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diào)調(diào)
01.我很難過,但是我沒有哭,因為我不想讓梁謙島看我的笑話
后來,我很難過,正值青春期的我,看過不少青春小說,書中把這種不爽的情緒稱之為憂傷,個別書中還闡述道譬如“他的憂傷是從骨子里面透出來的”、“她疼痛的氣息與生俱來”等等。對我來講,這完全如同八抬大轎都抬不起來的世紀(jì)玩笑,并且,我認(rèn)為每一個人都是從零開始的,每個人的最初都是一片純白,所以在很小的時候,人是沒有記憶、也不知疼痛的,而后,忽然某一天,因為某件事混沌初開,便有了記憶及之后的事情。
四歲時,我看了《小鹿斑比》。我之所以會清楚地記得這個時間點,是因為在那之前,我剛過了四歲生日。七月三號,我的生日,我出生在這種宛如世界末日的炎熱天氣里。那天,我的父母買了一個大蛋糕,可過堂風(fēng)吹熄了蠟燭。多奇怪??!晴朗夏日的風(fēng)能有多大?可偏偏四根蠟燭全都滅了。那個時候,我還不懂吉利與不吉利、征兆預(yù)兆分別是什么意思,總之它們滅掉了,我?guī)缀跽麄€身子伏在桌子上,央求爸爸再點一次,“爸爸,你再點一下?。 蔽沂沁@樣說的。
我過了一個不錯的生日。第二天,七月四號,我看了《小鹿斑比》,它使我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覺。在斑比的媽媽被獵人殺掉的時候,我知道斑比再也見不到媽媽了,眼里登時盈滿了淚水。我的喉嚨干干的,心臟揪在一起,難受極了。我猜,這就是傳說中的難過了,并且我猜對了。我很難過,但是我沒有哭,因為我不想讓梁謙島看我的笑話。
我拽過梁謙島的胳膊,看他的臉,他瞅我一眼,然后繼續(xù)面無表情地看電視。我問他:“你覺得難過嗎?”
梁謙島又瞄我一眼:“不?!?/p>
我說:“可是斑比的媽媽死了呀!你不覺得難過?”我很好奇,在我的印象中,梁謙島的所有,包括長相、身高、情緒都應(yīng)該和我是一樣的,甚至在我伏在桌子上央求爸爸的時候,他也在我的對面,同樣伏在桌子上叫著“爸爸,你再點一下?。 ?。
梁謙島是我的雙胞胎哥哥,他提前我十分鐘來到人世。大概是那時候的人們知識淺薄,也可能是我所生活的區(qū)域沒有文化水平較高的人,從小周圍人灌輸給我的思想都是,既然是雙胞胎,那么我和梁謙島的一切都應(yīng)該是一樣的,沒有別的可能,所以年紀(jì)尚小的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我難過了,梁謙島一定也會難過,可是他沒有。在這一天,在這個方面,我們不一樣了。
當(dāng)然,長大之后,我明白了,男孩子成熟得晚,比女孩要慢不止一個節(jié)拍,但在當(dāng)時,我確確實實地情緒低落起來。
很快,《小鹿斑比》結(jié)束,梁謙島建議出去玩。這個動畫片他是白看了,什么都沒吸收到,更別提難過這種高級的情緒了。我的內(nèi)心各種崩潰,沒有心情去玩。窗外大楊樹的葉子綠得深邃,夕陽斜插過來,暈出光圈,我忽然非常想要牽起梁謙島的手,所以我點頭同意了。
“就玩一會兒,咱倆快點回來。”我牽著梁謙島的手說。
梁謙島的手被我拉著,他用被我牽著的手背蹭了下鼻子,說:“行,就一會兒?!?/p>
我們出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到了院子,我們匯入眾多的小朋友之中,我說了只玩一會兒,就只在他們的外圍轉(zhuǎn)悠,一會兒上花壇、一會兒蕩秋千,梁謙島卻和其他人瘋跑去了。晚飯時間很快就到了,大人們紛紛從陽臺探出頭,喊“XXX回來,吃飯!”,其中也包括我的爸爸,他喊著:“謙島、讓嶼回來吃飯!”
他喊第一聲我就聽見了,我飛快地跑去找梁謙島,可找到了一圈也沒找到。這期間,爸爸的叫聲從“謙島、讓嶼”變成了“梁謙島!梁讓嶼!”。我匆匆跑回樓前,大叫著:“我哥不知道去哪里了,等會兒!”
然后,然后梁謙島真的不知道去哪里了,誰都找不到他。
那是哪一年呢?一九九幾年的時候,大人對孩子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要小心‘拍花子”,傳說中“拍花子”的手心有種會讓小孩乖乖聽話、跟外人走的藥,那手在頭頂摸一下,小孩子就會失去意識。那時候,“拍花子”異常猖獗,我的父母甚至不準(zhǔn)我和梁謙島走在陌生人的身邊,還叮囑我們只要見到陌生人,就一定要躲開;如果陌生人逼近,就大喊大叫,引起旁人的注意。幾乎每天茶余飯后,爸爸都要將這事拎出來講一遍。我想,梁謙島一定不會那么蠢,被“拍花子”騙走了,可是他去哪里了呢?沒人知道。
02.多年后,我一定認(rèn)得出他,畢竟他是另外一個我
通俗地說,梁謙島丟了。
漸漸地,夕陽遁去,夜幕降臨,院子里的孩子都回家吃飯去了,我想,笨蛋梁謙島大概是被困在了哪里,想到他一定很餓了,我頓時淚水漣漣。
天黑了,天空聚集起密云。父母召集來親戚一起找梁謙島,我被無數(shù)個人抓著胳膊盤問:“你和梁謙島是什么時候出去的?你們出去之后是什么樣的情形?出去之前,你們做了什么?”我一遍一遍地回答。我想起梁謙島牽著我的手去蹭鼻子的模樣,想起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想起生日那天被熄滅的四根蠟燭,忽然覺得他已經(jīng)走了好遠(yuǎn)了,他回不來了??墒?,他一定餓了!他餓了怎么辦?就快要下雨了吧?他會被雨水淋到嗎?
這天之后,我的生活被擠成一團(tuán),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家里來來往往好多人,親戚、鄰居、警察。每天,我的父母都會到街上去找梁謙島,他們印了尋人啟事、登了廣告,可是梁謙島連一點音訊都沒有。有人懷疑他被壞人領(lǐng)走了,有人覺得他是自己走失的,還有人認(rèn)為他已經(jīng)……我們小區(qū),出去就是一條護(hù)城河,有人認(rèn)為他是失足掉進(jìn)河里了。父母找人在河里撈過,沒有。梁謙島他去哪兒了呢?
我不知道梁謙島去了哪里,我只覺得,他孤身一人走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他會不會變成三毛啊?他怎么就那么笨呢?居然跑丟了。
兵荒馬亂地過了幾個月,父母踏上漫漫尋子之路,我則被送去了外婆家。為什么不帶我去呢?他們只有我一個孩子了?。∥铱摁[著不讓他們走,他們對我保證,一定會帶梁謙島回來,我這才放開手。我無比信任他們,我覺得他們很快就會回來,并且還會帶回梁謙島。父母總是無敵的、無所不能的,他們是英雄!
然而,奈何。
我那笨得要死、不知道什么是難過的哥哥,他看不見我,會難過嗎?最終,他會明白難過到底是什么吧?他還未學(xué)會如何呵護(hù)妹妹,就消失在了人海,他對我的感情,有我對他的感情那么深嗎?父母賣了房子,去尋找他們的兒子。我沒有家了,我明明有父母,卻都不在我身旁。當(dāng)我終于習(xí)慣這樣的生活,一晃間,我已經(jīng)是個初中生了。
我住在外婆家,鄰居家的女孩叫作何露雪,和我一樣大,毫不夸張地說,從我出生我就和她認(rèn)識了。初到外婆家,她就神秘兮兮地問我:“聽說你哥哥丟了?”
我還完全崩潰著,只是哭。后來她就不問了,她說:“你別哭了,以后我陪你玩?!?/p>
我和誰玩都沒關(guān)系,但哥哥我只有一個?。?/p>
初中時,父母還在全國各地奔走。他們很少回來,一是沒有容身之所,二是沒有錢。但他們有堅定的信念,那就是一定要找回兒子!
十年過去,梁謙島變成了什么樣子,是生是死,全都未知,但他們不愿放棄。
初二這年,我和何露雪十四歲,心思變得繾綣。我們一起看《雙面薇若妮卡》,何露雪成天幻想著這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自己,與她過著截然不同的日子,還經(jīng)常神經(jīng)兮兮地說:“我覺得我并不孤獨,因為這世界上不只我一個。”
我從不反駁她,心底在想,這應(yīng)該是我的臺詞。我不孤獨,因為這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我,與我過著截然不同的日子。梁謙島一定還活著,被富貴人家收養(yǎng),過著少爺般的生活。他快樂、富足、知曉難過,但生活不予他難過。我這樣麻醉自己,我不想梁謙島過得不好。
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哥哥”,偏偏只有我的哥哥丟了!現(xiàn)在的梁謙島在我的腦海中只是一個屹立在大風(fēng)中的瘦小身影,年月漫長悠久,他離我越來越遠(yuǎn)。我在成長,以后我會讀大學(xué)、工作、結(jié)婚,甚至生小孩,我會忙碌起來,再無多余的時間用于懷念;而梁謙島將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四歲,只是四歲,可以永遠(yuǎn)無知地在外面瘋跑,任性地讓親人惦念。
現(xiàn)在除了比較近的親人,幾乎沒有人提起梁謙島,他會被人們忘了的。我越來越懂得難過是什么,難過的時候我總是能想起《小鹿斑比》,混沌初開,那是我最初的情緒,還不復(fù)雜。
外婆家在一個小鎮(zhèn)上,何露雪家是這個鎮(zhèn)上經(jīng)濟(jì)條件最好的,她經(jīng)常跟我說,她爸爸帶她去買了運動鞋,或者說市內(nèi)的摩天輪有多壯觀,然后她會像意識到說錯話似的捂上嘴:“你是從市內(nèi)搬來的欸!”
我不接話,她便轉(zhuǎn)了話題:“以后讓我爸爸帶咱倆一起去玩?!?/p>
我也曾接到過這種邀請,可我一次都沒有去過,看著別人的爸爸如何如何,再想起自己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父親,我會是怎樣的心情?
后來何露雪似乎懂了,她明白我為什么會拒絕她,她就不再說那樣的話了,而是改成“等有空,我們一起去玩”。
初三這年,我攢了三個月的零花錢,和何露雪去了市內(nèi)。當(dāng)年住過的老舊小區(qū)即將面臨拆遷,住戶已經(jīng)走得七七八八了。那個生了銹的秋千我還認(rèn)識,我告訴何露雪,那天我就是坐在這上面,看著梁謙島跑遠(yuǎn),卻沒能跑回來。梁謙島的腦子真是沒有我靈光,他這么蠢,根本沒有瘋跑的資格!
當(dāng)年賣房子,父母多次吵架。母親認(rèn)為房子被賣掉了,梁謙島突然跑回來,進(jìn)不去家門是會哭的;父親則很有遠(yuǎn)見地知道,他們將要走很久很久,他們需要錢。最后母親妥協(xié),她給認(rèn)識的鄰居留了信,說如果梁謙島回來,請一定一定要告訴他,他的父母一直在等他。
十年來,沒有一個人見過梁謙島,老鄰居逐漸搬走,這種事在別人眼里都是微不足道的一樁小事。
見我情緒低落,何露雪有點不知所措:“不是說來玩摩天輪嗎?我們……還去嗎?”
“去的去的!”我忙點頭。
我想象過梁謙島在富貴人家生活得很好,自然也想象過我會在這座城市和他偶遇。多年后,我一定認(rèn)得出他,畢竟,他是另外一個我。
03.梁讓嶼,真是怪名字
不是每一個“我”都有幸和另外一個自己見面的。
我們很快忘了《雙面薇若妮卡》,生活中充斥著周杰倫的歌聲,滿眼都是F4的貼紙,隱退又復(fù)出的王菲出了新專輯,Twins紅翻天。
你看,世界在變,但總有一些東西是亙古不變的。
何露雪率先學(xué)會了用電腦,她迷上一個小游戲,就是把自己的大頭貼傳到網(wǎng)上,看看自己和哪個明星長相相似。她把自己各個角度的照片都傳了上去,玩得不亦樂乎。她也幫我把大頭貼傳了上去,結(jié)果是我與蕭亞軒的相似度達(dá)到87%。何露雪驚叫不得了啊不得了!
“那蕭亞軒和哪個男明星長得像呢?”我問何露雪。
何露雪一愣:“啥?”
“我想知道現(xiàn)在的梁謙島長成了什么樣子,應(yīng)該和我想象中的有幾分相似?!?/p>
亙古不變的是,我總能想起梁謙島。
我和蕭亞軒長得像?未必吧,只是臉型相似罷了。我留著短發(fā),頭發(fā)是營養(yǎng)不良似的枯黃,眼神里有著與年齡不符、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樣的剛毅。潛意識里,我將梁謙島代入了自己的生活,但我不是他。
“說實話,讓嶼,”何露雪打算說實話,她認(rèn)真觀察我的反應(yīng),直到我給她一個“請說下去”的眼神,她才接著說,“我覺得你哥哥……是找不到的,都那么長時間了……”
這確實是實話,何露雪這樣認(rèn)為,我也這樣認(rèn)為,接著,連我的父母都放棄了。高一這年,他們回來了。他們在外十二年,收到過所謂的線索,被騙過、被幫助過,度過無數(shù)個困苦的日日夜夜,終于,他們放棄了。
他們回來租了房子,到學(xué)校門口去賣臭豆腐。梁謙島是我們家的禁忌,他存在于每個人的心中,但沒人提起他。我最怕過生日了,一到那天我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耳朵里塞滿了梁謙島的聲音“爸爸,你再點一下?。 ?/p>
你說,好好的蠟燭怎么就滅了呢?
這年,我轉(zhuǎn)回市內(nèi)的高中,何露雪則是考過來的,我們同班。時間好似忽然大跨步向前,梁謙島被甩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身后,生活步入了還算新鮮的領(lǐng)域。
何露雪家境好,會打扮,受很多人追捧,而我還是那個假小子。我們?nèi)允桥笥?,直到親耳聽到她對同學(xué)說,自己只是同情我才和我一起玩之后,我們還是朋友。
“你們知道嗎?梁讓嶼的爸媽就是咱們學(xué)校門口賣臭豆腐的那對兒!”
人是會變的,何露雪從善良的小丫頭變成希望受人矚目的女生,這不奇怪;而我,作為陪襯,也沒什么不對的,和她比起來,我確實遜色很多。
朋友歸朋友,朋友的作用也是兩極分化的,過早懂事的我什么都懂,自然不會心生怨念。
父母回來后,經(jīng)常在晚飯過后到老房子那邊轉(zhuǎn),我知道他們?nèi)チ四抢?,我們心照不宣,從不點破。偶爾他們留在家里,我便到老房子去。
這里的住戶都搬走了,樓下一片狼藉,仰頭看,有很多家的玻璃都被卸走了,院子里的路燈燈泡幾乎全都碎掉了。曾經(jīng)住過的家,我找不到它在哪兒。
這里太危險了,像隨時都會坍塌似的。天太黑,我小心翼翼地離開,心里念著趕緊回家,萬一我也從這里走失,不是太滑稽了嗎?
后來我把這件事告訴何露雪,她被嚇得直嚷:“你別再去了!多危險??!那種地方!”
“可是……”我想去。
何露雪猜透了我的心思:“以后我陪你一起去!”
“可是你要上晚自習(xí)的啊!”她是住校生,必須上晚自習(xí)的。
何露雪撇撇嘴,沒再說話,可是第二天,她就逃課來找我了。名義上,她是陪我去老房子,實際上,在路上,我就聽懂了她的心思。高二年級有一個男生叫作展元,在我們學(xué)校,幾乎沒人不認(rèn)識這個校草級人物,就連早慧且老成的我,都沒能幸免,也偷偷瞧過他。他不算高,一米七六的樣子,身姿挺拔、長相俊美,萬年第一名,聽說成績好得讓年級第二連哭都不知道該擺出什么樣的姿態(tài),不服氣都不行。
最近,何露雪和展元搭檔主持即將到來的校慶活動,他有多好,何露雪已經(jīng)向我描述過幾百次了。今天她對我說:“那種感覺你應(yīng)該從沒有過,讓嶼!”提起展元,何露雪高興得快要飛起來,“你相信人會有前世嗎?我感覺自己認(rèn)識他幾百年了!第一次見面就覺得熟悉!”然后她又奇怪地問,“咱們不是去你家的老房子嗎?你帶著我往哪兒走呢?”
太抱歉了,我沒有帶她去老房子。
何露雪錯了,她說的那種感覺我也有過,就在我以為自己會走失的那天。
那天,整個小區(qū)的燈泡只剩下兩三個,天黑得要命,就在我想著快快離開這里的時候,視線盡頭忽然闖入一個人,旋即迅速消失。那一瞬間,我怕了。這里難道是我家的永劫之地嗎?我真的要在這里……
“嗨!”我沒料到的是,那個人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他朝我揚揚手,“你認(rèn)識路嗎?我走不出去了!”
走近了,我才看清那個人,心底忽地一滯,這個人正是展元。
展元迷路了,我將所有的迷路認(rèn)定為走失,開口便是:“你是怎么來這里的???你怎么就走丟了呢?”
展元戳戳鼻子,笑起來:“我沒走丟,路過這里的時候很好奇,就進(jìn)來了,結(jié)果走不出去了。”
我?guī)е乖隹谧?,邊走邊說:“這里的每棟樓都一樣爛,看起來差不多,會走丟也不奇怪?!?/p>
倒是展元的反應(yīng)有點奇怪:“我沒有走丟,只是迷路了!”
是啊,只是迷路而已。梁謙島也是迷路了吧?因為沒遇上我這么好心的人,所以他一直沒能回家。
然后展元又說:“你認(rèn)識我嗎?你怎么一開口就訓(xùn)我呢?”
天啊,我伸手拍額,我和他的認(rèn)識,完全是我單方面的,我卻連句“你好”都沒有說,直接問他“你是怎么來這里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展元忽然打量起我來,他問:“你是何露雪的朋友吧?”
在他和何露雪排練的時候,我去過學(xué)校的小劇場看她,展元記住了我,于是我順勢自我介紹:“我叫梁讓嶼,我的爸媽是賣臭豆腐的?!?/p>
展元明顯一愣,隨即點點頭,若有所思:“梁讓嶼,真是個怪名字。”
我想解釋我的名字只是為了配合梁謙島,但是我沒有說。這時,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小區(qū)外的護(hù)城河,展元忽然俯身向下看:“我小時候掉進(jìn)過這條河,差點被淹死了?!?/p>
“咦?”
“不過幸好命大,被救了?!?/p>
我不知該如何接話,于是俗氣地接起那句:“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嘛!”然后我飛快地?fù)Q了話題,“你怎么會跑來這個破小區(qū)?。俊?/p>
展元有點郁悶地看著那個舊小區(qū):“我路過的時候覺得這里非常熟悉,就想進(jìn)去看看。”
“覺得熟悉?莫非你以前住過這種地方?”
展元搖搖頭:“沒有,我家一直住在河畔?!?/p>
河畔那邊是大片的別墅區(qū)。
“但我就是覺得這里很熟悉。”展元補充道。
“那你沒事常過來溜達(dá)吧!”腦子一轉(zhuǎn),我向展元發(fā)出邀請。
展元竟然點了點頭。
那之后,我愈發(fā)頻繁地去老房子,偶爾會碰到展元。碰到他的時候,有時我們在小區(qū)里晃來晃去,有時我跟他說我家的事兒,當(dāng)然,梁謙島的那部分我會隱藏起來。
我和展元有了約定,所以我不能帶何露雪去老房子。
04.他在富貴人家生活得很好,不想再做梁謙島
私底下,我和展元玩得很好;但在學(xué)校里見到,我們是不太說話的。何露雪說我最近有些不太對勁兒,我沒覺得自己哪里不對,仍舊留短發(fā),像男生那樣邋遢地穿校服,不管看到什么都會想起梁謙島,午休時間到父母的攤子上幫忙。如果一定要找出與以往的不同,大概就是我更加關(guān)注展元了。
我覺得何露雪是被什么蒙蔽了眼睛,才會覺得展元是完人。我留意到,他并沒有那么好,我打入高二內(nèi)部,聽說展元極其虛榮,但他品質(zhì)并不壞,這是我觀察到的。這些話我是不會對何露雪說的,她不會信,而且,如果她反問我為何如此關(guān)注展元,我要怎樣回答?
解釋總是蒼白無力的。
高二期中考試結(jié)束,我請展元到我的攤子上去吃臭豆腐,他拒絕了我。
“我沒有心情吃,”展元憂愁地說,“考試之后就是家長會,我爸媽都很忙,每次家長會都不來,我覺得不太好。”
“這還不容易?”我對展元說,“我把我媽媽借給你?。 ?/p>
展元撲哧一笑:“別鬧了,我媽媽可不是賣臭豆腐的!”
我的心一涼,展元馬上解釋:“你別想太多,我沒別的意思?!?
但傷害已經(jīng)造成了,我的心很涼很涼。
“你別生氣啊!我錯了還不行嗎?”展元推推我。
我淚眼蒙眬,轉(zhuǎn)頭看向他:“你看過《小鹿斑比》嗎?”
展元一怔:“我從來不看那種動畫片?!?/p>
“那你明白什么是難過嗎?死了寵物、丟了心愛的筆記,或者失去親人,這種難過,你懂嗎?”
展元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你說什么呢?梁讓嶼!”
他真的不懂嗎?真的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嗎?還是在刻意避開什么呢?
展元拒絕了我請他吃臭豆腐的邀請,相反地,他要帶我去KFC,可我們快要走出校門的時候,何露雪卻出現(xiàn)了。她冷笑著:“你們要去哪兒???我也想去!”漫長的年月過去,她成了一個愛刨根問底的女生,她不再是那個我不回答就會自動轉(zhuǎn)移話題的女孩兒,現(xiàn)在的她,一定要自己找到答案。
她覺得我不對勁兒,就一定要找出我哪里不對勁兒。
這是赤裸裸的挑釁!
我催促展元快走,展元搞不清楚狀況,傻傻地站著。何露雪沖過來,拽著我的胳膊:“你怎么可以這樣?梁讓嶼!你怎么可以這樣?”
她幾乎失控,展元怔了幾怔,忽然伸手推開了她:“何……”他雪上加霜地忘了何露雪的名字。
何露雪不依不饒:“梁讓嶼!我恨你!你等著瞧!”
展元不明情況,一頭霧水地問我:“她到底怎么了?。俊?/p>
“瘋了吧……”她就是一個瘋子,所以頭腦才會那么不清醒,所以才會誤會我。
我是誰?梁讓嶼!我四歲時哥哥走失,自此,人生從來沒有開始過,現(xiàn)在,我要開啟我的人生,何露雪卻不分青紅皂白地想要掐斷我的開始。
我問展元:“你為什么要幫我?何露雪像個瘋子一樣攻擊我的時候,你為什么會推開她?”
他想了想,說:“不知道,但我就是想要保護(hù)你,大概……大概我們是一樣的?”
他用了一個問句,可見他并不清楚自己的心。
我等著何露雪來給我“好看”,她果然把所有的事兒都做盡了。抽屜里的紙屑、書包里的垃圾、值日時被分配的超級難的任務(wù),這些我都可以忍,在沒得到確切的、我想要的答案之前,我必須忍,但她的做法殃及了我的父母,我不能再忍。
何露雪找人去我父母的攤位買東西,故意惹事,砸翻了攤子,熱油差點傷到我的母親。我知道后,揪住何露雪的頭發(fā),把她揪到操場上:“你是瘋了嗎?何露雪!你瞎了嗎?你看不出展元是誰?你在嫉妒個什么勁兒?”
何露雪揉著腦袋,紅著眼睛瞪我:“你給我說清楚!”
“好,我給你說清楚!何露雪,你是瞎了嗎?你看不出展元就是梁謙島?!”
何露雪的眼睛更紅了:“你才瘋了!展元怎么可能是梁謙島?他是……你哥哥?!”何露雪的音調(diào)變得很滑稽,我卻笑不出來。
是的,展元就是梁謙島。何露雪覺得第一次見到展元就感到熟悉,我說那種感覺我也有,是因為潛意識里,我們把他當(dāng)成了與蕭亞軒相像的男明星!
當(dāng)然,展元是梁謙島,這一點我并非很確定。剛?cè)胄N揖妥⒁獾搅苏乖?,我說過,如果多年后遇見梁謙島,我一定認(rèn)得他,因為他是另外一個我。我真的遇見了他,他名叫展元。隨后,我在老房子和他遇見,逐漸了解了他。
他是梁謙島嗎?他是梁謙島,但他不承認(rèn)自己是梁謙島。在老房子,我告訴他,我的父母是賣臭豆腐的,他那個驚詫的表情我至今猶記得。他想和過去斷絕關(guān)系,但仍記掛著過去,所以他“覺得”老房子熟悉,卻不承認(rèn)自己看過《小鹿斑比》。他記得小時候掉進(jìn)過護(hù)城河,卻不想要賣臭豆腐的親生父母。
這一切都源于現(xiàn)在他有好的生活,他住在別墅區(qū),他在富貴人家生活得很好,不想再做梁謙島。
我想,當(dāng)年他是掉進(jìn)了護(hù)城河,被人救起,隨后被有錢人收養(yǎng)了。
是他拋棄了過去!
05.我是你的哥哥,我們是一樣的
聽了我的話,何露雪冷笑:“說得過去嗎?當(dāng)年你爸媽不是發(fā)過尋人啟事嗎?對方知道是你家丟了孩子,不會把他送回來?”
“如果他們一直渴望有個孩子的話,絕對不會把他送回來!”
“說不通!說不通的!荒唐!我不信!既然他是你哥哥,你為什么不和他相認(rèn)?”
“因為……他并不想認(rèn)我?!?/p>
我還記得,當(dāng)我提議把自己的媽媽借給展元的時候,他那個不屑的樣子。他連媽媽都不認(rèn),我這個妹妹又算什么?
“展元不是那種人!你這是誹謗!不要意淫了!他怎么可能是你的哥哥?!你做夢!”
“你對他了解多少?”我沖幾乎神志不清的何露雪吼道,“我到高二年級問過,他是非常虛榮的!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哥哥,你都看錯了人!”
“不不不!”何露雪瘋狂地?fù)u頭,不想相信這是真的。
為什么她是最難過的人?最難過的人應(yīng)該是我才對??!我的哥哥,我惦念了十幾年的哥哥,卻不想認(rèn)下我。我的父母為了他放棄了我,把我一個人撇下,我有多傷心?
最難過的人是我,但瘋了的人卻是何露雪。她忽然跑起來,待我反應(yīng)過來她是要去找我的父母說這件事時,我已經(jīng)追不上她了!我眼睜睜看著事情變得混亂,我那痛失愛子的父母,闖過保安的攔截,沖去了展元的班級。這樣一鬧,校領(lǐng)導(dǎo)全都知道了這件事。
而結(jié)果。
結(jié)果——展元說:“我也想找到我的父母,不管他們是做什么的,到底是我的親人,但你們真的不是我爸媽,因為我的爸媽早就……”展元哽咽起來,“我被一對老年夫婦收養(yǎng),我不叫他們爸媽,而是爺爺奶奶。我小的時候掉進(jìn)過護(hù)城河,是因為他們沒有看管好我。我說自己住在河畔,但我從沒解釋過,我是住在河畔的另一面,那里是棚戶區(qū)。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過得不好,我承認(rèn)我很虛榮?!?/p>
至于老房子的相遇,那純屬是巧合,展元和我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
是我搞錯了。
我搞錯了,在我計算著以后該如何面對展元的時候,他轉(zhuǎn)學(xué)走了。
何露雪繼續(xù)和我做朋友,她曾經(jīng)的歇斯底里、曾經(jīng)的固執(zhí),甚至是一往無前,我都懂。我怪自己懂得太多了,很多事都需要自己承擔(dān)。如果梁謙島在,他能否與我分擔(dān)?
半年后,我收到展元的信,來自美國。
他寫道:“親愛的妹妹,我是梁謙島。
“我是梁謙島,我說了謊。
“還記得嗎?我們四歲生日之前,父親承包的工地發(fā)生事故,砸死了一個女孩,事后,他上下打點,逃過了牢獄之災(zāi),事業(yè)卻一敗涂地。當(dāng)天看過《小鹿斑比》,我提議出去玩,不幸與小朋友走散,被人抱走。那個人姓展,當(dāng)初被砸死的女孩也姓展,你懂是什么意思了嗎,我的妹妹?我被人抱住,不停掙扎,奈何我力氣太??;我被迫被展家人收養(yǎng),自小他們便告訴我,我是在為父親還債。開始時我只想著逃走,后來我逐漸長大,逐漸明白什么叫作“還債”。我是應(yīng)該還債的。開始時他們限制我的活動,后來放任我來去,因為他們知道父母已經(jīng)搬離了這座城市,并且,我的長相也發(fā)生了變化。
“當(dāng)父母第一天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口,我就認(rèn)出了他們;當(dāng)你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就認(rèn)出了你。但是,我的‘父母手上仍有當(dāng)年父親事故過失的證據(jù),我不敢與你們相認(rèn),我不能害了父親?,F(xiàn)在,他們帶我到了美國,我把真相告訴你,但請你不要告訴別人,因為你同樣不可以害了父親。
“當(dāng)初,我對你說的話真假參半,甚至假裝嫌棄你,全都是因為我深知自己不可以與你們相認(rèn),卻又心有不甘。我應(yīng)該遠(yuǎn)離你們,但是我做不到。我故意透露信息給你,希望你認(rèn)得出我,你果然做到了。你問我為什么要幫你,我說因為我們是一樣的。我是你的哥哥,我們是一樣的!
“讓嶼,我想回家!等我回家!
“讓嶼,這世上沒有說法的事,都有因果?!?/p>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