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鹽,女,七十年代生人。文化批評家、小說家、專欄作者。大學(xué)本科生物工程,畢業(yè)后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2002年開始在各大雜志發(fā)表短篇小說二十余篇,2006年出版《鶴頂紅》系列長篇小說。后轉(zhuǎn)型文化批評,先后為鳳凰網(wǎng)文化頻道、FT中文網(wǎng)、搜狐文化頻道、《現(xiàn)代快報》等網(wǎng)絡(luò)報刊撰寫專欄。
1
誰沒有過好日子?
她也有過。
只不過那好,是海上的花,花上的露,露上的亮色,當(dāng)事人還沒來得及細(xì)細(xì)地品,那好就完了。
她整個人被吊在一個大草筐子里,一攤泥一樣塞在里面,唯剩一張臉,斜斜地歪在草筐外,長長的脖頸上有一條一寸寬的血印子,發(fā)絲兵荒馬亂地攤了一臉。
——她讓人割了脖子。
留聲機(jī)在艷陽下,媚態(tài)橫生,聲線軟軟地唱: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
反正腸已斷我就只能去闖禍
……
一個男人坐在椅中,一邊搖頭晃腦地跟著唱,一邊抬頭望向她。
宋組長,這就是上海灘上那有名的婊子么?有農(nóng)婦問。
當(dāng)然。搞土改的農(nóng)委會小組組長自信地說,我們不會弄錯。
他怎么會認(rèn)錯?他認(rèn)得她,曉得她,他曾經(jīng)走馬章臺下,馬蹄著花香。
——他是她的客。
嘖嘖,這婊子不好看!那農(nóng)婦頗有點失望地說。
她似乎聽到了,努力地想把臉端直,頭搖了幾搖,脖子上的血又浸了出來,但終因不濟(jì),她放棄了。唯把眼半開半合著,輕輕地掃了那農(nóng)委會組長一眼,元寶嘴角居然扯出了一絲笑。
女人們從不承認(rèn)她生得美,她的好,只有男人知道,她的美,亦只有男人知道。
那農(nóng)婦看她臨死還施媚術(shù),突地明白她美在哪里了,忙忙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星子濺她一臉,笑什么?臭婊子!
臭婊子?
她可知道這張臉的價值?這張臉,在二十年代的上海,香著呢,香得泥金的月亮一般高高地掛著。
常言道,海上明月共潮生。她的臉就是在各寓和長三堂子眾姑娘春江潮水般穿梭著的身影里,冉冉地升起,耀了青蓮閣一閣的月色。
那天她穿了件高領(lǐng)銀紅鑲邊素色月白旗袍。斜斜的一枝紅梅,從袍低直爛漫至她的下頜,那領(lǐng)上的同心盤扣即是一朵含苞的血色梅花,開著。這花上面是她泥金的臉,額前一撮劉海直竄眉心,兩彎淡泊世事似有似無的眉毛,一條直俏俏拯救眾生的鼻子,眼睛半闔,眼神悲憫,元寶嘴似笑非笑。
她一上臺去,臺下的人就鼓掌贊了,美哉!妙哉!寶相莊嚴(yán),菩薩面目。
很諷刺的,她這臉兒,人世的招搖帖子,花國出身,人人卻道她有佛相,似觀音,只差手里再擎?zhèn)€瓊脂玉凈瓶子。
那是哪一年事呢?一九二一年的春季罷。
上海靚妹香皂公司為了宣傳他們新上市的香皂,在四馬路青蓮閣主辦“靚妹香國選舉大會”。主辦方請了西裝革履的紳士,長袍馬褂的老爺,名動四方的雅士來當(dāng)評委。參賽的姑娘兒則是各寓與長三堂子選出來的上好姑娘。協(xié)辦方則是赫赫有名的《游戲報》?!队螒驁蟆穼iT有個欄目,是寫各寓和長三堂子里這幫姑娘兒們的,叫品花評葉,每月都有評花榜,哪個寓哪個坊里的姑娘最好最紅,哪個姑娘就榜上有名。上了榜的姑娘兒會接到報館在鼓樂隊吹吹打打的響器里送來的大紅匾額。從此那姑娘兒就是花國里的狀元,榜眼和探花,身價大漲,客人盈門。
各寓和長三堂子的姑娘兒都想上那榜,她沒有上過,她還是個清倌人,清的就像初陽里的柳葉,悄悄地露出臉來,泛著嫩金色。她是位于五馬路和四馬路之間的永樂坊里的姑娘,今個才拋頭露面,初出茅廬。老鴇沈媽媽認(rèn)為平時的評花榜不算什么,這“香國選舉”才是她露臉給永樂坊爭面子的最佳時機(jī)了。
評委們坐在紅木大椅里指指點點,各位姑娘花燈一般在臺上穿梭,亮了身姿和臉蛋,又比了詩藝琴藝棋藝畫藝和書法,最后比的是自由節(jié)目,限了時間的,一位扎細(xì)長辮子頂紫青色瓜殼帽的清朝遺老,手里捏著個西洋琺瑯懷表,掐著表兒,算計著,他一喊停,唱大鼓,彈琵琶的姑娘兒,就不得不閉了嘴兒,停了手兒,戛然而止。
她要表演的節(jié)目是灘簧曲《梁祝》。
她剛把節(jié)目的名單宣了,臺下好幾個評委就從椅里站起,爭著要扮那梁山伯。
灘簧多是對子戲,演員少,上妝容易,當(dāng)時上海的巨商富甲,達(dá)官貴人以及革命志士都喜聽灘簧,當(dāng)票友。他們愛捧兩類明星,一是娼,二是優(yōu)。娼是妓女,優(yōu)是戲子。沈媽媽看她年少伶俐,又想要永樂坊在此次花國選舉中一鳴驚人,于是兩月前就叫她暗里拜當(dāng)時的灘簧名家林步青為師,學(xué)灘簧曲子,好來個娼優(yōu)皆備,魚與熊掌兼得。
那戴瓜殼帽的清朝遺老不許評委們上去,說這亂了比賽規(guī)則。隨手點了他身后的一位一直默默無言面白目清的閑散公子,說,趙公子上去唱唱,我都好久沒聽你唱灘簧曲了。
那趙公子也不拘謹(jǐn),長手長腳,姿態(tài)優(yōu)雅地上來了,問,姑娘要唱《梁祝》的哪一段呢?
草橋金蘭。
話音落了,二胡咿呀響起,阮琴,洞蕭伴著,纏綿悱惻的音樂聲里,她唱:
雙膝跪在地埃塵,祝告過往日游神,
弟子姓祝名英臺,年方二八十六春。
爺娘養(yǎng)我生忌日,五月端陽子時生,
到今朝,我與梁兄來結(jié)拜,生同羅帳死同墳,
倘若日后有更改,上天罰我勿超生。
他念白:那末我也來罰哉。
念完唱道:
雙膝跪在塵埃地,口稱神圣在上聽,
弟子姓梁名山伯,年方二九十八春。
養(yǎng)我辰光清明節(jié),三月初三子時生,
只因家中無兄弟,草橋上愿結(jié)異姓手足情。
我與祝兄結(jié)拜后,得業(yè)得昌定半分,
倘若我心有改變,死在陰間不超生。
……
兩個人你儂我儂,眉目交替,青鳳雙啼,清音聲聲:
我二人立下山盟愿,望空八拜便抬身。
唱完兩人謝了臺,直待那趙公子下去,臺下才掌聲雷動。那戴瓜殼帽的清朝遺老,早忘了手中的表,一味地盯著她,好,好,好。
賽完了自由節(jié)目,便要揭花榜了?;ò竦那叭来问谴罂偨y(tǒng),副總統(tǒng),國務(wù)總理,花國也順應(yīng)了民國體制,以示民風(fēng)更新。
姑娘們個個心里惴惴著,直怕那名里沒有自己的份額。誰不喜名?誰不好利?得了名次的不但可以借此揚名立萬,那靚妹公司還贈一屋子雕花柚木家具,來個客人也好看十分。獲得大總統(tǒng)的,額外送一輛敞著篷子,可以招搖過市,具有歐洲風(fēng)情的“亨期美”四輪馬車。
那清朝遺老站在臺上搖著老成核桃一樣的腦袋宣讀:
花國國務(wù)總理,咳——
他這一咳,把姑娘們的心都咳到了嗓子眼里了。
清和坊畫寓女子聶秋水。
聶秋水盈盈地上去拜謝。
花國副總統(tǒng),咳——
老不死的,平日的痰都這會來卡嗓子?一個姑娘在人堆里低聲嘀咕著。
芙蓉坊棋寓女子王小悌。
眾人拍手的拍手,議論的議論,姑娘們卻更是焦急。只剩一個名額了!僧多粥少。
花國大總統(tǒng),咳——
沈師師,沈師師!
《游戲報》的記者在人叢里激動地大聲預(yù)測。
那幼雛兒有什么好?這記者瞎了眼了。有姑娘和老鴇嘀咕著。
花國大總統(tǒng)是永樂坊書寓女子沈師師!那遺老大聲地宣讀。話音剛落,沈媽媽就跑了過來抱住她,師師,師師,你得了大總統(tǒng),你的好日子要來了!
她知道,她知道她的好日子是要來了。
那趙公子正坐在一個角落,端著茶,蘭葉叢叢地對她笑,笑的她心一時春陽瀲滟,有了喜音。喜只喜他骨骼奇清,胳膊腿兒就似蘭葉舒展,整個人就如宋徽宗的一款字——瘦勁、挺拔、堅挺、縱逸而不染塵。
待領(lǐng)完了獎,她卻不見了他的人,也顧不上想他的人。當(dāng)日她就被靚妹香皂公司安排著,坐進(jìn)了高頭大馬拉著的“亨期美”,在四馬路上游行。
鑼鼓喧天,馬兒也披紅掛綠,著了彩字,文了身,一邊是花國總統(tǒng)沈師師,另一邊卻是靚妹香皂美人用。所過之處,人人歡呼,奔走相告,永樂坊的沈師師得了花國大總統(tǒng)……
她坐在馬車?yán)?,差點落出淚來,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終于出頭。
哼,哪來的幼雛兒?得了個香皂大總統(tǒng),就稀罕成這樣,真沒見過世面。參賽完的姑娘們,看她這等風(fēng)光,私下這樣挖苦她,送她這樣一個綽號。
可這綽號也真沒白得,“亨期美”馬車游了一圈后停在永樂坊的門口。榮歸故里。
那里早人頭攢動,看熱鬧的民眾,各報的記者,以及永樂坊別的姑娘兒,姨娘,大小阿姐,早跟著沈媽媽一字兒排開,在門口候著她呢。
姨娘剛扶她下了馬車,鞭炮就震天價地響,碎紅的紙屑,心事爛漫,喜滋滋地飄了一地。靚妹公司跟來的職員打開了一大箱子香皂,讓她扔。她含著笑,站在箱前,真的成了香皂們的總統(tǒng),掌握著它們何去何從的命運。她拋繡球一般,扔一塊,人叢“哄”的一聲,搶了開來。人因物主貴,物因人值錢。
鬧完了,人群方散,眾姑娘在門口站成兩排,鴉雀無聲。沈媽媽親手遞來一柱捧香,香煙繚繞,表情鄭重。
她說,師師,自古行有行規(guī),家有家法,干咱們這一行講的就是斂財。來,媽媽用迎接當(dāng)紅姑娘的儀式來迎接你了,從今而后,你就是咱這永樂坊的大財神。
她明白,這是娼行有名的迎接“錢樹子”的儀式,求的是多財,表的是看重。忙忙接了捧香,畢恭畢敬地朝永樂坊的門口前進(jìn),香煙裊裊,香氛氤氳,更繞得她泥金的臉屏著牡丹,花開富貴,佛相悲憫,現(xiàn)世觀音一般緩緩地行進(jìn)。
跨過門口熊熊燃著的興旺火把,穿過院落長長的祈富路,來到正屋,屋中一張楠木八仙大桌,桌上一只三腳古銅沉屑爐,兩邊是兩條拇指般粗的紅油盤金大蠟燭,中間是那赤臉紅運的財神,財神足下是那日常不滅盛著木炭的靈爐。她拜了三拜,把香插上。沈媽媽早把一盞玫瑰燒酒灑進(jìn)靈爐去,“滋”的一聲,火苗高縱,藍(lán)舌兒直舔上財神爺?shù)募t臉去。
沈媽媽彎腰拍手地笑道,好師師,是吉兆,火苗縱得這般高,不知多大的財運在那等著你呢!
話音剛落,就有男仆,上海人俗稱龜瓜子的,大聲地唱道,錢益得錢三爺送象牙金粉折扇一柄。
王長貴王大人送豆蔻玉簪頭飾一枚。
周亨利周公子送琉璃西洋鴛鴦燈一盞……
2
沈媽媽笑得合不攏嘴,半天方說,看看,送賀禮的都來了。師師快回書寓去,換一套衣服下來,媽媽先來照應(yīng)。
她的身價已高,不能隨便應(yīng)客,便款款地隨了姨娘上樓。沈媽媽早給她支了兩個伺候的人。一個三十多歲姓吳的姨娘,一個十一二歲的小阿姐。吳姨娘專管傳話飲食日常起居,小阿姐專伺應(yīng)梳妝打扮。
未到門前,姨娘早為她揭開了書寓的青布幕,掀起斑竹簾,房子里舊貌換新顏,她也幾乎不能識得。只見頂上四盞玻璃羊角燈,地上靚妹公司贈的家具想是乘她游行的時候已擺好。衣櫥,梳妝臺,著衣鏡,都雕了西洋安琪兒,裸著身,插著翅。兩把四腳靠椅圍著一張玲瓏大方桌,桌上四個高腳翡翠水果盤,盛著新鮮水果。木雕花玲瓏大床上鋪著落花流水紫錦褥。床邊不遠(yuǎn)處是雙鋪羅漢榻,榻上放著緋色珠胎盤,盤里一柄銀色水煙筒。
小阿姐打開衣柜取出一套紫羅蘭色維多利亞仕女服,幫她穿好,只見鏡里的她頭戴飾花草帽,腳穿高幫皮鞋,翻毛雪領(lǐng),蕾絲花邊,襯得宛然一位西洋淑女,坐了輪渡,初來中國。
剛剛穿好,龜瓜子旋簾進(jìn)來,沈媽媽請姑娘下去應(yīng)客。
小阿姐忙把手套給她戴好,那姨娘借機(jī)把一枚榛子大的紫鉆戒戴她手上,邊戴邊說,姑娘可小心了,這是租高公館六姨太的,好貴的租金。
她急忙應(yīng)承,姨娘不用多說,我自曉得。
她是真曉得,初出道的姑娘兒,哪來那么多的首飾?多是暗中靠姨娘們租富人家太太姨太太的。太太們樂得有點外快,姑娘們樂得裝點了門面,待客人多了,送的禮也多了,這些自是不用租了。就這偌大的永樂坊,也不是沈媽媽一個人能獨撐的,還不是各房的姨娘們也入了股,幫襯幫襯,有紅大家分,有利大家賺,才紅火著。
她抬著頭,下了樓去,樓下的來客,一看她下來皆仰著頭看她。
她掃了一眼,心里一動,來客多是青蓮閣的那幫評委們。那風(fēng)骨不凡的趙公子也來了么?
咳——這是誰啊?那清朝遺老嘰咕著,太遠(yuǎn),他看不清,只看見一枝紫羅蘭花在樓梯上移動,忙帶了老花鏡,抬頭看,細(xì)辮子一下子翹了起來,沈師師???
樓下眾人鼓起掌來,那老核桃蹭地站起,搖頭晃腦,美哉!妙哉!中西合璧,融會貫通!
有年輕人取笑他,高老爺子,人家?guī)煄煿媚锊皇悄阕龅膶W(xué)問,哪能融會貫通?
那高老爺子更來了興頭,非也!非也!做美人也得有學(xué)問。你們年紀(jì)輕,不懂得。這做美人就得以蘭為心,以蓮為舌,以玉為骨,以冰為神,融會貫通,兼眾之長,方是真美人也。說罷擊掌喊道,沈老油嘴,咳——
沈媽媽忙過來應(yīng)了,高老爺,怎么了?
人群一時靜了,不知這深得花國三昧的老東西要說什么。
咳——今兒這酒席我請了!
沈媽媽忙笑著謝了,我家?guī)煄煹牡谝淮尉葡?,就是高老爺請的,那真是天大的面子?/p>
來客也都喊起好來,師師這般人物,這第一次酒席,也真唯有高老爺子請得。
師師正對評委們一一點著頭,眼神蜻蜓點水般在人叢里一下下掠過?!且慌杼m般的人物,不在叢中笑。
她心里好生失望,面上卻春色融融地朝那老清朝遺老走去,從頭至尾,她發(fā)覺這老核桃是個重要人物。
再說,初初出道,誰請酒席,她就得陪在誰身邊的。
她沒得選擇。
大紅大紫以后才有選擇客人的權(quán)利的,現(xiàn)在,她還不能未紅先驕。驕,對誰驕去?總不能對鏡自驕。
——紅姑娘,名妓女,都是成群的男人們捧出來的。
沈媽媽也朝她走來,迎住了她,悄悄地叮囑,師師,你可別小瞧他了。這高老爺,可是長三堂子各坊間爭請的客。他家財過萬,又有學(xué)識,是個傳奇般的人物。又在外國留了半輩子的學(xué),懂十幾國的外語,回了國,卻作興穿長袍馬褂扎辮子。你伺候好他了,他一高興,在報上發(fā)個文章,那你就不是一般的紅了,不但這上海灘的老少爺們來爭你,外國人也會爭著來給你送金送銀的。
呵,這老頭子不但長得像核桃,原來人也像核桃,有油水,是塊點金石。
她笑著點頭,媽媽,我明白的。說罷面上笑容爛漫得難收難管,腳下身姿卻嫻靜如花地向那老核桃走去,眼看要到了他的面前,她伸出了手,那老核桃接了,俯下了頭,正要來個西洋禮節(jié)吻上一吻,有人飛一般斜插過來,沈師師——
她一驚,什么人?在永樂坊這樣無所顧忌?
那人卻撞開了老核桃握住的她的手,面前只見一張五官俊朗的男子臉,臉上一雙精光直射的眼,鼻梁高縱,唇角帶笑,頭上歪戴一頂黑色鴨舌冒,鬢畔斜簪一支水粉筆。一看就靈敏而有俠氣。她一時看得呆了,唯有和他四目相對。
沈媽媽在那喊了,哪來的野小子,跑進(jìn)來干什么?
那看門的龜瓜子忙一邊過來拉他,一邊解釋,一個沒小心,沒看住他,這小子就跑進(jìn)來了!
“哧”的一聲,那五大三粗的龜瓜子,用力太猛,拉得他一只西服袖子斷了,只見一胳膊雪練般白的肉,上面紋滿了大朵的牡丹花,一團(tuán)團(tuán),一球球,好似玉亭柱上鋪軟翠,大雪地上盤龍蛇。
樓下的人都看得“唰”地站了起來,連那老核桃也顧不得責(zé)備,大聲地贊了,咳——好花繡!
那魯莽男子哭喪著臉抖了抖胳膊,說那龜瓜子,你用那么大的力道干什么?我好不容易剛買的西服,就讓你拔了一只袖子!
沈媽媽大喝一聲,哪來的莽漢?還不快走?我這永樂坊,豈是你鬧事的地兒?
那男子抱拳一握,傲然一笑,沈媽媽別急!我是靚妹公司請來畫月份牌的燕曼羅,跑你這永樂坊來,是想約沈姑娘明個去龍華,好畫美人桃花圖的。誰知道你這個看門的怎么也不放我進(jìn)來,還和我要錢,我能不硬闖么?
燕曼羅?
那可是這上海灘新近炙手可熱的人物,他畫的月份牌女子多是傅粉如粉墻,搽脂如榴火。人物豐腴白膩,嬌嫩婀娜,個個是能掐出水來的美,據(jù)說難請得很呢??蛇@樣一個人物,卻著了一身污漬斑斑的衣,黑西服的底子上全是各色水彩點子,顯然是畫畫時不小心濺的。這在積年的靠衣識人的龜瓜子和老鴇眼里,不是油漆匠是什么了?
沈媽媽一時轉(zhuǎn)不過臉來,知看走眼了,忙去叱那龜瓜子,你這額角生眼的貨,怎么看人的?連燕先生也不請進(jìn)來?
那龜瓜子喏喏地賠不是,燕曼羅理也不理,晃著那只沒了袖子的光膀子,笑著反問,沈媽媽,你這永樂坊就是這樣待人的么?一來,就稱呼人野小子?
沈媽媽尷尬一笑,知他嫌她看低了他,只得賠不是了。燕先生,你看我這老眼昏花的——
媽媽且慢。話未完了,師師走了過來,打斷了沈媽媽的話。她早遣姨娘拾起了那截袖子,現(xiàn)在那袖子正在姨娘手里,姨娘拿著它,對燕曼羅淺笑,給,燕先生,姑娘說還你的花枝兒。
花枝兒?不就一只臟袖子,怎么就成了花枝兒了?
燕曼羅看著沈師師,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師師淺淺地笑說,人常言,一樹風(fēng)光皆為花。燕先生這樣一個人兒,又穿這樣山花爛漫的西服,這袖子不是花枝是什么?是真真的花枝兒呢。
那老核桃在身后不遠(yuǎn)處,當(dāng)下就笑著擊掌走來,好!好!沈師師就是這沉老油嘴養(yǎng)的一只紅嘴綠鸚哥,真會說話。燕曼羅,看你還要沈媽媽賠不是不了?人家可是母女同心的。
那燕曼羅一向不羈慣了,無論見誰,皆是這樣的打扮裝束。一聽師師這話,就知她明里夸他,暗中卻是在調(diào)侃他,調(diào)侃他自己衣著太不羈了,反而怨別人給眼色。
他本也想反唇相譏,抬眼卻看見師師正容貌端凝,喜氣盈盈地看著他,兩眼柔光里自有兵氣滿室,殺得他一時臉上發(fā)熱,莫名窘迫,忙端了端頭上的鴨舌帽子,只好笑了起來,沈姑娘別介意,我是和沈媽媽開個玩笑,怎么會讓沈媽媽真的賠不是呢?對了,明天上午,我來接你,你和我去龍華,一起看了桃花,又可以寫生,你看好么?
這個,你問沈媽媽好了。我的事,一切都由沈媽媽定奪。師師仍舊笑著說。
沈媽媽好不容易下了臺,哪有不答應(yīng)的理,一迭聲地應(yīng)了。眾人這才紛紛落座,呼朋引伴地吃將起來。燕曼羅因師師一說,又掉了一截袖子,正自慚形瑣,忙要告辭了。那高老爺子卻一下牽住了他的胳膊,顫著樹枝一般的枯手,不肯放了,要邀他入席。
燕先生這一身好肉——咳——咳——好花繡,不只胳膊上有罷?
燕曼羅讓他牽住了手,頗為厭惡,但看了看他左首側(cè)的師師,正祥和地看著他,又不舍得走了,就賴笑著,跟著入座,邊坐邊點頭,正是。
高老頭子盯著他的胳膊,老花鏡后面的眼睛幾近琉璃珠般凸出,咳——想來燕先生身上,背上,也該是繡滿了的,渾身團(tuán)團(tuán)牡丹,處處錦繡?
燕曼羅又是點頭,老爺子所猜非虛。
咳,可否請燕先生把上身的衣服全數(shù)脫了,讓我看上一看?那老核桃聽了此話,臉色發(fā)紅,如獲至寶。
燕曼羅看他神態(tài),覺得這老東西不但狎妓,還喜褻童,心下頓生厭惡,便推開了他的手,彈了一彈,故意放高了聲調(diào),老爺子要看這個,有點強(qiáng)人所難,在下是畫畫的。
咳,那么那么——燕先生可否告知這是哪個高人所繡?我在這上海灘也待了幾年了,三教九流的高人也個個識得,怎么沒聽說有過這一號人物?
燕曼羅反唇相譏,老爺子一個勁地打聽這個,難不成也想繡一身玩玩?
鄰桌的年輕人聽了,就打趣起來,高老爺子,不是我說你,你就別了,一身的老皮老肉,繡個那,成了凌羅莊里的皺麻布,那可是難看得緊。
高老爺子大咳了起來,你們這伙年輕人,懂得什么?這花繡,是藝術(shù),明白嗎?是藝術(shù)!這藝術(shù)在宋代時一度發(fā)展至巔峰,而后卻又失傳了。各位今日能看見這樣的好花繡,是各位的眼福。燕先生,可否告知我,你這一身花繡,究竟是哪個高人繡得?
燕曼羅看他一臉正經(jīng),知是誤會了,忙說,老爺子是會家子,都說得對,獨有一樁沒有說對,我這一身花繡,還真不是繡的——
那是怎么來的?那高老爺子一時急得辮子又翹了起來,巴巴地看著燕曼羅。
燕曼羅一笑,說出來怪唬人的,我這花繡,是娘胎里帶的。剛生下來,一身密密麻麻的花,家母還以為我是個怪物,差點沒把我給扔了——
那老核桃拍起掌來,怪哉!怪哉!這樣一身好花繡,居然是天生的?說著更是盯著燕曼羅不放。師師早斟了酒,敬給他,高老爺子,來一杯,以后還承望您多指點指點了!
那高老爺子這才放了燕曼羅,接了酒杯,手碰在盞上,卻是停了,老臉湊了近來,盯著師師的手,搖頭道,美中不足,美中不足。
什么美中不足?
再看高老頭子的眼色,師師才明白他指的是她手上那榛子大的戒指。猛可想起姨娘的話,這是租高公館六姨太的……
她臉上一紅。這姨娘,真不會辦事,要租,得租那家里無人逛行院人家的?,F(xiàn)在可好,高老爺顯然已經(jīng)將戒指認(rèn)出,可又不知說什么好,只能忙勸酒,先胡住他的嘴了,忙說,高老爺子請喝。
高老頭子看她泥金的臉有了薄暈,邊接酒邊干咳了幾聲,忙低聲解釋,沈姑娘,你聽我說。我家六兒是怕我死了,才買這么大鉆戒,斂財來著。實不知這樣的東西,戴著很顯低俗。首飾首飾,是用來修飾精致的,不是把五根手指兒當(dāng)了黃浦江邊的搬運工。明日一早我定一枚戒指送沈姑娘,這什么人得戴什么物件,你戴這個,實是把一雙纖纖玉手糟踐了。
師師聽他這樣一說,知是好心,忙輕聲謝過。
言談間,眾人早已開飲,作詩劃拳,猜迷兒連錦句,整整一晚,飛斛流觴,永樂坊火樹銀花,真?zhèn)€成了四、五馬路上的不夜城。
3
因玩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師師才有空上床睡了。正睡得酣,吳姨娘走了進(jìn)來,搖了搖她的身子,說,燕先生來了,問姑娘去不去龍華鎮(zhèn)?
師師問,什么時辰了?
姨娘說,午時三刻。
師師忙道,你先讓他在外候著,我讓小阿姐給我梳洗一下就來。
不一會,梳洗完了,出來只見燕曼羅穿下一身毫無污濁的新西服,背著畫具,正等得急。姨娘早叫了車夫駕著“亨期美”馬車在門口候著。誰知燕曼羅一看,就把那車夫趕了下去,自己執(zhí)了鞭子,對座上的師師笑道,這小小的馬車,我燕曼羅還是會駕的。說罷,馬鞭一揚,“得駕”的一聲,那馬就真的聽他的話,灑開了蹄,一路的朝南奔了。
龍華鎮(zhèn)在上海之南,離永樂坊并不算遠(yuǎn),再加上燕曼羅又極懂駕車之術(shù),不多久兩個人就到了。只見鎮(zhèn)上遠(yuǎn)望去鋪霞蓋錦,燦若流云,走近了卻樹樹流霞,朵朵灼灼。成群的游人溺在花海里,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燕曼羅倒不忙著繪畫,一路帶著師師賞花,邊賞邊指點著,這白若玉的是“賽白桃”,這粉若霞的是“粉碧桃”,這紅若丹的是“大紅桃”……一株株,一樹樹,他指點山河,如數(shù)家珍,好似整個龍華鎮(zhèn)的桃花,姓甚名誰,出自何處,他燕曼羅皆知根知底,一清二楚。
師師細(xì)細(xì)聽著,不由笑著贊燕曼羅道,燕先生如此懂得桃花,真是桃花的知己。
燕曼羅得了奉承,更是賣力地兜售他的桃花譜子,剛走至一株紅白相映的桃樹前,唇還未張,樹后就走出一個人來,唬他一跳。只見來人手里提著一個鳥籠,籠里搭著個戲臺,臺上有兩只雀兒,一只全身雪白,只嘴是黑的,一只全身烏黑,只嘴是白的。只這一雙鳥兒,己夠奇了,偏這鳥兒的主人,一根眉毛中間生生地斷了,眉毛下的兩只眼睛,一只眼睜,一只眼閉,竟是半個瞎子。只聽那瞎子嘴里念念有詞道:日月桃,日月桃,白盡紅來,紅盡白來,一樹陰陽共,福兮禍所伏……
師師一時未聽懂他嘴里念叼些什么,燕曼羅早不耐了,揮手趕道,走走走,別敗人興頭。你們這些個招搖撞騙的算命先生,嘴里的話,哪有個準(zhǔn)……
那算命的嘴里自念著他的話,不理燕曼羅的輕蔑。他手里的鳥籠,“嗖”地飛出一道白光來,旋了幾旋,直朝師師射來,師師知是那白雀兒,不由伸出雙掌,將它一接。那雀兒便落她掌心,一站,原嘴里還銜著桿小小旗兒。只見它把旗兒一丟,又飛回籠中。
師師笑著贊道,真奇了,這雀兒。邊說邊將旗子展開,只見旗面上寫著一句詩:誰憐兒女花,散火冰雪中。
師師一看,輕輕一笑,這簽暗示她的身份,卻故意問,大師,此簽何解?
那算命先生道,天機(jī)不可泄露!
燕曼羅以為師師有了興頭,這算命的偏拿捏起來,便從兜里掏些錢來,往他手里一塞,請給這位姑娘解簽。
那算命先生卻道,姑娘的簽不用解,姑娘自己心底通透。先生可是姓燕?
燕曼羅冷笑,別給我算,我不信。
那算命先生道,先生必以繪畫為生。
師師笑看著,知這算命之人,嫌燕曼羅瞧不起他,偏給他字字言中,好來個下馬威。那燕曼羅也不是個吃素的,笑道,全上海都知道我以繪畫為生。你知道有何稀奇?別在我身上費心思,快給這位姑娘解簽罷。
那算命先生又道,先生可是天生帶了滿身的牡丹花繡?
燕曼羅一聽,愣了。
怎么?這半個瞎子昨天也看到他身上的花繡了?
正發(fā)呆間,那籠中的黑雀兒“嗖”地飛出,嘴里也銜著個旗兒,直朝燕曼羅飛來。燕曼羅故意抱著雙臂不接它,它卻落在他的西服口袋前,把旗子斜斜一插,旋即飛身而回。師師看著不由喝了聲彩,好雀兒,真聰明!
那算命先生說道,信也需得信,不信也得信,每到紅時方成灰,一江春水向東流。說罷,再也不理二人,提著鳥籠,揚長而去了。
4
師師看他遠(yuǎn)去,笑道,真是個奇人。
燕曼羅從西服口袋里掏出那旗,只見旗子上寫道:掌中調(diào)丹砂,染此鶴頂紅。看得大笑起來,邊笑邊遞給師師看,說道,真是胡說八道,我一個畫月份牌的,怎么會“染此鶴頂紅”?美人兒難道有毒?
說罷,就把那旗子撕了,又拉著師師去看桃花。師師這才注意到身邊這株桃樹非同一般,只見它花開兩類,各有風(fēng)騷。白的白如銀,紅的紅似火,一株樹上兩種風(fēng)流,交相輝映。燕曼羅見她稀奇,邊折了一枝遞她,邊道,沈姑娘,這桃花叫“日月桃”,初開的時候,花都是紅的,開著開著,有的變白了,白若白銀,有的不變,越開越紅,于是兩花相映,人們就叫它日月桃了。
師師道,日月桃?那算命的也剛剛提到過,真正的好花好名。只可惜這兩樣的好,我今日才遇著。
燕曼羅問,怎么,沈姑娘以前沒有來過龍華么?
沒,這是第一遭。說著,師師接過了燕曼羅遞來的桃花,輕輕一嗅。說,真好聞。
花面兩相映。
燕曼羅一看,忙道,沈姑娘站好了,我就要沈姑娘這個型。說罷,忙支了畫架,展了畫布,取了畫筆,當(dāng)場就畫了開來。
不一會,游覽而來的游人就聚了一圈,有的看師師,有的看燕曼羅畫的桃花美人圖。人群越聚越大,嗡嗡低聲,評人議畫,竟連桃花也不去賞了。
人比花更好。
眾人正看得熱鬧,突的一陣騷動。只見兩個小癟三探頭探腦地擠進(jìn)了人群,前面的七八歲,后面的十一二歲,皆臉目污濁,看不甚清。前面的提著個酒瓶子,后面的追著索要。七繞八拐,兩個人圍著師師陀螺般打開了轉(zhuǎn)。燕曼羅一看不對,緊喊慢喊,都來不及了。只聽得“咚”的一聲,酒瓶碎了,碎在師師的面前,液體流了出來,彎彎曲曲地縈繞。只聞不到半點酒味,顯是灌的水,故意摔破賴人。
那提酒的小癟三拉住師師的衣袖,捶胸頓足地大哭,還我酒來,還我酒來,你把我的酒碰倒了,要我怎么給老板交代去?老板會打死我的……
那另一個小癟三在一旁幫腔,宋阿狗,你慘了,你把賣的酒都讓人碰碎了,回了店,仔細(xì)黃五爺剝了你的皮,做了鼓,也要“咚咚”地敲。
眾人皆看出這倆小癟三是訛人來著,卻不敢多言,因都曉得,這背后必有個更大的潑皮撐著,惹不得。
那燕曼羅卻是急了,怕這臟兮兮的小癟三弄臟了師師的衣服。拿著畫筆,直奔過來,一手攥住那小癟三的領(lǐng)子,拉開了他。一手拿畫筆指那小子的額頭,喝道,想賴皮不成?睜大你的眼珠,看看我是誰?還不快快滾了?
那宋阿狗雖然年幼,但積年的跑碼頭,練就的火眼金睛。他打量燕曼羅西裝革履,又手握畫筆,更確定他是個可賴的主了。于是撒潑打滾,扭股糖一般粘上了燕曼羅,并一邊粘著,一邊喊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快救命呀!
師師知那小癟三耍賴,不過想多賴點錢財,忙說,給你酒錢,給你酒錢。那小癟三卻不肯聽,他賴上了燕曼羅,手死活不肯放松。正亂間,有人撥開人群走進(jìn)來了,粗聲粗氣地問,宋阿狗,誰打你了?
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兇得獸性未盡,連兩道眉毛都未進(jìn)化好,濃得連至一處,成了毛筆字里的一橫。只見他咧著嘴,露著一顆黃燦燦的大金牙,問了。
那宋阿狗哭得更厲害,指著燕曼羅,黃五爺,他!是他!
那人掃了燕曼羅一眼,正待發(fā)威,卻看見了燕曼羅身后的師師,眼神一愣,行為突地轉(zhuǎn)了風(fēng)。只見他猛地拎起宋阿狗的一只耳朵,將他提在半空,責(zé)罵道,誰是你的五爺?你個小癟三,耍賴也不看看對象是誰?香國大總統(tǒng)沈師師會賴你的一瓶酒么?真是個不知道好歹的東西,找打!說著,劈頭蓋臉一陣耳光。
那宋阿狗本是這大金牙打發(fā)出來,訛人錢財?shù)?,突的遭此來路不明的打,早昏了頭,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在原地晃悠著身子,眼眶里眼淚汪汪。師師知這金牙是主使,看不過眼,忙往他身前一擋,說道,這位大哥,小孩兒家,做錯了事,說說就好,莫要打了。
那大金牙這才停了手,討好地道,沈姑娘,你不曉得這招打的貨,狗眼看人低,不打不肯長記性的。說著又怒叱那宋阿狗,還不快走?以后給我長點記性。那宋阿狗一聽,如遇大赦,兔子一般一溜煙跑得不見影了。
燕曼羅讓這樣一攪,畫興大掃,又嫌那大金牙惡俗,便對師師說,我已經(jīng)畫好了底子,只剩潤色,天色不早了,沈姑娘咱們回去罷?
師師也不想和大金牙多糾纏,忙道,好的,好的。說罷謝了聲那大金牙,轉(zhuǎn)而和燕曼羅上了馬車。眾人一看沒得戲看了,方散了場子。
燕曼羅駕著馬車駛到一個路口,眼看就要離開這片桃花林了,身后卻傳來喊聲,沈師師,沈師師——
是誰叫她?
燕曼羅聽得有人叫她,停了馬車,回頭一看,是那叫宋阿狗的小癟三,臟兮兮地兜了一懷的桃花。不由大怒,都跟到這里來了?你還想賴錢不成?
那宋阿狗不搭話,徑自跑了過來,把懷里的桃花,全數(shù)往師師的懷里一塞,一轉(zhuǎn)身就又跑得不見影子。
5
師師抱了一懷的桃花,回到了永樂坊。辭了燕曼羅,剛進(jìn)了門,吳姨娘就走了過來,邊接了桃花,邊低聲說,姑娘可回來了。姑娘前腳走,高老爺子后腳就派人送來了戒指。姨娘話音未落,小阿姐早捧了個錦緞盒子遞給師師。師師打開一看,一枚做工精致的藍(lán)寶石鑲鉆戒指,往食指上一戴,不大不小,精精致致,和手指真的相得益彰,指唱戒隨了。
師師大奇,這高老爺子,好似量過我的手指兒一樣,怎么尺寸剛可好了?
這時沈媽媽揭了簾子進(jìn)來,笑著道,你道那高老爺子是什么人?他可是長年風(fēng)月場里走竄慣了的人物,女人家小小的手指兒,他看一眼能不量出個粗細(xì)長短來?說罷揚了揚手里的一迭紅帖子,師師,這都是叫你出堂差的帖子,你看看你先應(yīng)了哪個?
師師道,女兒初學(xué)應(yīng)酬,哪曉得什么輕重,一切由媽媽做主。
沈媽媽拍掌笑道,看看,看看我這乖女兒,不虧我調(diào)教了一回。那好,快讓小阿姐給你換衣服,先去醇園,高老爺子在園子里等著你呢。
那小阿姐一聽,忙給師師換了一套清純女學(xué)生行頭,梳洗打扮一番,暮色已降。四五馬路上盞盞紅色的燈籠,火蛾子般穿梭。這一盞“胭脂堂差”,那一盞“翠縷公務(wù)”,紅燈金字,川流不息,一看便是長三堂子各姑娘們出堂差的時候到了。師師也上了馬車,前面的龜瓜子也提了一盞大紅燈籠,燈籠上也貼了四個赤金的大字,只是那四個字是“師師公務(wù)”。馬夫緩緩地驅(qū)著馬車,馬車后跟了姨娘和小阿姐,一行五人,堂堂皇皇地趕往醇園,辦“公務(wù)”去了。
到了園子,門口早有人接應(yīng)。接應(yīng)者一看帖子,知是高老爺子叫來應(yīng)局的,就接過鬼瓜子手里的燈籠,引著師師一路尋去。
那醇園原是洋人私苑,后讓云南一富商買了,成了上流社會的集會之所。園子大,占地數(shù)十畝,建筑東西合璧,亭臺軒館,一應(yīng)俱全。里面來客如織,吃茶的吃茶,跳舞的跳舞,釵冠招展,靡靡艷艷。侍者帶著師師曲里拐彎地繞過東北方的醇園燈舫,來到西南方向,迎面一座高樓,樓上題著四個瘦金體大字:碧海青天。進(jìn)了樓,里面搭了戲臺,臺上的祝英臺正小橋流水般唱著灘簧曲《梁?!?。戲臺下卻擺了幾十張大桌,熙熙攘攘的坐滿了人。
師師所過之處,皆引得人群一陣漣漪,仰脖的仰脖,探頸的探頸。就連那高老爺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她,早笑容滿面地站了起來,迎了。那同桌的男子,一見她,莫不探長脖子,等著高老爺子引見。獨高老爺子左側(cè)首的一位公子哥,紋絲不動,盯著戲臺,好似沉浸在戲里一般,不知身外有何物。
高老爺子請師師坐了,有一容長臉書卷氣,頭梳得剛打磨過的家具般亮,一身西服的男子探過身來,哈魯,師師姑娘——
先看戲,先看戲。那公子哥轉(zhuǎn)過身來,蘭骨凜凜,掃說話人一眼,威懾十足,顯是嫌那人打擾他看戲了。師師這才看清,這公子哥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和她一起唱灘簧曲的趙公子了。
好不容易戲演完了,高老爺子這才逐一引見,師師,這位是張公子,師師,這位是孫少爺......到了那趙公子,高老爺子說道,師師,這位是詩詞歌賦,無所不曉,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的醇園的少主人,趙——
醇園的少主人?師師聽了這話,一下明了,怪不得他氣質(zhì)清雅,原來是醇園的少主人了。
話還沒有說完,那在趙公子身邊的容長臉的男人就打斷,哈魯,密斯沈,你還記得我嗎?
密斯沈?洋文罷?師師唯有點頭,記得記得,周亨利周公子。
她怎么不記得?這是做長三堂子的妓女的功課,她當(dāng)大總統(tǒng),他送的賀禮是一盞琉璃西洋鴛鴦燈,價值不菲呢!況他洋名洋招呼,只能令人過目不忘的。
那周亨利大喜,正待再多說兩句,他身邊叫來應(yīng)局的芙蓉坊的王小悌不樂意了,暗地里狠狠地掐了他一把,他“哎吆”一聲,問,密斯王,你掐我干什么?
王姑娘嗑著瓜子道,再掐出一只眼來呀。
再掐出一只眼來干什么?
王小悌不答,只一味地咳瓜子。
師師知她吃醋,便笑了起來,輕聲道,王姐姐放心,我只敬菩薩不敬二郎神。
不敬二郎神?為什么?那周亨利還是不懂,一徑追問。
師師只能給他灌糨糊,那二郎神是神仙里最沒情義的一個,連自己的妹妹都壓在山下,敬他做什么?
趙公子聽得師師此語,淡淡一笑,起了身,朝后臺走去了。
王小悌是個聰明人,知師師短短的兩句話,不但暗示她,她不會和她爭客,還在責(zé)備她,本是同命運,相煎何太急?一聲姐姐,套了近乎不說,反顯得自己小眉小眼小家子氣了。便笑道,沈妹妹,你不曉得,這有的男人呀,長了兩只眼睛是不夠用的,有的時候他們恨不得渾身上下都是眼珠子。我這人天生菩薩心腸,多掐出一個來,讓他多看看,多好。
眾人一聽,哄笑起來。那周亨利也跟著笑,笑完了,卻不肯閑了討好師師的心,自我介紹道,我是作詞的,密斯沈,你聽過我寫的歌么——
高老爺子咳了一聲,周公子,就你那白話詞?丟人現(xiàn)眼的,別提了罷?
周亨利反唇相譏,丟人現(xiàn)眼?呵呵,我知道高老爺子您贊成古老的東西,原始社會最古老,您老人家回去茹毛飲血可好?高公館捐獻(xiàn)給難民好了。
高老爺子沒想到他如此搶白他,大咳起來。剛巧趙公子走了出來,身邊跟著位身板裊娜、面目濡軟、眼波流轉(zhuǎn)的男子。
一看,就是剛剛臺上演祝英臺的那位戲子。
趙公子介紹道,沈姑娘,這位是灘簧名角韋鸚哥。
師師忙道,韋老板好,久仰韋老板大名。
趙公子又介紹道,鸚哥,這位是花國大總統(tǒng)沈師師。
大總統(tǒng)?韋鸚哥一笑,譏諷道,現(xiàn)在這世道啊,總統(tǒng)有什么稀奇?滿世界都是總統(tǒng)。從孫中山到徐世昌,有幾個長久的?中間還死了個不總不統(tǒng)偏要當(dāng)皇帝的袁世凱。說罷,不理師師,自端了茶,涑口去了。
師師不知自己哪得罪了他,唯有看著趙公子一笑了之。
趙公子看了看韋鸚哥,又對師師無奈一笑,轉(zhuǎn)身說道,各位,該吃夜點了,我囑了廚子做了百鳳齊鳴湯了, 各位隨我入席去吧。
說著,扶著高老爺子起來,師師也跟在高老爺子身側(cè),隨著一道去了。
那餐廳比一般人家的餐廳,自是不同。大而寬敞,古香古色,迎面的壁上掛了一幅茶花圖,遠(yuǎn)遠(yuǎn)望去圖上的茶花,碗口般大,花色鮮紅,富有絨光。每瓣卷曲成筆管狀,中心密密聚成疊起的圓球,猶如一顆絨光閃閃的紅寶珠,也像仙鶴頭頂?shù)募t色肉瘤。
師師一看到此畫,心里怪道,奇了,白天遇到那瞎眼算者,晚上就碰見此畫了。
那高老爺子因人老眼花,看不甚清,見師師打量那畫,便問,什么畫?
師師掃了趙公子一眼,問,可是趙昌畫的《山茶》?
那趙公子眼神剎那一亮,沈姑娘也識得此畫?
師師一笑,識得?!侗静菥V目》里云:山茶花,又名曼陀蘿,是一種茄科植物,它的根,莖,葉,皆有毒?!斗ㄈA經(jīng)》里說,佛涅槃,天雨曼陀蘿。曼陀蘿又是佛花?;ㄉ邤?,品種眾多,唯有一種叫“鶴頂紅”的,色澤鮮艷,如火如焰,宋代以降,屬名品里的名品,茶花里的貴胄,只是極端少見罷了。這幅畫上畫的就是那鶴頂紅山茶花了,畫上可是還提了蘇軾的詩歌?
正是!那趙公子雙眼灼灼。
師師含笑吟道:
蕭蕭南山松,黃葉隕勁風(fēng)。
誰憐兒女花,散火冰雪中。
能傳歲寒姿,古來惟丘翁。
宋叟得其妙,一洗膠粉空。
掌中調(diào)丹砂,染此鶴頂紅。
何須夸落墨,獨賞江南工。
趙公子和高老爺子齊擊起掌來,沈姑娘好記性,記得一絲不錯。難得!難得!
有什么難得?我們唱灘簧的背詞也不這般熟么?有人冷冷地道,師師轉(zhuǎn)身一看,又是韋鸚哥。
師師輕輕一笑,正是正是,韋老板說得沒錯,熟能生巧罷了。說罷,再也不肯多言一句了。
那趙公子卻聽得入了迷,蘭花眼輕掃了韋鸚哥一下,道,沈姑娘,你繼續(xù),關(guān)于這幅畫,你還曉得什么?
師師笑道,北宋末年,因了高俅的挑唆,宋徽宗曾查禁過一切有關(guān)蘇軾的書畫。唯有此畫,因徽宗知道李師師獨喜茶花,就留給李師師,還親自在畫的右下角蓋了一印,印上是四個瘦金體字,天下一人。
趙公子大奇,厲害,厲害,這些掌故,沈姑娘說得一點不錯。莫非——沈姑娘以前見過此畫?
師師搖頭,沒有。祖上對金石書畫頗有研究,小女子耳濡目染,學(xué)了些微末伎倆,不值一提。
高老爺子卻道,這怎么是微末伎倆?很多崇洋媚外的年輕人,只知道新東西好,卻不曉得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那才是真值得研究的。
趙公子知他在旁打側(cè)擊地挖苦周亨利,輕輕一笑,岔過話題,今晚這宴會好,聽沈師師話李師師,那可真是“師出有名”了。
一句話,說得眾人笑了起來。正說笑著,吳姨娘走了過來,在師師耳邊提醒道,姑娘,王公子那邊催得急,剛打發(fā)人來叫你去應(yīng)局。師師忙起身,和高老爺子告退。
高老爺子道,怎么不吃這百鳳齊鳴湯了?這湯現(xiàn)在可只能在這醇園吃到,別的地兒,可是遇也遇不著。沈姑娘,你可知道,這湯是有講究的,采了一百只未打過鳴的公雞的舌頭,一百朵深谷里未開放的蘭花,一百處名山的山泉——
哈哈,我還知道,這湯還需要一百顆又麻又老的高山老胡椒,高老爺子,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呢?有人冷嘲熱諷地打斷了高老爺?shù)脑捳f。
那高老爺子氣得胡子翹起,死死地朝周亨利看去。又是他,這個小兔崽子,他老找他的茬子。師師心里暗笑,這周亨利,和高老爺子較上勁了。嘴上卻道,周公子開玩笑了。高老爺子說得沒錯,這百鳳齊鳴湯真的有這個講究的。傳說,這湯是宋徽宗發(fā)明的。以周公子的見識,應(yīng)該曉得,那宋徽宗雖說是個不理國務(wù)的人,但琴棋書畫,衣食住行,可是樣樣在行,處處精通的。
那周亨利拊掌一笑,密斯沈講的,就能信的。傳說嘛,就是傳說,有的人偏把傳說當(dāng)演《紅樓夢》了,看看也就罷了,還深究,真夠胡攪的。
趙公子顧不得照顧那高老爺子了,他深深地看了師師一眼,眼神馥郁,清香四射,驚心動魄,看得師師臉都紅了。只聽他道,沈姑娘真的知識淵博。我也聽說,那宋代名女李師師,日日過的是夜生活,凌晨入睡,最討厭公雞打鳴了。宋徽宗一聽她有此癖,就下令把汴京一帶的公雞都給宰了,別的棄了,只取舌頭,熬百鳳齊鳴湯給李師師喝。
眾人嚷道,這么多來歷?那可是更要吃了。
師師笑,我今日實在來不及了,改日,改日。
那王小悌拉著她的手道,沈妹妹別走吧?你這一走,有的人不但要望穿秋水,恐怕黃浦江也要望得底兒朝了天了。
那周亨利拿手指敲了敲王小悌的額頭,道,密斯特趙,你家可有現(xiàn)成的針?來,來,來,讓我把這刁鉆古怪的嘴縫上一縫!
高老爺子道,我也要借針,我家里養(yǎng)著只三瓣嘴的兔子,一向的吃中國草,放外國屁,不知天高地厚,先縫了它的嘴兒再說。
眾人都聽出高老爺子話外音,皆看著周亨利,一陣哄堂大笑。周亨利臉色鐵青。
師師跟著吳姨娘,笑著離開了,一夜車水馬龍的應(yīng)酬,應(yīng)了七八個局。直到一大早,才倦倦地回到永樂坊休息。
6
睡到午后,師師方才醒了。剛剛梳洗,沈媽媽就拍著手掌進(jìn)來了,天下一奇,天下一奇!
師師和吳姨娘齊問,沈媽媽可是聽了什么奇聞怪談了?
沈媽媽說道,可不是奇聞怪談的是什么?你們曉得誰來咱這永樂坊送禮了?乖女兒,你蘭心蕙質(zhì),猜猜好了。
師師笑,媽媽說罷,我猜不出來的。
是趙公子呀,趙思哲趙公子呀!他可是難得一進(jìn)青樓的人物。這上海灘哪一個不曉得醇園的少主子只喜捧灘簧名角韋鸚哥?為了韋鸚哥,他手里的銀子,那可是海著花了。今兒怎么進(jìn)咱的永樂坊了?師師,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他點了名,要見你的——
師師打斷,媽媽,那韋鸚哥,他——他是什么來歷?
沈媽媽道,聽說以前是個富家子弟,從小到大,什么也不喜歡干,只喜歡唱灘簧曲兒。家里人嫌他唱戲辱沒了祖宗,他也不肯改了。你說說,這有的人,他不喜歡當(dāng)少爺,還偏喜歡做個戲子……
正說著,一個下人上來了,遞給吳姨娘一個小小的什錦保溫飯盒子和一軸畫,說,我們家公子說了,沈姑娘醒來的話,請嘗嘗這湯,這湯可是我們公子今天專門囑人重新為沈姑娘做的。這畫,是我家公子送給沈姑娘補做賀禮的。
沈媽媽問,什么湯?這么金貴?
師師把盒子遞她,媽媽先嘗嘗,湯香不香?
那沈媽媽嘗了一口,嘖嘖,真香,真香,什么東西熬的?
吳姨娘講了來歷,沈媽媽笑得跌足,看看,有錢人家,喝個湯也這么費精神氣的。說罷,一邊催師師快點喝湯,一邊打開了那軸畫,說道,喲,這不就一茶花么?值得送?這趙公子別看名頭大,也怪小氣的。
師師忙道,媽媽,這畫可不一般。這畫可是北宋名家趙昌畫的,上面還有蘇軾的詩,宋徽宗的印,價值連城,比珠寶鉆石可名貴得多。
沈媽媽驚得合不攏嘴,忙不迭地催她,乖女兒,那你還不快快去接應(yīng)趙公子了?要知道如此貴客,怠慢不得。
師師剛走下樓梯,就看到趙公子一襲長袍地在一張桌子前坐著,蘭葉叢叢地對她笑。她也溫婉回笑,剛打算向他走去,有人就叫,沈姑娘,沈姑娘,你的畫,我畫好了,你來瞧瞧。
師師和趙公子皆朝那聲音望去,是燕曼羅,他來了!手里拿著一張月份牌女子畫,健步如飛地奔到了師師的面前,急急展開,問,沈姑娘,好看么?
沈媽媽早跟了來,沒待師師掃上一眼,就把畫從桌面上一揭,拿起來贊道,好,好,畫得真好,女兒們,快來看燕先生的好畫。一邊贊著,一邊給師師個眼色,要她先去陪趙公子了。
那燕曼羅身邊一時鶯鶯燕燕的圍上好幾個姑娘來。這個道,燕先生,你畫得真好,替我也畫一張罷。那個說,燕先生,你偏心……
趙公子早起身相迎,走到師師的身邊,輕聲道,沈姑娘,我約你出去可好?
師師知這一出去,便屬于出堂差了。有錢的客人,一般不是當(dāng)場點銀,而是一月結(jié)一次賬,沈媽媽那自有記錄。正要抬首向沈媽媽望去,沈媽媽已經(jīng)脫了身,對她點著頭,顯是答應(yīng)讓她去的。
于是她隨了趙公子,出了門,上了馬車。趙公子問,沈姑娘,你可會滑旱冰?
旱冰?師師搖頭,不會,只是聽說過。
趙公子一笑,我?guī)闳セ当强捎腥さ镁o了。
馬車一路的行,不一會,他們到了一個園子,進(jìn)去了,師師才知道是她昨晚來過的醇園,剛他們是從后門進(jìn)來的。趙公子帶路,不一會到了一處,只見一水泥圓形場子,足有半里方圓,鏡般光滑,四周零落地散著幾張白色長條椅子,白至貧血,上面歪歪地坐著一個人,光天華日下,只見他滿臉油彩,濃妝艷抹,一身斑斕戲衣,看上去如一個詭異的夢,生生地從舞臺上離了魂,正在一部響著咿咿呀呀的灘簧曲子《十八相送》的留聲機(jī)邊,迷蒙地看著他們。
眼神游離。
師師脊背一涼。
韋鸚哥有股冷氣。
趙公子一愣,鸚哥,你也在這兒?
今兒天氣好,我也想滑著玩兒,怎么,思哲,你不歡迎么?那韋鸚哥看也不看師師一眼,對著趙公子問了。
說哪里話,你來更好,巴不得你來呢。你比我滑得好,你教沈姑娘好了。趙公子道。
那我可教不了,誰敢教個總統(tǒng)?我又不是國會議員。韋鸚哥斜睨了一眼師師道。
師師自嘲,我這總統(tǒng),人稱“香皂大總統(tǒng)”。做不得數(shù),韋老板別當(dāng)真。
正說話,有下人來,提著三雙有輪子的鞋子。那下人剛蹲下身子,要給趙公子換,韋鸚哥搶了過來,自己蹲下了身,解繩系扣地給趙公子換了。
——他是做給她看。
灘簧曲兒繼續(xù),顯是到了《樓臺相會》的那一段了,換了鞋的韋鸚哥早牽了趙公子的手,行云流水地滑進(jìn)場子,一個水袖長甩,身形裊裊,一個豐神俊郎,長衫飄飄,二人一招一式,一舉一動,一來二去,皆是糅合了灘簧曲里的身段,看得師師不由驚絕。師師雖說未曾滑過,但自是聽過旱冰怎么滑了?;当?,斷沒有配戲曲的理,但他們二人偏這樣做了,偏這樣心心印印的舞了。
真是古今一奇。
曲子到了那一句:
梁兄句句癡心話,
英臺點點淚雙垂。
梁兄啊,你還得另行把妻娶……
那韋鸚哥真的雙目含淚,那趙公子也感動不已,全然入戲,看地師師心里猛地一顫,這二人,豈是一般戲子和票友的關(guān)系?
一曲終了,兩個人手拉手的朝師師這邊滑來??斓搅烁埃f鸚哥松開了手,自快了幾分,閃身滑過趙公子的身前,笑盈盈地滑到師師面前,說,沈姑娘,請。
他棋高一著。
他留了心。
他連她碰他的機(jī)會都不給。
師師站起,剛學(xué)滑,腳下的輪子不聽話,搖搖晃晃。韋鸚哥拉著她的手。他贏了一局,贏家總是寬容的。他對她好得一似姐妹。
沈姑娘,咱們先從簡單的學(xué)起……
沈姑娘,注意保持平衡……
……
學(xué)了一個下午,他和他,雙雙坐在馬車?yán)?,把她送回了永樂坊。趙公子剛要啟口,他又搶了先,沈姑娘,歡迎下次再來醇園玩。
儼然是醇園主人的口吻。
他以為他是誰?
她看著趙公子,突然心有不甘。她說,韋老板,我會的。趙公子,謝謝你送的那幅《山茶》。她故意說給他聽,他應(yīng)該也知道那畫價值不菲呢!
果然,他的臉色一暗。
藏不住的失意。
滑完旱冰,他洗了臉,洗了斑斕的得意,他洗得太早,他也——高興得太早。
——逐鹿中原,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勝利。
她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