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芳
土耳其安卡拉,總統(tǒng)府旁新建的清真寺。
土耳其,對于中國來說,在很長一段時間猶如陌路,雖然在將近1400年前土耳其人的祖先——當時中國稱他們?yōu)橥回嗜恕c中國人的關系,曾在歷史上留下了無法磨滅的記憶,而突厥人西遷并建立自己的帝國正是這種關系的結果;雖然在將近500年的時間里,明清時期的中國與奧斯曼帝國,同是位于亞洲大陸東西兩端的兩大帝國。但是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一些先進知識分子卻對奧斯曼帝國產(chǎn)生了格外的關注。因為這兩個“老大帝國”都面臨著類似的命運,一個被稱為“東亞病夫”,另一個被稱為“西亞病夫”,均在西方列強的沖擊和內(nèi)部衰落下岌岌可危。1923年土耳其共和國的建立,尤其給一些中國知識分子和政治精英帶來極大震撼,對這個新興國家的關注也相應增多。后來,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推進以及新中國的建立,在中國大陸,了解和研究土耳其的傳統(tǒng)逐漸淡化。而且在抗美援朝時期,土耳其積極參加美國糾集的所謂聯(lián)合國軍,使新中國與土耳其之間彼此留下了非常惡劣的印象,直到今天這種印象也難說已經(jīng)完全消除了。這段時間中國研究土耳其的陣地從大陸轉移到了臺灣,臺土關系一度非常密切。20世紀70年代中美逐步改善關系后,包括土耳其在內(nèi)的西方陣營國家紛紛與中國建交,但中土兩國關系并未立即大踏步地發(fā)展,臺灣依然與土耳其在學術界和經(jīng)濟界維持著很強的聯(lián)系。直到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大陸的經(jīng)濟發(fā)展,尤其是孔子學院陸續(xù)在土耳其建立,大陸在土耳其的影響顯著提升。2008年北京奧運會前夕,由于“東突”問題,中國民眾對土耳其以及中土關系的關注不斷增多。2009年新疆烏魯木齊的“七五事件”,更是將中國與土耳其關系在某些領域的復雜性和敏感性呈現(xiàn)給世人。近期的一系列事件,則一度激起雙方的“民憤”。但在雙方民眾頗為情緒化的語境下,關于土耳其以及中土關系的真相顯然被遮蔽了。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昝濤和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所副研究員周濟,應本刊邀請,在此向讀者展示一個真實的土耳其和真實的中土關系。 ——題記
泛突厥主義其實是“舶來品”
從今年6月18日進入伊斯蘭教齋月開始,少數(shù)土耳其媒體引用了西方媒體所謂我國新疆禁止部分穆斯林“封齋”的報道,隨后相關報道在社交網(wǎng)站被熱炒。經(jīng)過各種歪曲報道的煽動,土耳其一些人的反華情緒迅速上升。7月初,一些地方發(fā)生了針對中國的示威活動,其間一些在土耳其的中國游客受到襲擾。襲擊者就是臭名昭著的土耳其極右翼“灰狼”組織成員。據(jù)一些媒體報道,“泛突厥主義”運動都以“灰狼”或“蒼狼”為圖騰,妄圖建立包括中國新疆在內(nèi)的“大突厥斯坦國”……
在近期頻頻出現(xiàn)的相關新聞中,“泛突厥主義”一詞無疑受到國人的極大關注。
中國人往往將“突厥”當作一個歷史名詞,可是在土耳其,它卻事關他們的民族認同。在中文中,土耳其就是突厥一詞的現(xiàn)代譯法,但在土耳其和西方文字中它們是同一個詞。昝濤說,在土耳其的民族敘事中,突厥是一個很重要的古老的認同。但是,作為一支與奧斯曼帝國的興起直接相關的突厥力量,他們是在11世紀才登上近東歷史舞臺的;尤其是在1258年蒙古人攻破巴格達、滅掉阿拉伯阿拔斯王朝之后,阿拉伯的伊斯蘭帝國徹底結束,這個時候,當時作為散布在中亞、西亞大地上眾多突厥部落之一的奧斯曼人——通稱奧斯曼突厥人,作為伊斯蘭帝國的繼承者和復興者,開始書寫世界歷史。對土耳其人來說,他們不是被伊斯蘭帝國征服的對象,而是伊斯蘭的拯救者。在阿拉伯帝國滅亡兩百多年后,奧斯曼蘇丹(國王)當仁不讓地把“哈里發(fā)”桂冠戴到了自己頭上,從此自居整個伊斯蘭世界的政教領袖,直到20世紀20年代在凱末爾改革中被廢除。今天土耳其人絕大部分是信奉伊斯蘭教的正統(tǒng)派——遜尼派。他們的祖先正是在公元7世紀后不斷向中亞西、亞遷徙途中遇到并逐漸皈依伊斯蘭教的。同時,他們一路上還不斷吸收波斯、拜占庭、古希臘—羅馬等多方面的歷史和文明遺產(chǎn),從而創(chuàng)造了獨具特色的土耳其文明。土耳其的伊斯蘭教信仰也呈現(xiàn)出相當不同的特色,簡單來說就是具有更多的蘇菲主義色彩,更強調(diào)神秘主義的內(nèi)斂傳統(tǒng),較少教條化的理解,亦積極通過伊斯蘭教發(fā)揮與擴大自身的影響力。
昝濤表示,最初,奧斯曼土耳其人并不強調(diào)“突厥”這個身份或者認同,而是強調(diào)穆斯林這個身份。在近代西方列強的壓力下,尤其是隨著沙皇俄國對中亞地區(qū)的征服和擴張,日益衰弱的奧斯曼帝國開始強化自己的伊斯蘭認同與哈里發(fā)制度,推行泛伊斯蘭主義,與西方殖民主義對抗。
泛伊斯蘭主義運動于19世紀末出現(xiàn)在伊斯蘭世界。它反映的是伊斯蘭世界對歐洲列強滲透和侵略的抗拒,主張所有的穆斯林聯(lián)合起來,共同抵御西方入侵。當時這種思潮在南亞、北非、中亞等地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奧斯曼帝國當局看到了這種思潮可資利用的價值,既可對抗西方,更可加強自己的統(tǒng)治和在伊斯蘭世界的地位,又可壓制帝國境內(nèi)被壓迫民族的民族訴求。為彰顯對世界各地穆斯林的關切并強調(diào)自身的領導地位,奧斯曼皇帝曾向穆斯林世界各地派出宗教使團,宣揚泛伊斯蘭主義。1901年,一個這樣的宗教使團曾到達中國的新疆地區(qū)。
昝濤說,但是,當時的一些土耳其精英意識到泛伊斯蘭主義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因為穆斯林世界內(nèi)部分崩離析,利益混雜,很難以伊斯蘭的旗號統(tǒng)一起來。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認為,講突厥語的穆斯林應該更容易團結起來。于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土耳其民族主義開始從個別的知識分子群體中出現(xiàn),并逐漸發(fā)展成為一種文化與政治運動,其最初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泛突厥主義。
不過,早期活躍于奧斯曼帝國的民族主義分子主要是來自中亞地區(qū)的“境外土耳其人”。根據(jù)昝濤的解讀,這是因為19世紀后期以后,奧斯曼帝國逐漸成為俄國壓迫下的穆斯林韃靼人的向往之地,年輕的學生被派到伊斯坦布爾學習,還有一些人從伏爾加河流域、阿塞拜疆和克里米亞等地遷徙到伊斯坦布爾,并定居在奧斯曼帝國。這些流亡者往往是受教育程度較高的人,熟悉俄國的突厥學研究成果,經(jīng)歷過沙俄推行的泛斯拉夫主義的迫害,并受到當時俄羅斯知識分子中流行的民粹主義和革命傾向的影響,他們把這些帶到伊斯坦布爾,傳播了突厥歷史和語言,并帶來了西方的民族主義思想。這些去國離鄉(xiāng)的“境外土耳其人”懷念故土,自然傾向于鼓吹泛突厥主義的理想。1904年,來自伏爾加河流域、講突厥語的韃靼人阿克儲拉,在埃及一份名為《突厥》的報紙上發(fā)表了一篇短文《三種政策》。他認為,從19世紀以來,奧斯曼精英們在如何挽救奧斯曼帝國的問題上提出了三種主張——奧斯曼主義、泛伊斯蘭主義和泛突厥主義。阿克儲拉寄希望于泛突厥主義,認為講突厥語的穆斯林的統(tǒng)一或許是一種可以一試的方案。1911年,這篇文章在伊斯坦布爾再次發(fā)表,引起極大轟動,被看作是泛突厥主義的宣言。
根據(jù)昝濤的研究,在20世紀初,對于大多數(shù)奧斯曼帝國本土的文化與政治精英來說,外來流亡知識分子鼓吹的泛突厥主義并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他們認為帝國自身的完整與統(tǒng)一、對伊斯蘭教的忠誠比那些虛妄的大民族主義理想更實在、更重要。因此,泛突厥主義更多的還是體現(xiàn)在語言和文化政策上。奧斯曼帝國加入一戰(zhàn)后,執(zhí)政的青年土耳其黨的領袖一度把泛突厥主義作為國策加以推行,鼓吹建立一個以中亞的撒馬爾罕(在現(xiàn)在的烏茲別克斯坦)為首都的“大突厥帝國”。他們建立秘密機關,組建特務組織,向有關國家進行滲透。僅在1915~1916年就向阿富汗、俄國和中國新疆地區(qū)派遣間諜,散發(fā)傳播“泛伊斯蘭主義和泛突厥主義”思想的小冊子上萬冊。他們還在布哈拉和高加索地區(qū)販運槍支,煽動操突厥語族語言的民族鬧事,這類活動也蔓延到中國。
周濟贊同昝濤的看法。他表示,泛突厥主義,本來是沙俄境內(nèi)被斯拉夫民族統(tǒng)治的弱小穆斯林抱團取暖的一個神話,它的起源和奧斯曼帝國沒什么關系。泛突厥主義和泛伊斯蘭主義,都是奧斯曼帝國在行將就木之際拿來的“救命稻草”。否則的話,不管是泛突厥主義還是泛伊斯蘭主義,奧斯曼帝國都會排斥的。周濟還認為,從頭到尾,泛突厥主義更多的是一種文化符號,圈子不大,農(nóng)民、工人等底層民眾不參與。其實“泛”這個字是學術界加的。他們自己稱為“突厥民族主義”或者“土耳其民族主義”。
政治性的泛突厥主義早就徹底失敗了
不過,作為政治運動的泛突厥主義在蘇聯(lián)建立后就徹底失敗了。昝濤表示,俄國十月革命后,隨著蘇維埃政權贏得內(nèi)戰(zhàn)的勝利,蘇俄領導人開始通盤考慮對中亞的治理,于是民族劃界問題提上議程。那么,蘇聯(lián)為什么如此重視在中亞進行民族劃界呢?為什么特別要把中亞劃分為五個民族國家?首先,是為了在政治上取消伊斯蘭教的強大影響。中亞居民歷來不強調(diào)民族差異,而是以穆斯林的統(tǒng)一身份出現(xiàn)在政治舞臺上,因此將“穆斯林整體”劃分為多個民族,有利于蘇維埃政權的分而治之。其次,各民族“分居”之后,會逐漸出現(xiàn)文化上的差異,進而沖擊傳統(tǒng)的中亞政治統(tǒng)一性,也就是取消泛突厥主義和泛伊斯蘭主義的影響。這樣的一種劃分,無疑是對泛突厥主義的極大摧毀。隨著紅軍的勝利和蘇聯(lián)的建立,俄國境內(nèi)一批泛突厥主義者流亡到了也是剛剛建國的土耳其。1923年土耳其共和國的建立使很多講突厥語的政治精英感到興奮——突厥人終于建立了一個以“突厥”來命名的國家。這里也成為泛突厥主義的大本營。
昝濤說,土耳其的建國之父凱末爾對泛突厥主義是抱有警惕的。由于很多原本生活在俄國的泛突厥主義者流亡到了土耳其,蘇聯(lián)擔心土耳其支持泛突厥主義。而獨立革命時期的土耳其則希望莫斯科幫助其反抗西方列強。1925年蘇土簽訂友好中立條約,強調(diào)雙方保證互不干涉內(nèi)政,顯然包括了都反對泛突厥主義的意思。
除了外交上的考慮,凱末爾還從現(xiàn)實政治的角度批判泛伊斯蘭主義和泛突厥主義。在奧斯曼帝國崩潰后的土耳其建國斗爭中,凱末爾放棄了恢復帝國版圖的選項,建立了立足土耳其本土的共和國。凱末爾主義中所包含的民族主義,是立足于土耳其本土的疆土民族主義。對于當時的凱末爾黨人來說,確定和維系共和國的獨立主權才是頭等大事,哪有什么精力和實力去搞各種“泛”主義。
但是,昝濤的研究得出了一個頗有意思的結論,即在凱末爾主義的民族主義中,存在一個文化和政治上的悖論。凱末爾主義的民族主義雖然在政治上是一種疆土民族主義,但在文化和歷史上卻無法隔斷土耳其民族與中亞的聯(lián)系,這一點與泛突厥主義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也就是說,土耳其這個現(xiàn)代國家在骨子里根本無法斷絕其中亞情結和突厥情結。
2015年4月24日,土耳其舉行活動紀念加利波利戰(zhàn)役100周年,總統(tǒng)埃爾多安出席紀念儀式。
昝濤表示,現(xiàn)在大家普遍認為,歷史上那種政治性的泛突厥主義,也就是要建立一個大突厥國家的妄想,已經(jīng)沒什么人當真了,但是,泛突厥主義在文化和心理上的影響仍然很大,在特定的時刻自然會表現(xiàn)出一定的政治性。在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反華問題上就是如此。而且政治上的失敗,恰恰使泛突厥主義更加強調(diào)文化上的聯(lián)系,比如在突厥語民族、突厥語國家之間建立各種聯(lián)系甚至聯(lián)盟,突厥語國家論壇的建立、共同慶祝奴魯孜節(jié)等都是其表現(xiàn)形式。在土耳其總統(tǒng)辦公室,甚至還設有專門負責這些聯(lián)合事宜的機構。為什么土耳其熱衷于這種事情?除了上述歷史原因外,還因為土耳其在突厥語國家中建國最早、實力最強、經(jīng)濟發(fā)展最快。而其他突厥語國家在蘇聯(lián)解體后才獨立建國,首要任務是維持主權獨立,而且它們很警惕地區(qū)性或全球性大國的影響和介入,因此對泛突厥主義持有限的興趣。
周濟則認為,土耳其現(xiàn)在確實是突厥語國家中經(jīng)濟和政治發(fā)展比較成熟的國家,但是其地位沒有外界想的那么厲害。蘇東劇變后,土耳其搞了幾個機制,如突厥語國家首腦大會、突厥語國家大會、親緣世界突厥語民族省親大會等,都未能很好地推進,因為幾個突厥語國家間矛盾也不少,有的國家會參加這些活動,而烏茲別克斯坦卻很少參加,因為土耳其曾長期支持該國反對派,兩國關系一度受此影響而不睦。尤其2011年“阿拉伯之春”發(fā)生以后,不論是在伊斯蘭世界,還是在突厥語國家中,土耳其的地位都相對衰落了。
政黨為了選票必須照顧兩種情緒——民族主義和伊斯蘭
毫無疑問,凱末爾黨人的世俗化是成功的,但是昝濤認為,它沒有真正解決民族的精神如何安放的問題,甚至出現(xiàn)過排拒伊斯蘭的做法和傾向。土耳其人信仰伊斯蘭教已一千多年,它的民族精神怎么可能建立在純?nèi)皇浪字髁x的基礎上,又怎么可能建立在外來價值的基礎上?技術和物質(zhì)可以復制,但精神很難復制。宗教很可能是人類文明和文化在精神上能夠達到的最終狀態(tài),強行改變或漠視,不是個好的選項。從某種意義而言,埃爾多安等人所代表的是要糾正之前偏差的努力,盡管有些方式令人不滿意。其實早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土耳其的伊斯蘭復興運動就已經(jīng)為人矚目,一方面是受到世界范圍內(nèi)伊斯蘭復興浪潮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隨著土耳其經(jīng)濟和社會的發(fā)展,民眾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日益出現(xiàn)了對于精神生活和某種共同體生活的渴求。這是繁榮黨以及后來的正發(fā)黨出現(xiàn)并上臺執(zhí)政的一個大背景。
昝濤舉例說,不久前我曾問土耳其的一名前議員,現(xiàn)在土耳其有多少人喜歡凱末爾?他說,大概有八成。但是如果問土耳其人:“凱末爾所有的政策和改革你都支持嗎?”做出肯定回答的最多50%。反對凱末爾的至少是兩類人:一是保守的宗教人士,二是(土耳其境內(nèi)的)庫爾德人。在前者看來,凱末爾黨人是“用槍逼著”土耳其實行世俗化的;而對于后者,凱末爾黨人的民族同化政策給他們留下了痛苦的歷史記憶。而現(xiàn)在,這兩類人都在逐漸掌握權力。一個明顯的標記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凱末爾主義的遺產(chǎn)開始遭到公開的辯論,在之前這個問題還是禁區(qū)。最極端的一個例子是,在庫爾德地區(qū)的一個地方,長期存在的一座凱末爾雕像被“斬首”。
現(xiàn)在土耳其政治的一個最大特點,就是任何政黨想獲得選票,就必須照顧到民間普遍具有的兩種情緒——民族主義和伊斯蘭。周濟認為,民族行動黨(與“灰狼”有緊密關系)就是抓住了部分地區(qū)民眾的民族主義情緒。它的票倉在小亞細亞偏東的內(nèi)陸省份,以及近年來增加的黑海沿岸部分地區(qū)的農(nóng)民以及低收入人群。這些地方的經(jīng)濟發(fā)展明顯遲于該國西部發(fā)達地區(qū),社會矛盾日積月累,當?shù)貥O端民族情緒濃厚,與此同時維吾爾族移民也日益增多。
2014年11月18日,土耳其總統(tǒng)埃爾多安在安卡拉會晤到訪的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特使孟建柱。
“東突”問題在土耳其有一定的民間基礎
按照土耳其內(nèi)務部的一個說法,土耳其境內(nèi)有近30萬維吾爾族人,這其中包括很多先前移民的后裔——需要注意的是,2009年土耳其副總理阿仁齊在新聞招待會上引用這個數(shù)據(jù)的時候,用的詞是“維吾爾族人”,而不是“維吾爾裔土耳其國民”。
周濟表示,歷史上新疆確實出現(xiàn)過多次維吾爾人移民潮,有文字記載的可以追溯到19世紀后期阿古柏在俄英支持下入侵新疆時期。當時阿古柏派人到達奧斯曼帝國首都伊斯坦布爾時,當時的報紙報道說他們受到維吾爾族僑民熱烈歡迎。這就證明當?shù)匾呀?jīng)有很多維族僑民了。
昝濤進一步解釋說,在歷史上,我國新疆的喀什噶爾(喀什)人和烏茲別克人,在伊斯坦布爾設有類似辦事處的非正式機構。其原因有二:一是便利來此朝覲的人員,二是便利游學和經(jīng)商人員。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外界不太了解的穆斯林世界溝通的網(wǎng)絡。這個網(wǎng)絡還不能稱之為“泛伊斯蘭主義”,主要是由朝覲、游學、經(jīng)商的人士構成的。比如說,一個喀什噶爾或烏茲別克人到了伊斯坦布爾,他會先找到某個HAN(客棧的意思),一般同鄉(xiāng)會住在同一個地方。其中不乏大學者,他們能經(jīng)常跟當?shù)厝耸繙贤?,其中學問很好、影響較大的還有可能受到奧斯曼皇帝的接見,甚至被任命個官職。阿古柏也不是什么名門望族出身,其政權存在時間很短,實力也不強,他當時之所以能順利派親信到伊斯坦布爾,還受到了奧斯曼皇帝的接見,跟這個傳統(tǒng)網(wǎng)絡的存在有關系。
昝濤認為,其實土耳其現(xiàn)在有很多或明或暗的突厥認同,規(guī)模較大的比如有來自克里米亞的韃靼人。很多人不知道,其實現(xiàn)代土耳其也可以說是半個移民國家。現(xiàn)在看土耳其人,黑頭發(fā)的基本是土耳其土著,金發(fā)碧眼的那些人有相當一部分是當年生活在奧斯曼帝國歐洲領土上(主要是巴爾干)的土耳其人后裔,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些人遭到歐洲的驅(qū)逐,不得不流亡回到了土耳其,他們也算是歐洲人,是土耳其現(xiàn)代化的重要推動者。土耳其人說這些人是巴爾干土耳其人;國父凱末爾的老家是希臘。
昝濤表示,土耳其自視為講突厥語的不同民族的領袖,土耳其上上下下都普遍稱我國的新疆為“東突厥斯坦”,這個問題在中土之間當然容易形成敏感的癥結,不管是哪個黨派上臺,都很難忽視這個在土耳其有一定民間基礎的問題。但是對于近期鬧得沸沸揚揚的土耳其反華事件,昝濤和周濟都認為,這確實是個事兒,但跟歷史上的事件相比,這真的不是個大事。
難道在土耳其的30萬維吾爾族人都支持或參與“東突”?答案顯然不是。根據(jù)周濟的觀察,這次鬧事的地方基本上屬于民族行動黨比較活躍的省份,土耳其共有81個省,鬧事的大概有20多個,參與的人數(shù)不多,核心的就30個左右,根本沒有某些媒體講的那么多人。出事以后,土總統(tǒng)埃爾多安公開發(fā)表了講話,做了比較好的糾正。土耳其的幾大媒體后來也對事情做了更正和解釋,以該國半官方的安納托利亞通訊社報道為例,說他們對新疆進行了實地訪問,那里(新疆)非但不禁止封齋,而且正常的宗教活動還受到了政府的關照,并澄清了一些在社交網(wǎng)絡上流傳的謠言。此外,土耳其國家旅游局第一時間使用中文發(fā)布聲明,將反華行動歸結為“總有一些人不希望看到中土友好的正常發(fā)展”,并表示“土耳其政府堅決反對襲擾游客行為”。從這些舉措可以看出來,土耳其的上中下層都不希望對華關系出現(xiàn)亂局,也希望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不要失控。這幾年一些土耳其人對中國有偏見,一方面是因為中國強大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新疆問題日益國際化了。
不要過分夸大這次的反華事件
埃爾多安定于7月28日訪華,國內(nèi)一些人因為近期的事件,表示不應該讓埃爾多安來。昝濤和周濟一致認為,不但應該讓埃爾多安來華,中國還應該正常接待他。第一,習近平主席上任和埃爾多安就任總統(tǒng)后,兩國元首尚未互訪過。今年11月在土耳其將召開20國集團峰會,習主席將出席峰會,埃爾多安在這之前訪華既是禮節(jié),也是為此預熱。第二,埃爾多安此訪是反華事件發(fā)生前就定好的,6月7日土耳其舉行了議會選舉,而后是齋月,齋月一結束埃爾多安就準備訪問中國,也部分地說明了土耳其對中土關系比較重視。
總體而言,土耳其是具有突厥、伊斯蘭、北約、新興經(jīng)濟體四重身份的歐亞地區(qū)權重玩家。雖然歐盟一直沒有接納土耳其,但是土耳其跟西方的關系不會發(fā)生根本性改變,不過也要注意到一點,土耳其越來越追求獨立自主和多邊外交。而且土耳其是伊斯蘭世界中政治制度和法律基礎比較成熟和完善的國家,社會秩序也相對穩(wěn)定,是潛在的可以合作、甚至運籌的一個戰(zhàn)略支點國家。中國不應將這樣一個在“一帶一路”戰(zhàn)略中具有極其重要影響力的地區(qū)性大國推到自己的對立面。而且目前,土耳其外交面臨諸多困難,從去年開始,德國、法國、荷蘭、比利時和以色列,甚至梵蒂岡等駐土耳其的大使,都不止一次被土耳其外交部召見。土耳其的“零問題”周邊外交也基本以失敗告終。埃爾多安去年8月就任總統(tǒng)以來,還沒有正式受邀訪問過一個大國。中國作為聯(lián)合國常任理事國,此時接待其來華,算是很給土耳其面子了。
據(jù)周濟的觀察,現(xiàn)在土耳其對于中國的“一帶一路”戰(zhàn)略,學界和政界呈現(xiàn)“冰火兩重天”。土耳其比較有影響力的智庫和一些有前瞻性、務實精神的學者,通常支持中國的“一帶一路”,認為土耳其應該趕上這班車;但是政界還沒有把“一帶一路”、甚至中國放在土耳其的外交首要地位。說實話,在很長時間里,中國和土耳其都不在彼此的外交視野內(nèi)。兩國之間的了解特別少,很多土耳其人其實根本不知道烏魯木齊在哪里。土耳其的對外戰(zhàn)略和中國前些年很像,排在首位的是美歐,其次是周邊。在東亞方面,土耳其比較重視的也不是中國,而是經(jīng)濟關系密切的日本和韓國。近年來,土耳其一些大的基礎設施項目給了韓國企業(yè)。土耳其正在搞的四個核電站,第一個給了俄羅斯,其他三個都給了日本,2013年安倍一年訪問土耳其兩次。中國現(xiàn)在推進“一帶一路”,而土耳其在大搞基礎設施建設,資金短缺是公開的秘密,中國應該抓住這個機遇。
在采訪即將結束時,昝濤表示,“東突”問題對于土耳其和中國來講,第一是雙方的理解不一樣,第二是有被媒體擴大的趨勢,第三是土耳其有些做法很不明智。中國和土耳其因此需要互相了解對方的關切和底線。土耳其的底線,部分地也通過這次埃爾多爾的公開澄清透露出來了,那就是:盡管在土耳其總是會有一些人出于歷史、選舉等各種原因關注“東突”問題,但是土耳其政府并不希望“東突”問題真的影響到中土關系的正常發(fā)展。
只是土耳其有些做法很不明智,令人失望。土耳其在東南亞使館的官方人員參與幫助維吾爾人偷渡,這種情況顯然是中國無法接受的,土耳其國家以這種方式牽扯到這個問題中來,是對雙邊關系的傷害,土方有必要做出澄清和解釋。
今天,土耳其也已是新興經(jīng)濟體的重要代表,兩國之間在許多問題上已經(jīng)或者必將有交集,需要進一步加強雙邊和多邊框架下的合作,首先就是得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和關切,土耳其方面如果再一意孤行,堅持雙重標準,必然會傷害到兩國關系,同時也反傷其身。所以,在“東突”問題上,中土雙方有必要明確利害、加強溝通、設立底線,尤其是土耳其方面不能一再玩兒火。不要將事情鬧大到兩國民意和輿論之爭的程度,不然到時候誰都不好收場。“東突”問題會長期存在于中土兩國關系或者兩國政治中,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將其控制在可控的范圍內(nèi)。
放眼全球,中國和哪些國家之間存在“東突”問題?除土耳其外,一個是美國(“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主席熱比婭就在美國),另一個是德國(“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秘書長多里坤·艾沙就在德國),這說明土耳其自認為是個大國,只有大國才玩得起這種游戲。但土耳其顯然過高估計了自己的實力。當然,土耳其與西方擁有相似的傳統(tǒng)和價值觀,它關注的所謂宗教自由、少數(shù)族群問題,是一個西方語境下的普遍性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土耳其會攻擊中國,其他的西方國家也同樣會攻擊土耳其。比如,2013年伊斯坦布爾發(fā)生蓋齊公園事件時,西方媒體照樣唱衰土耳其,說的好像正發(fā)黨政權馬上就要垮臺了;更不必說庫爾德問題對土耳其的挑戰(zhàn)了。采訪最后,兩位青年學者也從另一個角度提醒我們,需要警惕中土關系中所謂“東突”問題背后潛在的西方因素。
(本文根據(jù)采訪錄音整理而成,并參閱了昝濤的著作《現(xiàn)代國家與民族建構——20世紀前期土耳其民族主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