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縱觀當代土改小說的發(fā)展脈絡,其呈現歷時性變化發(fā)展的特點。六十多年的時間里,這一題材的小說被作家們反復書寫。重寫土改絕不是對土改故事過程的簡單重復,它敘述的是有著自己時代脈搏和特征的故事,讓故事在人類的記憶中得以重新詮釋、思考乃至延續(xù)。由此,盡管與傳統小說有著文本上的互涉,但是在主題話語和倫理意義上是延異的。
關鍵詞:土改小說;發(fā)展特點
一、土改小說歷時性文本的互涉
縱觀當代土改小說的發(fā)展脈絡,其呈現歷時性變化發(fā)展的特點。六十多年的時間里,這一題材的小說被作家們反復書寫。“文學的寫就伴隨著對它自己現今和以往的回憶。它摸索并表達這些記憶,通過一系列的復述,追憶和重寫將它們記載在文本中,這種工作造就了互文?!毙峦粮男≌f和傳統土改小說在文本上相互指涉和主題的延異,構成了互文。
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和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因其宏大激昂的革命浪漫主義寫作手法在國內大范圍普及,甚至在當時土改工作者人手一本,并且分別獲斯大林文學獎的榮譽,更是成為此后土改小說創(chuàng)作的標桿。革命文學的經典是難以復制的。這一時期的土改小說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和主題的規(guī)約下呈現出一種共時狀態(tài)下的相似性,不論是情節(jié)模式還是語言還是人物形象的書寫都在進行著相同的價值倫理。到了80年代,一批年輕作家開始反思歷史,重新書寫歷史,土改這段歷史也被這批年輕作家挖起。這批作家沒有親歷過土改,但是對于從前的土改小說經典之作這些作家是否看過?是否受到影響?答案是肯定的。且不說他們作為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僅從這些作家成長的年代可以看出,他們不可避免地會與丁玲、周立波、趙樹理、陳學昭、茹志鵑等老一輩作家的土改小說相遇。他們在創(chuàng)作前,也會翻閱關于土改的歷史文獻?!叭魏我黄谋镜膶懗啥既缤环Z錄彩圖的拼成,任何一篇文本都吸收和轉換了別的文本?!蓖ㄟ^對歷時性的土改小說的文本對比細讀,可以發(fā)現當代土改小說在文本語言上的相互指涉。因為如前文所說,新土改小說作家大多沒有經歷過土改,對土改這段歷史只能從歷史史料、老一輩人口中得知,同樣不可避免地會在成長、學習或創(chuàng)作過程中閱讀到老一輩作家創(chuàng)作的土改小說,這樣都會潛在地受到前一種文本的影響從而體現在自己的文本創(chuàng)作中?!拔谋緩暮味鴣??原有的片段,個人的組合,參考資料,突發(fā)事件,留存的記憶和有意識的借用。人物從何而來?零碎的認識,合并的想象,同化的性格特征,所有這般(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組成了一個人們稱之為‘我虛構?!?新土改小說在創(chuàng)作和文本構成上有意或無意地受著傳統土改小說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形成的觀念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有意識地要背離的。
二、土改敘事中言語互涉與倫理延異
《天下故鄉(xiāng)黃花中》中李家的小豬倌被毒打致死事件,作者是一句話帶過。有過同一題材歷時性閱讀經驗的讀者看到“小豬倌被毒打”,閱讀記憶會快速反應到周立波《暴風驟雨》中土改斗爭轟轟烈烈掀起的導火索——小豬倌吳家富被惡霸地主韓老六毒打?!榜R鞭子抽在吳家富的脊梁上、光腚上,拉出一條一條的血溝。李青山也用木棒子在他頭上、身上和腳上亂打,血花飛濺咋韓老六的白綢褲上。不大一會,吳家富沒有聲息了,昏死過了去?!?這是歷時性文本以同一主題為鏈接,呈現出的一種敘述“話語”的相互指涉,也即文本呈現出的一種“互文性”,它是一個中性詞,所以它囊括了文學作品之間相互交錯、彼此依賴的若干表現形式。土改小說文本的這一“互文性”特點既是文本話語符號層面的,也屬于讀者接受層面的。也就是說,“互文”首先是一種閱讀效果。讀者對作品的閱讀構成了小說互文性的一個重要層面,它是讀者的記憶,是無時序的。 當時劉震云、張煒等一批年輕作家既然決定要把土改這段歷史他們沒有經歷過的歷史進行重現,且這一歷史題材早已有很多人涉足,讀者就不可能不在閱讀中將其與已有的土改小說創(chuàng)作文本聯系起來。再回到《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中的“事件”,可以發(fā)現,盡管在“事件”上兩個文本中的話語相互指涉,但是其所要表達的倫理意義是完全不同的。敘述者在小說里沒有為這些“事件”提供一個合理的倫理場,于是,“事件”所要表達和傳遞的信息只是工作員老范為了斗爭李文武而千方百計搜羅拼湊的。李文鬧強奸趙刺猬母親致死事件,本身就是假的,但是老范讓趙刺猬說成真的,那就直接消解了土改訴苦的真實性,同樣也讓宋婆婆哭瞎眼和小豬倌被毒打致死事件變得可疑,從而讓讀者開始同情李文武,道德倫理的指向走向多元。
在文本語言上互涉,但主題和倫理意義不同,最明顯的是張愛玲的《赤地之戀》和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讀過《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讀者,在閱讀《赤地之戀》時,總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對比下來大概有28處相似的地方。例舉兩處筆者認為比較明顯的。
第一處:《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這樣寫,“只是,孟家溝有惡霸,咱們這里就只有地主了;連個大地主也沒有。要是像白槐莊有大地主,幾百頃地,干起來多有勁,聽說地還沒分,多少好綢緞被子都已經放在干部們的炕上了,”逐漸腐化了的張正典,對于生活已經有了享受的欲望。這段話到了《赤地之戀》中則是這樣寫的,“他在那里說,‘我們這兒連個大地主都沒有。不像七里堡,他們有大地主,300頃地,干起來多有勁!你聽說沒有,地還沒分呢,大紅綢面子的被都堆在干部炕上了!”
第二處:《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這樣寫,(郭柏仁)“這地靠山邊,剛租下來的時候,石頭多,土硬,從咱種上了,一年翻兩回,上糞多,常挑些熟土墊上,草鋤得勤,收成可比前幾年強?!?在《赤地之戀》中這樣寫到,“唐占魁嘆了口氣,‘沿河那塊地,是大前年買的楊老二的,挺好的地,楊家?guī)讉€兄弟不成材,把地都荒了,那土不知多硬。自從我種上了,一年翻兩回,又常常挑些熟土來墊上,這現在收成已經比從前好多了。要是換給別人,就是多換兩畝都有點舍不得?!?/p>
丁玲的這篇小說創(chuàng)作和出版時間是明顯早于張愛玲的《赤地之戀》的,沒有到過北方農村也沒有親身經歷過土改的她不可能寫得出這些細節(jié)來,并且寫得與此前的作品在語言上如此相似。盡管兩部在語言上互涉,但是二者在主題話語和倫理的建構以及表達上是截然相反的。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作為正面歌頌類的傳統土改小說,其表達的是對土改這一劃時代社會變革的莊嚴和正義的頌揚,建構的是無產階級國家倫理下的人民集體大倫理。然而,《赤地之戀》的主題是“反共”的,是消解這場社會變革的正義性和合理性的。也就是說,同樣的語言,放在不同的小說敘事倫理場,其表達的主題和建構的倫理意義是延異的。
土改小說文本話語的互涉與延異在“土改工作隊長”這一形象上同樣有所體現。張煒的《古船》王書記因一老漢剜了地主“面臉”一塊肉給他兒子治腰,而和欒大胡子起了爭執(zhí),但是,王書記的堅持失敗了。在群眾的暴動中,他還被鐮刀誤傷。在小說中,敘述者工作隊的形象肯定的,但是其在小說中所處的位置卻發(fā)生了改變,群眾的的仇恨和憤怒被點燃后,工作隊則很難壓制住。然而同樣面對群眾激憤的心情,在《暴風驟雨》中,“人們大聲地喊道:‘不整死他,今兒大伙都不散,都不回去吃飯。 蕭隊長跑去打電話,問縣委的意見?!掙犻L回來,站在‘龍書案跟前,告訴大伙的意見:‘殺人的償命?!?可以發(fā)現,在土改小說中,土改程序相同,同樣是發(fā)動群眾,同樣是斗爭地主,也同樣是喊口號要打死地主,但是土改工作隊代表的國家權利卻在小說的倫理預設下改變了。這與時代是密切相關的,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主流的四五十年代,國家權力話語至上,個體生死也由國家力量決定。然而在八十年代以后,政治意識形態(tài)籠罩的濃霧逐漸散去,作家們一定程度上回歸了自由,在寫作上對過去的歷史、政治現象傾向于反思、批評甚至消解。新土改小說同樣對工作隊進行了正面形象的塑造,這一形象的語言、心理上都有著相似處,但是,作者卻有意降低了他們在小說中的“地位”。群眾中個體上升為敘述重點。這一方面表明盡管有意脫離政治的干預,但是作者很難純粹的擺脫政治的束縛;另一方面,人民倫理大敘事的價值觀已經為個體生命自由倫理所替代。關注人性、個體生命成為新土改小說藝術創(chuàng)作的倫理中心。土改小說文本在工作隊員的革命話語、婦女主任、流氓無產者等的敘述話語上同樣是互涉的,但是因作家創(chuàng)作時不同的倫理預設以及讀者受文本情境的影響,得到的倫理感知和效果是截然不同的。正如法國蒂費納·薩莫瓦約所說的,“文學的記憶留住一段歷史,它也許不一定符合外部世界的歷史規(guī)律,但它卻使歷史擺脫一成不變的狀況?!蓖粮男≌f在文本層面上的互涉構成互文性,“互文性的特殊功勞就是讓老作品不斷地進入新一輪的意義循環(huán)。” 這種意義循環(huán)是最終是由讀者來完成,文本層面不同程度的互涉與延異,讓讀者在搜索閱讀記憶的同時,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意義、倫理、價值、生命的更迭上來。
三、歷史的重復——土改敘事站在何處?
土改小說六十年變遷,從丁玲《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到近些年的《一九四八》,能被記住的有多少?文學作品中將土改留存于讀者記憶的也就是當時的經典。“對土改的初始認識來自后來讀到的一些寫土改的書,如《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這些作品被視為反映土改的經典之作。經典總是會被人找來讀的,且會‘想當然的被接受。大多數讀者印象中的土改也就是書上寫的那樣:財主剝削有罪,消滅天經地義?!庇萨P偉在創(chuàng)作《一九四八》時這樣說,“但后來隨著社會形態(tài)的演變以及個人閱歷的增長,接觸到社會,特別是農村,才發(fā)現許多事原本并不像書中描寫的那樣,甚至是南轅北轍的,于是就有了受到欺騙的感覺,”“我告訴自己,必須真實地再現當時的實際情況……”,于是在八十年代以后,土改這段歷史再次被一批年輕作家在文本中“重復”。于是在有意識地對歷史的重復中,就有了一種無意識的共時性的“重復”。
通過對土改小說前后兩個時期文本的閱讀分析對比,20世紀中葉在中國農村發(fā)生了一場極富有戲劇性的人間喜劇,土地的失而復得事件攪動了農民心靈深處波瀾壯闊的感情之海,一個貼近民間的作家,只要真實地把握好這一農民情感的中樞,就能傳達出農村題材的魅力?!?遺憾的是,新土改小說在對鄉(xiāng)村民間文化形態(tài)的書寫和挖掘是遠遠不夠,并且是偏狹的。民間生命的豐富內涵不僅僅是殘酷歷史變革下變異的殘忍人性。用陳思和的話說就是,“知識分子要把自身隱蔽到民眾中去,用‘敘述一個老百姓的故事的認知世界的態(tài)度,來表現原先難以表述的對時代真相的認識。” 在民間中去發(fā)現廣袤的中國大地上農村生命個體的命運深淵,在時代變革中去感受傳統道德倫理的變遷,以對時代、對歷史、對一個個鮮活的傳統民間個體生命持尊重和負責的態(tài)度,不辜負這段歷史,寫出時代變革下,歷史長河中民間生命的寬廣與豐富。
對于這段改變著幾千年農村生存格局,改變著農村百姓命運的歷史大變革,“我們不應該辜負這段歷史,不應該讓它始終以模糊的面貌出現在文學中,成為當代文學一個永遠的遺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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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鵬(1989-),女,四川樂山人,漢族,碩士,基礎公共課程部語文教研室專任教師,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