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季
少年得志,“恨水”之名的由來
一九一四年,十七歲的張心遠用“恨水”這個名在蘇州開始了他的第一次投稿,到一九一九年止的這段時期,年輕的張恨水心里懷著對才子佳人浪漫愛情的憧憬,創(chuàng)作的作品多以描寫纏綿悱惻的愛情為主要內容,娛樂消遣的意味濃重?!肚嗌罍I》和《南國相思譜》等皆是他這一時期的代表作,亦是鴛鴦蝴蝶派小說的代表作品。
此時的張恨水開始揚名,唯美浪漫的才子佳人故事以及后幾年創(chuàng)作連載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等作品風靡全國,傾倒無數(shù)男女,更令他名聲大噪,但真正把張恨水推上頂峰的,卻是涵蓋了言情、譴責、武俠等元素為一體的長篇小說《啼笑因緣》。
小說在發(fā)表的當時,就有不少的電影公司紛紛表示要將其拍攝為電影的娛樂新聞,更令張恨水名動天下,聲譽大噪。甚至想要將它改編成戲劇和曲藝的也不在少數(shù),曲劇便是其中之一。作為當時的一個新興的劇種,曲劇采用大鼓的曲調,運用北京話對白,可謂獨樹一幟。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曲劇改編的《啼笑因緣》在西單小劇場上演。劇中的女主角沈鳳喜由當時曲劇的著名演員魏喜奎扮演。劇中主角是一個在舊社會以唱大鼓書為業(yè)的女子,用曲劇的形式表現(xiàn),可以說恰到好處。曲劇《啼笑因緣》的成功演出,轟動了整個京城,人們口耳相傳,至此,張恨水的名聲可說是如日中天,即使不看小說的人也知道有個作家叫張恨水,就如同不看京戲的人也知道京劇大師梅蘭芳。
除了“恨水”這個筆名,其實張恨水還曾有過另外一個筆名“愁花恨水生”,那是他第一次向《小說月報》投稿用的筆名,當時的稿子也沒有發(fā)表。后來一九一四年張恨水在本家叔叔張犀草供職做獨腳編輯的漢口小報做只需工作一兩小時的“補白”工作,之后利用其余時間開始寫詩發(fā)表。詩稿要署筆名,可那時的張恨水事業(yè)無成,奔波多年感受了不少炎涼勢態(tài),他感嘆自己命運多舛,年華青春似水般嘩嘩流逝一去不回。想起父親的教導,張恨水不想用“心遠”這個名字署名,思索良久,他想起了記憶里抹不去的家里天井中那棵桂花樹紛紛揚揚凋謝的桂花,是如此的令人惆悵和痛惜。驀地,他又想起他一直都很喜歡的李煜的那闕詞的最后一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他抑制不住激昂地反復吟誦這句,并鄭重地在詩稿上寫下了“恨水”這個筆名。
然而,張恨水卻不曾想到他的筆名竟會在有一天產生強大的誘惑力,被蒙上一層神秘而艷麗的色彩。
名人緋聞多,作為二三十年代國內最走紅的作家,沉浸在張恨水小說中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里的人們,對張恨水從作品的熱情延伸到了對他的筆名的興趣與猜測。感動連連之余,亦好奇“恨水,恨的是誰,誰是水?為什么別的不恨,偏要恨‘水?”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坊間漸漸有了這樣一個傳言:說有張姓才子愛慕才女冰心,卻無緣,遂于“自是人生常恨水長東”取名恨水,并常常嘆氣說:“恨水不成冰”。這里的冰,指的便是當時以大家閨秀而著稱,隨著《寄小讀者》等作品的問世,同樣聲譽鵲起,名噪一時的現(xiàn)代女作家冰心。而冰心的筆名本源取自唐朝詩人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詩句“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然而為了增加傳說的真實性,當時一些舊時的小報甚至用張恨水的《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暗指冰心。雖然是無中生有,不過言之鑿鑿,且緋聞的娛樂性讓人們津津樂道,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緋聞越傳越真,以至于讓許多人誤解,以訛傳訛幾十年。
如此傳言,莫說旁人,就連當事人張恨水亦感到好笑。
還記得在一九四二年他到重慶中央大學講課,才剛講完課,就有一位膽大的同學站起來當著眾學生的面問道:“張先生,《紅樓夢》里賈寶玉認為‘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鐘于女子,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巴做的骨肉。張先生,您是不是與哪位小姐談戀愛,不幸情場失意,所以才取名恨水呢?”
張恨水已不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好奇詢問他的筆名由來,如他預想中,那位同學的話一出,同學們立即哄堂大笑。他也不氣惱,云淡風輕地笑著說:“我取名恨水,是因為喜歡南唐李后主的一首詞《烏夜啼》?!鳖D了一下,幽默的張恨水忽用他的大嗓門,朗朗上口地背誦起《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我喜歡這詞中的‘恨水二字,就用它做了筆名!”說著,張恨水又微微一笑,禮貌、淡然、從容。被他的氣度和才華所折服的眾人當即鼓起掌來,會場里掌聲不斷,熱烈不止,張恨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頻頻感謝。
三年后,他又再一次解釋了“恨水”的來由,那是跟毛澤東的一次精彩見面。正在重慶談判的毛澤東百忙之中會見了張恨水,兩小時的秘密交談,毛澤東的雄才大略和風趣幽默讓張恨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末了,毛澤東也詢問起張恨水筆名的由來,張恨水對毛澤東心里又敬又佩,回答時哪能像面對學生那般幽默一把,他謙遜地說:“‘恨水一名是我十七歲那年,在蘇州第一次投稿時自己取的筆名,是從南唐后主李煜‘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中截取出來的。那時,我想人生有限,決不能讓光陰如流水一樣白白流逝,所以取這個筆名時刻自勉,珍惜時光?!边@段在坊間流傳的“張恨水向毛澤東細解名號”的故事,也跟“恨水不成冰”一樣,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張恨水甚至在他的《寫作生涯回憶》中也回憶了這段美好往事。
到張恨水晚年,謠傳依然沒有停歇。有一個相識多年的忘年之交叫徐京詔的青年上門拜訪時,擱置心里多年的好奇心怦怦直跳。那天張恨水的興致很高,跟徐京詔海闊天空的閑聊,由于他的腦溢血剛剛痊愈,多是徐京詔說話,他時不時的輕言兩句,細語兩聲。見張恨水興致不錯,徐京詔抑止不住內心的好奇,欲言又止,或許是張恨水平心靜氣的情緒讓他勇氣倍增,他終于大膽地靦腆地問他是否知道“恨水不成冰”的謠傳。坐在院子里的那株槐樹下,已是滿頭白發(fā)的張恨水顫微微地呵呵笑著說道:“那是牽強附會。我那時一天要寫五六千字的小說,還要給報紙發(fā)通訊,哪有工夫想到這上面去?再說,謝女士的書我也讀過,她是名門閨秀,我是百無一用賣文為生的人,壓根兒就沒有攀龍附鳳之心!”這大概是張恨水唯一一次對緋聞的正面辟謠。
當時正好周南提了茶壺過來給他倆添茶水,聽到二人認真詢問,認真的回答,周南忍不住笑謔著插進話來,說:“喲,這都是幾十年的舊話了,他的愛情不都寫進小說里去了嗎?如今人老了,那些謠言也該不攻自破了吧?”張恨水淡笑著回答:“傳了幾十年的謠言,我也解釋了幾十年,今日拿出來談一談,倒是有趣得很?!敝苣媳欢簶?,飽經(jīng)風霜的她嬌嗔起來,仍如當初舞臺上看到的美麗少女,她嗔怪地說:“還老不正經(jīng)的,談什么?”不等張恨水呵呵一笑,她自己倒先抿著嘴淺淺地笑了起來。
雖和冰心并不認識,然而張恨水的風流才子的天性還是在他的經(jīng)歷中表現(xiàn)出來。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二九年間,青年張恨水認識了一位很有才華、留過洋、思想解放的富家小姐,兩人一見鐘情,十分相愛,然而愛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富家小姐強烈地表示要張恨水與他的兩個妻子徐文淑和胡秋霞離婚,她才愿意嫁給張恨水。雖然張恨水的骨子里抹不去對才子佳人愛情的憧憬,但重情重義心地良善的張恨水認為,如果胡秋霞和徐文淑離開她,她們將失去經(jīng)濟來源,無法生活下去。于是忍痛揮劍斬情絲,毅然放棄了與富家小姐的感情。后來或許是示威報復,富家小姐與另一男子戀愛結婚,邀請張恨水一定要參加她的婚宴。張恨水接到婚禮請柬,答應參加,隨后就叮囑胡秋霞好好打扮一番,夫婦二人一同前往?;檠鐢[的是西餐,原本富家小姐是想讓市井農婦胡秋霞當眾出丑,哪知胡秋霞在應酬中大方得體,用餐時左手持刀右手持叉,運用自如?;丶液?,張恨水忍不住捧腹大笑,說:“婚宴擺西餐我沒想到,也許是想出秋霞的洋相,哪里想到她竟是個‘左撇子,恰好救了急?!?/p>
不過好笑之余,張恨水心里也明白他的這個名字注定神秘而香艷,似乎猶如一根月老手中的紅線,將他與其他才人女子牽在一起,生動地演繹風流才子與大家閨秀的美麗傳言。而且,無論他如何解釋“人生長恨水長東”,恐怕這些謠傳是要永遠地傳下去了。
其實,關于他名字所包裹的種種謎團,他自己也渾然不解,在同代作家中,他的筆名為什么具有如此巨大的誘惑力?
對于父親充滿神秘色彩的筆名,據(jù)張恨水的女兒張正回憶:“童年時,我耳邊總能聽到這樣的傳聞:‘張恨水呀,知道,專寫言情小說的?!惆质区x鴦蝴蝶派!還有人拉著我的手說:‘噢,你是張恨水的小女兒呀,你爸為什么叫“恨水”呀?“恨水不成冰”的羅曼史你知道嗎?”
對于荒唐的八卦新聞,不止張正記憶深刻,甚至還有好事者問過冰心。冰心回答說:“哪有這么回事,張恨水先生是前輩,我連認識都不認識,哪來恨水不成冰?”為此,冰心還在丈夫吳文藻先生文集的《代序》里,專門談到了這件事以作澄清。
雖然冰心已經(jīng)明確表示兩人毫無干系,可仍然有人對此傳言津津樂道。相信沒有事實根據(jù)的傳言,似乎也是那時候處在半新半舊時代的人們心里頭和張恨水一樣憧憬著才子佳人式的浪漫愛情的一種體現(xiàn)。
“啼笑因緣”,讓他讀懂世態(tài)炎涼
《啼笑因緣》緣起于二十年代的一個真實事件。發(fā)生事件的時候張恨水還在北京《世界日報》供職,一天晚上,同事們邀約他到到四海升平園去聽高翠蘭唱大鼓,可就在那天晚上,高翠蘭被一個姓田的旅長搶走了。同事們眼見著田姓旅長霸道蠻橫,憤憤不平,直說軍閥太強橫。張恨水當時沒說什么,心里卻認為如果高翠蘭非常不愿意,早就在田海升平園唱了很久大鼓的她何至于在那個時候才被田旅長看上,恐怕早就被騷擾恐嚇多時了,一定是田旅長的某些條件滿足了高翠蘭的需求,所以才輕易地被田旅長搶去。果然幾天后,一位同事做此新聞時弄到了一張照相館里的照片,正是高翠蘭和田旅長的新婚合影,高翠蘭在照片上喜笑顏開,絲毫沒有被強迫痛苦的樣子。戲劇性的是高翠蘭的父母根本把女兒看做搖錢樹,高翠蘭被搶后,他們不向田家要人,一味只要女兒的身價銀子,高家要的銀子太高,雙方最終沒能談妥。最后高翠蘭的父親一紙訴狀將田旅長告到了法庭,由軍事機關軍法會審。宣判結果誰也沒有料到,高翠蘭的父母以為法庭會判田旅長支付巨額禮金,哪知以田身為軍人,強劫平民女子的罪名,判處有期徒刑一年。新婚就這樣結束,高翠蘭被迫回到父母身邊,繼續(xù)去唱她的大鼓,只是再沒有了往日的光彩,聽說還在家中哭鬧不休,到底田旅長對她還算不錯吧。
張恨水對高翠蘭事件深有感觸,一直在心里構思如何寫進小說。終于,《啼笑因緣》在《世界日報》連載了,這又是他寫的一部才子佳人小說,講述江南富家子弟樊家樹與唱大鼓書的沈鳳喜及平民俠女關秀姑、北洋政府財政總長千金何麗娜一男三女之間發(fā)生的一連串故事, 演繹了一場啼笑皆非的《啼笑因緣》。這種多邊角的情愛關系,也成為了《啼笑因緣》的賣點,在上海《新聞報》連載,整個上海轟動一時,可說是老少婦孺皆知。各家電影公司見其有利可圖,立即開始了爭搶《啼笑因緣》電影拍攝改編權,進而鬧出種種官司。最早拍攝《啼笑因緣》的電影是在一九三二年,由當時很負盛名的明星公司拍攝,胡蝶、鄭小秋、夏佩珍主演,在當時可說是大明星全上陣。但實力雄厚的大華電影社也想拍《啼笑因緣》,對明星影片公司又素有積怨,故而借助后臺老板黃金榮的勢力,走門路,托人情,不僅取得內政部的《啼笑因緣》劇本著作權,又用高薪挖角的方法,將飾演劉將軍的譚志遠、飾演關秀姑的夏佩珍、飾演沈大娘的朱秀英等等挖走。因這些演員都接受了大華電影社顧無為的定金,明星公司得知后,唯有讓譚志遠宿在公司內,劇組日夜趕拍。在演員當中,當時唯獨只有女主角胡蝶不為高薪所動,堅持效忠明星公司。顧無為因此遷怒胡蝶,尋了機會,借她在天蟾舞臺排演的新戲《不愛江山愛美人》以此坐實張學良在北京飯店與胡蝶跳舞行樂,不抵抗日寇侵占東北的謠言。之后,馬君武發(fā)表了兩首題為《哀沈陽二首 仿李義山北齊體》的七絕,有關張學良與胡蝶的緋聞在全國更是不脛而走。對二人有過接觸的張恨水心里非常清楚,事實上張學良和胡蝶壓根兒就不認識,所謂張、胡跳舞的消息,據(jù)傳是當時的日本同盟社捏造的。如此歹毒用意,不僅報復了胡蝶,也折損了張學良的聲譽。
張恨水與張學良曾經(jīng)有緣交集。在《春明外史》連載時,適逢張學良將軍在北京,他素有每日備覽北平晚報的習慣,頗為喜歡看《世界日報》上連載的《春明外史》??春笫仲澷p,非常欣賞張恨水的文采,竟自己找到張恨水的住處,做了不速之客。面對堂堂將軍如此喜歡《春明外史》,張恨水亦感意外,兩人交談甚歡,張學良對張恨水大有一見恨晚之情。再后來張學良還萌生請張恨水去幫他的忙的想法,張恨水一向厭惡官場,委婉拒絕,張學良只得遺憾地不再提及。兩人的友誼卻更加深厚,張學良在入關前甚至還請報界甚有名氣的錢芥塵授意張恨水,請他以寫《金粉世家》的模式幫他寫傳??上ХN種原因,終未能落筆。這不僅是張學良的一個憾事,也是他的一個憾事。
后來,張學良被關押在息烽營,曾托人將他所寫詩稿寄給遠在重慶的張恨水。一九四六年張恨水在《新民報》刊發(fā)了兩首張學良從獄中寄來的新詩,張恨水在導言中沉痛說道:“客有從息烽來者,帶有張將軍新詩兩首,真純可喜,將軍被羈十年矣!各方呼吁釋放政治犯,將軍甚至未被列歸于政治犯之列,而謂以家法處之。十年來探視將軍一家及其左右者,聞達百人。將軍以釣魚種菜為日常功課,晚間在菜油燈下讀書精進。亦以此損害其目力,壯年之身御老花鏡。將軍之兵諫實為神圣抗戰(zhàn)之直接動力。今日抗戰(zhàn)勝利,而東北內戰(zhàn)不已,將軍積壓息烽無以為力,其感慨將何如也!”
張恨水敬佩胡蝶對明星公司的忠誠,敬佩張學良愛國憂民的軍人豪氣,他深知一個人堅持自己并非一件易事,但一旦堅守住,總有一天會所嘗如愿。他自己就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那是一九一九年的秋天,當時他一心向往北京,想到北京大學學習,盡管報社主人再三挽留,他還是意志堅定地辭去了蕪湖《皖江報》一份看起來不錯的工作。盤纏不夠,他干脆當?shù)羝づ郏蛞晃毁u紙煙的桂家老伯借了10塊錢,搭上了北上的津浦車。抵達北京的時候,正是無風無土、水果飄香、楓葉遍紅的季節(jié),亦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不冷不熱,令人舒服至極。踏入北京城時,天色已經(jīng)黑了,前門樓的偉大建筑,小胡同的矮房,帶著白紙燈籠的騾車,給了張恨水這個江南人一個極深刻的印象。一下子他就喜歡上了北京,即使在三十年后,他仍然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看到北京城的第一眼的印象。
當晚,張恨水住進宣外大街的安徽會館。在滿清會館原是各省市同鄉(xiāng)會為進京舉子會試而設的免費“招待所”,進入民國后,這里就變成了為流落在京候差、找差人士不要錢的同鄉(xiāng)寓所,并有為單身住宿者提供的廉價伙食。張恨水身上銀錢不過十元,自是選擇了愿接待同鄉(xiāng)并可節(jié)省很多銀錢的安徽會館。到了第二天,他運氣不錯,同鄉(xiāng)王夫三向張恨水引薦了上海《時事新報》駐京記者秦墨哂,秦記者邀請張恨水到《時事新報》工作,只是月薪很低,只有10元。張恨水對北京充滿了向往,且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他去《時事新報》也不是為了錢,遂欣然同意。一言敲定,秦墨哂明白張恨水的難處,便預支了一個月的薪水給張恨水。拿著錢,張恨水第一時間是還了桂家老伯借給他的錢,那時他手里全副身家便只有一塊錢了。就在那天晚上,他遇上了北京京劇界的一個盛事,即被譽為“民國三大賢”梅蘭芳、楊小樓、余叔巖三大名角的聯(lián)袂演出。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于是張恨水在當晚毫不猶豫地將僅有的一元錢買了戲票,去聽梅、楊、余三大名角的精彩大戲。
張恨水后來把這件他引為平生得意之事常常提起,他還將這件事形容為“傾囊豪舉”。旁人只會想著僅有一元,怎么也得填飽肚子,可對張恨水來說,萬事開頭難,他初到北京卻開了個好頭,心里高興,做出這樣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又有何不可呢。只可惜人生事事無法完美,張恨水在上海期間,被梁啟超譽為“四海一人”的京劇名角譚鑫培恰好當時就在上海演出,那時的張恨水既不出名身上也沒錢,雖然心里渴望著想一睹譚鑫培的風采,然而他那時連吃飯都成問題,哪里有錢去買戲票。等他到了北京,譚鑫培已作古三年,張恨水為此抱憾不已,終是未能欣賞到譚鑫培的名家風采。
有時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像是腦筋轉不過彎,竟然對美有一種近乎狂熱的偏執(zhí)。在一九五八年的時候,梅蘭芳率團在北京演出,那個時候梅蘭芳大師的風采響譽神州,梅蘭芳的戲票可說是一票難求。兒子張伍好不容易托人買到戲票,張恨水想也沒想,就說不想去,讓家里人去看。面對張伍疑惑的神情,他只能這樣解釋:“梅蘭芳已經(jīng)是60多歲的老頭子,再演小姑娘恐怕是不適宜的了,我要留一個美好的梅蘭芳在腦子里,所以就不要看了?!?/p>
所以,到現(xiàn)在,他記憶中的梅蘭芳仍是如此的完美。還記得為了看《霸王別姬》,他傾盡錢囊,花了十塊大洋再次進到西單劇場,果然《霸王別姬》中梅蘭芳的精彩絕倫的表演讓他欣喜連連,名角舞臺風姿在他的記憶里長久不滅。而他用“婉轉依人”、“令人回腸蕩氣”這樣的詞兒用來形容梅蘭芳的名家風采皆不為過。
而生活上中的梅蘭芳亦是張恨水敬重的人物,他在長篇章回小說《斯人記》里用紀實的手法將梅蘭芳及他的夫人福芝芳作為主人公,說他是一位“美男子”,“為人和氣,真有點西洋人文明風味”,“掙這些個錢,不嫖不賭”……等等。在戲曲界,梅蘭芳亦是潔身自好的人中龍鳳,抗戰(zhàn)中梅蘭芳在滬蓄須閉門不出,為此張恨水還在重慶的《新民報》上對梅蘭芳大力歌頌,說梅蘭芳放棄藝術事業(yè),告別了舞臺,靠典當過日子,堅決不趨奉敵偽。張恨水評價說“梅與讀破萬卷書的周作人相比那真有天壤之別”,指出他的行為提供給淪陷區(qū)民眾一種啟示:“正氣與公道,一般的皆在人間?!痹趶埡匏藭r的眼睛里,梅蘭芳不只是梅老板、梅名角,還是位正氣凌然的民族英雄。
人生如夢,夢里夢外都有戲
張恨水出生在安徽潛山,而那里正是“京劇鼻祖”程長庚與“武生泰斗”楊小樓的故鄉(xiāng)。在當?shù)兀瑧蚯恢狗N類繁多,也非常繁榮,徽調、彈腔與黃梅戲可說受到了村人的極大喜愛。而每到農閑時,在農村或鄉(xiāng)鎮(zhèn)幾乎每晚都會演戲,大大小小的舞臺在各個村里搭建,村人也在辛苦的每日勞作后享受夜晚的片刻安逸。張恨水的童年,除了享受閱讀書籍帶來的快樂和滿足外,其他最大的娛樂就是看戲了。
或許是從小跟戲結緣,日常生活、夢里夢外都有戲的影子,到得后來,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他對戲曲癡迷,是個不折不扣的戲迷。若非如此,又怎會在寫作中他的很多題材與人物都涉及戲曲、曲藝藝人的生活狀況呢。比如《啼笑因緣》中唱大鼓書的沈鳳喜,《天河配》中北京的著名坤伶白桂英,《滿江紅》中的女歌星李桃枝,《奏淮世家》 中的歌女唐小春,《斯人記》中的戲曲藝人芳芝仙等,這些人物都跟戲曲有關,而表達的也是小說里戲曲藝人的艱苦生活和自身對命運的抗爭的內容。就以小說《夜深沉》來說,原是京劇《霸王別姬》中“虞姬舞劍”的一段曲牌名,他將二胡琴曲貫穿小說始終,成為牽系男女主人公悲歡離合的紐帶與情節(jié)發(fā)展的線索,因為小說的多數(shù)場景都是發(fā)生在深沉的夜晚,而他設定的小說基調根本就是黑沉沉的清冷悲涼。
也許是因為他已成為有名的作家,便比常人多了許多參加各種集會活動的機會,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有此機緣經(jīng)常與戲曲界人士密切交往。既然有機會跟戲曲名人接觸,張恨水不止經(jīng)??磻?,還找機會向名家藝人學戲。有意思的是,作為資深“京劇票友”,他當然沒有放過上臺演出的機會。當然不是跟名角搶飯碗,可戲迷上臺表演那不也是可樂之事么。當然,一開始他并沒想過自己會登臺表演,原先他不過學會拉胡琴并替人伴伴奏而已。
最讓人記憶深刻的兩次表演當屬《女起解》和《烏龍院》。《女起緣》的表演是在一九三一年,那個時候張恨水已是北平《世界日報》《世界晚報》的編輯。武漢水災,北平新聞界為賑災舉行義演,在朋友的慫恿下,張恨水義不容辭踴躍參加了演出,在這個偶然的機會里,張恨水粉墨登場,在壓軸戲《女起解》中客串飾演了善良而又風趣的崇公道。張恨水的嗓門很高,聲音如洪鐘,往往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張恨水作為有名的小說家參加演出,他字正腔圓的發(fā)音,以及賣力的表演,再加上他的號召力和成功的表演,立時成為當時各家報紙的“頭條”,一時成為美談。不用說,崇公道成為了他的筆名之一,有趣至極。另外一次則是在一九三三年,一批新聞界人士為同業(yè)的母親祝壽,在北平宣武門外大街江西會館組織一次堂會,請了許多名角演出。張恨水欣然參加《烏龍院》的演出,扮演配角張文遠。在小鑼聲中,白鼻梁,頭巾緊扣腦門的張恨水一出場,滿嘴安徽、江西味兒,頓時引來一片叫好聲。劇中的插科打諢,即興抓哏也離不開張恨水的精彩表演。演出中,閻婆惜問宋江:“張文遠是誰呀?”宋江答道:“乃是我的徒弟?!遍惼畔s逗道:“我聽你說你徒弟可是有名的小說家啊,你怎么沒有名???”臺下頓時一片嘩然,笑聲掌聲不絕于耳。而臺上的“張文遠”走路卻一瘸一拐的,且緊皺著眉頭。下場后,別人問他怎么回事?張恨水這才邊罵邊笑地說:“真是豈有此理!因為我不懂后臺規(guī)矩,有人惡作劇,在我靴子里放了一枚圖釘,害得我好苦喲!”
黑暗中張恨水突然笑了起來,仿佛臺下的掌聲歷經(jīng)三十多年,又在他耳邊響起,或是從來就沒停頓過。一九四七年的新春,北平新聞界在“新新劇場”聯(lián)歡,張恨水在最后一出《法門寺》中串演校尉跑龍?zhí)住D莻€時候他已是北平版《新民報》 的社長,本來扮演頭旗經(jīng)非常有趣,張恨水卻還嫌不夠盡興,竟然喊著當時另外三個報社的社長一起粉墨登場。張恨水并不戴眼鏡,那三位都戴了,為求統(tǒng)一,他便自己也戴上眼鏡出場。于是,四個社長、四個龍?zhí)住⑺母毖坨R,引得滿場觀眾又笑又鼓掌,歡樂不絕,氣氛達到高潮。
而張恨水一開始的演出其實并不是這么順利。在“文明進化團”時,他第一次粉墨登場演出《落花夢》中一個生角,大家都還覺得不錯,就是覺得他說話太快,有些慌張,又是一口江西加安徽口音的“官話”,觀眾聽得不太懂。不過他還是很幸運地在《賣油郎獨占花魁》里演小生主角,想想倒也是得意有趣得很。
或許是因為隨著劇團到處走動演出,他有機會接觸到三教九流各式各樣的人,積累的生活素材令他在寫作中得到了很大的幫助,亦得益于他的舞臺生活,后來張恨水在公開場合就曾這樣說過:“當我描寫一個人,不容易著筆的時候,我便對鏡子演戲,給自己看,往往能解決一個困難的問題?!倍烙幸蚬@大概也是他癡迷戲曲所得到的福報吧。
假如可以,他真的還想上臺去演一演,咿咿呀呀來上一段,當真是人生絕妙之事。黑暗中,張恨水茫茫地想著,想要嚅動嘴唇,想要再唱上一回。他的熱烈的心,一直都沒停止。
其實,在他的愛好里,除了戲曲,還有繪畫,從幼年起他就迷戀上了繪畫,念私塾的時候,就特別喜歡看課本上的插圖。隨著年歲的增長,這種迷戀與日俱增,張恨水不僅欣賞畫,收藏畫,自己有時也會畫上幾筆。《芥子園畫譜》是張恨水很喜歡的一幅畫,他曾花時間花精力全神貫注地臨摹,為的,就是一份喜歡。既然喜歡,自然就不分是是國畫,還是西畫,作為這份愛好,張恨水就愛用“畫卒”二字作為筆名,發(fā)表一些有關繪畫的文章,煞是有趣。更有趣的是,在一次和好友的閑談中,有的說他的散文比小說好,有的說他的詩比散文還好。如此爭執(zhí),當沒意思,張恨水笑呵呵地打岔說:“都不好,我的畫好。”雖只是平息爭執(zhí),不過好友們還是紛紛點頭稱贊。受他的影響,他的弟弟張牧野也學了繪畫,擅長草蟲,畫蛇更是獨步一時,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頗有名氣,辦過個人畫展,還出版過專著。在一九三一年的時候,張恨水在張牧野和一些朋友們的鼓勵下,用他自己的稿費出資,創(chuàng)辦了“北平華北美術專門學校”。校址在北平東四十一條21號,此處原是清末任光緒的軍機大臣、禮部尚書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裕祿府邸,院宇寬敞,花木扶疏,樓臺亭閣,雕梁畫棟,美輪美奐。張恨水的校長室,更是全院的精華所在,作為書房,真?zhèn)€是鳥語花香,綠樹蔥郁,對于張恨水來說可說是寫作的絕佳環(huán)境。又因張恨水和美術界的許多畫家如齊白石、于非、王夢白、李苦禪等人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好朋友,在他的熱忱請求下,他的這些畫家好友都答應來北平華北美術專門學校任教。因為齊白石和王夢白二人是素不來往的,因張恨水的情面和多年友誼,竟促成這兩位美術大師在一校共事,成為當時美術界的一段佳話。
不止如此,張恨水為讓“北平華北美術專門學校”辦得更好,還特意聘請了他的老友,著名的語言學者、文學家劉半農為校董。劉半農自是欣然答應,而他在授課中,常常跟學生聊張恨水這個人,說他是“大小說家”,是“當今的小說大家”,還說他的成就“超過了李伯元、吳趼人、曾孟樸那些人”。
說起來,張恨水與劉半農和他的二弟劉天華認識并成為知己好友,還得從張恨水年輕的十七歲說起。借著由戲劇家李君磐主持的宣傳新劇的文藝團體“開明社”到漢口演出的機會,年輕的張恨水經(jīng)堂兄張東野介紹,加入了開明社。而那時剛二十歲出頭的劉半農和他的弟弟劉天華也已從家鄉(xiāng)江陰到處漂泊,并在開明社工作了一年,劉半農不僅常常參與編劇,還多次上臺表演??上г跐h口演出的時候,劉半農沒跟著去,沒能第一時間認識張恨水,只因他在中華書局找到了一份他喜歡的編輯工作,并且在《小說月報》《禮拜六》發(fā)表了大量的翻譯作品和消遣小說。過了三年,劉半農離開了中華書局,后跟著幾個朋友來到蘇州,機緣巧合遇到了李君磐等開明社的人,在上海民興社的力邀下,和春柳劇社以及笑舞臺的名角,一起在上海民興社在蘇州閭門外辦的一個劇場里同臺演出。故此,劉半農又在開明社留了下來。如此到了一九一七年,張恨水因要去上海幫忙營救張楚萍,因路費不足,只得先繞到蘇州,誰知竟然在馬路上遇到李君磐,在李君磐的力邀下,后來張恨水再次加入了開明劇社,如此劉半農和張恨水這兩位才子終于能夠相互認識。可惜張恨水的蘇州話太差勁,只能偶爾地跑跑龍?zhí)祝蠖鄷r候是做劇本編輯,或是負責劇社的宣傳資料。經(jīng)由劉半農介紹,張恨水還認識了他的二弟劉天華,并且從劉天華那里學到了胡琴技巧,張恨水常常得得意地對兒子張伍說:“我的月琴,是劉天華教的?!笨上⑹闲值苡⒛暝缡牛顝埡匏駠u不已。
一介報人,不必功名等白頭
在北京住了十多年,張恨水早已深深地愛上了北京,歷史文化、民俗風情深深地讓他迷戀,還覺得這是一個最適宜人居住的城市環(huán)境,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把北京當作了第二故鄉(xiāng)。被迫離開北京后,他無奈之下去了上海。可十里洋場的生活他根本過不慣,喧囂雜亂的大都會,還有紛爭不休的商業(yè)競爭,根本和他的情趣大相徑庭。最使他不舒服的,是那些達官貴人依然過著紙醉金迷、縱情享樂的生活,似乎國事與他們無關,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苦難百姓跟他們不是一個國家,或說不在一個朝代。張恨水想離開上海,不愿在這樣的地方長久地待下去,可是哪里又有他棲身之處呢?
就在張恨水躊躇茫然的時候,恰巧張友鸞那時候在上海,他極力建議張恨水和他一塊去南京自己辦報紙,也算有個棲息之地。南京是張恨水喜歡的城市之一,他認為放眼江南,只有南京與北平相似,不僅是六朝古都,而且有龍蟠虎踞之勝,還有悠久的歷史文化,所謂的連“賣菜翁都有煙水氣”。張恨水雖然決定遷居南京,可是他能不能自己辦報,一時還拿不定主意,而且張友鸞自己雖然想辦報可又有些擔憂,說是時事多變,辦報前途未卜,擔心經(jīng)營不好出現(xiàn)虧損,也害怕沒有足夠的資金維持日后的運轉。張恨水也有些急了,那到底辦還是不辦?不過,用自己的稿費來辦報,這可說是個創(chuàng)舉,而且所需要的錢也不多,自己既然有這個能力,人生在世,有這樣的機會,是該試上一試。最后,張恨水答應了張友鸞,下定決心在南京辦報。
那個時候張恨水攢下的稿費原本是打算在南京近郊買地蓋房,住在農村里,享受村里的清新空氣,寫寫書稿,種種菜養(yǎng)養(yǎng)花,以此歸隱田園養(yǎng)老。周南心里自也想有這樣的美好生活,可哪里能夠,在那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哪來的“桃花源”。她按下心里的憧憬和擔憂,俏皮地打趣張恨水說:“真是個‘書呆子,想到哪說到哪,你一廂情愿地想要在這里養(yǎng)老,也不問問我愿不愿意,或者孩子們喜不喜歡這里?!敝苣夏樕闲τ?,張恨水也跟著樂了起來,并不介意周南的打趣,南京也是他喜歡的地方,那現(xiàn)在他就要在南京這個第二故鄉(xiāng)做他喜歡的并一定要做好的事,那就是辦報。那時候他大概有四五千元的積蓄,在當時已是一筆不小的費用。經(jīng)過兩個月的籌備,張恨水約共拿出了四千元,在中正路租下了兩幢小洋樓,先后買了四部平版機,在《立報》鑄了幾副鉛字,就熱熱鬧鬧地開起張來,并取名叫做《南京人報》,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八日正式發(fā)行。其實在辦報的過程中,張恨水的心情還是忐忑不安的,到底花的錢不是小數(shù),可說是家庭生活的開支來源。他自己從不自以為是,卻沒想到他名字會有那么大的號召力,竟令《南京人報》才出版第一天,就賣了15000份報紙,可說是當時報界的“破天荒”紀錄。如此他又開始了惶惶不安,但也越發(fā)地有了勇氣辦好報紙。
為何惶惶,是因張恨水做了那么多年的報人,深知私人辦報,大部分都是有經(jīng)濟靠山的,如沒有靠山支撐,就無經(jīng)濟能力辦下去,當然那些私人報紙就成為了靠山的“口舌”,說的也是靠山的“好話”?!赌暇┤藞蟆凡砰_辦,就有不少經(jīng)濟靠山表示愿意捐助,張恨水卻不接受任何“經(jīng)濟援助”,他將自己半生所得收入全都付諸在《南京人報》上。加上“北華美?!焙汀赌暇┤藞蟆返拈_辦,張恨水此時可說是傾其所有,手中再無一文積蓄??上в捎谌湛艿那致?,不久南京淪陷,辦了兩年的《南京人報》就此結束,張恨水不得不只身入川,沒有錢的他,當時手上只有一個柳提箱。張友鸞后來在回憶中這樣評價張恨水:“真正用自己勞動得來的血汗錢來辦報的,在我的記憶中,除了他還沒有第二個?!?/p>
《南京人報》是一份小型報紙,資金不足,規(guī)模不大,張恨水任社長,兼編副刊《南華經(jīng)》,張友鸞任副社長兼經(jīng)理,張萍廬編副刊《戲劇》,在北平的張友漁則無條件地為報紙寫社論,盛世強則在北平打長途電話報告新聞。張恨水的人緣和傾囊辦報的精神令他的這些友人們感動不已,故而朋友們的工作大都是盡義務不要工資?!赌暇┤藞蟆返木幉扇藛T同樣都不計工資的多少,真誠的友誼和無私的幫助,使張恨水深深地感動著,無論是他還是張友鸞和全體同仁,大家都拼盡了全力,只為讓《南京人報》辦成南京人最喜愛的報紙。張恨水自然也沒有拿工資報酬,他心里有個奢望,希望報業(yè)發(fā)達了再分紅。因為全體同仁的拼搏精神,南京報界戲稱《南京人報》為“伙計報”。
在這個只有伙計的報社里,編輯部無時無刻不充滿著和睦、友愛和朝氣的氛圍。大家都是伙計,也都是老板,工作之余的休閑娛樂項目,便是到夫子廟或大三元酒家聚會,又或者到后湖劃船聯(lián)句和詩。由于這種聚會是大家互請做東,并不占誰便宜,故而常常聚會作詩唱曲,如此有趣之事,竟吸引了不少人紛紛參加。素有江南才子之稱的盧冀野、清末民初大詩人易哭庵先生的哲嗣易君左、詩醫(yī)葉古紅以及后來成為詩人和書法家的潘伯鷹,便是不請自來。他們不止是張恨水的詩友,也醉心戲曲玩票,和張恨水的話題自是多多,成為至交好友。由于聚會上正所謂的“騷人墨客”,詩情畫意濃濃,風雅成趣,在南京城里甚是出名,也頗有影響,旁人道起此事,立刻能說出聚會上會有何人,詩歌如何風雅等等。
聚會上能吟詩唱曲,報社里的歡笑聲也不絕于耳。還記得左笑鴻從北平來的那天,他先是做東請客,高興不斷地飲酒作詩,晚上在報社的時候,兩人聊得甚歡,興之所致,竟然一唱一和甚至擺起步來地來了一段京戲《連環(huán)套》。如此暢懷之舉,莫說他,連隔壁排字房的工人都送來了陣陣掌聲。
談詩醉戲風雅,在南京有如此愉快的時光,張恨水亦越發(fā)地喜歡南京,他也沒想到他竟然在《南京人報》連載了長篇武俠小說《中原豪俠傳》。祖父張開甲、父親張鈺都有一身不弱的功夫,舞起拳來呼呼生風,且他從小就耳濡目染,甚至還拿著弓箭小刀玩耍過。他也閱讀了不少社會上流傳的武俠小說,只是對那些作品卻不以為然。雖然那些武俠小說也有影響力,但是卻有著極大的缺憾。比如封建思想太濃,明明是英雄卻要寫成奴才式的。另外故事太不切實際,天馬行空幻想過頭。最最重要的一點,那些武俠小說閱讀后,讓一些讀者誤以為如此打斗是對的,哪管得了是否正義,是否自私。卻也不能全盤否認,以暴制暴雖不可取,不過讓讀者懂得犧牲小我是為了完成大我,被壓迫者聯(lián)合起來反抗暴力、反抗貪污,最后一定邪不壓正,正義必勝。
故此張恨水還在《武俠小說在下層社會》一文如此表達他對武俠小說的一些看法:“那么,為什么下層階級會給武俠小說所抓住了呢?這是人人所周知的事。他們無冤可伸,無憤可平,就托諸這幻想的武俠人物,來解除腦中的苦悶。有時,他們真很笨拙地干著武俠的故事,把兩只拳頭代替了劍仙口里的一道白光,因此惹下大禍。這種人雖是可憐,也非不可教。所以二三百年的武俠小說執(zhí)筆人,若有今日先進文藝家的思想,我敢夸大一點,那會賽過許多許多平民讀本的能力??上乔∏≌驹诜疵???偫ǖ膩碚f,武俠小說,除了一部分暴露的尚有可取外,對于觀眾是有毒害的。自然,這類小說,還是下層社會所愛好,假如我們不能將武俠小說拉雜摧燒的話,這倒還是談民眾教育的一個問題?!?/p>
一生摯友,同鄉(xiāng)陳獨秀
陳獨秀是張恨水一生最敬重的人。一九一九年在五四新文化運動達到高潮的時候,在上海的張恨水“親眼看到許多熱烈的情形”,回到安徽蕪湖后,張恨水在《皖江報》上創(chuàng)辦了介紹五四運動的周刊,還以蕪湖人民的愛國行動為題材,創(chuàng)作了《皖江潮》。后來,張恨水聽說陳獨秀擔任了北大文科學長,毅然辭去《皖江報》總編的職務,只身奔赴北京準備去北京大學求學。只可惜因手頭拮據(jù),加上后來的種種原由,張恨水沒有實現(xiàn)去北大求學的想法,此后也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就在一九三七年冬,王明、康生給陳獨秀戴上漢奸的帽子,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一直關注著陳獨秀的張恨水怎能容忍陳獨秀被人如此栽贓陷害的冤枉,他第一時間寫了一篇《論陳獨秀》的文章,發(fā)表在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五日的重慶《新民報》副刊《最后關頭》上。在文章中他寫道:“要說他是漢奸,那為天地間的公道而說話,我斷言那是冤枉。”在文章末尾的一句話里,張恨水還表示了他的感慨:“對任何人要加以打擊,就把‘漢奸兩字拿出來利用,這是一種不聰明的舉動?!?/p>
一九三八年七月二日的下午,陳獨秀和潘蘭珍夫婦倆乘船抵達重慶朝天門碼頭。第二天晚上,張恨水特意與高語罕、周岳、張慧劍等報界同仁,在酒樓定了一桌酒席為陳獨秀及夫人接風洗塵,而這竟是陳獨秀和張恨水的第一次見面。這個時候的陳獨秀已是六旬老者,初見面他給張恨水的印象是:“先生已六旬,慈祥照人,火、候盡除。面青癯,微有髭,發(fā)斑白。身衣一舊袍,蕭然步行?!睂﹃惇毿愣?,張恨水是一個家喻戶曉、紅遍中國的作家,且他認為,張恨水的通俗小說有積極的社會意義,與清末民初的鴛鴦蝴蝶派不可同日而語。陳獨秀為安徽出了這樣一位才子高興,席間,他滿是興奮,“議論縱橫,暢談文藝”,抗戰(zhàn)救國這個共同話題,令席間氣氛一直熱烈高漲。不過張恨水也知道,陳獨秀所聊的雖有熱血激情,卻不再涉足政治。
陳獨秀來重慶后,“門生故舊視為不祥物,無近之者”,張恨水卻時常登門拜訪,暢談甚歡。一九三八年的八月初,陳獨秀在重慶市區(qū)某街口,與張恨水不期而遇。陳獨秀以物價高、重慶天氣悶熱為由,跟張恨水說他要去江津定居,張恨水聽了感到愕然。他知道,江津在重慶的遠郊,沿江而上約九十公里水路,交通不便,消息閉塞,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難與重慶相比。但張恨水心里也明白,陳獨秀生活拮據(jù)是事實,但真正迫使他離開全國抗戰(zhàn)的神經(jīng)中樞—重慶的原因,是陪都的政治氣候令他窒息。張恨水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兩人佇立街頭足足敘談了半個小時,握別一刻,陳獨秀說:“等亡了國,我就披發(fā)入山?!睆埡匏共恢撊绾位卮?,只得道:“先生太消極了。”
到了江津后,陳獨秀夫婦倆主要靠北大同學會的資助維持生活,也有親朋好友的接濟,唯獨國民黨以及共產黨方面送來的錢款,陳獨秀則一概拒之門外。陳獨秀也偶爾地寫寫文章,換點稿費貼補生活。由于他的主要內容集中在民主與專制、戰(zhàn)爭與革命,以及和這兩個問題相關的中國與世界前途問題,也由于政治原因未能刊出的也不少,令這位昔日的文化領袖悵然萬分。后來,張恨水在《新民報》編輯部見到一篇陳獨秀未發(fā)表的文章,便與報社同仁暢談該文。過了不久,張恨水在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日的重慶《新民報》副刊《上下古今談》上撰文說: “我們幾個耍筆桿子的后生小子,對陳先生的老境如此,是相當同情的?!痹谖闹校瑥埡匏环矫婢磁逅木?,一方面又勸慰他:“陳先生那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及有所不為的精神,雖都可佩服,但陳先生不也是一個文學家嗎 便是僅在文字學一方面,也有他許多獨特的見解。談談這個,也未嘗不是對國家的一種貢獻(也可以說是對人類),何必一定要說‘那一套 何必一定要做悲劇的主角 我們真不解陳先生何以把‘五四以來那番精神都用到政治上去了。做一個胡適,做一個傅斯年,做一個郭沫若,又怎么樣了不起 做一個魯迅,做一個章太炎,未嘗也就有愧此生吧 聽說陳先生健康大不如昔,而脾氣還是這樣大,我們?yōu)檫@位息影的老文化尊師,深為念惜?!?/p>
張恨水一直牽掛著陳獨秀的身體,因高語罕也住在江津,如有事來重慶,他也會來編輯部坐一坐,張恨水便利用這個機會,向高語罕了解陳獨秀的情況。一九四一年冬天,陳獨秀因牙病從江津鄉(xiāng)間來到重慶寬仁醫(yī)院就醫(yī),住的是三等病房。 這次陳獨秀赴渝治病,來去匆匆,未驚動諸多好友??上г诎肽旰?,陳獨秀還是去世了。張恨水后來才知道陳獨秀曾經(jīng)來過重慶就醫(yī),在得知陳獨秀去世后,他一直很懊惱,為未能前往醫(yī)院探視而深感惋惜。
定居江津后的陳獨秀時常閱讀《新民報》,張恨水發(fā)表在重慶《新民報》副刊《最后關頭》《上下古今談》上的短論、雜文、小品等,他都仔細閱讀,自然也少不了發(fā)表在《新民報》上的《八十一夢》。由于《八十一夢》,張恨水通過對糖果、房價、船票、打牌、抽煙等重慶人們日常生活的描寫,用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揭露了重慶政治上、社會上出現(xiàn)的一幕幕丑聞黑幕。小說里,官吏大肆斂財不顧百姓死活,軍官濫用武力走私販私,剝削者醉生夢死歌舞升平,百姓哀鴻遍野衣不裹腹……如此具有很強針對性的作品,如發(fā)生在身邊所見所聞,雖為人們所喜歡,可到底觸動了一幫人的神經(jīng)。
為此,陳獨秀暗地里為張恨水捏了一把汗,因為他太了解獨裁專制的國民黨了。他對來看望他的朋友說“:張恨水罵別人不要緊,罵‘三尊菩薩,恐怕要惹麻煩了?!标惇毿氵€為此特意寫信給張恨水,表達了他的關心與擔憂。果然不出陳獨秀所料,張恨水負責編輯的副刊三天兩頭的被檢查署刪改稿子,有的干脆整篇都不讓發(fā)表。到后來,甚至連他的往來信件都被拆封遭到檢查,行動也受到秘密監(jiān)視,還有人到他家里打聽他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