·譜系類》著錄凡一百七十部,總計二四一一卷。各史《藝文志》、《經(jīng)籍志》以及《通志》所記載的家譜數(shù)量,實際上僅僅可以看成是其冰山一角。通過對這些家譜地分析,鄭樵認為“其書雖多,大概有三種:一種論地望,一種論聲,一種論字。論字者,則以偏旁為主;論聲者,則以四聲為主;論地望者,則以貴賤為主。然貴賤升沉,何常之有,安得專主地望?以偏旁為主者,可以為字書。以四聲為主者,可以為韻書。此皆無與于姓氏?!?至于此類家譜的編排到底如何,則馬端臨《文獻通考·史部·譜牒》中有關(guān)兩部唐代譜牒的記載為研究者提供了點信息。首先是《姓源韻譜》一卷,“陳氏(陳振孫)曰‘唐張九齡撰,依春秋正典、柳氏萬姓錄,世本圖捃摭諸書纂為此譜,分四聲以便尋閱’?!?其次則是《元和姓纂》(十一卷),引晁氏(晁公武)曰“唐林寶撰,元和中封閻某,于諸家姓氏寫太原,其人乃言非本郡。憲宗令宰相命林寶纂諸家姓氏李氏時,各依四聲類集每韻之內(nèi),則以大姓為首?!?
又鄭樵云“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狀,家有譜系,官之選舉必由于簿狀,家之婚姻必由于譜系。歷代并有圖譜局,置郎、令史以掌之,仍用博古通今之儒知撰事。凡百官族姓之有家狀者,則上之,官為考訂詳實,藏于秘閣,副在左戶。若私書有濫,則糾之以官籍;官籍不及,則稽之以私書。此近古之制,以繩天下,使貴有常尊,賤有等威者也。所以,人尚譜系之學,家藏譜系之書。24由此文字出發(fā),則又可以將五代以前之家譜大致劃分為兩類,一類是官方所修之“簿狀”,另一類是私家編纂之“譜系”。而此前所敘述的有關(guān)家譜的情況,其實則更側(cè)重于前者。雖然各家書目中也有一些私家之“譜系”的著錄,然而關(guān)于其如何撰寫及其包含的內(nèi)容則沒有提及。這一方面則可能是由于前代目錄學發(fā)展還不成熟以及官方史書對于私人所撰之“譜系”不甚重視所造成的。至于是否因為私人“譜系”秘而不宣而導致后世不知其詳,則仍要存疑。因為按理說私人之“譜系”既已上之官方,且官方之正史已為之著錄,則此類“譜系”便不存在秘而不宣的問題了。
早期的家譜主要是帝王諸侯之宗譜(這樣的譜牒其實是一種權(quán)力的繼承憑證),其目的便在于保證帝王、諸侯、卿大夫之社會地位的傳承。漢魏以來之譜牒修撰,都由官方來主持,因為與當時的選舉制度有關(guān)。(這其實是社會對某些特定家族在文化繼承上的認可,同時也是一種預設(shè)。在那個環(huán)境下,它假設(shè)某些特定家族仍然具備某種文化實力,足以勝任治國安邦之能力,所以將其推崇。)然而,“自五季以來,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故其書散佚,而其學不傳”?。至此,則我們有關(guān)五代以前家譜的敘述算是有個小結(jié)。然而,我們需要說明的是鄭樵所說的“其學(這個“學”自然是譜牒學)不傳”,是官方不傳,還是私家不傳,亦或者是官私都不傳?筆者以為,應該是官方修譜之學不傳,私家之撰譜之學仍然在發(fā)展。因為在距離其時代不久之北宋,便有蘇洵和歐陽修有關(guān)私人家譜的創(chuàng)制。?又馬端臨《文獻通考》中所著錄之宗譜共二十一部,四十九卷,也有包括宋代之私人家譜。
注釋:
①杜澤遜撰:《文獻學概要(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2012年重印),第278頁。
②(劉)杳云:“桓譚《新論》云:‘太史<三代世表>,旁行邪上,并效周譜’?!币?唐)姚思廉撰:《梁書·劉杳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16頁。
③杜澤遜撰:《文獻學概要(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2012年重印),第278頁。
④(宋)鄭樵撰;王樹民點校:《通志·二十略·氏族略第一》(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2頁。
⑤(宋)鄭樵撰;王樹民點校:《通志·二十略·氏族略第一》(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頁。
⑥同上。
⑦(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617頁。
⑧《史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618頁。
⑨班固言司馬遷作《史記》“據(jù)左氏,國語,釆世本,戰(zhàn)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后事,訖于(‘天’或‘大’)漢?!币?漢)班固撰:《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37頁。
⑩(宋)鄭樵撰;王樹民點校:《通志·二十略·氏族略第一》(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頁。
?(漢)班固撰:《漢書》(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1714 頁。
?(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008頁。
?(唐)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中華書局 1973 年版),第988頁。
?(漢)宋衷注;(清)秦嘉謨等輯:《世本八種·王謨輯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頁。
?(唐)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中華書局 1973 年版),第990頁。
?(宋)鄭樵撰;王樹民點校:《通志·二十略·氏族略第一》(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頁。
?(唐)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中華書局 1973 年版),第990頁。
?(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 1975 年版),第2013頁。
?(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 1975 年版),第1502頁。
?(宋)鄭樵撰;王樹民點校:《通志·二十略》(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591頁。
?(宋)鄭樵撰;王樹民點校:《通志·二十略·氏族略第一》(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頁。
?(元)馬端臨撰:《文獻通考》(浙江古籍出版社 2000年版),第1709頁。
?同上。
?見《通志·氏族略第一·氏族序》,第1頁。
?同上。
?元朝人程復心《輞川里姚氏宗譜》卷一《家乘原序》說蘇、歐各創(chuàng)譜式“其間辨昭穆,別親疏,無不既詳且密,實為后世修譜者法”;又明人邱濬《大學衍義補》卷五三中說“唐以前官修族譜,宋以后私家自修,首自盧(廬)陵歐陽氏和眉山蘇氏而家”(按:是說以為宋以后才有私家修譜,似不甚準確)。此二說轉(zhuǎn)引自馮爾康著:《清史史料學》(故宮出版社2013年版)第307頁,“修譜理論的總結(jié)和宗譜體例”條。
[1]杜澤遜.文獻學概要[M].修訂版.北京:中華書局,2008.
[2]姚思廉.梁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3]鄭樵撰.通志:二十略[M].王樹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9.
[4]司馬遷.史記[M].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3.
[5]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
[6]魏征,令狐德棻.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7]宋衷,秦嘉謨.世本八種[M].北京:中華書局,2008.
[8]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9]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0]馬端臨.文獻通考[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
[11]馮爾康.清史史料學[M].北京:故宮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