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蘭

我躺在老家的土炕上

我躺在土炕上——老家唯一留下來的

夜半的靜像一張黑紙

一動就破。

這曾是我的城堡：父親母親

一群孩子

無數(shù)個冬日我們擠在一起取暖

一盞煤油燈像一粒紅豆

黑夜是饑餓的

到處都像深淵

母親俯在燈下做針線 哼著小曲

她手中的線像拉長了的燈光

她的聲音

水一樣流到了天上……

今晚我躺在這條土炕上

除了土味

什么也找不到了。父親母親的影子

像深陷在某一個地方

無論我用多大的心思

他們也不出來……

夜色張著翅膀 圍著這條土炕旋轉(zhuǎn)

我一直想聽到一種回聲——

母親的 父親的

滿院子的雞鳴 風箱的聲響……

唉 歲月就像一場大霧

許多年之后我被擱置在大霧的這邊

我的至親

已經(jīng)走不出這場大霧

它們松籽一樣散落在時間的深處

生命輪回中 或許已經(jīng)成了這個世界上另一

些人的親人。

兩種境遇

風在屋頂上帶走一些土塵

我就在這兒。我像一個閑散的垂釣人

一邊享受著生活的恩賜

一邊在時間的光芒中寫下喜歡的文字

我不披掛盔甲

也不承載美譽

那流水似的時光啊

怎么就這么好

好得讓我只想一年比一年年輕。

而你還像一只梭子 一條大海中活蹦亂跳的

金魚

時間的愚鈍和明晰

一點也沒讓你迷路

你見過名人 喧囂的寶石

月光纏繞的大海

你懂得怎樣劈開荊棘 找到砂礫中的一粒黃金

你還能喚來一只鳳凰為你安插一對兒翅膀

河流湍急 有一半的錦繡屬于你。

我安于一隅 像一塊閑置的石頭

與一朵薄翼的花朵安詳?shù)貙χ?/p>

風在莖葉上逗留多久

我的美妙就有多大

愿 力……

愿我清晨一念 沾著昨夜的露水

與整個世界彼此照耀。

愿醒來的我 在陽光下有一個靈活的影子

埂上一只小田鼠

它獲得一天的平安和糧食。

一只燕子的影子和萬物的影子是一致的

一位清潔工的影子和一棟高樓的影子是一致的

一顆心和一萬個訴求是一致的

海上一根桅桿

像汲水的燕子……

愿我像一個完整的春天：應著悲傷的淚水

把一公頃的幸福布施給天下的人

當我從佛經(jīng)里抬起頭

晨鐘暮鼓的聲音是洗過的

我的心是隔世的：佛經(jīng)里有那么好的秘密。

無 題

一片小樹林 一條小河

小河上面是薄霧

燕子離地三尺

要下雨了。

遠山如此孤寂。我的目光陷在它的寂寞里

這是一種表達

六月草 長得正是時候。

人生如果簡單到一

萬物小到為零

活著多美妙?。阂恢Ψ錾；í毿?/p>

不必看滿園芬芳爭艷

不必看大魚吃小魚

我休憩在一片小樹林

我和它 彼此獨立

又和諧統(tǒng)一。

夜

這是一天的深谷。運行的星辰超越了萬物

它微弱的光陷在深淵里

那個深陷牢獄的人

此刻他才是深深的黑夜：買官求爵 行賄受賄

積累下的業(yè)障像一堵墻

此刻他有一萬個后悔

一把漏勺也撈不起水中的月亮

黑夜本來是短暫的——一夜枕眠之后

心凈的人依舊可以重見光明

而他或者他們

自己給自己制造了夜色茫茫

駝 梁

八月。駝梁。大山贖回了所有的綠

天空凈得像一塊兒藍布

白翅膀的云

像是要飛。如果我一半的心到了天上

一半的心

肯定在陡峭的綠茵之間遲遲不歸。

松濤淹沒了鳥的行跡 幽深處是無法探究的秘密

每一步跨出去都是成長

每一次停下

都是對一座山的膜拜

站在駝峰

幽谷吸走了我所有的眼神

山峰連綿 風攪動著無盡的幽秘。

像蜜蜂那樣 返回庸常的生活……

一出禪堂 我便像一粒塵?；芈涞酱蟮?/p>

百年俗事蜂群一樣朝我涌來。

一只蜜蜂在花朵和蜂箱的往返中

耗去了大半生。我也一樣

在庸常的生活里：洗衣做飯

照顧好親人

我把一盤綠蔬烹飪出江山

我在大米粒里煮出珍珠

我的香都在油鹽醬醋里了

陽光 你和一鍋饅頭一起蒸蒸日上。

我不能頹廢成一灘泥。那些生活的細節(jié)像工筆

描摹了我

我召喚山水 親人 和小野菊

一邊打理房舍 一邊寫下一些文字

老了我也要做一個有光有亮的女人。

第一支香

坐下來。我收回我的大海

收回我在這個塵世里的明與暗

收回眼睛 額頭 鼻子嘴巴

最后是手臂和腳

和留給這個世界的心。

最后把自己扔掉。抹去所有的記憶。

泥水和山巒與我無關(guān)了

文字和聲名與我無關(guān)了

所經(jīng)歷過和將要經(jīng)歷的

我都和它們 一一握手言和。

可是我欠下生活的債務：罪障的

恨的和愛的……

它們跑馬場一樣朝我飛來

在我訣別之前 它們都來清算我。

我開始和自己較量。像掏空衣櫥里的破衣

我扔掉晴天陰天

扔掉正的反的……

我把自己逼到一種絕美。

一支香的過程

是塵世外和塵世內(nèi)交替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