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湯

太陽讓一個高年級的大男生向一年級的小不點道歉的事情，讓所有的孩子崇拜極了，他們覺得太陽真勇敢啊！

老師們直夸他：“太陽是個又勇敢又善良的好孩子?。〕簏c笨點，有什么關(guān)系？一點兒都沒有關(guān)系?？上О?，這樣的孩子太少了，實在是太少了?！?/p>

總之這件事情，讓大家對太陽刮目相看。并且，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除了勇敢，太陽還很勤快，每天留下來做值日，掃地，擦桌子；每天都到辦公室給老師拿本子……除了勤快，太陽還愛幫助人，哪個同學(xué)沒有帶橡皮、鉛筆，他準(zhǔn)第一個送過去；哪個同學(xué)哭了，他準(zhǔn)第一個跑去安慰……除了幫助人，他還從不生氣，總是笑呵呵的，從不和別人計較……

以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呢？唉，以前光注意他丑丑的模樣和傻傻的腦瓜了。

慢慢地，一（3）班所有的孩子都喜歡上太陽了。

太陽沒有變漂亮，他還是那么丑；也沒有變聰明，還是只認(rèn)得“ɑ”“一、二、三”和“1”；他連拿筆都不會，更別說寫字了；他說話還是口齒不清，“咕嚕咕嚕”像含著一顆酸梅；笑起來還是“呱呱”的，還是傻傻地說自己是蛤蟆……

可是，大家才不在乎這些呢。

不過太喜歡，也會帶來麻煩。好多孩子都爭著要和太陽做同桌，他們紛紛跑去向梅老師請求。

“梅老師，我要和太陽同桌。”

“梅老師，請讓我和太陽同桌吧。”

……

梅老師可為難了，因為小眉不肯啊。小眉說了：“我永遠(yuǎn)都要和太陽同桌?！碧栆埠転殡y，因為他看到同學(xué)們失望的樣子，心里很難受。幸好梅老師想了個辦法，讓大家輪流做他的同桌一天。一圈輪完了，還是讓小眉和他同桌。小眉才大大方方地答應(yīng)了。

這樣，沒有人失望，也沒有人為難了。

這天，敏一實驗小學(xué)的文化藝術(shù)節(jié)聯(lián)歡會在操場上舉行。

坐在臺下的太陽看得眼睛都直了。

最讓他著迷的是一個“咚咚鏘鏘”的節(jié)目，一個很帥氣的男孩子，手里拿著兩根棒槌，上下翻飛地敲打面前一排圓的扁的高高低低的家伙，陶醉極了，帶勁極了。

太陽不由自主地從座位上站起身，往臺前走去。

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向他迎面撲來，哦，太陽想起自己在泥潭里用四只腳拍打草葉的游戲了。

正在他迷迷瞪瞪的時候，小眉從后面拉住了他的衣服：“嗨，太陽，快坐下來，梅老師會批評的！”

“哦?！彼坪鮿倧膲衾矬@醒。

小眉拉著他坐下，他張著大嘴，鼓著眼睛，愣愣地，半晌，眼里冒出淚來。他想念泥潭了！

他想念自己是一只蛤蟆的日子了。

“你怎么了？”小眉擔(dān)心地問。

太陽指著臺上：“那些是什么？”

小眉撇撇嘴：“爵士鼓，也叫架子鼓。你連這個都不認(rèn)得，好土。”

“我想上去敲敲?！?/p>

“你會？你連它是什么都不知道，難道你會？”

太陽眼睛里充滿渴望：“我多想敲敲啊。”

小眉說：“你那么笨，學(xué)不會的?！?/p>

他們說到這里時，節(jié)目結(jié)束了，臺上的男孩鞠了個躬，走下去，那些大大小小的家伙也跟著被抬走了。太陽急得又站起來，小眉使勁把他拉扯住。可太陽屁股下的凳子仿佛是塊烙紅的鐵，他一坐下就蹦起來，一坐下就蹦起來，梅老師不得不走過來批評他。

老師不讓他站，太陽只得拼命把脖子伸長，兩只眼睛一直跟著那些家伙，可是它們被抬走了，不知被抬到哪兒去了。

小眉說：“你喜歡爵士鼓？”

“喜歡?！?/p>

“我知道它放在哪，放在四年級的音樂教室里。”

“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不信的話，放學(xué)后，我?guī)闳タ??！?/p>

太陽便一心一意等著放學(xué)了。

一放學(xué)，小眉拉上他的手，便往四年級音樂教室跑。

教室門開著，里邊沒有人，那爵士鼓果然在。太陽的心“咚咚”跳得好快，他摸摸這個，拍拍那個，“哐——”突然冒出的聲音嚇得他“嗖”地躥到教室外邊去。

這時，下午在臺上演奏爵士鼓的男孩來了，一個腰背筆直的年輕人也進(jìn)了教室，他們說著話。

“歐陽老師……”男孩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老師說：“小北，今天你的演奏，算不上成功，你的熱情不夠，速度和力度上，都有問題。你是我們市唯一被推選去參加省少兒爵士鼓比賽的，比賽就在眼前，你要勤奮些練習(xí)啊?！?/p>

“老師，我知道。”小北在爵士鼓前坐下，開始練習(xí)。

太陽和小眉踮著腳尖從玻璃窗子往里頭看。

“停！”歐陽老師不滿地喊道，“小北，你的情緒呢？你的狀態(tài)呢？剛才那一段糟糕透了！”

男孩小北沮喪地抬起臉，恰好撞見了窗玻璃上的兩個腦袋，歐陽老師也看見了。他幾步走到教室門外，不悅地問：“你們是哪個班的？別在這兒，快回家?！?/p>

小眉吐吐舌頭不說話，太陽大聲問道：“老師，我可以敲敲它嗎？”

“敲什么？”歐陽老師不悅地問道。

太陽從老師搭著門框的胳膊下鉆進(jìn)了音樂教室，指著爵士鼓，說：“敲這個?！?/p>

小北正在懊惱中，看到一個大嘴巴鼓眼睛的男孩突然站在面前，覺得很好笑。

“你以為它是玩具？這是爵士鼓。”

“老師，我想敲爵士鼓?！?/p>

“不是敲，是演奏?！毙”辈恍嫉卣f。

歐陽老師說：“你是哪個班的調(diào)皮鬼，再不走，我告訴你們老師了?！币宦犨@話，小眉扯扯太陽的袖子，想跑?？墒翘柌豢献撸f：“老師，我是一（3）班的太陽，我想敲它。”

“太陽？名字倒是很有趣。你學(xué)過嗎？”

“沒有?！?/p>

“你想學(xué)？”

“我想學(xué)。”

“你為什么想學(xué)？”

“老師，我是蛤蟆的時候……”

“什么？蛤??？”

“對，老師，我是蛤蟆?！?/p>

一聽這話，小北笑得把鼓槌扔到了地上，歐陽老師則立即斷定，這孩子腦袋有點不正常，心里只想快些把他打發(fā)走才好。

“我給你敲一下，你就走？”

“嗯！”

小北把鼓槌遞到太陽手里。

太陽站在鼓前，深吸一口氣。

好奇妙啊，他的眼前居然出現(xiàn)了高高低低的草葉兒，碧綠的，柔軟的，一顆顆亮晶晶的露珠兒，一閃一閃的。

他“乒乒乓乓”“咚咚鏘鏘”敲了下去，就像從前用腳掌拍打草葉那樣，一路敲到盡興為止。

歐陽老師和小北驚得跳了起來。

哇！小北想，真看不出呢。

“天哪?！睔W陽老師嘆道。眼前這男孩，拿鼓槌的手法完全是錯的，好像是在胡敲亂打，可這沒有章法的聲音里，卻似乎有股喚醒靈魂的力量。每一記都敲在人的心尖，帶著遙遠(yuǎn)的記憶，還帶著說不出的快樂或憂傷。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哦，你叫太陽。”

“老師，我是不是敲得太久了？”

“不，你接著敲。”

太奇特了！

用語言無法說出的奇特！

歐陽老師閉上眼睛，他差點以為正在聆聽的，是一場世界爵士鼓大師的演奏。他的指尖因為激動而顫抖。

而太陽呢，完全沉浸在屬于自己的無拘無束的游戲里。他仿佛變回了一只小蛤蟆，仿佛回到了泥潭中，他的面前是碧綠柔軟的草葉，清晨的露珠被他拍得跳來跳去。他甚至聞到了泥潭和青草的芳香。

“太……太奇妙了！”閉著眼睛聽的歐陽老師禁不住淚流滿面。

他確信自己遇到了一個天才。

“你是誰？哪個班的？”因為激動，他再一次忘了男孩的名字。

一旁的小眉以為他要向梅老師告狀去，連連搖頭示意太陽不要說。但太陽是不會撒謊的：“我是太陽，一（3）班的?！?/p>

“你以前學(xué)過爵士鼓？”

“沒有，老師?！?/p>

歐陽老師指著低音大鼓、軍鼓、嗵嗵鼓、吊镲、踩镲一一問太陽，沒有一個是太陽說得出的。

歐陽老師大惑不解：“哦，真是太奇怪了！”

“老師，奇怪什么？”

“太陽，你愿意跟我學(xué)爵士鼓嗎？”

“可以經(jīng)常來敲？”

“是啊?！?/p>

“好，我愿意，我很喜歡！”

旁邊的小北把忌妒的目光投射到太陽身上。他是四年級的孩子，從五歲開始學(xué)爵士鼓，從小到大受了無數(shù)表揚(yáng)，也常有人說他是天才的?？墒乾F(xiàn)在，他卻清楚地聽到歐陽老師夸一個連鼓槌都拿錯的孩子是天才，他特別受不了。

“太陽是天才！”小眉好開心哦。

接下來的每天中午，太陽都?xì)g天喜地去音樂教室。

歐陽老師先教他認(rèn)識爵士鼓，可是那些拗口的名字，太陽是沒有辦法記住的。歐陽老師教了幾次，也就不勉強(qiáng)他了。他又教太陽正確的拿鼓槌的方法，他也學(xué)不會，只會用兩手胡亂抓著。他倒是很快學(xué)會了用右腳踩低音大鼓，用左腳踩踩镲。因為當(dāng)他是一只蛤蟆的時候，就是四只腳一起用的嘛。到最后，歐陽老師完全放棄要教他什么正確演奏方法的愿望，只由他盡興發(fā)揮。

太陽隨心所欲，歐陽老師問他演奏的是什么，他一會兒說是草的歌，一會兒說是露水的歌，一會兒說是泥潭的歌，一會兒又說是蛤蟆的歌……反正每次都不一樣。

只要雙手拿上鼓槌，太陽的心就回到了泥潭里。

太陽并不知道自己敲出來的聲音已經(jīng)把歐陽老師征服了。

太陽不僅征服了歐陽老師，還征服了更多的人。歐陽老師把一些人請來聽太陽演奏，只要聽過的人都驚訝萬分。

而太陽呢，只管敲自己的，對于他來說，這僅僅是好玩的游戲，屬于他一個人的游戲，如同在泥潭里一模一樣。

他當(dāng)然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成了天才。

這一天，歐陽老師告訴他：“你要和小北一起去參加省少兒爵士鼓比賽?！?/p>

“比賽？”

“是啊?！?/p>

“我不要去比賽?！碧柫⒖叹芙^了。他懂得比賽的，在他還是蛤蟆的時候，他就最害怕比賽了，什么唱歌比賽，什么吃蟲子比賽，什么挖洞穴比賽……所有的比賽，他都不愛參加。因為無論是什么比賽，他都好緊張。唉，他討厭緊張的滋味。

“為什么？”歐陽老師很驚詫。

“因為我不喜歡?！?/p>

“可是你極有可能拿第一名。”

“我不要第一名。”

“你的演奏會讓所有人震驚，你會出名的。”

“我不要出名。我只要在這里敲就好了?！?/p>

唉，這孩子，歐陽老師沒有辦法，就找到了柳笛和夏樹。

歐陽老師說：“你們的孩子絕對是爵士鼓天才，我想讓他去省里參加比賽。”

“天才？”柳笛的眼睛瞬間變得又大又亮的，這兩個字讓她熄滅了的幻想又復(fù)活了。

夏樹搓著手說：“謝謝老師培養(yǎng)，太好了，老師，您讓他去，讓他去吧?！?/p>

柳笛有些興奮地問：“老師，您是說他能拿第一名？”

“他能，他會帶來轟動的?！?/p>

“太好了，我真想看到太陽在舞臺上演出的樣子。”柳笛又陷入了幸福的憧憬之中。

“我也是?！毕臉湔f，“我會很驕傲的?！?/p>

此時太陽就在隔壁房間，他們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他想，原來我去參加比賽，柳笛和夏樹會很高興呢。

那我應(yīng)該去才對！

他們對我這么好，我喜歡他們高興。

“問題是，你們的太陽不愿意參加比賽?！睔W陽老師無奈的聲音跟著傳過來。

“他不愿意？”

“如果他不愿意，我們不能強(qiáng)迫他?！?/p>

“他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

歐陽老師一聽，可泄氣了?？雌饋?，這事要泡湯了。教書這么多年，他還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孩子和家長。他遇到的都是千方百計要參加比賽要上臺演出要得獎的呀。

“我愿意?！碧栕哌^來了。

“你愿意？”歐陽老師生怕耳朵出了錯，“你真的愿意？”

夏樹笑著說：“太陽，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柳笛說：“對，一切由你自己決定?！?/p>

“我要去比賽?！碧柨隙ǖ攸c點頭，他看到柳笛和夏樹的眼睛里，好多好多快樂的光芒哦。

歐陽老師驚喜萬分，抱起太陽如獲至寶。

“太陽，二十天后，參加比賽！”

……

柳笛親自給太陽做演出服：黑色的小燕尾服，白緞子襯衫，黑領(lǐng)結(jié)，黑禮帽，黑褲子，太陽穿上它們，活像只小企鵝。其實這套行頭和爵士鼓并不那么搭調(diào)。但是，太陽可喜歡了。柳笛和夏樹也覺得太陽好帥呢。

比賽的日子一天一天臨近了。

太陽的心，也一天一天地緊張了。緊張像一個大大的輪子，“咕嚕咕嚕”從他心頭滾過去，歇一陣，又“咕嚕咕?！睗L回來。滾來滾去的，反反復(fù)復(fù)的，有的時候，他連覺都睡不著了。但是，只要雙手一拿起鼓槌，他的緊張就逃走了。他的心里，立刻只剩下一個游戲，單屬于一只小蛤蟆的游戲，一個泥潭，一叢青草，一顆顆歡跳的露珠……

離爵士鼓比賽剩下十二天時，太陽突然變回蛤蟆了。

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

那天晚上，太陽怎么也睡不著。柳笛和夏樹的屋子早黑了，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他覺得好熱，便起來洗澡。他站在院子里，用木勺從大缸里舀出水來，“嘩嘩”地潑在身上，一不小心把水灌進(jìn)了耳朵里。

用手指掏，掏不出，歪著脖子單腳跳，也跳不出。

水在耳朵里“咕嚕咕?！表?。

“咕嚕咕嚕，咕嚕咕?！睗u漸地，太陽什么聲音也聽不見了，只有“咕嚕咕?！绷?。

“咕嚕咕嚕，咕嚕咕?！?/p>

天哪，太陽居然變回了一只蛤蟆，一只小小的，黑黑的，全身疙疙瘩瘩的蛤??！

太陽多高興啊，他試著叫了兩聲：“呱呱——”這是很地道的蛤蟆的聲音。

太陽蹦啊，跳啊，做回一只蛤蟆的感覺，真好哇！

既然變回了蛤蟆，那就趕快回泥潭去吧。

他迫不及待跳出了院子，往泥潭的方向“通通”跳去。他太激動了，太想念爸爸媽媽了，所以把和夏樹、柳笛告別的事情忘記了。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哥哥姐姐，我回來了！

弟弟妹妹，我回來了！

親愛的泥潭，青草，水洼，我回來了！

一路上，太陽歡快地叫著，他跳啊，跳啊，跳得那么快。路上那么安靜，沒有誰阻攔他。即便這樣，他還是跳了大半個夜晚。當(dāng)他趴在泥潭邊喘息的時候，一輪橘紅的太陽恰巧從地平線探出腦袋來。

“哦，太陽，多好看的太陽??！”他對著天上的太陽由衷地贊嘆。

“呱呱——”

然后他縱身一躍，跳進(jìn)了泥潭里。

泥潭里靜悄悄的，清晨，通常是蛤蟆們最安靜的時候。太陽往自家的洞穴跳去，因為激動，他跳錯了許多次，栽了好幾個跟頭，啃了一臉一嘴的泥。

“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

他一邊跳一邊叫，恨不得立即撲進(jìn)他們的懷里去。

他在洞口遇見了爸爸媽媽。他們看起來多瘦，多么憔悴啊。看著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孩子，他們竟把眼睛閉上了，還使勁搖晃腦袋。

“看錯了，一定是看錯了?！?/p>

“是幻覺吧?！?/p>

“是我啊，爸爸媽媽，快把眼睛睜開看看我！”

他們再睜開眼時，四只眼睛里都充滿了淚水。

“太陽，是你嗎？”爸爸揉揉眼睛問。

“太陽，真的是你嗎？”媽媽摸了摸他的腦門。

這是爸爸媽媽第一次叫他太陽呢。

“是我，爸爸，真的是我，媽媽，我是你們的兒子?！?/p>

爸爸媽媽這才把他摟進(jìn)懷里，媽媽顫抖得那么厲害。

“兒子啊，你可回來了。”

“我們以為你，以為你……”

“我們天天等你，等啊，等啊。”

“我們以為你永遠(yuǎn)不回來了，我們以為失去你了。”

……

媽媽哭了，爸爸也哭了。這段日子，他們的心經(jīng)受了太大的痛苦。太陽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全撲上來了，他們也很想哭，不過忍住了。聞聲而來的蛤蟆越來越多，他們奔走相告——那只有點傻的叫太陽的小蛤蟆，突然回家了。泥潭里熱鬧得仿佛過節(jié)一般，大家都真心實意地為這一家子的團(tuán)聚快樂地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