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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蓮

2015-07-30 19:34劉梅花
飛天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阿蓮拐棍牛皮

劉梅花

豁 爺

黃牛健壯肥碩,像一截子土墻,堵在豁爺眼前?;頎敼粗^狠了勁兒,嗓子里含糊地吼了一聲,才把兩捆子青草撂在牛背上。牛穩(wěn)穩(wěn)的,蹄子動都不動,他自己倒是一個趔趄。

棗紅走馬也蹄音清亮地跑過來了。馬通人性,它知道青草馱好就該回家了。趟過小河的時候飽飽飲了水,站在水里看一會兒自己俊美的影子。那些笨牛笨馬們只在河邊飲水。棗紅走馬偏不,它就喜歡跑到河水最深的地方去飲水,飲飽了還要回頭看,看黃牛呼嚕呼嚕吸水,肚子很快變成碩大的圓桶。圓桶上聳立的青草垛子像兩朵大蘑菇一樣顫顫地盛開。黃牛一走,青草垛子就起伏一下,它肚子里的清水咣啷響一聲。

伙計,我到底是老了,你看連個青草捆子都背不起來?;頎斪诘厣虾菄D呵嘍喘息,摸著走馬的下巴,走風(fēng)漏氣地說。走馬的大眼睛抬頭看了一眼遠處,嘴唇抖動著,咴咴地叫了一聲。它的聲音低低的,壓抑、憤怒?;頎斝睦镆惑@,支起腦袋朝著大路上張望,黃牛和草垛嚴嚴實實擋住了視線,啥也看不見。又勾下腦袋從黃牛肚子底下看去,果然就看見一個邋遢的男人撲通撲通趿拉著破鞋子朝他走來了?;頎?shù)难X門上一涌,一陣眩暈襲來,眼前一黑,癱在地上。他的脊梁骨瞬間被人抽走了。棗紅走馬俯下臉,把自己的臉貼在豁爺溝壑縱橫的臉上,咴咴地又叫了一聲。聲音悲哀凄涼。往日里,它引頸一聲長嘶,聲音都傳到兔兒嶺上去了,那么響亮烈性,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

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很遙遠,但就在耳邊,甚至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都在他的耳根子底下。三拐棍摸了一下青草垛子,齜牙笑了,說,豁子,狠得下力氣啊!黃牛一甩尾巴,啪一聲打在他臟兮兮的破衣襟上。三拐棍踢了黃牛一腳,黃牛紋絲不動,回頭瞪了他一眼,很不屑。

豁爺一動不動,木呆呆看著黃牛。傍晚的陽光落在青草垛子上,那么柔和美麗。黃牛身上落滿一層橘黃的光芒,干凈圣潔。他嘆了口氣,如果不是這個惡棍,眼前這一切該是何等的美好??!

三拐棍撲通一下,也坐在他身邊。怎么樣,豁子,想明白了嗎?他大咧咧地問。一股酸腐的味道就彌漫過來,棗紅走馬眨眨睫毛,厭惡地偏過腦袋。走馬是非常愛干凈的,對任何污濁的氣味它都敏感之極。

豁爺?shù)难蹨I就下來了,鼻涕也下來了。他的嘴唇本來就豁開了一道口,牙齒也露出來。這么眼淚鼻涕一噴涌,一張臉就糟糕得一塌糊涂。他知道,若是拿不出錢來,他給三拐棍磕頭也沒有用。早些時候,老兩口給三拐棍跪了一天,求他高抬貴手放過他們一家。但結(jié)果怎么樣呢?三拐棍用芨芨草剔牙,喝牛血糊糊一樣的濃茶,末了說一句,我這人一輩子心軟,見不得哭眼掉淚的。好了,你倆也一大把年紀啦,一個豁一個瘸,都是廢人,我退一步哈。那個棗紅走馬不要啦,拿個三千五千的來,這事兒就算了,算我行善積德哈!

三千五千也沒有啊,老兩口哭得一塌糊涂。

三拐棍卻說,行啦行啦,別給我哭窮好不好?給阿蓮打個電話,不就解決啦?

豁爺從不向女兒伸手要錢,盡管女兒嫁得好。這么多年了,老兩口種地、喂豬,足夠自己吃用。年年的賽馬會,棗紅走馬出盡風(fēng)頭,不是頭名就是二名,幾百匹馬都走不過棗紅馬。獎金有時候三千,有時候五千。但他真的不是為錢,一匹走馬,馱著他一輩子的夢想。曾給阿蓮念叨過,說,人活一輩子,沒有一匹好走馬,總覺得白活了。

年輕的時候討飯過來的,不要說養(yǎng)馬,就是看一眼也覺得奢侈。年年賽馬會,和老婆子拎著布帶和棍子,一路討飯,走兩三天路,才趕到賽馬場看一場賽馬。直到阿蓮嫁人后,女婿花大價錢買來這匹馬送給他。他對黃牛和走馬簡直算得上掏心掏肝。老婆子也是,瘸著一條腿,跪在地里拔草,背回家鍘碎了喂它們。

一想起阿蓮,豁爺心里的血就往外淌,疼得直吸氣。這個丫頭是心肝寶貝。阿蓮小的時候,睡覺總是蹬掉被子,小腳丫兒露出來,白嫩嫩的,他和老婆子抱著小腳丫子就親,口水弄了一腳。阿蓮一覺睡醒來,蹬著小腳丫直哭,不依不饒,兩人就慌作一團喂羊奶子。阿蓮從小就吃得胖墩墩兒的,那么心疼可人??墒?,誰知道后來,這個惡人出現(xiàn)……

豁爺一想到這事,心里的血就潺潺地往草地上淌。

可是,三拐棍居然四肢舒暢地躺在草地上了,翹著腿。他悠閑地嚼著一根白茅草,稀零耷拉的幾顆黃板牙一躲一閃。他的頭發(fā)幾乎不剩幾根了,頭皮子紅赤赤的裸露著,被太陽曬得油光發(fā)亮。一個黑蟲子抱著一根頭發(fā)晃蕩著,下巴上還有一粒螞蟻行走江湖?;頎斝睦锿蝗挥袀€念頭,想抄起手邊的鐮刀,一刀了斷了這個惡魔。但是,他實在是個懦弱而膽小的人,只是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豁子,他說,有一座金山你不用,傻呀你?不就三五千哈,值得這么為難嗎?你的女婿是包工頭子,打個電話就這么難嗎?

豁爺?shù)难蹨I又淌下來了。他的手沒有去拿鐮刀,卻撩開衣襟,翻天找地,連毛票也湊起來,總算湊出三百來塊錢,哽咽著遞給三拐棍。

三拐棍一骨碌從草上爬起來,看也不看,塞進油剌剌的破衣兜里走了。順帶又踢了黃牛一腳。一邊走,一邊嘀咕說,剩下的過些天湊齊,聽見沒?看在你一張老臉豁嘴的份兒上寬限幾日……

豁爺蔫呆呆地坐著,夕陽把三拐棍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那影子雖扭曲丑陋,卻牢牢貼在路上移動,斬不斷,鏟不掉。

棗紅馬長長呼了一口氣,低低叫了一聲,又把臉貼在豁爺?shù)哪樕?,替他蹭去一臉的渾濁的淚?;頎斶€癱在草地上,黃牛卻獨自慢慢朝大路上走去,那兩個草垛子一顛一顛。大路很寬很長,延伸到遠處的村莊里去了。村莊里的炊煙飄浮起來,該吃晚飯了。

豁爺從地上爬起來,抱著走馬的脖子含糊地說,我腿上沒勁兒,走不回去了,你馱我吧。走馬親切地蹭他,同情地看著一臉悲戚的豁爺。路邊的打碗碗花開得漫天漫地,粉紅的、水嫩的,像外孫女嬌嬌的臉蛋兒。

他嘆了口氣獨自說,活著吧,只要活著,家是囫圇的,阿蓮還有個爹,嬌嬌還有個外爺哩!斗大的糧食也得石磨眼里下,再大的禍?zhǔn)乱驳醚氏隆?

瘸奶奶

鎮(zhèn)子上的人都叫她瘸奶奶。

她不是本地人。她記得自己的家在一個深山溝溝里,地里長滿了玉米。出門便是山,云在半山腰里走,莊稼地像煎餅一樣貼在山坡上。她家的門是木頭門,又厚又笨,門后立著頂門的杠子。每到天黑,她便搶著和姐姐去閂門。姐姐還比她矮一點兒,也跑不過她。那時候,腿子還好好的,有勁兒得很。母親站在屋檐下,拉長聲音說,門收拾緊,不要叫狐貍野豬頂開。夜里,她常常聽見狐貍在山坡上跑過去的颯颯聲,它的尾巴碰撞在樹葉上,擦著樹枝,貼著地面奔跑。她問母親,狐貍會成精嗎?姐姐卻搶著說,老狐貍才成精,尕狐貍成不了精。她不甘心,又說,你怎么知道是尕狐貍?姐姐說,成精的老狐貍,夜晚坐在山頂?shù)氖^上修煉,盜取月光,根本沒時間下山來溜達。母親不說話,看著她們笑,嗤啦嗤啦在油燈下納鞋底。

有時候,陽光非常好,她們就上山挖野菜,順便也采些艾回來。母親把艾曬成半干,擰成艾條,晾曬在屋檐下。姐姐說,這些艾條要在冬天捎給父親的。父親在遙遠的地方挖煤,煤窯很潮濕,他總是腿子疼、腰疼。艾條捎過去,父親就用它來灸風(fēng)濕病。

村子很小,偶然也有親戚來。母親宰雞,大鐵鍋里燒了水,熱氣騰騰地煮著一鍋雞肉。小孩們雖然饞,但從不去桌子邊晃蕩。雞肉端上桌子,兩個女孩就默默躲到莊門外的山坡上去了。直到母親立在屋檐下呼喊,她們就知道客人吃飽了,剩下的飯菜可以吃了。

姐姐有些羅圈腿,走路總是絆腳。她的臉胖胖的,眼睛小得幾乎找不見。她揚起臉瞇著眼睛看太陽,看一山的樹木在白花花的陽光下肅立。偶爾,也有進山討飯的人,拎著棍子,拎著布口袋。山村里的狗就發(fā)瘋似地狂叫,追著他們狂奔。母親聽見狗叫,就喝令她們?nèi)豕?。討飯的人立在莊門邊,不敢進門。母親端著一缽黃燦燦的玉米粒出來,很歉意地分給幾個人。撐開口袋的,有時候是兩個人,有時候是三個人。無論幾個人,都是分開那一缽玉米,然后,母親很為難地說,家里也是不富裕,只有這點兒。討飯的人話不多,衣衫襤褸,神色灰楚楚的,默默走了。姐姐也覺得玉米粒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她倆都知道,家里的大倉子里囤了很多玉米,都冒尖了,母親多么小氣。

那一年,她也許十歲,也許十一歲。母親整整準(zhǔn)備了一個月,要去遙遠的地方看父親。她在臘月初收到了父親的信,說不回來過年了,煤窯不放假??墒牵^年是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回來呢?母親央求人寫了信,說自己帶孩子們到煤礦過年。母親的態(tài)度很堅決,仿佛一家人不團聚就是罪過。

她記得很清楚,那是臘月二十三,別人家都在放鞭炮過小年。她睡得迷迷瞪瞪就被母親抱起來,穿了花格子的小棉襖,套了羊皮坎肩。姐姐也是,還戴著碎布縫的帽子。山上的霧氣大極了,母親背著很多的東西,豬肉、饅頭、曬干的野菜……她像馱著一個垛子,慢慢在山路上走。

家里的大黃狗跟著她們走啊走啊,無論母親怎么喝斥,都不回去。樹枝上掛著冰花,在霧氣里那么好看。天剛剛亮透,太陽還沒有出來,呼出來的白氣結(jié)成冰,掛在眼睫毛上。她說,姐姐,我們啥時候見到爹???姐姐扭著脖子,嘴里嗯嗯了半天,說太陽落山的時候吧。姐姐瞇著眼睛的時候,臉就像個包子,純粹看不見眼睛。她心里偷偷樂,不敢說。

很多年后,她一遍一遍地想著那天的情景,是的,連一個細節(jié)也不放過。一切都那么美好,一點離散的征兆也沒有。母女三人是多么高興啊,去看遠方的親人,激動、期待。

她們走到大概是中午了,三人肚子都餓得叫喚。母親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從包里掏出來一些油炸的丸子當(dāng)飯。她長長出了口氣說,丫頭們,看,公路!我們出山了!

那是一輛破舊的卡車,車上擠滿了進城的人。路上一個一個的大坑,卡車一跳一跳,她們在車廂里緊緊抱在一起,還是被顛簸得心肺都要從嗓子里跳出來。母親慘淡地笑笑,一手摟著她們,一手摟著大小的包裹。一開始,是姐姐開始暈車嘔吐,趴在車欄上,沒命地吐。接著,她也開始吐,吐得昏天黑地。母親也吐,兩只手卻牢牢抓住她們。

應(yīng)該還有別人也在暈車吧,總之,她聽見有人喊停車,卡車咚咚跳著,停在了路邊。等她們吐夠了,嘴里都是苦澀的膽汁了,車又開始跳躍著跌跌撞撞狂跑。她迷糊地看見母親躺在車廂里喘息,姐姐靠著母親半躺著,包裹滿車廂亂扔著。風(fēng)極大,刮在臉上刀子割一樣疼。她們凍得瑟瑟發(fā)抖,牙齒咯叭咯叭直磕。

娘仨一下卡車就傻眼了。母親從來沒有出過門,她臉色蒼白,恐慌地說,天啊,這是省城!天啊,人這么多!有人指給她們,說,呶,那個人最多的地方是火車站,去買票,到礦山還得坐一天的火車。

母親坐在地上,解開衣襟上的扣子,一層一層,手凍得直顫抖,終于從襯衣兜里掏出錢,一張一張點著,大概算計買票的錢。問題是,她也不知道買票要多少錢,就索性把錢卷成一卷,都攥在手心里。手凍麻木了,她一遍遍呵氣,又噠噠地跺腳。

買票的地方人擠成一堆。母親說,牢牢抓著我,不許丟開。母親背著大大小小的包裹,姐姐緊緊牽著一個藍布包袱,包袱里是曬干的艾條。她牽著姐姐的衣襟。娘仨剛擠到人群邊,就被人夯出來。剛擠進去,又夯出來。最后,母親拼了全身的力氣擠進去。是的,母親擠進去了,姐姐也擠進去了,只有她沒進去,她的小手稍微一松,就看不見姐姐了。洶涌而來的人一下子把她夯出人群外。她太害怕了,不敢喊叫,不敢哭,幾下子就被人擠到一個角落里。

她恐慌地看見人頭黑壓壓的,那么可怕,到處都是人。她慢慢退縮著,四下里看,想找到那個進來的門。她覺得找到門很重要,既然進來通過門,媽媽和姐姐買到票就還是要從門里出來的。果然,她看見了門,就跑過去,守到門邊。她永遠都不知道,那個地方有很多的門。

從她松開手的那一刻,她就松開了親人,一輩子再也沒有見到。離散,是何等的酸楚,滲透在骨頭里?,F(xiàn)在,她五十多歲了,回憶起來,心里還是酸成個疙瘩。她努力了一輩子,就是想找到親人??墒?,再也找不到了。找不到,就想辦法忘卻那段流落離散的日子。那么小的女孩兒,絕望的哭泣。她常常在夢里哭醒,捶著殘了的腿,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她從來不說尋親那些年的苦日子,阿蓮也不知道,老頭子也不知道。村里人只知道她是從拉煤的火車上跳下來的,摔斷了腿,躺在路邊一臉的血。是豁爺把她背回來,請來韓大夫救了她的命。命留下了,腿卻殘了。

豁爺只有一間破屋子,但總算有個家。糧食不夠吃,她跟著豁爺去要飯,跟著他住在野地里,拾了柴禾燒水。嘴里常常咕叨著,別人也不知道她說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直在說,活著,活著找我的媽媽,找我的姐姐??墒且粋€要飯的,能找到哪里去呢?

貧苦的日子里,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幾乎不想活的時候,老天卻送給她一個驚喜。當(dāng)老頭子從曠野里撿到阿蓮的時候,她跪在地上,驚心動魄地哭起來。天啊,這個寶貝兒娃娃。活著吧,失去的親人找不到,會有一個新的親人慢慢長大。沒有一個親人在心里呼應(yīng),日子這么寒涼,怎么能活下去呢!

三拐棍

一陣大雨砸下來,噼里啪啦,好像跟誰有仇似的,拼命砸。天空黑沉沉的,午夜一樣。不一會兒,鎮(zhèn)子就泡在水里,公路上的水足有一尺厚,嘩啦啦往下淌。街道兩邊的商戶們紛紛把積攢的垃圾往水里倒,浩浩蕩蕩的垃圾騎在水面上奔涌而來。

上游的垃圾橫掃下來的時候,大雨倏然收住,一滴也不落了,天氣晴晴兒的,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三拐棍開始日娘操老子地破口大罵。整個鎮(zhèn)子建在一個山坡上,偏偏到他這里,就到了坡底,路面一下子平緩了。他這間破店在鎮(zhèn)子最下端。沒有雨水拖走,一個鎮(zhèn)子的垃圾就停泊在他門前。垃圾說是三尺厚也玄乎了,但二尺厚是怎么都有的。破襪子、塑料袋、煤灰……臟東西很齊全,一樣不落地曬給他看。

太陽一照,臟東西們就散發(fā)出濃烈的氣味來,一浪一浪撲進他的屋子里。盡管他的屋子里也不怎么好聞。

三拐棍的屋子里四處漏雨,盆盆罐罐都擺在地下接雨水。剛一走,臉盆踢翻了,再一走,鍋踢翻了。再走,又被他賣的鐵鏈子絆倒了。三拐棍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摸索著找到鐵锨,披著破索索的棉衣,站在店門口破口大罵,罵上游的畜生們往水里倒垃圾。

罵了半天,無人理睬。但是,天空又暗下來,云層翻滾,恐怕又一場大雨要來了。三拐棍慌忙擦去嘴角的唾沫,揮舞著鐵锨拼了老命去鏟垃圾。趕在另一場暴雨到來之前,他趕緊要把垃圾們都鏟到路邊。否則,大雨一來,上游又要拋垃圾。他們的垃圾多的是,他親眼見過暴雨下了三天,他們就倒了三天的垃圾。若是現(xiàn)在不清理掉,那么,后果可想而知,路上的垃圾堵住水道,一堵矮墻一樣,他的破店就會被垃圾攻陷,被水泡塌。

巴掌大的鎮(zhèn)子,石頭路,擠擠巴巴絆絆磕磕,人走路都會相撞。不要說倒垃圾,連個放柴禾的空地兒都沒有。山野那么大,偏沒有人去,偏偏要擠在這么一坨坨地方,往死里擠。

三拐棍一邊大罵,一邊鏟垃圾。

好不容易看見徐老二過來,他立刻訴苦,老二,你看畜生們干的好事哈。我三拐棍土生土長的鎮(zhèn)子上人,我蓋這間店面的時候,他們還穿開襠褲哩??纯窗?,現(xiàn)在這些外地人來霸占了鎮(zhèn)子上的鋪面也就罷了,還要欺負我這個老頭子,死命倒垃圾。我看,是時候了,我們得聯(lián)絡(luò)一下攆走他們哈……

徐老二正趕著黑牛去獸醫(yī)站看病,牛不吃草幾天了。他用袖頭擦去噴濺過來的唾沫,神情冷漠地說,咋好了唦,鎮(zhèn)子上哪個是外地人?批發(fā)部陳老板是極樂寺村的,距離我們不過五里路。大一鉆包子館算是外縣的,他老丈人可是天堂寺村的。新樂飯館的李老板是野狐貍灣的,站在鎮(zhèn)子上就看得見他們村……嗯,你說,哪個是外地人?

三拐棍噎住了,木訥的腦袋搜索了半天,實在找不到一個距離遠的。他說,反正,不是我們村的就算外地人。

徐老二嘿嘿笑了一聲,說,狹隘,小肚雞腸。然后踢了牛一腳,走了。黑牛走的時候,又給三拐棍留下一堆新鮮的牛糞,冒著騰騰熱氣。

三拐棍愣了一下,跺著腳罵徐老二,說,你不狹隘,去當(dāng)太陽的陽長哈,去當(dāng)?shù)厍虻那蜷L哈,去當(dāng)宇宙的宙長哈。

黑牛哞哞叫了一聲,算是替主人回復(fù)。它踢踏踢踏走在沙石路上,甚至回頭看了三拐棍一眼,齜牙偷偷笑。

討了沒趣,三拐棍對著牛啐了一口唾沫。

大雨還沒有來。三拐棍總算搶修通了水道。路邊堆起來五六大堆垃圾,種類五花八門的很復(fù)雜,一條破索索褲子頂在垃圾最高點上招搖。他拄著鐵锨喘息,呵嘍呵嘍。

呂奶奶站在巷道口看天,她大概等孫子們放學(xué)回來。還不見娃們的影子,呂奶奶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把褲腳的幾粒草屑也摘掉。又摘下頭上的手帕,抖去灰塵,重新包在頭上。

三拐棍立刻涎著臉皮往巷道口靠攏,一邊走一邊嬉皮笑臉地說,老姐姐,今天精神哈。話未說完,口水就淌下來掛在胸前。

呂奶奶轉(zhuǎn)臉看見三拐棍,臉上是慌張的神色。三拐棍說,怕什么?我又不吃你!只是想你了哈。他湊上去,低低地說,晚夕里過來哈。他的臉上出了一層汗,沾著塵土,又臟又惡心。

呂奶奶默然地看了他一眼,不敢吱聲,手抖得啪啪響,臉上的肌肉也顫巍巍地扭動。三拐棍斜著一只白眼窩,嘴里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走了幾步,掉過頭,大聲說,你女婿可是鄉(xiāng)長哈,官兒當(dāng)?shù)么蠊?/p>

像一朵花瞬間被霜殺了,呂奶奶頹然坐在路邊的一塊青石頭上。她拾起袖頭擦去眼淚,喃喃說,老都老了,這牲口還不放過我。

可是,奇怪的是走遠了的三拐棍居然聽見了詛咒,轉(zhuǎn)過身來回擊說,對呀,我是牲口不是人,我是畜生。鄉(xiāng)長若是知道他的老丈母娘和畜生的風(fēng)流事情,看怎么耀武揚威坐在電視里講話。

呂奶奶驚慌地跳起來,四下里觀望,幸好一個人也沒有。遠處,學(xué)生娃們放學(xué)了,清涼的笑聲傳過來,一簇小小的影子往下奔跑過來。

牲口里閑不過的槽頭騾子,人里頭閑不過的學(xué)生娃子。三拐棍站在不遠處,看著眼巴巴等孫子的呂奶奶譏諷道。

你個斷子絕孫的斷后鬼!呂奶奶咬牙切齒罵了一句,轉(zhuǎn)身走了。而三拐棍卻還在不依不饒?zhí)_喊,老子哪里絕后了?老子的婆娘嫁給楊八不是生了兩個娃嗎?告訴你,哪個都是老子的,跟楊八沒有一根毛的關(guān)系,他給老子白白養(yǎng)兒子呢!

幾個接孩子回家的女人嘻嘻哈哈走過來,看見三拐棍,繞到路那邊去了。她們不覺得三拐棍是個人,只覺得他是個喘息的土疙瘩。長那么惡心的,說話那么齷齪的。

三拐棍卻細細盯著幾個女人的背影看了一陣子,很享受地擦去嘴邊的口水,轉(zhuǎn)身進屋子煮飯。

自從那年女人走后,他只好自己煮飯。女人在的時候,飯煮不好還要飽揍她一頓,打得她跪在地上求饒。最風(fēng)光的時候,他灌上幾口酒,在地上撒上煤渣子,命令女人光腳給她跳舞,跳得慢了幾腳就踹到門外。他看見她跪在地上哀嚎的時候,充滿了快感。有一次,下了大雪,他扯下女人的棉襖,趕她出門,女人凍得滿莊子嚎叫,光著腳丫子跑了幾里路跑到娘家去了。

那些日子是多么愜意啊,若不是豁子那個老不死的整治,瘸子那個賊老婆子無理取鬧,他女人怎么會離開他?他恨恨地罵道,兩個挨千刀的貨,看老子不整死你們!

他有把握女人不離開他,她沒那個膽量。那年,他女人挨了幾拳頭,青著眼窩跑到娘家去了,哭哭啼啼不肯來。他去下跪求情說好話,給她大哥磕頭,保證再不打她,還悄悄塞給她大哥兩百塊錢。那天夜里,女人就灰溜溜跟他回來了?;貋砜珊茫展骺刹皇浅蕴澋闹鲀?。他記得很清楚,那天夜里很黑,沒有星星。他用事先準(zhǔn)備好的細麻繩捆住女人,用刀尖很有耐心地在她身上劃。劃得也不深,但女人夸張地嚎叫了一夜。怎么樣?被他制服了,還不是天天給他煮飯端茶?也不見得離開他。

可是后來,就是豁子和瘸子的鬧騰,為著指甲蓋一樣的丁點兒事情,老村長那個老不死的多管閑事,把他整了一頓,還要把他送公安局。最后他黑夜里去揍了豁子和瘸子,拎著斧頭刀子?;碜雍芘乱患易颖粶绲?,就答應(yīng)私了,他給了豁子兩千塊錢,把事兒壓下去。可是,他女人卻趁機吵鬧著離婚,還不害臊,撩起衣襟讓男人們看她身上的幾個疤。公家就判了他離婚,讓女人走了。

三拐棍燒火煮飯,一看鍋就滿肚子的氣。鐵鍋都上銹了,常常沒有清油熗鍋。除了過年的時候鎮(zhèn)上的干部慰問來兩桶,他好像一年里也沒有錢買清油。女人在家的時候,莊稼地里的活兒都是她的,拔草割田,他從來不聞不問。他自己很清閑,店里賣幾個拴狗的鐵鏈子、賣幾把鐮刀、賣幾張鐵锨,足夠他喝個酒抽個煙的。冬月天女人還得去館子里打工,他天天去吃館子,飯錢就從女人的工資里扣。那時候,何等的好日子??!

三拐棍嘆了口氣,找出一塊臟兮兮的抹布擦鍋上的鐵銹?,F(xiàn)在,連豬肉都吃不上了,天天啃洋芋蛋、喝稀粥。莊稼地早就撂荒了,一粒糧食也沒有長出來。哼哼,讓他去種田?簡直是大材小用,委屈死了。只有沒出息的人才去種莊稼。他三拐棍,嘁,商人,是種田的人嗎?窮是窮了點,但駱駝雖死架子不倒。

不過,好日子馬上來了,他幸福地咂咂嘴巴。今年,老呂婆子的女婿竟然當(dāng)了鄉(xiāng)長,這可是天大的好事。老呂婆子雖然沒有多的錢,隔三差五敲詐幾個下館子的錢還有。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她當(dāng)然不能讓女婿知道自己不光彩的事情。為了壓住事情,她自然得聽他擺布,他可以為所欲為。更好的是,豁子的女婿竟然從阿卡城回來了,一回來就是老板的架勢,開小轎車,給豁子蓋房子,一甩手就是幾千塊。哼哼,他三拐棍手里捏著的秘笈,豁子是最怕的,一旦他女婿知道阿蓮的事情,肯定一腳踢出門去。為了保住阿蓮的婚姻,豁子和瘸子就是他三拐棍的金山銀山,隨便掘一鋤頭,都可以吃喝一陣子。

三拐棍索性不洗鍋了,扔下破抹布,哼著小調(diào)兒下館子去了。他的懷里就揣著豁子給的錢兒,才花掉了幾十塊,還多著呢。

呂奶奶

就算她老得糊涂了,全鎮(zhèn)子的人都不認識了,連兒子也不記得了,但有個人是忘不掉的。不,他不是人,是牲口。

呂奶奶跪在地上往炕洞里填牛糞,一邊填一邊惡狠狠地罵。甜甜的小腦袋從支起的窗戶里探出來,俯視著奶奶,奇怪地問,奶奶,你嘀咕什么?。磕罱?jīng)哩嗎?嘰里咕嚕的。

她的脖子細細的,青筋都豎起來。這丫頭太瘦了!呂奶奶嘆了口氣,喃喃說。女兒卻在屋里接過話茬說,就是因為太瘦了,才讓你喂養(yǎng)哩。我們這么忙的,天天下鄉(xiāng),哪里有工夫好好操心她。

女兒小小的抱怨令呂奶奶倍感幸福。自己還沒有老哩,還能為女兒做點啥。自從女婿當(dāng)了鄉(xiāng)長,她的心總是玄玄的。聽說男人做了官,就會把老婆換掉。她不止一次暗示過女兒,操心一些。女兒卻奚落她,媽媽,你操心好甜甜就行了。他可是最心疼甜甜的,心肝肝,命系系,心疼到骨頭里去了。

呂奶奶巴結(jié)女婿,立刻把甜甜接到家里來,頓頓換著花樣喂養(yǎng)孩子。甜甜上幼兒園也就幾步路,她還是抱到學(xué)校里。放學(xué),大孫子搶著去接妹妹,她就站在巷口等兩個娃。

可是,自從知道女婿做官,三拐棍那個畜生就粘上她了,狗皮膏藥一樣,扯不掉,陰魂不散。

她一直不愿意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人生很多事情,就要忘記,不忘記活不下去。但現(xiàn)在她不得不悲傷地再梳理一遍。

那時候,她那么的喜歡去看賽馬會,每年都不落下。那年,賽馬會散去的時候突然來了暴雨,草原上零落的帳篷被大雨澆了個透。她和好幾個鄰居往山坡上跑,香柴花開得正好,在濃密的地方可以避雨的。

幾個人跑到山上就跑散了,雨水不是在下,是從天空里往下傾潑。眼睛被大雨潑得睜不開,她跌跌撞撞跑到半山腰,看到濃密的香柴搭成小帳篷一樣,就貓腰鉆進去。

香柴叢里果然沒有雨,枝枝葉葉很嚴實地擋住了雨,保持了一坨干燥的地方。然而,等她擦去臉上的雨水,覺得有個活物在耳邊喘息,大驚,回頭,卻是三拐棍那張邪惡的臉。

那天的大雨下得驚天動地,把她的喊叫聲淹沒了。三拐棍說,你喊吧喊吧,喊死也沒有人聽見?;丶医o你老漢子說吧,看你老漢子夸你哈。

自此以后,她再也不去看賽馬會了。她躲著三拐棍,躲了很多年。她的兒子做了殺牛的屠夫之后,三拐棍不敢糾纏了,自動躲遠了。雖然老伴兒去世了,但兒子厲害得很,殺牛不眨眼。她滿以為自己會好好地過日子??墒?,今年春天,兒子卻領(lǐng)著媳婦去了沙漠里的一個地方種葡萄,說殺的牲口多了不好,要放下屠刀。再說了,鄉(xiāng)長的舅子是屠夫,傳揚出去不好聽,得給妹夫留著臉。

兒子一走,她和孫子就孤單起來,幸好,女婿當(dāng)了官,可以保護她了。

可是,世上的事情是難以預(yù)料的,關(guān)著門兒坐,天上掉下個禍。誰知道三拐棍這個牲口,會拿捏著當(dāng)年那件事當(dāng)把柄來敲詐她。她清楚地知道,三拐棍是光棍一條,吃了上頓沒有下頓,死狗一條。他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來。常常去縣城里碰瓷,敲詐車主的錢回來給人炫耀哩。而她的女婿一旦被這事牽扯上,前程就毀了,全家人就沒臉待在這個地方了?;頎敽腿衬棠叹褪抢?,在眼前放著哩。阿蓮小小年紀遠走他鄉(xiāng),連書也念不成。現(xiàn)在回個娘家都躲躲閃閃,不敢見人。

她從地上站起來,腿子有些軟,顫顫的。她聽見女兒跟甜甜說,丫頭,聽話啊,你看奶奶都老了,腿腳都不靈便了。

呂奶奶擦去眼淚。甜甜眼尖,隔著挑開的窗戶說,奶奶你哭了嗎?人老了就要天天晚上哭嗎?

呂奶奶驚慌失措地回答,莫要亂說,奶奶的眼睛里鉆進去死煙了,煙嗆的。她的孫子卻大聲說,奶奶,你天天晚上哭是想我爸爸了吧?女兒也附和說,媽媽你就偏心呀,我出去幾年你都不打個電話,你兒子才走半年,就把你想成這樣,又哭又沒精神的。你看你最近,老了很多……

呂奶奶悲哀地抬頭看看天色說,你們看電視,我去串個門,一會兒就回來,心里煩。她掩上莊門,走一步,心里的血淌一滴。

阿 蓮

阿蓮叮叮咣咣剁肉做飯,聽見客廳里嬌嬌大哭。她跑過去,嘴里喊著心肝兒、親蛋蛋兒。跑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山子一覺睡起來了,正歪在沙發(fā)里,父女兩人搶電視頻道,嬌嬌搶不過她爸,放聲大哭。

嬌嬌哭起來很纏綿,一下子停不下來,嗚嗚咽咽,好像多么傷心一樣。有時候清早一睜眼就哭,沒有任何理由,聲音極其哀傷。阿蓮問,你不想去幼兒園嗎?嬌嬌搖頭,還是哭。問,你哪兒不舒服嗎?搖頭,繼續(xù)哭。阿蓮想盡一切辦法哄女兒高興,小家伙就是停不下來。

嬌嬌高興的時候,阿蓮問她,親蛋蛋兒,你總是哭總是哭,媽媽對你不好嗎?嬌嬌卻很認真地說,不是,我就是想哭,我覺得很害怕。我什么都害怕,天突然黑了也害怕,天突然亮了也害怕。我覺得家里有一個看不見的大鬼,在暗處看我。

山子就找來幾個巫婆,在家里驅(qū)鬼禳解。但嬌嬌還是哭個不停。沒來由的哭,一哭起來傷心極了。阿蓮依稀覺得,嬌嬌的哭可能跟自己心里的那團陰影有關(guān)。懷著嬌嬌的時候,她一直沒有安全感,總覺得那個躲在暗處的惡鬼在窺視她,伺機撕咬她一口,撕扯她的幸福。日子越好,她越是擔(dān)心。

阿蓮抱起嬌嬌哄著,在客廳里轉(zhuǎn)悠,偷眼看山子。山子皺著眉頭,心不在焉地瞄了幾眼電視,啪一聲把一包香煙扔到茶幾上。阿蓮嚇得心跳了一下。

自從上次回娘家,爹娘給她說了三拐棍敲詐的事兒,她的心就一直懸著,沒有落到胸膛里。她隱隱預(yù)感到,她的災(zāi)難來了,嬌嬌也會跟著受罪。

她知道三拐棍的卑劣,無論多少錢都不會滿足,只能一次比一次多。她編造個理由,山子也會給錢的。但是,三拐棍的無底洞永遠填不滿。這些錢都是山子拿命換來的,她不能糟蹋。萬一,她對自己說,山子不要我了,我就去打工,家里的錢也是留給嬌嬌的,不會落到那個惡魔手里。

我們的錢是干凈的,不給臟人,由他放風(fēng)造謠去吧。她給爹娘這么說了,就回來了。雖然時時心驚肉跳,但也坦然。那件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掩飾也掩飾不住。

娘流著眼淚說,當(dāng)初說不讓你們回來,就在阿卡城好好住著,你們偏要回來。你看現(xiàn)在,家庭恐怕保不住了。

阿蓮卻淡淡地說,你們老了,山子的爹娘也老了,況且山子爺爺奶奶還癱瘓在床上。六個老人需要照顧,我們住在阿卡城里不踏實。當(dāng)初只說是市里到咱鎮(zhèn)子也幾百里路呢,沒人嚼舌頭山子是不會知道的。誰知這個牲口這樣訛人!

豁爺吧嗒吧嗒,走風(fēng)漏氣地吸著一鍋子煙渣子,沉默很久。最后,把煙鍋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說,丫頭,我們家是要飯過來的,什么苦都吃得下,看開一些吧。

瘸奶奶長長嘆了一口氣,慘淡地說,山子是個好娃娃,千也舍不得萬也舍不得啊。

阿蓮什么也沒說,把里里外外的衣物泡在大木盆里,吭哧吭哧搓揉。她晾曬完衣裳,出門去潑水,看見三拐棍吧唧吧唧趿拉著破鞋走來了,腆著一張臟臉說,阿蓮回來啦?聽說發(fā)大財了哈?手指縫里漏一漏,也夠我老光混吃一輩子了哈!

阿蓮渾身的肉跳了一下,沒有言喘,抬手把一盆臟水潑到三拐棍頭上。又隨手撈起一條花褲衩,扔在三拐棍水淋淋的腦門上。

三拐棍剛跳起來,阿蓮一腳就踹翻了他。三拐棍到底是老了,阿蓮身板壯實,一麻袋糧食都能隨便舉起來,力氣是足夠的。等徐老二看了一陣熱鬧過來拉架,阿蓮已經(jīng)把三拐棍打得躺在泥地上不能動彈了,吱哇亂喊救命?;頎斶€不知道阿蓮打人,坐在屋檐下沉默著,神情黯然。

三拐棍連滾帶爬逃竄之后,徐老二悄悄說,丫頭,這種欺軟怕硬的癩皮狗,見一回打一回。你厲害了,他把你叫奶奶哩。

可是阿蓮心里清楚,三拐棍是訛詐錢的,打他一頓不能堵住他的嘴。而山子的脾氣又是那么暴躁,聽見一點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立刻炸了。她從娘家回來后,就變得沉悶了,一有空就走神,一看見山子就提心吊膽。

山子吸了一支煙,眉頭皺了一下,煩躁不安地喝斥嬌嬌,再不要哭了,難道你媽死了嗎?

嬌嬌被突然喝了一聲,嚇得懵住了,居然剎住了聲音,把腦袋藏在阿蓮懷里,偷偷露出眼睛看她爸。

阿蓮心驚肉跳,卻還是低低地問,中午在家里吃嗎?山子看了一眼神色惶惑的阿蓮,口氣習(xí)慣性地帶著霸氣說,不吃餓死呀?

嬌嬌一定要跟著阿蓮去給老太送飯,山子就獨自坐在餐桌邊吃飯,吃得沒滋沒味。他推開飯碗,走到窗前,看著樓下院子里阿蓮和嬌嬌的背影。阿蓮的脊背寬寬的,背著嬌嬌,手里拎著籃子。籃子里是爺爺奶奶的午飯。阿蓮常常是自己顧不上吃,把飯送到奶奶家里和老人們一起吃。山子不習(xí)慣奶奶屋子里的氣味,一年也去不了幾次,全由著阿蓮伺候。

他嘆息一聲說,都癱了兩年了。除了阿蓮,誰去伺候?。克妨艘幌履X袋,萬分迷茫。

嬌嬌在阿蓮背上哼唧著,不高興。阿蓮一臉悲傷,恓惶著低頭走路,卻又問女兒,媽媽給你講故事好不好呀?嬌嬌思謀了半天,突然說,媽媽,講講你小時候的故事吧。那時候,你也愛哭嗎?

我也愛哭嗎?不,好像沒有。她吶吶自語。

那時候,村子里的人還把豁爺叫豁叔,他還沒有老,年輕得很,只是輩分高而已。

他們走進鐵路小站的時候,一個鐵路工人看見瘸嬸懷里的嬰兒,驚訝地跑過來看。呀,小心疼兒!他伸手捏捏阿蓮粉嘟嘟的胖臉蛋兒,返身跑過去,拿來一包奶粉給瘸嬸。

瘸嬸抱著阿蓮,豁叔拎著一桶開水,眼巴巴站在鐵路邊等火車進站。這是個小站,火車停靠十分鐘。兔兒嶺很陡很陡,火車稍作休整,就怒吼著爬山去了。

鐵路工人揮手轟走一幫小孩子,說,不許靠近火車,滾一邊去!只有豁叔心里明白,攆走別人,他的一桶開水才能賣完。不然,那些小孩子們靈便得很,他才賣掉兩缸子,他們的一壺就賣完了。

火車一停,豁叔就急急忙忙賣開水。瘸嬸跟著,伸長脖子往車里瞅。那個時候,人們真是好,看見懷里白嫩嫩的小娃兒,都爭著給好吃的東西,蘋果、蛋糕、面包,有什么給什么。瘸嬸肩上挎著的布包包里很快就塞滿了東西。

阿蓮會說話了、會走路了,吃得胖墩墩兒的,一看見火車停下就咯咯地笑,揮舞著小胳膊。有些人把臉探出車窗,在阿蓮的小臉兒上親一下,夸張地喊著,小寶貝兒。

車站上的工人都熟悉阿蓮一家。中午下午若是有了剩飯剩菜,三口人就蹲在車站食堂門口,呼嚕呼嚕大吃一頓。

瘸嬸兒給阿蓮洗得很干凈,臉蛋白,小胳膊白,衣裳也干干凈凈。工人們見了阿蓮都搶著抱,你親一口我親一口,阿蓮的小臉兒基本都是口水斑斑。

阿蓮記事的時候,老村長給了她家兩間房子,房子里一盤大火炕。阿蓮吃得好,比同齡的孩子都高一截,也胖一些。等到阿蓮上小學(xué)的時候,瘸嬸就自己去車站討吃的,也幫豁叔賣開水。但沒有阿蓮,討來的東西就很少了。阿蓮有些不滿意,但沒有辦法。

阿蓮長得笨拙,細眉毛細眼睛,但臉蛋很白凈,頭發(fā)又黑,村子里的人都喜歡這個小胖丫頭。阿蓮脾氣極好,見誰都笑嘻嘻的,沒心沒肺的小樣兒。爹娘中午不回來,阿蓮東家西家也就吃飽了,從不發(fā)愁。

那一年,她剛上初二,爹娘積攢了很多年的錢終于買了一頭黃牛。有了黃牛就意義重大,可以種地了。在這之前,她家的地一直沒法種,沒有牛犁地。山里的地都是大片大片看不到邊際,廣種薄收,靠一個人挖是不行的。黃牛犁地都得二十來天,靠人刨一年也刨不完。

爹娘去犁地種田,阿蓮就到別人家去蹭飯。有一天,她在巷子口碰見拐棍叔。他笑瞇瞇地說,尕稀罕兒哈,到我家吃飯去吧,中午煮了牛骨頭。阿蓮很貪吃,就跟著拐棍叔走了。拐棍叔說,阿蓮,常常到我家來吃飯哈。我家還有蘋果梨子哩。

那時候,阿蓮覺得拐棍叔真是好。不但給她飯吃,還時不時塞給她幾塊錢,悄悄說,不許給別人說哦,這是咱爺倆的小秘密哦。阿蓮用力點點腦袋,嘴巴很牢,一直替他保守著這個秘密。在阿蓮小小的心靈里,每個人都那么好,那么善良,她不知道世上還有一種人叫壞人。

拐棍叔給她梳辮子,買了一小瓶發(fā)油。又給她買了新書包,還有她喜歡吃的各種東西,瓜子、沙棗、山楂片……不得不說,阿蓮是個小吃貨,小嘴吧唧吧唧,什么好東西都來者不拒。越吃越饞,越饞就越離不開拐棍叔。她和拐棍叔漸漸有了新的秘密,但是她誰也不說。拐棍嬸總是很忙,屋里見不到她的影子,阿蓮簡直把拐棍叔的家當(dāng)做自己的家了。

爹和娘拼了老命去種田、拔草、喂牛,忙得顧不上和阿蓮說話。直到有一天,阿蓮覺得很奇怪,她的肚子里好像有東西在蠕動,一下又一下。她興奮地給娘說,娘,你看我的肚子在動彈。

瘸嬸一看,阿蓮肚子都出懷了,高高隆起來,像一座小山包。她眼前一黑,栽倒在灶臺上,一口黑血吐出來。

豁叔從墻角里摸出一把砍刀,直撲三拐棍家,他發(fā)誓要殺了這個畜生,為女兒報仇。

他氣瘋了,一刀砍在三拐棍的耳朵邊,定位沒有定好。另一刀砍過去,三拐棍把自己的女人搡過來當(dāng)盾牌,這一刀就落在她的胳膊上,血直冒。第三刀砍過去,勁使得太狠,撲空了,刀砍在柱子上,砍進去幾寸厚,一下子還拔不出來了?;硎宄粤Φ匕纬龅?,稍微一愣神,三拐棍就逃之夭夭了。

事情鬧大發(fā),全鎮(zhèn)子都震驚了。一條街的人都跑到豁叔家看稀奇,豁叔就嗚嗚咽咽哭訴。他說話本來就很含糊,一哭,什么也聽不清,眼淚鼻涕都把一張臉糊住了。

事情的結(jié)局是,阿蓮輟學(xué)去了很遠的阿卡城打工,那里有老村長的一個親戚開飯館,阿蓮去洗碗。然后,三拐棍迫于輿論,跟女人離了婚,給豁叔賠了錢。

豁叔不敢告三拐棍的原因是,三拐棍一旦從監(jiān)獄里出來,會滅掉自己一家三口。阿蓮那么心疼的嫩芽芽兒,才開始生活,他揪心,為家人的安危選擇了私了。

呂奶奶

下了幾天大雪,太陽出來了。去年冬天一直旱著,就算下雪,也是一雞爪子的雪,不酣暢淋漓地下??墒且淮虼海笱﹨s一場接一場,厚得連路都鏟不開。

呂奶奶站在巷子口張望。她踢開一坨雪,拍打著衣襟上的草屑,跺著腳。她的影子拖在身后的墻上,淡淡的,很長很細。青石頭上也是她的影子,幽幽的,打了個趔趄,爬到土墻上去了。

牛皮從街對面的莊門里出來,雪太厚,他穿著長靴子,還戴著皮帽子。他身后的墻頭上落著一只紅嘴鴉兒,縮著小腦袋打盹。街上寂靜無聲,像曠野里的那種沉靜,不見行人,不見車。商戶們很懶,連門前的雪都不肯多掃,只鏟出巴掌大的一坨坨兒,開了店門曬太陽。

牛皮咯吱咯吱涉過厚雪走來,嘴里冒著白氣,臉上有些激動的神色。他很想快快地走,但大雪牽絆著,一點也走不快??匆妳文棠?,他停下腳步說,太陽好啊,曬著人舒坦。

呂奶奶小心翼翼地摘下頭發(fā)上的草屑,問,泥湯絆水的,你這是忙啥去呀?

你還不知道吧?豁爺要把棗紅走馬賣給我,這是去談價格呀!牛皮雖然著急,卻還不走,有些傲慢得意的口氣。又說,鎮(zhèn)子上能拿出幾萬塊錢買走馬的,也就是我了。別人哪里一下子去湊這筆錢?

呂奶奶心里鏜啷一聲,驚了一下。一股動蕩不安的恐懼在她臉上亂竄。她按捺下去,又竄上來。她往后靠了一下,靠在土墻上,臉色蒼白。

春風(fēng)得意的牛皮很想找個人暄一下,正好碰上呂奶奶。擁有一匹走馬是身份的象征,他簡直太激動了。再說,他急著發(fā)布小道消息,沒有發(fā)現(xiàn)呂奶奶臉上的凄惻。

他說,哎呀,你可能還不知道吧?過年那陣兒,山子把阿蓮離掉了,掃地出門呀,連個鋪蓋都沒有給。阿蓮,可憐的丫頭,聽說去了皇城灘給人家放羊去了,連個年都沒有過上就走了。那可是荒天荒地的戈壁灘!

呂奶奶身子緊緊貼著土墻,指甲摳進墻皮里,臉色大變,腿也在瑟瑟地抖。她哆嗦著嘴唇問,到底怎么回事呢?

這次牛皮看見呂奶奶的惶恐了。他說,你怎么啦?感冒了嗎?臉色這么難看的。呂奶奶搖搖頭。

那就是你心臟不好,牛皮往前跨了一步,壓低聲氣兒說,還有誰呢?三拐棍造的孽唄。這條癩皮狗,向豁爺訛詐五千塊,豁爺拿不出來。他居然跑到山子的老家去了。山子的家人雖然在市里,可是老家本家戶族們多呀,聽見阿蓮的事情,臉上無光,就把電話打給山子。山子暴脾氣,也不想想嬌嬌。你看,三拐棍硬是把一個好家庭生生拆散了。

呂奶奶皺著眉頭,手捂在心口上,強忍著哆嗦,又問,那豁爺賣走馬干什么呀?

牛皮傲慢的神色消失了,嘆了一口氣。唉,他也悲傷起來,說,阿蓮說走就走了,留下兩個癱瘓的老人。山子照顧不過來,就高價雇了個保姆,一個月三千呀!老人們住在平房里,生了火爐。阿蓮?fù)杖ニ藕?,都是天天早上劈柴生火。保姆偷懶嘛,晚上就在火爐里捂了煤塊,早上捅開,省一道事兒。可是,前些天黑夜里刮倒風(fēng),煤煙沒有抽出去,煤氣中毒了,三人都沒救過來。

山子攤上大事了!牛皮唏噓不已。保姆才多大呀?二十歲,小丫頭兒。她家要命價,四十萬。山子其實是個空架子,沒有多少錢,一個小包工頭嘛。當(dāng)初在工地背沙子,就是和阿蓮結(jié)婚后,兩人才一步步發(fā)起來的?,F(xiàn)在聽說賣了房子,才賠了命價。他爹媽也病病歪歪的,受了這個打擊,都病倒了。山子昨天把嬌嬌送到豁爺家了。這不,豁爺急著賣了走馬,給女婿補貼一點,自己留一點供嬌嬌上學(xué)哩。

呂奶奶喘了口氣,癱坐在青石頭上,咬牙切齒地罵道,三拐棍這個畜生,真不是東西!她啐了一口,都要氣死了。

牛皮跺跺腳,走了。走了兩步,卻又回頭,壓低聲音說,那個、那個,他那個人可陰險,你么,自己也多操個心哦。

我操心干什么?我難道還怕他不成?呂奶奶嘴上強打精神,話語卻軟塌塌的。她心里明白,老惡棍可能給牛皮透露了些啥,不然牛皮空穴來風(fēng)說這個干啥哩!

牛皮訕訕地說,我也就是這么一說,沒啥,沒啥。說完,哐啷哐啷踩著厚雪進巷子了。

呂奶奶木頭雕刻的一樣,在青石頭上坐了很久,陽光曬在臉上,暖暖的,很舒坦。但她的心里,十萬支箭在亂戳。她知道,三拐棍得不到錢,她的家也得跟著完蛋。三拐棍這是殺雞給猴看。

就在她發(fā)呆的當(dāng)兒,三拐棍從街下邊甩甩達達上來了,遠遠地和她打招呼。他的衣裳那樣臟,在陽光下反光。袖子爛成破索索,一只穿上,一只吊著胡甩達。

街上人多起來了,慢慢有了喧嘩聲,聽見三拐棍的聲音,都朝著她看。呂奶奶狠了一把勁兒,撐起身子,迅速逃進巷子里,留下一窩腳印兒。

院子里母雞剛剛下了蛋,響亮地叫,跑過來邀功請賞。呂奶奶一腳踢走雞兒,賭氣進了屋子,趴在炕沿上哭??蘖艘魂囎?,在地下找了一個紙盒子,甜甜喝過酸奶的。

她在廚房里的籃子里取出雞蛋,往紙盒里拾。拾滿了,卻發(fā)現(xiàn)紙盒雖然看著小,卻很能裝東西,一籃子雞蛋竟然拾完了。想想,又拾到籃子里,去灶間撕來幾把麥草。先在紙盒底墊了一層麥草,再鋪一層雞蛋。鋪一層麥草,再鋪一層雞蛋,麥草盡量鋪厚一些。紙盒裝滿的時候,雞蛋還剩半籃子。她滿意地嘆了口氣。

呂奶奶出了莊門,碰見鄰居五嬸子,也拎著一塑料袋雞蛋。兩人寒暄幾句,朝著豁爺家走。嬌嬌回到外爺家,就是村莊的客人,都要去看看小丫頭。阿蓮小時候就稀罕得很,嬌嬌也心疼著不行,誰見了都要抱抱。

豁爺家的院子里沒有泥湯,墻邊堆著三大堆雪。老兩口睡不著,天不亮就起來鏟雪。嬌嬌吭哧吭哧挖雪玩,把堆好的雪弄了一地。牛皮已經(jīng)和豁爺談好了價錢,要把棗紅走馬牽走。棗紅走馬不肯跟牛皮走,扭頭甩脖子,嘶鳴著,四蹄蹬著不動彈。牛皮摸著走馬的長鬃,嬉皮笑臉地對馬說,我是殺牛的,又不殺馬,你害怕什么?。?/p>

嬌嬌突然扔下小鏟子,蝴蝶一樣飛到莊門口,叉開小腿,伸開小胳膊擋住路,氣呼呼地說,牛皮爺,不許你牽走我的尕馬馬!牛皮不得不賠著笑臉哄小丫頭說,啊呀,小祖宗,我是讓走馬去外邊曬曬太陽,又不是牽到我家。你看,走馬也要串串門才好哩,不然急躁得很啊。他摘了帽子,光頭上冒著熱氣,怕豁爺反悔,急著要走。價格壓得太低了,他心里隱隱有些不安。

豁爺?shù)难蹨I一淌,鼻涕也就下來了。嘴唇上的那個豁豁后面,本來還有兩顆牙齒遮丑,可是前一陣子阿蓮去了戈壁灘的時候,那兩顆黃牙就掉了,留下一個黑洞洞,鼻涕眼淚就往黑洞洞里灌。他用袖頭抹了一下,臉上就臟得一塌糊涂。走馬使勁兒扯著韁繩,把臉往豁爺?shù)哪樕喜洹?/p>

嬌嬌喊道,外爺,你看尕馬馬也哭了。說完自己也放聲大哭。也許,她覺得尕馬馬都在哭,自己不哭說不過去。

呂奶奶驚訝地看見棗紅馬的長臉上兩股清淚往下淌,溪水一樣纏綿不絕。

瘸奶奶裹著一件破皮襖子,坐在屋檐下默默曬太陽,眼睛里蓄滿了眼淚,卻沒有流下來。她腳上穿的雞窩窩又笨又破,沾了幾粒米,一只母雞脖子一伸一縮,腦袋一搗一搗,很用功地啄。

呂奶奶走過去抱起嬌嬌,說,乖乖兒,我們煮雞蛋走呀,讓走馬去散散步,長膘哩?;仡^又假裝喝斥牛皮說,你一會兒把走馬牽回來,不然嬌嬌可不答應(yīng)!牛皮趁機撕扯韁繩牽棗紅馬,但馬很淡定地站著,看也不看他一眼?;頎敱еR脖子,幫著牛皮牽馬。牛皮雖然趁火打劫占了大便宜,但看著豁爺佝僂的腰和花白的頭發(fā),鼻子也有些酸。

一匹健壯的馬和一個瘦弱的身子,在陽光里拉長了影子,慢慢消失在莊門外。嬌嬌還在哭,手里攥著五嬸子塞給的一根把把糖,抽抽搭搭,非常傷心。五嬸子抱著她滿院子轉(zhuǎn)悠,哄她高興。

兩個老奶奶坐在屋檐下,默默無語曬著。半響,瘸奶奶說,你說,這活人,活啥哩,親人都丟了,見也見不上。阿蓮一去,年底才回來哩,孽障啊!

院子里的雪堆高高聳立著,像墳?zāi)挂粯印K謬@一口氣說,啥時間,死了就清涼了。眼睛一閉,啥也不扯心了。

呂奶奶的眼淚就下來了,強忍著勸慰說,你看,嬌嬌還指頭點兒大,你不拉扯,山子能顧上嗎?這花骨朵兒一樣的娃娃,你能舍得下?。课覀兪腔顗蛄?,娃娃們還小??!活一天,把娃娃們拉扯一天,死了能行嗎?

什么時候嬌嬌已經(jīng)不哭了,又忙著搗騰雪,臉蛋兒紅撲撲的,玩得一臉汗水。小模樣兒那樣的美,美得干凈透亮。半院子都是她撒的雪,又去和黃狗吵架,又去攆兔子,又去廚房里搬凳子,又把她吃飯的木頭碗端給雞兒吃,一個院子被她折騰得亂七八糟。

吃完中午飯,陽光已經(jīng)很猛烈了,路上的雪化成水,嘩嘩地淌。呂奶奶送走了孫子們,心神不定地鏟雪。院子大,雪那么多,夠她忙一天的。鏟了半天,總覺得心里悶,憋著一口氣不舒暢。扔了鐵锨,撣去衣襟上的灰塵,刮掉鞋上的泥點子,去到巷口透氣。

巷子口聚集著一攢人閑聊,無外乎是豁爺賣走馬的事、阿蓮遠走他鄉(xiāng)的事,聽得她更加郁悶。五嬸子也過來了,看她臉色不好,悄悄問,要不要去看韓大夫,吃幾付中藥?。磕樕@么差。呂奶奶無奈,點點頭,獨自去街上韓大夫的診所。

真是怕啥來啥,剛走到十字口,猛然發(fā)現(xiàn)三拐棍戳在她面前,想躲開是來不及了。

三拐棍抱著膀子,流氓兮兮地說,老姐姐哎,怎么樣?聽到豁子家的事兒了吧?你想好了嗎?

呂奶奶驚恐地問,你想要多少?多了我可拿不出來。

三拐棍伸出三個指頭。呂奶奶說,三千?他鄙夷地說,三千?打發(fā)叫花子啊!我三拐棍一輩子雖說混得不咋地,可是躺著吃了一輩子,針尖大的活兒都不干,一分力氣也不曾出過,是個體面人?,F(xiàn)在老了,指望你女婿養(yǎng)老,三千能吃老嗎?真是的!

他簡直氣壞了,好像呂奶奶侮辱了他不菲的身價。三拐棍狠狠往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氣急敗壞地說,老子不繞彎子,直說吧,三萬!少一分,豁子家就是你家的下場!

三拐棍威脅的話語里充滿了仇恨。三奶奶妥協(xié)了。她活了一輩子,得保住一張臉,保住女婿的臉?;頎敿业睦泳驮谘矍胺胖?,還能怎么樣?

她軟弱地說,你得寬限些時間,一時半會兒湊不齊。到夏天,到夏天青草旺了,那兩頭牛上了膘,賣了再添一點。純粹朝兒女們要,沒有合適的理由。她可憐巴巴地乞求,像一只做了壞事?lián)u著尾巴求主人原諒的小狗一樣。

三拐棍賊兮兮地說,我的耐心比較有限哈。最近鍋里沒米了,你先拿一點過來,我墊巴著哈。那個,燒的炭也沒有了,你瞅著空子給我背幾筐下來,那個……

還沒說完,徐老二過來了,他的牛還是不吃草,獸醫(yī)說有可能生了黃疸,牛肚子里結(jié)牛黃了。牛黃很值錢,徐老二簡直激動得難以言表,不等走近就吆喝起來,三拐棍,你個老死不掉的,總是嫌棄老子的牛瘦得像龍王爺,沒個牛樣子,像個鬼樣子。鬼樣子你見過嗎?給你說,老子的?,F(xiàn)在玄乎得很,肚子里揣了一疙瘩金子。牛黃,知道嗎?和金子一個價錢,可是拳頭大的一疙瘩啊。老子上城里買樓房去呀!

三拐棍看了一眼齜毛啷當(dāng)?shù)氖菖?,嫉妒得眼睛里都冒火了。他一輩子見不得別人有錢,見不得別人過得好。想了想,徐老二也沒有把柄落在自己的手里。那年,徐老二去煤窯里背煤,他黑夜里去翻徐家的墻頭,結(jié)果徐老二那個賊婆娘厲害得很,放開狼狗,差點把他的命要了,大腿上被狼狗生生撕去一塊肉,到現(xiàn)在走路還有點跛。

他悻悻地又掃了一眼病牛,灰不溜秋地走了。

徐老二拍拍牛脊背,對著木呆呆的呂奶奶說,啊呀,你和那個老禍害一天價暄什么呢?阿就垃圾一個,癩皮狗一條,有啥可說的?還這么近乎,也不怕給鄉(xiāng)長丟面子。鄉(xiāng)長可是人前頭走的人。

噶 胡

即便是潦倒落魄了,噶胡的眼神還是自然從容,甚至還有些目空一切的狂妄。他已經(jīng)槽糕到了極致,坐牢十來年,剛放出來,又被他爹一頓榔頭趕到街上。他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悠,兜里連一毛錢也沒有,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喚。路過牛肉面館子,肚子叫喚得幾乎收剎不住了,咕嚕嚕咕嚕嚕的。

街上人很多,但無人理睬他。他簡直要氣死了,這么多人拿他當(dāng)空氣!就嘀咕著說,唉,落架的鳳凰不如雞?。‘?dāng)年也是混混頭兒,拉著狼狗在街上溜達,看見肉鋪子大模大樣就進去了。賣肉的少不了要給狼狗喂一塊肉,走的時候,他大咧咧地對狼狗說,啊呀,你大哥賞你肉吃,記住了!下次來好好感謝啊!

有點欺人太甚,但鎮(zhèn)子上的人普遍怕事兒,也不敢招惹他。

噶胡逍遙了幾年,覺得江湖太小,要去縣城里闖蕩一番,干個大事。事情的確干了不少,拿磚拍人搶過錢,夜黑風(fēng)高搶過車,也的確弄了不少錢,過著花天酒地的日子。最后一次,搶了一個出租車司機五十塊錢,司機是個女人,噶胡和哥兒們劫財又劫色。第二天就被逮住了,一個都沒跑掉。

他說,我這輩子栽在女人身上了。好像自己是個人一樣。鎮(zhèn)上的人可不這么看,說,噶胡這一條瘋狗,喪心病狂,算不到人里。

從牢里出來,噶胡不以為丟人,反而覺得多了一種資歷。他回到鎮(zhèn)子上,想著東山再起??墒撬?,那個古板的老頭子,一天價拿著榔頭追殺他,這令噶胡很不愉快,偷偷罵了無數(shù)個老不死的。

他在飯館門前徘徊著,費盡腦汁想吃個霸王餐的時候遇上了牛皮。牛皮抹著嘴角的辣子油從飯館里出來,臉上也油光光的。噶胡一步上前,笑瞇瞇地說,牛叔,發(fā)財了哈,借幾個錢兒,我最近手里有點緊。

牛皮一驚,看了半天,才準(zhǔn)確地判斷出是混混兒噶胡。噶胡滿不在乎的樣子,甚至有些雍容大度,完全不像個叫花子。

哎呀,我說是誰哩,黃家大少爺??!牛皮譏諷道,我一個宰牛的,上哪里發(fā)財?你親親兒的叔叔在街上開鋪子,天天進錢兒,去找他么。

噶胡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了?,F(xiàn)在,他混混的身份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他也無處可去,只有投奔三拐棍,他的親叔叔。要不是牛皮提起,他幾乎忘了那個老混蛋。

噶胡是駱駝雖死,架子還大。他捯飭了一下頭發(fā),從口袋里摸出一條破領(lǐng)帶系好,很矜持很有尊嚴地去找三拐棍。

三拐棍正撅著腚用嘴吹灶火里的柴草,濃煙滾滾從門口冒出來。噶胡從濃煙里擠進去站在地下,屋子里光線很暗,看不見三拐棍的腦袋。他咳嗽了兩下,抱怨說,啊呀,叔,你這屋子里暗得跟地獄一樣,不見天光?。?/p>

三拐棍紅著眼珠子轉(zhuǎn)過腦袋,看見像木頭樁子一樣的噶胡杵在眼前。噶胡的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神色自持傲氣,好像不是來避難的,而是大領(lǐng)導(dǎo)來視察的。

三拐棍拍打著手上的塵土,不說話,眼睛卻敏銳地看著噶胡,他的眼里流露出輕蔑和不屑。噶胡虛偽的堅定就瞬間瓦解,腦袋垂下來了。他是來討飯的,不是炫富來的。三拐棍還是沒有說話,不過表情卻緩和多了。去,買菜去哈,狗日的壞種!他罵罵咧咧。

噶胡的手從褲兜里伸出來,伸到三拐棍面前,給錢兒呀!我剛出來,還沒有謀到生計哩。你要我再去搶嗎?

真是無恥之極!三拐棍嘴里不干不凈罵著,伸手去摸錢,兜里一分也沒有。他說,你不會去賒嗎?賬記在老子頭上,老子有錢了還唄。難道你活得連幾個茄子辣子都賒不來嗎?窩囊廢!

鎮(zhèn)子上的人,都勢利眼嘛,都不拿咱爺倆當(dāng)人看嘛!噶胡牢騷滿腹。不要說賒個菜,連個菜毛我都賒不來一根。老家伙手里有錢,可是天天拿榔頭砸我,虎毒不食子,他算是我親爹嗎?我可不愿意再回去了,就住你這兒,給你養(yǎng)老送終。讓老家伙死了自己往土坑里滾!

三拐棍一想也是。自己六十多了,說不定哪天就嗚呼哀哉了。那時候,不要說發(fā)喪,勢利眼鄰居們看都不看一眼,活瞅著他腐爛在這個破屋子里。

這么一想,三拐棍口氣就淡定多了。嘿,那就把這幾個洋芋洗了,芽子掰掉,炒菜。噶胡委屈自己,蹲下高貴的身子,在一堆泥糊糊里掏出來幾個皺皺巴巴的洋芋,掰芽子,淘洗。屋子里又陰又潮,蒼蠅亂飛,散發(fā)出奇怪的味道。

他嘀咕說,趕緊得離開這個破地方,不然會發(fā)霉的。三拐棍說,你咕叨的啥呀?噶胡說,我是說絕不會離開你的,是你收留了我。

門開著,太陽落在地上,地上堆著些零碎,老鼠藥、拴狗的鏈子、皮繩、蛇皮袋子、拴豬的脖環(huán)、鏟子、鐮刀、煙渣子……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很少有人買。鐵家伙們都生銹了,蛇皮袋子都發(fā)霉了。偶爾有人站在門口,拿個雞蛋換一酒盅白菜籽,捂著鼻子走了。

噶胡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什么鳥人呀,買東西連門都不進,有那么臟嗎?三拐棍卻習(xí)慣了,說,這個世道,認錢不認人。我們得想個法子弄錢才是正道,別的都扯淡。噶胡表示同意,三角腦袋點得跟雞啄米一樣。

三拐棍

有些事情總是意味深長。生活看起來一路平坦,但免不了遇到幾個坑。就是因為噶胡和三拐棍的存在,讓鎮(zhèn)子上人的日子多了幾分不確定。

山里的氣候涼,秋天到了,莊稼才黃。村子里一個人也不見,都去地里割田。街上也空蕩蕩的,狗添了一樣干凈。很多鋪子都關(guān)了門,掌柜的也得收莊稼。

村子里沒人,機會來了。噶胡轉(zhuǎn)悠了好幾天,踩好幾個點,這天下午動手了。一連撬了五六家,都沒什么錢,收獲不大。最后,他跳到了牛皮家的院子里。牛皮有錢,這個他知道。一通翻箱倒柜之后,終于在一只破靴子里搜尋到三千多塊。這樣的結(jié)果令噶胡很不滿意。但是,他要趕在收莊稼的人回來之前必須逃走,不然警察很快就會找到他。這個他清楚得很。他爹天天罵他,說狗走千里離不開吃屎。

噶胡輕手輕腳貼近三拐棍的后窗,偷偷朝四下里看,很好,沒有人。他不敢走街上的前門,總是心里虛。剛要抬開窗子翻進去,卻聽見屋里有人說話:求求你,行個好,不要作踐我了。你要的錢可是一分不少拿來了,你說話得算數(shù),不能拆散我的家。

嘻嘻,這個嘛,還要看我的心情哈。就算你搬到縣城里,我照樣找得到哈。阿蓮在市里嫁了個老板,咋樣?還不是被我整掉了……

噶胡回頭看,紅紅的太陽像水滴一樣透明,眼看要掉到山那邊了。太陽一落山,山野里的人就回來了。不能等三拐棍磨嘰了,他要拿身份證走人。

噶胡往后退了幾步,故意跺了幾下腳,咳嗽了幾聲。果然,他聽見屋里窸窸窣窣一陣慌亂的聲音,不多久,哐鏜一聲,門響了一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了。

躲到屋側(cè),聽見后窗子咯吱一聲。他知道三拐棍一定伸長脖子觀望,但啥也看不到,幾只雞兒跳到墻頭上,悠閑地散步。陽光落在雞兒身上,披了一層柔和的金黃色。

噶胡繞了一圈,還是從前門進來了,假裝氣喘吁吁,他給三拐棍留著面子。盡管他覺得三拐棍沒臉沒皮,這么老了,真是不要臉之極。

從后窗里射進來一束陽光,斜杵在地上,光柱里灰塵紛揚,像屋子里撕了一道口子。三拐棍紅光滿面坐在炕沿上伸長舌頭舔一碗酒。別人喝酒,他不,偏把酒倒在碗里,拿舌頭一下一下舔,狗舔水一樣,舔得有滋有味。也不看進來的噶胡,舔了幾口還哼哼起小調(diào)來,心情好得很。

噶胡粗略地判斷了一下,剛才提到的錢應(yīng)該不在三拐棍的身上。他的目光四下里搜了一圈,定位在炕旮旯里,那里有剛剛翻動過的痕跡。三拐棍有了錢,明顯腰桿子硬起來,不把噶胡當(dāng)回事。半天,拉長聲音說,狗日的,你要不要舔幾口?

地上的鐵鏈子絆了噶胡一下,差點兒一個白肚子摔翻。他的眼珠子亂轉(zhuǎn)了半天,為了掩飾心里的恐慌,就去收拾鐵鏈子,鐵鏈子嘩啦嘩啦亂響。一會兒,歪著三角腦袋又說,叔,我從街上下來的時候,遠遠看見一輛拉牛的車在巷子口的那個大水坑里忽閃閃一下,掉下來一頭牛。車走了,沒發(fā)現(xiàn)。牛皮父子倆揪頭拔毛把那頭牛弄到院子里去了。你說,我也看見了,是不是見面分一半呀?

好事情遇到一塊兒了,三拐棍嘣噔一下子從炕上跳下來,激動得滿臉通紅。他的眼睛賊光光的,一邊走一邊穿上鞋子,出門的時候說,我先去聽窗根子,等會兒你攆過去,敲他個狗日的牛皮,讓他平日里張狂。不急哈,得等他把牛放倒宰了之后。私自宰人家的牛也是犯王法的哈。

門哐鏜響了一下,三拐棍的身影就遠了,狼攆著一樣快。噶胡跳起來撲到墻旮旯,掀開氈,干干凈凈的三捆鈔票躺在那里。他的手腳麻利得不行,幾下就收拾好了。然后,朝里頂上門,揭開后窗,噌一下子跳出去,消失在茫茫暮色里。

三拐棍按捺住心里的狂喜,先踱著步子進了牛皮家對面的雜貨店里。隔著窗子瞅,牛皮家的大門朝外鎖著,聽不見動靜。他暗自估計,大概是在磨刀著呢,狗日的!

雜貨店里,老李正在做飯,收莊稼的人要回來吃飯呢,正在忙。三拐棍坐在爐子邊,顯然就有些礙事。老李皺起眉頭,很不高興地故意把水勺在缸底刮,刺棱棱,刺棱棱,聲音直刺耳朵。三拐棍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訕訕地起身,暗暗罵了一聲勢利眼、白眼狼,就慢慢轉(zhuǎn)悠到牛皮的院子后面去了。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還是沒動靜,夜色已經(jīng)悄悄蔓延開來。他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也許牛放倒了,正在剝皮。就扒著墻頭,咚一聲跳進去,慢慢往窗子跟前摸。

他小心翼翼弓著腰,勾著頭,抬高腳,貓兒一樣往前摸。剛到窗下,他的腦袋伸到窗前,使勁兒窺視,嘩啦一聲,莊門開了,牛皮一家子嘩啦啦擁進來了。夜還沒有完全黑透,面對面還認得人。兩下里碰面,都怔住了。

三拐棍

奪路而逃的三拐棍絕對是三百年才出一個的那種奇葩。他慌亂中居然能飛一樣跑到他家,準(zhǔn)確地揭開后窗跳進去拿盤纏。盤纏沒有,只有一窩麥草等他。什么也來不及想了,他果斷地從后窗跳出來,穿過村子直撲高速路口。

應(yīng)該說,是噶胡朝里頂著的木頭樁子救了三拐棍的命。牛皮一家眼見著三拐棍從眼皮底下拔腿飛奔而去,都懵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好久,才恍然醒悟,家里進賊了!等他們查看了一番,清點了損失,人喊馬叫攆到三拐棍的鋪子里時,很多時間已經(jīng)浪費掉了。他們敲門、喊門、踢門、撬門,門里面頂?shù)盟浪赖摹?/p>

這個時候,三拐棍已經(jīng)躺在一輛長掛卡車上。卡車在收費站停了幾分鐘,三拐棍從土坡坡上直接就跳到車廂里了。這條高速路是從兔兒嶺上掘了一個槽修成的,車在溝底里跑。車上拉著幾個極大的木頭轱轆,大概是工程上繞鋼絲繩子的。木頭轱轆用繩子拴著,黑夜里像一座座帳篷。他躺在車廂里,靠著轱轆,舒服得很。

鎮(zhèn)子上人聲鼎沸,一片抓賊的聲音。人們還都沒有吃飯,就這樣被折騰著四處找賊。

按照三拐棍的想法,走得越遠越好。他躺著,慢慢理順了事情的脈絡(luò)。噶胡這個死娃娃,給他設(shè)了個套,他跳進去了,狗日的則拿著他辛苦訛詐來的錢兒胡天酒地去了。整整三捆子鈔票啊!他疼得心里直吸氣,刀割一樣剜心戳肺。一張都沒來及花,他的肺簡直要氣炸了。

現(xiàn)在,他渾身有嘴也說不利索,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跑得慢了就要被逮去坐牢的。他長長嘆了口氣,老了老了,還背了個賊娃子的名聲。他三拐棍一輩子是有手藝的,靠訛人過活,從來不曾偷過一分錢??墒牵郎系氖虑檎l能說清楚呢?臨完到底,被親侄子禍害了,晚節(jié)不保,悲哀啊!

這是一輛狂奔的長掛車,跑得比逃命的三拐棍還快。從車尾看車頭一眼還看不完,得看兩眼。黑夜里,只聽見耳邊的風(fēng)呼呼響,偶然燈火一閃,一個鎮(zhèn)子就閃過去了。停下來的幾分鐘,就是到了收費站。高速路上的車都一個德行,跑得一個比一個快,總體來說很瘋狂。

三拐棍很少上高速路坐車。他進城,也就是縣城,搭個蛋蛋子車就走了。至于碰瓷訛人,也是在縣城里,趁著夜色,瞅準(zhǔn)慢一點的小轎車去訛詐。最好訛的是高檔轎車里拉著女人的那種。他看得很清楚,一看見這種機會絕不放過。就是白天,一訛一個準(zhǔn)。開車的走下來,看見地上叫喊呻吟的三拐棍,順手給幾張鈔票私了,趕在圍觀的人到來前就溜走了,半分鐘也不肯停留。當(dāng)然,也有挨打的時候。就是那種青皮后生,冒失鬼。

三拐棍迷迷糊糊竟然睡著了,他一輩子就心大,心里不放事情。醒來的時候,天蒙蒙亮,車停在一片戈壁荒灘上。大概司機跑了一晚上實在瞌睡得不行,停車打盹呢。

遠處燈火闌珊,好像是一座城。再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山,很多車亮著燈開進山里去了,隱隱約約,迷迷瞪瞪。三拐棍仔細判斷了一番,確定這是一座靠近礦山的城市,不是海市蜃樓。他從容地跳下車,在地上活動了一下筋骨。撤離一晚上的路程就足夠了,再遠也是浪費。

清晨賣早點的剛剛開始,肉包子冒著熱氣,豆?jié){的香氣直鉆鼻子。街上的店鋪卷閘門嘩啦啦響著,上班的人步履匆匆,看都不看一眼坐在路邊的三拐棍。他摸遍了衣兜,一個錢兒也找不到,只好一口一口吞咽著口水,按住肚子,不讓發(fā)出聲音。沉默良久之后,他把碰瓷的程序又溫習(xí)了一遍,確定沒有疏漏后,開始定位,尋找目標(biāo)。

清早,沒什么車,多是騎自行車和步行的人,這令他很失望。對于三拐棍來說,最痛苦的不是自己成了叫花子,而是別人都那么體面光鮮。他痛恨有錢的人,不,是嫉妒,嫉妒生活得滋潤的人。別人越過得好,他越抓狂,想盡法子整一下才甘心。他的衣裳不算破爛,那是相對在鎮(zhèn)子上的時候。現(xiàn)在,他一身塵土,灰頭土臉,連襪子也沒有穿,簡直讓他傷心欲絕。

若是被我逮住一個,一定往死里訛!三拐棍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發(fā)狠說。不過,他發(fā)現(xiàn)嗓子干巴巴的沒有水分。這樣的話,勢必影響呼叫的效果。他慢慢靠近草坪,在噴灑的水龍頭上吸了一肚子清水,吸得飽飽的,順便把臉也洗了幾把,至少看上去不像流浪漢。

機會來得真是不費工夫,三拐棍一回頭,就發(fā)現(xiàn)開過來一輛小轎車,車速剛剛合適。他很有經(jīng)驗,身子貼上去,順著車的方向跑了兩步,唉呀一聲尖叫,就地一滾,躺在車轱轆前面。車子果然就停下了,他看見車門下伸出來一雙高檔皮鞋,然后就大喊一聲,撞死人啦!撲過去抱著那人的腿不撒手。

正如他預(yù)料的那樣,有幾個人就跑過來圍觀。這樣的事情,從來不缺看客,有人已經(jīng)呼喊說要報警。三拐棍死命喊叫救命,撕扯住那人的褲腳不丟手。他能感受到那條腿正在不停地簌簌顫抖。果然,那人說,我給你錢,行了吧?三拐棍嘶喊著說,你把我的腿撞折了,你把我的肋骨也撞折了,你得賠我一大筆錢。

好吧,我給你。一切都在三拐棍的預(yù)料當(dāng)中。想不到城里的錢這么好掙,他暗自竊喜了一把。那人溫和地說,你放開,我卡里有錢,前面就是銀行,取來給你。三拐棍罵道,你拿老子當(dāng)傻瓜呀?放開,你開車跑了,老子喝西北風(fēng)哈?

旁邊有人出主意說,那你坐到他車上呀,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不給錢你不要下車唄,看把你撞成啥樣了,可憐的鄉(xiāng)里人。三拐棍覺得這個主意挺好,就一瘸一拐被人扶到車上去。他看見這人飛快地打了個電話,心里暗暗罵道,給菩薩打電話也不行,我三拐棍吃的就是這個手藝,好歹也是走江湖的。

一踩油門,車開了,一點聲音也沒有,真是一輛好車。左拐右拐,進了一條巷子,好像沒有銀行。三拐棍緊張起來,狗日的,耍什么花招?他牢牢貼在座位上,防止被人揪下車。

有幾個人已經(jīng)等在巷子里。車門一開,他們呼啦一下?lián)砩蟻?,一左一右夾住三拐棍。副駕上坐了一個碩壯的青皮后生,頭發(fā)像雞冠子一樣豎起來,還是半黃半紅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兒。而夾著他的兩人,滿臉橫肉,都是光頭,頭皮子剃得青居居的。

犯忌諱了!三拐棍心里咯噔一聲,驚慌起來。賊不走空,是賊的門道,賊的規(guī)矩。干訛詐這一行,可以走空,訛不成就立刻要撤。也最忌諱這樣的混混兒,都是嘴上沒毛的青皮,做事不計后果。說不定要挨打丟命的。

三拐棍本以為自己也是個厲害人,是個狠角兒,鎮(zhèn)子上人人都怕他三分。可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他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欺軟怕硬。車子一出巷子口,他就想跪下求饒,想叫爺爺。他記起來,曾幾何時,豁子和瘸子都跪在他鋪子里的地下哀求,他翹著二郎腿唱小調(diào)??墒乾F(xiàn)在,他想跪都沒法跪,被人惡狠狠地夾住,不能動彈。他想喊救命,一雙大手鉗子一樣就焊在脖子里。完了,他喉嚨里咯噔一聲,撒了一褲襠尿。這個時候,車子已經(jīng)駛出城市,朝著戈壁荒灘里疾馳。路上不見多的車,太陽那樣清澈,灑在路面,溫暖之極。三拐棍顧不上欣賞車外的風(fēng)景了,他癱軟成一坨稀泥,渾身篩胡麻一樣亂抖,嘴唇也抖,牙齒也咔嚓嚓抖。

這個時候,他才看清自己,原來很懦弱,很窩囊。他突然就不明白了,這些年他在鎮(zhèn)子上的威風(fēng)是怎么抖擻起來的,明明這么不堪一擊!想當(dāng)年他暴揍女人的時候,從來不知道害怕兩個字。也許,離開叱咤風(fēng)云的土壤,注定就要蔫掉的。生養(yǎng)之地是何等的重要??!他喉嚨里模糊地感嘆了一聲。

今天龍王廟叫大水淹掉了,運氣怎么這么差哈?三拐棍腦子里嗡嗡亂響著,膽戰(zhàn)心驚地被人拎死狗一樣拖下車,褲腳的水滴還在滴答。他沒有骨頭了,徹底沒有了,提起來一條,放下去一堆,像一個破皮囊。這些可怕的混混,一句話也不多說,連罵都不罵一聲。他躺在地上滾著蛋蛋,頭頂上的腳片子像雨點一樣驟然落下來,黑壓壓的,都是頂級的好皮鞋,堅挺、高端、上檔次。一腳踢下來,踢不死也差不多要斷氣。頂多也就四個人,怎么像長著無數(shù)只腳呀?這些腳都很有歷練,一看就是走過江湖的,踏,踢,踩,一腳一個準(zhǔn),腳腳致命,絕無虛發(fā)。當(dāng)年他往死里踢豁子的時候,沒有這么老練,空一腳實一腳,浪費了很多腳,最后拎著刀子把豁子擠到墻角里才結(jié)結(jié)實實踢了一頓??蓯旱幕碜樱萘?,一身的骨頭硌疼了腳。

他滾來滾去,嗓子里竟然沒有一點聲音。本來是要喊爺爺饒命的,可是現(xiàn)在沒有機會喊,一是滾來滾去顧不上,二是得鼓上勁兒挨腳,一喊松了勁兒會被踢死的。他折磨老呂婆子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咬著嘴唇,一聲不吭。那時,他多么快意?,F(xiàn)在,這些人把他打得驚天動地,一定也是快意得很吧?他很驚訝,挨打的時候還能這么胡思亂想。

三拐棍使勁兒一滾,想滾到遠一點的地方爬起來逃跑,就在昨天晚上,他都跑得那么快,飛一樣的,現(xiàn)在,功力應(yīng)該還在。誰知他用勁兒太大,梆嗤,一下子把腦袋撞在一塊石頭上,轟一聲就啥也不知道了。

風(fēng)應(yīng)該是從遙遠的地方趕來的,云也是從遙遠的地方趕來的,雨也是。一場大雨,澆得三拐棍睜開眼睛,天在旋轉(zhuǎn),戈壁荒灘在旋轉(zhuǎn)。他舔著落在嘴上的雨水,慢慢穩(wěn)住自己,總算清醒過來。動動手,還在。動動脖子,鉆心的疼。動腿,動不了了,慢慢去摸,折了,真的折掉了。他叫喊了半輩子,說他的腿子被人家的車碰折了,今天果然美夢成真。慢慢往上摸,疼痛像電流一樣擊來,大概肋骨也折掉了,這次是真的。他早上還在叫喊肋骨折掉了,肋骨果然斷開給他看。

三拐棍想站起來的愿望實現(xiàn)不了了。他冷靜確定了一下,自己被那伙壞人扔在荒灘里了。得活著,求生的欲望是本能的。他轉(zhuǎn)動眼珠子,張開嘴,想多喝點雨水,可是,雨停了。雨停了也就罷了,云也散了。云散了也就罷了,太陽火辣辣的居然掛在天上,越曬越熱,簡直要著火了似的。什么破地方!鎮(zhèn)子上的太陽可從來沒有這么毒。

曠野里都是石頭,棗兒大的、雞蛋大的、饅頭大的、西瓜大的。他躺著,摸起來一塊石頭,粉白的顏色,咬了一口,堅硬得差點把他的牙碎成粉末。又摸起一塊青石頭,扁扁的、三角的,像噶胡的臉。奇怪,他現(xiàn)在連恨也沒有了,居然不恨噶胡,很平靜地想起他。眼下,活著是最重要的,恨不恨都無所謂了。再抓下去,是沙子,被太陽曬得滾燙滾燙。

躺在石頭上,被太陽烤著,三拐棍突然想起牛皮來。牛皮宰了羊,剁了羊肉,在一口大鐵鍋里翻炒一下。然后,在羊肉上鋪一層燒紅的石頭,再鋪一層羊肉,再鋪一層燒紅的石頭。最后添一勺水,蓋上鍋蓋燜。那樣的黃燜羊肉,簡直香死了,可惜他一口也吃不上,看著眼饞。為此,他恨死牛皮了。現(xiàn)在,他知道自己很像牛皮翻炒的羊肉,身子底下鋪了一層滾燙的石頭,被太陽使勁兒燜。

遠處的地平線上,地氣冉冉上升著,水波一樣,升到天空里去了?;囊袄镆稽c聲音都沒有,空空的,連鳥兒的叫聲都沒有,只有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快要爆炸了似的。

人生真是難以預(yù)料?。∪展髟阪?zhèn)上風(fēng)光了一輩子,被人怕了一輩子,想不到老了卻躺在這戈壁荒灘里。他把阿蓮逼到荒灘放羊,自己卻也被整到荒灘里來了。轉(zhuǎn)過臉,居然發(fā)現(xiàn)腦袋邊有幾根駱駝草,立刻把嘴伸過去,驢子吃草一樣,幾口把駱駝草啃掉了。

三拐棍能轉(zhuǎn)動的只有眼珠子。他看呀看呀,看見幾步之外的石頭旁有幾叢嫩綠的草,正開著紫紅的米粒一樣的小花朵。半邊蓮!他心里驚叫一聲,找到吃的了。恍然間,一個小小的女孩好像在他耳邊說,叔呀,我的蓮不是蓮花的蓮,是半邊蓮的蓮。韓爺爺說,半邊蓮是草藥,不苦,吃了清熱涼血哩……

他努力朝著草叢挪去,管你什么蓮,老子先吃了再說!一想到被訛詐過的人,他的信心又莫名地鼓脹起來??墒牵M管使出渾身的力氣,咬緊牙關(guān),挪了還不到一寸。太陽像十萬利箭,直射他的臉,射得他睜不開眼,他甚至能聞見自己皮肉被烤焦的味道。他含糊地嘟嘟囔囔地說,幸好,鎮(zhèn)子上的那些勢利眼們看不見老子現(xiàn)在的狼狽樣子,不然,他們肯定會捂著嘴偷偷樂,嘴不笑地牙笑,一定高興死了。

責(zé)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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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周刊·小學(xué)二年級版(2016年1期)2016-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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