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薇

（四川師范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8）

昆曲閨門旦表演藝術(shù)品格淺析

姜 薇

（四川師范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8）

“十部傳奇九相思”，昆曲作為戲曲雅部之首，被柔情細膩的愛情戲占據(jù)了大部分篇章。但凡愛情戲的演繹就離不開昆曲閨門旦，不論是在整本大戲中，還是在折子戲里，閨門旦都擔任著主要角色。本文是對昆曲閨門旦表演藝術(shù)品格的初探，主要從經(jīng)典人物塑造、妝容服飾、表演風格、唱念特征四個方面進行論述，分析其在經(jīng)典劇作中的呈現(xiàn)。

昆曲；閨門旦；《牡丹亭》；《長生殿》

被視為百戲之祖的昆曲，在明代隆慶、萬歷之交開始興起，到清代嘉慶初年（1570-1800）曾在中國制造過長達230年的全民癡迷，從延續(xù)了200多年的蘇州虎丘山中秋曲會，到引發(fā)富豪之家爭相建立家庭戲班的熱潮，最后發(fā)展至職業(yè)昆班的高度發(fā)達，都證明著昆曲在中國戲曲史上的繁榮。特別值得強調(diào)的是，這種繁榮景象不管是先于它的元雜劇和宋元南戲，還是后來取而代之的花腔，乃至現(xiàn)代任何一種戲劇形式都未能與之相提并論。余秋雨先生說，昆曲不應僅僅作為一種前輩的遺產(chǎn)而被尊重和保留，也不應僅僅因為蘊藉雅致的古典美而被欣賞和介紹，它本是中國傳統(tǒng)戲劇學的最高范型①。雖然如今它衰落了，但是它本身具有的宏大的美學格局仍然值得戲劇戲曲研究者不斷研習和發(fā)揚。本文就從昆曲行當中最為青春嬌美的一個家門——閨門旦，來初探它的表演藝術(shù)品格。

一、昆曲舞臺上盛放的青春花朵

昆曲演員粗分行當，再細分家門，這是眾所周知的中國戲曲特有的藝術(shù)體制。閨門旦，即是昆旦中細分出來的一個家門，又稱五旦、小旦。俗話說，昆曲主要看的就是“三小”戲，分別是小生、小旦、小花臉，由此可見閨門旦在昆曲行當中的地位。這主要是因為昆曲作為中國戲曲的雅部之首，以絕美細膩、典雅柔情的愛情戲居多，不論是整本大戲，還是折子戲，都未曾脫離愛情的主題。描繪愛情就離不開才子佳人、帝王后妃，也就離不開閨門旦，因此，閨門旦在昆曲表演中的戲份很重。

閨門旦，多飾演正值豆蔻年華的妙齡少女，待字閨中，含苞待放，而且大都是大家閨秀，有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非常內(nèi)秀、雅致，極具內(nèi)涵。在形態(tài)上可謂嬌羞百媚、若即若離，在唱腔上可謂嗲聲細語、輕柔甜美，在服飾上可謂奢侈華麗、唯美考究。她是昆旦中最美麗動人、最青春可人、最風骨迷人的，她是昆曲舞臺上盛放的青春花朵。

二、傳統(tǒng)經(jīng)典劇目中的閨門旦

“十部傳奇九相思”，舞臺上有哪些讓我們魂牽夢縈的閨門旦呢?？峙伦罾@不開的當屬《牡丹亭》中那一如春末夏初開放的牡丹花——杜麗娘，她至純至情，為愛還魂，終得圓滿。不論是在《游園驚夢》里青春覺醒，在閨房中“停半晌，整花鈿”的她，還是在三春美景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一片惆悵春心，滿懷幽怨的她；亦或是《寫真》里描繪的花園尋夢，但夢殘難留，只落得滿腹酸楚，從此抑郁深閨，寢食悠悠，憔悴瘦損，于是自行描畫，流在人間顧影自憐的杜麗娘；甚至是《幽媾》中對柳夢梅道出“如蒙秀才不棄，奴家愿每夕至此，與君以銷永夜”敢于沖破封建禮教，為愛勇敢的杜麗娘，都讓我們?yōu)樗拿烂矂忧?、至情動容?/p>

談及經(jīng)典還不得不提出描寫李、楊旖旎愛情故事的《長生殿》，在這部劇里，我們看到了嫵媚動人、典雅大氣的楊玉環(huán)，也看到了顧全大局、跪請捐軀的楊貴妃。在《定情》一出中，楊玉環(huán)盛裝之下嬌艷無比、雍容華貴，迷倒了唐明皇，獲得了金釵細盒定情之物；在《絮閣》中，楊貴妃打翻了醋壇子，少女情懷隱隱作怪，開始天真無忌、不舍不棄地吃醋，那份撒嬌中帶有的柔情令唐明皇憐愛不已，非但沒有怪罪，反而心甘情愿地向她認錯；到了《驚變埋玉》，我們又看到了楊貴妃割愛捐軀之美，她三次誓要捐軀，對唐明皇真情央求，表現(xiàn)出來的凄慘決絕的美，讓所有看過此劇的人無不心碎落淚。

整本大戲里閨門旦挑大梁的還有諸多角色，諸如明萬歷年間的高濂所作的《玉簪記》中的陳妙常。在兵荒馬亂之年，陳妙常無處安身，便來到金陵女貞觀出家。女貞觀的貞主潘法成的侄兒潘必正會試落第，來到女貞觀尋訪姑母。陳妙常見到潘必正，并不嫌棄他落第，一見傾心。二人通過琴音互通心曲，潘必正說破她的心思，妙常羞怯佯裝發(fā)怒將其打發(fā)之后又相思、后悔不已……《琴挑》一折中的妙常嬌羞美麗，傳神傳情，具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在舞臺上長期盛演不衰。另外，還有《桃花扇》里的李香君，她不僅是一位面容嬌好、身形妖嬈的名妓，還是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凜然捍衛(wèi)愛情尊嚴的忠烈女子，那種堅持操守、巾幗不讓須眉之美，已然升華至讓人肅然起敬的高度。還有《浣紗記》中成全大義的西施、《孽海記》中沖破禮教的小尼姑色空、《西廂記》中溫柔淑賢的崔鶯鶯、《雷峰塔》中美麗多情的白蛇和靈動俏麗的青蛇……她們構(gòu)成了舊時世人對美好女子的全部想象，閨門旦又將這些潔凈清新、青春盎然的如花美眷，亭亭玉立在昆曲這片絕美的土地上。

三、從妝容到服飾的唯美化追求

就閨門旦行當特性來說，不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宮廷貴妃，人物的造型都比較考究，不僅力求從妝容上表現(xiàn)出戲劇情境、人物性格以及相互間的關(guān)系，而且細微之處體現(xiàn)著特有的唯美化追求和傳統(tǒng)的美學精神。

從頭面上看，由于身份尊貴，閨門旦大多佩戴點翠頭面。點頭翠面采用貼片子的方式，將演員臉型修飾成具備東方古典美女特點的鵝蛋臉，再配上蝴蝶形狀的頂花、鳳凰形狀的邊鳳與邊花，粉面桃花，背后長發(fā)過膝，將閨門旦的高貴之美烘托到極致②。另外，富貴大氣的鳳冠也極力凸顯出閨門旦的雍容華貴之美，正映襯了白居易在《霓裳羽衣歌和微之》中的詠嘆——“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

從穿著上來看，閨門旦多穿著純白、牙色、月白、淡粉、艾青、水綠、鵝黃、雪青、藕色、湖藍等顏色清麗的帔和褶子，帔上都精心繡制了典雅的蘭花、艷麗的牡丹、百態(tài)的芍藥、素淡的菊花以及秀麗的梅花等。然后，再搭上飄逸靈動、垂順絲滑的百褶白裙，不僅體現(xiàn)出青春少女清麗脫俗的氣質(zhì)，也顯示出身份的高貴。

以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為例，“青春”二字為服裝設計的最高原則。以色彩來體現(xiàn)劇中人物的特質(zhì)，讓摻灰的淺藍、淺綠及淺粉色，伴隨著柳夢梅、杜麗娘這對如花美眷，沁染成一片潔凈清新、青春盎然的氛圍［1］。作為女主角的杜麗娘服飾則更加精美，以粉嫩、柳綠、嬌黃、月白、艾青等清純的服裝顏色為主色調(diào)，戲服上綻放著各式花朵，飛舞著蝴蝶，飄浮著云彩，這些花紋、圖案都是由蘇州當?shù)財?shù)代縫制戲服的老師傅一針一線手工縫制出來的，因此紋案線條細膩，色彩繽紛，具有很強的層次感。更值得注意的是，杜麗娘的這一整套精美戲服是呼應在全劇上、中、下本不同的場景中的，它們顯示出杜麗娘不同的心理表情，隨著劇情的發(fā)展呈現(xiàn)出不同的變化。例如，在《驚夢》中，杜麗娘由游園觸景生情進入到夢中情愛的啟蒙，此后為愛“尋死覓活”盡在此中，這一出春夢的戲服，杜麗娘的衣衫周身潔白輕柔，白衫裙上繡滿翩翩飛舞的蝴蝶，似有莊周夢蝶的妙意，將花開戀蝶的春夢盎然浮現(xiàn)在輕柔飄渺的潔白之上，既傳達了夢境的朦朧，也凸顯了情色的旖旎繽紛。在《冥誓》一出中，杜麗娘的衣衫以淡青色為主色調(diào)，帔和披肩上同樣繡滿了蝴蝶，在衣衫的邊上用形如中國傳統(tǒng)如意的圖案鑲邊，則意味著如兩人所愿春夢又圓、兩情超越生死，至情真愛交響和鳴?！峨x魂》一出中杜麗娘穿著大紅色披風，則隱喻著之后的《回生》。

四、嬌媚羞美的表演風格

明代戲曲家潘之恒曾對浙江海鹽昆班的閨門旦金鳳祥贊賞備至，稱：“人纖長色澤，俱不可增減一分……試一登場，百態(tài)輕盈，艷奪人目?！苯瘌P翔扮演的貂蟬等人物，皆為一時之選，“未有繼之者”［2］。舞臺上的閨門旦美麗、嬌媚、優(yōu)雅，同時又沒有多一分的艷俗和妖冶，這是昆曲閨門旦傳達給觀眾最好的神韻。

（一）嬌與媚。嬌與媚，一脈相承，是閨門旦表演的動態(tài)呈現(xiàn)。閨門旦的表演沒有激烈夸張、大開大合、力頓迅捷的動作，其美的展示充滿了徐緩連貫、煙視媚行的嬌態(tài)。《長生殿》中的楊貴妃除了表現(xiàn)出醉酒之美之外，還表現(xiàn)出絮閣之后因不勝酒力沉沉睡去，大夢初醒后那種“態(tài)懨懨輕云軟四肢，影蒙蒙空花亂雙眼，嬌怯怯柳腰難扶起，困沉沉強抬嬌腕，軟設設金蓮倒褪，亂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尋鳳枕，步遲遲倩宮娥攙入繡幃間［3］”那種柔骨軟玉的誘人媚態(tài)。另外，楊貴妃在唐明皇世界里的嬌嗲情態(tài)更是無所不在，但是嬌嗲之舉的分寸又把握得恰到好處，整體上符合昆曲閨門旦高雅的表演風格。楊貴妃嬌癡成性，天生利害，在“禊游”中任性吃醋，因讓唐明皇稍損顏面而被打入冷宮，于是聰慧伶俐的楊貴妃上演了一出“獻發(fā)”，她難掩抑郁，“思將何物傳情悃，可感動君”，于是動情地自怨自艾：“我想一身之外，皆君所賜，算只有愁淚千行，作珍珠亂滾；又難穿成金縷，把雕盤進。”于是讓丫鬟取鏡臺金剪，剪斷一縷秀發(fā)，“這一縷青絲香潤，曾共君枕上并頭相偎襯，曾對君鏡里撩云?？上惆槲曳寄?，剪去心兒未忍。只欲表我衷腸，剪去心兒自憫”。這一出徹底將唐明皇憐愛之心和懺悔之意喚醒。楊貴妃的嬌嗲情深更是表現(xiàn)在“絮閣”之后，她假裝歸還定情之物，待唐明皇真地接過金釵細合，她又不忍痛哭起來；唐明皇請她賞花，貴妃一再淚眼漣漣，柳腰款擺，不肯就去，到了唐明皇佯裝發(fā)怒之時，她又小鳥依人，百般順從。楊貴妃的顰眉淚眼，越樣生嬌都在昆曲閨門旦演員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揚一合中流露出來。

（二）羞與美。為了精確刻畫年輕貌美的深閨小姐，昆曲閨門旦還必須在舉手投足中展現(xiàn)甜美嬌羞的氣息，這是大家閨秀在豆蔻年華和情竇初開的青春歲月里固有的常態(tài)。《牡丹亭》是昆劇中難以逾越的經(jīng)典之作，其中的“三夢”——驚夢、尋夢、癡夢，寫盡了深閨少女的嬌美、羞澀與開懷大膽。在《游園驚夢》中，杜麗娘她“停半響，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她心情好，細細打扮，這一段梳妝過程，主婢兩人配合著打扮的動作身段，載歌載舞，很好地表現(xiàn)了杜麗娘的青春貌美，讓人十分賞心悅目。打扮好的她一徑行來，小心翼翼地邁進花園，以近似六旦般的輕盈小墊步以示心中的愉悅，在主婢二人興高采烈的游玩中，在燕語鶯歌的追逐中，這位一向被拘禁在深閨的太守千金，彷如飛出牢籠的鳥兒，這時杜麗娘的青春甜美、靈動活潑一下子呼之欲出；看到關(guān)不住的滿園春色，杜麗娘感嘆道：“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于是她將自己也化身為春色的一景開始爭芳斗艷——“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此刻杜麗娘的羞澀之美一覽無余；待燕語鶯歌漸行漸遠，杜麗娘思緒神游，心事重重——“恰三春好處無人見”，此刻的她又現(xiàn)出少女傷春的情懷，淡淡的抑郁惹人憐愛。杜麗娘經(jīng)過了情愛的啟蒙后，來到花園尋夢，園內(nèi)風物依然，每一個出現(xiàn)在夢里的處所都烙著愛的印記，所有景物都對她訴說著甜蜜纏綿的話語，勾起她無限柔情與美麗的回憶，于是杜麗娘做出舉扇前指的動作，眼神透出驚喜發(fā)現(xiàn)的表情，而略有腰線的裙衫，更襯托出婀娜多姿的少女風致［4］，整體烘托出羞澀美麗的青春貌美形象。

五、“清、潤、嗲”的唱念特征

昆山水磨調(diào)，高度講究字頭之出聲圓細、字腹之過氣接脈、字尾之悠揚轉(zhuǎn)折，從字頭到字尾之顛落擺宕，如明珠走盤，晶瑩圓轉(zhuǎn)，不可有頹濁偏歪之疵［5］。為了遵循昆曲閨門旦聲容清麗、嬌羞含蓄的行當規(guī)范，閨門旦演員在具體唱念中要充分體現(xiàn)出清亮、甜美、圓潤的審美特征。《牡丹亭》的唱腔經(jīng)過了千錘百煉，特別是經(jīng)由當代昆曲演唱大家張繼青老師的完整呈現(xiàn)，已經(jīng)達到了十分精美、難以逾越的程度。張繼青老師表演的杜麗娘唱腔初聽具備“嗲、柔、潤”的特點，但細細品來又具備剛?cè)岵腻賱偶ぴ?，傳達著委婉細膩、清麗悠遠的韻調(diào)。再以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為例，年輕演員沈豐英扮演的杜麗娘也體現(xiàn)出口中裊娜、紆徐綿眇的聲情：對出口即唱斷的入聲字，唱得短促利落、清晰輕俏；高唱的去聲字，音調(diào)平出去收，無混轉(zhuǎn)他聲，亦唱得圓潤妥帖；高下閃嫌之音唱得曼聲徐度，在旋律的跌宕起伏中展現(xiàn)出沉郁頓挫的風格。另外，為了展現(xiàn)深閨少女的嬌美，在唱念發(fā)聲上也要運用嬌嫩的聲音和略帶發(fā)嗲的行腔。在《尋夢》中，杜麗娘在關(guān)不住的春色中春心蕩漾，在向夢中的柳夢梅詢問到“哪里去”的“哪”字時，故意將其拖長綿延，表現(xiàn)出欲去還休的嬌羞；在《驚夢》中，“沒亂里”尚未起板，“里”字舒緩延長幾拍，唱詞“春情難遣”中的“情”字和“遣”字，也都拖延幾拍，體現(xiàn)出羞和嗲的特點，往復循環(huán)的聲波仿佛一氣呵成，以聲傳情地抒發(fā)了杜麗娘春情蕩漾的無憑之感。綜上所述，正是“清亮、甜美、圓潤、嬌嗲”的嗓音特點，更好地展現(xiàn)了昆曲閨門旦婉柔、甜美的風致華彩。

注釋：

①余秋雨.昆曲：中國傳統(tǒng)戲劇學的最高范型［A］.中國昆曲藝術(shù)［C］.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11.

②顧衛(wèi)英.昆曲閨門旦表演的審美特征［J］.中央戲劇學院學報（戲劇），2014（5）.

［1］［4］［5］白先勇.牡丹還魂［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4.

［2］潘之恒.潘之恒曲話［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8.

［3］洪昇.長生殿［M］.徐朔方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J61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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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0125（2015）07-0051-03

姜 薇（1987-），女，山東省煙臺市，學士，研究生（藝術(shù)學碩士）在讀，主要研究方向：戲劇與影視專業(yè)（戲劇戲曲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