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珂
對本刊關于《道士下山》的每個問題,徐皓峰幾乎都能先從知識的層面去解答,真正是旁征博引,記者做一次采訪就像是聽徐皓峰老師講了一堂精彩的江湖武俠課。從武術(shù)到道家,從江湖到傳統(tǒng)歷史,從小說創(chuàng)作、劇本編劇到電影導演,徐皓峰多重身份的背后是扎實的知識功底。雖然拍著寫著江湖的事兒,徐皓峰本人卻是實實在在的學院派,從價值觀到行為方式,都虔誠地信奉著知識與藝術(shù)。他曾辭職3年專程去學習武術(shù)、道家與小說創(chuàng)作,也甘于寂寞多年潛心學習研究,他厚積薄發(fā),他勢不可擋。
傳承,言傳身教大于文字
在徐皓峰的武俠世界里,人與人之間的傳授尤為值得探究,他在寫作《道士下山》之前采訪了武術(shù)界與道家界人士,發(fā)現(xiàn)了師傅收徒弟的各種現(xiàn)象,而將其流露于筆端并非他強烈的主觀意識。創(chuàng)作《道士下山》時,徐皓峰正在杭州生活,他想寫一個發(fā)生在杭州都市里的傳奇故事,希望在平凡當中寫出神秘來,越像是平常的街道,平常的山山水水,其中卻隱藏著完全背離于常識的神秘的東西。
他寫作出版的《逝去的武林》,通過采訪寫出了大量武林人士口述的歷史,當這些歷史在他腦海里融合連接時,他便醞釀出自己想象中的武俠世界。他接觸那些大多90歲以上的武界與道界人士,耳濡目染他們的事跡,見識他們所具備的獨特知識,他在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傳承上的危機感,他在不知不覺中將這種焦慮感寫到了文字當中。
徐皓峰說:“其實在東西方早期的文化傳統(tǒng)里面,從來就是口傳大于書面。羅馬帝國時代,人們會背誦大量經(jīng)文,這些經(jīng)文絕對不能寫出來;孔子的很多言論都是儒生背誦下來,用背誦傳播知識。無論是古羅馬帝國還是漢代儒家,這么做的理由都是一樣,就是不能讓所有人知道這個知識,為了特定知識的壟斷權(quán)?!?/p>
喜歡徐皓峰作品的人,有的熱衷于閱讀其中的知識點。而這些知識往往都有所來源。他將武術(shù)知識融入作品中,以知識的傳承、武術(shù)的切磋為線索,設置了對知識的懸念。用知識去串接情節(jié),徐皓峰說,自己是用一種古老的方法在寫小說。
江湖,本身就夾雜著魔法
在接受道家文化訓練時,徐皓峰的老師讓他學道之前先去學魔術(shù),還給他設了一道考題。古書《神仙傳》里有各種有名的神仙的事跡,老師想考他的眼力,讓他看看一本《神仙傳》里有多少人在玩兒陰謀手段。他采訪和翻閱了一些魔術(shù)書,去評定《神仙傳》,最后的定論是,《神仙傳》里大部分是在玩兒魔術(shù)。后來,徐皓峰發(fā)現(xiàn),中國的魔術(shù)界很多人崇拜的祖師是呂洞賓,呂洞賓同時也是中國道家的祖師之一。徐皓峰說:“作為年輕人,學學魔術(shù)蠻有好處,它會把你的思路給打開,當你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一件過去以為很神氣的事情時,你會發(fā)現(xiàn)竟然是如此簡單得不可置信?!?/p>
徐皓峰說,在武術(shù)界,很多武術(shù)的技法其實也類同于魔術(shù)。比如,在比武的時候要誤導對手的反應,對手的判斷失誤,就正好可以攻擊對方。這跟魔術(shù)的原理一樣。魔術(shù)是誤導觀眾的注意力,用障眼法把觀眾的注意力吸引到別的地方,而看不到那些小動作。他還舉例說:“當你碰上20個人要打你一個人時,你怎么辦,你靠著真本事去打,可能打不倒幾個人時自己就累得沒勁兒了,其他人一擁而上,所以這個時候需要懂心理學,你可以用某種技巧只打倒1,2個人,把其他的人給嚇跑。行走江湖必須得懂心理學,否則自己會時刻處在危機之中?!?/p>
他說:“以前在拳術(shù)界有一句話,寧教10套拳,不傳一口春,這一口春指的是行走江湖的技巧。你練了一身本事,但是沒有走江湖的技巧,你還是在江湖上行不通。清朝的時候考武狀元需要真本事,民國時武館之間的比武需要真本事,但江湖中不能只有真本事,這個是廟堂與江湖,武林與江湖的區(qū)別?!?/p>
悟性,用跨界去激發(fā)
據(jù)記載,孔子在學古琴時,不學古琴的技法,反而關在家里做夢、靜坐,或者出去閑逛,結(jié)果心里領悟到一種東西,再去談古琴,竟然超過了他的老師。徐皓峰以這個例子說明,儒家文化在技藝上總是希望外來文化能帶來新鮮感,琴、棋、書、畫以及武術(shù),彼此總是能夠相互映襯。他說:“中國人講究悟性,就是一下子找到一個提綱攜領的東西,一個異質(zhì)的文化能夠?qū)Ρ驹吹奈幕兴ぐl(fā)?!闭驗檫@樣的認識,他在作品當中將形意拳與古琴、昆曲的技法相對比,將太極拳的練習與書法的練習相融合,精彩紛呈的同時開闊了思路。
徐皓峰本人也用跨界的方法實現(xiàn)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他是導演,導演系老師,也是小說家,還是武林專家,這些不同身份之間彼此影響。
幽默,來自尷尬的表演情景
他有著徐皓峰式的幽默。他的幽默不會直白地告訴你這里很有趣,而是設置了一些情景讓你去體會。他說:“這個跟我在電影學院受到的舞臺訓練有很大關系。我們學導演專業(yè)的一開始也學表演,當時有一個訓練是要做出一個有趣的局面來,可能故事情節(jié)不完整都沒關系,但是通過人物的行為、交流方式以及人物的處境,能夠表現(xiàn)出一個尷尬的局面。幽默感其實來源于兩個人交流不上,很尷尬?!?/p>
《師父》,依然會講述師徒關系
電影《師父》改編自徐皓峰同名短篇小說,也是徐皓峰繼《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后第三部自編自導的電影。徐皓峰說,《師父》講述了1912年建立中華民國后,各地軍政府林立,歷史上社會地位較低的軍人階層崛起,逐漸吞并了經(jīng)濟、商業(yè),形成軍閥時代。《師父》的歷史背景,是軍隊勢力收編武館業(yè),以這一角度展示武術(shù)行業(yè)喪失獨立性、被吞并的大時代悲劇。在這個大悲劇中,人是選擇同流合污還是抽身遠離?北方的刀象征著一種歷史意志,而南方的刀象征個人意志,最終個人意志在歷史意志中將如何突圍而出?
獨特的是,電影《師父》展示了中國習武人特殊的師徒關系,以及在開辦一所武館的過程中,為了名譽和利益,師徒關系如何異化成主公和死士的關系。
徐皓峰作品里的人為自己的功夫手藝而驕傲,這大概也是他個人與其創(chuàng)作的角色最大的相通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