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艾麗絲·門羅小說集的腰封上寫著:“她們的生活細節(jié),世上女人天天都在經(jīng)歷;細節(jié)背后的情緒,無數(shù)女人一生都不曾留意?!倍仪∏∠喾矗辽僭诩覄?wù)問題上。對于家務(wù),也許大多數(shù)女人是:什么都不想,干吧!而我是太認真太投入以至于有股學(xué)究氣了。對于家務(wù)有著深刻而廣闊的內(nèi)省的結(jié)果,是它使我心比身還累。
一方面,我對自己在家務(wù)方面的低能煞是不服,絕不認為人生會為做飯之類的事情毀掉;另一方面,對于家務(wù)我又的確有著女神經(jīng)質(zhì)的恐懼,家務(wù)的糾纏遠甚于三千煩惱絲,使我深切感受到活著之累。再沒有什么,比家務(wù)更能激發(fā)我的“女神”本質(zhì),比如今天早上,我去找餅干時,看見了置物架上的兩個吸塵器,這兩個吸塵器搬家之后沒再用過,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它們。看見吸塵器之后,我就看見了地上的灰塵。因為過節(jié),鐘點工快兩周沒來了,地上的灰塵已經(jīng)集結(jié),如鬼魂一樣游蕩。我不正該用用吸塵器嗎?但這兩個吸塵器都不適合用在地上。隨即我又想起家里還有個清掃地面的機器人,它在陽臺上,也被我熟視無睹已久。一想起家里有這么多清潔電器,地板上卻這么臟,我簡直懊惱到痛心疾首。但是,我馬上要出門,沒有時間去對付機器人了,我先把一個吸塵器拎到了客廳顯眼的地方,好在中午回家時能一眼看到,提示自己去找機器人。光霧霾就夠受的了,別再讓滿屋灰塵弄毀我們的肺了。這一想,我就覺得那些灰塵直接貼到了我的肺壁上。
吸塵器一走,置物架上就空出一個地兒來,吸塵器旁邊是兩箱碟片,我得把它們挪過來。箱子是塑料整理箱,一碰,其中一個的箱沿與箱蓋結(jié)合處就碎了,可能已經(jīng)風化到極點。那無法合攏的碎口,就張在我的心里?;覊m會從那里進去的,也進到我的心里。我不甘心地試了幾次,終究是合不上,于是我的心里只好張著口子了。本來我已留意到箱子上的灰塵,這下更覺灰塵之厚了,它們正列隊從裂口處進到箱子,侵犯我的碟片。我對灰塵之所以敏感到神經(jīng)質(zhì),是緣于一次搬家。那一次,眼看著每挪走一件家具,地上就是一攤灰塵,如厚厚的棉絮,我才明白自己的家有多臟。我們就在這灰絮中過了幾年嗎?尤其想想孩子那幼嫩的肺,我簡直難于呼吸!后怕,我不敢回頭看了。我被擊打到失魂落魄,搬家的人卻見怪不怪地說,家家都這樣。我愈發(fā)感到無處逃遁的窒息。想想當然是的,我們本來就生活在塵世嘛。可是,我卻多么樂意忽視這個事實。也許有人會覺得不可思議:不就是灰塵嗎?拿塊抹布抹抹不就行了嗎?可是,這世上我最想逃離的就是抹布!我每用一下抹布就要洗一次手,我不抹灰就是害怕灰塵弄臟我的手。所以,拿塊抹布對我絕非舉手之勞那么簡單,如果我輕易去拿抹布,就會永遠處在洗手中。我有洗手癖,如果感覺手上沾染了灰塵細菌,我就什么都不能放心去碰,什么都不能踏實去做,我就好像在踮著腳尖生活,直到用洗手液洗過手,我才能回到應(yīng)有的狀態(tài)。自從逃也似地離開那個舊家,我就幻想著一個沒有灰塵死角的新家??墒牵瑳]有灰塵死角的新家在哪兒呢?也許永遠都不存在,任何光亮的新家,終會變成一個充斥灰塵的舊家。我覺得這簡直就是人生的象征。我渴望一塵不染的生活,可生活的定律卻是:越想目下無塵的人,越容易看見灰塵。
寫到這里,我意識到,毫無疑問,我對家務(wù)的神經(jīng)質(zhì)的恐懼,是由于我本來的神經(jīng)質(zhì),與家務(wù)沒有多大關(guān)系。可即便這樣想過,已成過去的那種纏繞感依然不能消失。人的很多感覺,是不能被內(nèi)心說服的。
總算轉(zhuǎn)身離開,不再跟置物架死磕。打開冰箱,又聞到一股腥甜的異味,直感是細菌撲面而來。拿出一樣樣?xùn)|西湊在鼻子上,想聞出其中罪魁禍首,都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保鮮袋里的肉已流出血水,呈粘液狀附在袋下,但拎出來聞聞,并無異味。先到廚房去把粥熱上,再回來連頭帶鼻子伸進冰箱,終于確定是保鮮袋下的粘液,粘在袋底的比較少,所以剛才拿出來沒聞到。等鐘點工來清理還是……?關(guān)于冰箱致癌的種種,本來就盤踞在腦子里,此時又把我的心電了一遍,引起瞬間痙攣。一秒都不能等待,就近抄起餐桌上的抹布伸向那灘粘液。心里又添了一處不妥帖,抹布本來不該用那塊的,家里的抹布分了生、熟和有、無油污等。清理完冰箱,把本來屬于餐桌的抹布留在了廚房,它已經(jīng)不宜再上餐桌了。粥熱好了,先關(guān)了火去衛(wèi)生間洗手。廚房里忙完了我總要去衛(wèi)生間洗手,為了用洗手液,也為了用擦手擦臉的毛巾,用洗滌劑洗手和廚房毛巾擦手,于我是不作數(shù)的。每次即便我在廚房洗過手,也一定要去衛(wèi)生間再洗一下,廚事才算了結(jié)并被拋在了身后。洗手,就是跟廚房劃清界限的一個必要步驟。我從不愿意親近廚房,洗杯子都寧愿去衛(wèi)生間,在我的感覺中,廚房總是與油污和爛菜葉相連,而在更遙遠處禁絕我的,是蟑螂。不是“君子遠庖廚”的問題,是我對廚房有著神經(jīng)質(zhì)的拒斥。每次看見有人拆洗油煙機,我都感覺是在拆洗一個煙民患癌的肺,那粘膩的一層油垢,讓我想到香煙的焦油,死死地扒在肺壁上。那被抽出去的油,又到哪里去了呢?它們只要不從地球上消失,就會黑漆麻糊地粘在我心上。我受不了西餐,同時又受不了中國廚房,無論多么高檔的廚房,終究要面對油污??赡苡腥藭f,那你就不該吃飯!是的,我一直在想,人能不吃飯活著該多好。再徹底點,像我這么麻煩的人,也許就不配活著。
洗完手再回來看粥,還在沸騰,這得什么時候才能涼呢?我要出門了呀。可是,白熱了一頓嗎?而且,晚上再熱會不會讓亞硝酸鹽增高?亞硝酸鹽,這個詞又在我腦子里畫了個驚嘆號。因為健康知識過多,我的心理極不健康了,一聽我說吃這不好吃那不好,兒子就要怒斥我。前幾天身體異樣,我正懷疑自己是不是吃臘肉導(dǎo)致的呢,要百度一下還忘了。想起身體的異樣,又跟癌兩點一線連了起來。癌是一個定點,身體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被我畫上一個箭頭,射向它,它已經(jīng)變成一個稠密的箭鏃了。
所以,你知道,當我出門的時候,已經(jīng)帶著灰塵、細菌、油污、亞硝酸鹽、癌這些關(guān)鍵詞,它們變成了我心里的灰塵、細菌、油污、亞硝酸鹽、癌。那破了的碟片箱怎么辦呢?還有那些灰塵那些油污,最終能讓它們到哪里去呢?灰塵是永遠打掃不完的,油污也是永遠消失不掉的?;覊m油污何時了?心力耗多少!還有比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一般的灰塵油污大戰(zhàn)更令人絕望的嗎?無論多么金碧輝煌的屋子,我都會首先想到保潔的問題,都會立即看到清潔死角,我對一切華麗都持警惕懷疑態(tài)度,那些繁復(fù)的鏤刻和復(fù)雜的吊燈,在我眼里只是灰塵積存體。我家裝修的時候,我對設(shè)計師只有一個要求:便于保潔。不留死角的生活是不存在的,我注定是灰塵油污的手下敗將,毫無還手之力。一上午,我心里壅塞霧亂,沒有半刻清爽,那些關(guān)鍵詞時隱時現(xiàn),真是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我羨慕對灰塵油污等閑視之的女人,她們才是真正強大的人,她們面對灰塵油污的那種放松永遠令我望塵莫及。我是如老鼠一樣緊張兮兮哆里哆嗦,每一個細胞都在焦慮中,還沒做什么先把自己放倒了。我由衷欽佩那些抹布不離手的女人,她們與灰塵油污的親和,就是與這世界的親和。世界是她們的,而我只能別過臉去,眼不見為凈。家務(wù)上的悲觀使我崇拜鐘點工,并受制于鐘點工。她們面對家務(wù)的那種大無畏使我膜拜,她們是日常生活的大智大勇者,而我毫無疑問是敗類。
據(jù)說慈禧用膳是吃一看二觀三,我做家務(wù)同理,做一掛二焦慮三。當我做一件事時,后面還簇擁著幾件事,能不心累嗎?遠望著那些想讀想寫的,我恨不得立馬趟過去,可是,我的腳卻深陷世俗事物的沼澤,超拔不出來。形而上的矚望,抵不過形而下的羈絆??偸窍?,等我忙完了手頭的各種事,就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墒牵切┎幌胱龅氖孪麥缌艘患置俺鰞杉?,沒完沒了地擋在前面,它們是N,而想做的事總是排在N+1的位置。
和家務(wù)相處,就是和世界相處。沒有什么比家務(wù)更能使我看清:我是一個活得捉襟見肘的人。我永遠不可能愛上炊事與清掃工作。我還能追憶起上一次炊事的情形,那是前天晚上,我處理的是羊肉片??傆X得不把血沖洗一下不行,而放到盆里沖洗又要洗油盆,于是我直接把水灌在袋子里,來回撞了幾下,再把水放出去。放水必須把袋口開得很小,否則羊肉片就滑出去了。血水濺到臉上,我用袖子去擦;胳膊又把眼鏡碰歪了,挽得很高的袖子又滑了下來;我滿手都是羊油,只能試圖用另一只胳膊把袖子推上去,皮膚滑,怎么推都無濟于事。這時候,水開了,我喊十三歲的兒子來倒水,兒子卻急著去寫他的小說。我只好先用洗潔精洗了手,自己去倒水。我做飯的時間,大概有五分之一是在洗手擦手,如果要碰生肉,那就要增加到四分之一,從較臟到較凈的事情的轉(zhuǎn)場,我總是要洗手。在這個過程中,我還不斷惦記著,我動過生肉的手碰過勺子柄,洗生肉的水還流經(jīng)過水池,飯后必須分層次清洗,先把與生肉有關(guān)的清洗好,再放心清洗其他的。生熟的界限,我是嚴格到刻板,每一次生熟的轉(zhuǎn)換,從手到刀板,都必須經(jīng)過清洗。飯館后廚是如何處理這一問題的?我不敢想,一想就如螞蟻上身。這就是我的血水四濺毛刺滿身的做飯過程。在我滿手羊油、忙到快要五馬分尸之時,腦子里居然瞬間閃過了波伏娃,這個從不起火做飯的、在咖啡館寫作的女人。
清掃也差不多。我常常是在洗臟衣服時,感覺新?lián)Q的衣服又被弄臟了,洗完的結(jié)果是跟沒洗差不多。肥皂沫或臟水濺到臉上,我也是用袖子或沒被污染的胳膊去擦的,同樣像對付血水那般顧此失彼狼狽不堪。衣服丟進洗衣機后,還有一系列善后的人工洗,洗盆洗水池洗所有參與過洗滌活動的器具,然后是洗自己,擦眼鏡。洗自己包含了洗手、洗手腕及至小臂的大部分、洗一直惦記著飛上了泡沫有異樣感的局部的臉。
魯迅說,人類的血戰(zhàn)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jié)果卻只是一小塊。我的做家務(wù),就是這樣的血戰(zhàn)前行。家務(wù)張著血盆大口,吞沒我大把時間,卻只給我落一個活下來了的勉強及格的結(jié)果,連良好都算不上。蕓蕓眾生一輩子最壯烈的,莫過于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我們做過的那些可圈可點可資紀念的事情,其實只是冰山一角。而冰山的大部分,則暗沉無聲地呆在看不見的水下,我們的時間,就為它所吞吸,骨頭都不吐。時間都去哪兒了?應(yīng)唯它是問。也許,那些有司機秘書助理保姆的人是例外。一上午的家務(wù)事兒,就給了我這么一個感想。有男性朋友說,賢良女士都是如此吧?可我并不以賢良為自豪。慣常的價值追問告訴我,做家務(wù)是沒有價值的,我該做的是讀和寫??墒?,當我為家務(wù)擊倒時,面對寫作同樣會無能為力。像陳寅恪、季羨林這樣的大師,好像一輩子都不過問家事的,他們超越了世俗生活,他們把普通人走的兩條道簡化成了一條道,所以他們走得遠。當然,并非不問事務(wù)就能成為大師,但大師通常是不問事務(wù)的,不問事務(wù)是成為大師的必要條件,這也是不可否認的。家務(wù)的問題,不光看手上干不干,還要看心里有沒有。心里有活兒的人,不干也永遠不能解脫;心里沒活兒的人,永遠干著也是超脫。活兒是永遠干不完的,所以,有位大爺說:要讓活兒來找你,不要你去找活兒。這大爺真是明白人。我有個疑問,是不是你不干,它就永遠在那兒,不增不減呢?確乎有些活兒一直拖著沒干,后來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是活兒了。比如,一直拖延著要洗沒洗的,后來發(fā)現(xiàn)沒必要洗了,直接扔掉得了。拖延的過程中,思想發(fā)生了質(zhì)變,之前覺得扔掉可惜的,后來發(fā)現(xiàn)不可惜了。全球人都在自責的拖延癥,卻也有這般好處。
看整體的人生態(tài)度,我算是一個灑脫的人,可一到灰塵油污下水道這樣的事上,我就成了蝜蝂型人格,層層疊疊的無盡的負重。男人通常是吩咐啥做啥,做完就完。當然可以請鐘點工,但鐘點工跟男人一樣,只會做你吩咐的活兒,不會為你操心的。對于男人和孩子,家只是意味著生活場所;而對于女人,家就是生活本身。家,其實就是女人的家。它是男人和孩子的身外之物,卻是女人的身體本身。家庭主婦為家所操的心、所做的事,無人可以替代。女人的一生,就是跟家務(wù)糾纏的一生;女人的歷史,就是在家務(wù)中披荊斬棘左沖右突的歷史。
維特根斯坦曾經(jīng)獨自在農(nóng)舍居住,“他對那兒的生活方式的最大抱怨是必須自己做一切家務(wù)活。他覺得這事麻煩得要死,但照他寫給馬爾科姆妻子李的話說,‘無疑這事也是一大恩賜,因為它令我保持神智健全,強迫我過規(guī)律的生活,大體上這事對我有好處,雖然我每天都詛咒它?!闭軐W(xué)家的“抱怨”和“詛咒”,代表的正是一般男人對于家務(wù)的態(tài)度。哲學(xué)家只是負責自己的生活,男人對于家務(wù)也絕不會投入,尚且如此,想想那些不得不投入無限家務(wù)的女人呢?如果有些人可以接受生命是拿來如此消耗的,這當然不成問題;如果有些人不甘心這種消耗呢?她們用什么來保持平靜?
有人用做家務(wù)來保持生活的規(guī)律性和正常的形式感,也許行之有效,但這有個前提,就是他們?nèi)缇S特根斯坦一樣,時間都是自己的。那么,他們就可以把家務(wù)當調(diào)劑,用家務(wù)把漫漫無盡的自由時間分割成適宜的條塊,家務(wù)實際上成了他們時間文本中的標點符號。如果一個人可供自由支配的時間很少,規(guī)劃又很多,那就麻煩了。林語堂說:“那個沒有養(yǎng)成讀書習(xí)慣的人,以時間和空間而言,是受著他眼前的世界所禁錮的?!闭\然。但是,如果無法滿足自己的讀書習(xí)慣,眼前的世界是不是又會成為你無法翻越的大山呢?那么,讀書習(xí)慣同樣也囚禁了你。精神生活與世俗生活常常是對立的,追隨精神生活,同時又與世俗生活保持著親和,需要極深的定力,凡人不易為。因為,每一樣都需要時間,而人的時間就那么多。
木心在《文學(xué)回憶錄》中寫道:“福樓拜的好友布耶早死,福樓拜難過,喬治桑寫信勸他:現(xiàn)在我看清他為什么死得那么年輕,他的死是因為過分重視精神生活,我求你別那么太專心文學(xué),致志學(xué)問。換換地方,活動活動,弄些情婦,隨便你。蠟燭不應(yīng)兩頭點,然而你卻要點點這頭,又點點那頭?!笔堑?,創(chuàng)造性的精神活動是很累人的,所以有時我也慶幸許多雜事把自己占住,可以免于在神經(jīng)上奔跑。只要能確認這是客觀上不得不做的,我就心安理得地被占著去了。但需要成就感來喂養(yǎng)的時候,我又會焦慮起來。
短暫平和狀態(tài)下的勞作使我體會到,做家務(wù)對修煉心態(tài)和狀態(tài)很有好處,能使自己找到掌控了生活大局的篤定,找到生活主人的感覺,找到按部就班的心境。對我來說,家務(wù)修煉的標準之一就是任何地方面對灰塵油污都不皺眉,任何時候找東西都不抓狂。有的女作家同時又是良好的家庭主婦,用家務(wù)中擠出來的時間,一樣可以不急不躁地寫作,那實在是修煉到家了。我的道行太淺,家務(wù)之于我多半意味著壓迫。作為日常生活的旁觀者,一點風吹草動的事務(wù)都使我不能寫作,這令我沮喪透頂。關(guān)于血型星座的解析說,我要克服為小事所絆倒的傾向。是的,正中命門。我的強迫癥、潔癖、神經(jīng)質(zhì)加在一起,使我足以成為一個精神病患者。潔癖內(nèi)化到心,就是精神奴役。世俗層面上的為小事所糾纏,到了寫作中,就是思路和情緒的無限枝杈橫生和纏繞,讓我心累心衰心血管堵塞。波普藝術(shù)家安迪·沃霍爾說:如果你不沉溺于瑣事,你就會多產(chǎn)。不幸的是,我正是那個沉溺者。對自己的無奈與仇恨,有時使我恨不得殺死自己。
茨維塔耶娃有首詩叫《我祝福我們的手頭活》。祝福手頭活?我只有極少數(shù)的時候能不憎恨手頭活,因為吞噬時間的就是它們。我充其量是做了手頭活之后感到一點解脫的輕松,比如,房間整理后的妥帖,能給我淤堵打通的快感,但祝福是不可能的。釘了一直想釘?shù)膸琢?圩?,覺得成就感爆棚,并非我賢惠,皆因拖了太久。一件事拖久了,拖成心病,再去做,就有成就感了。這種成就感也只是愉悅,不能轉(zhuǎn)化為我對家務(wù)的祝福。偶爾,我也能享受到做家務(wù)的快樂,如唱著歌的勤勞的小蜜蜂,飛到西來飛到東,但享受家務(wù)能夠成為我享受生活的一部分,永遠只是偶爾,不具備日常性。
茨維塔耶娃在《我祝福我們的手頭活》中寫:而這外套,你的外套,我的外套╱半落滿了灰,半是洞??雌饋恚瑢δ切┗液投?,她是那么安然、和悅。這種安之若素正是與世界之間的和諧,是我無論如何做不到的。面對灰塵破洞,我只有皺眉,只有心里打結(jié)。帕斯捷爾納克致茨維塔耶娃詩中有一句:而今夜,你是舞曲,世界是錯誤。茨維塔耶娃視為“舞曲”的,在我,對應(yīng)的多半是“錯誤”。女詩人的生活得有多么不堪,才能對灰塵破洞安之若素!是的,它映射的正是茨維塔耶娃顛沛流離幾無立身之地的生活,由于政治原因,當俄羅斯的國境線成為她和帕斯捷爾納克的問題時,那些形而下的碎屑便不會再嚙咬他們,它們統(tǒng)統(tǒng)隱遁了,隱遁在大事件的穹頂之下,就像皮隱匿了餡。當非常時期人的生活太成問題時,平常日月的生活問題反而絲毫不是問題了。有時候,我會渴望某些大時代,把人從庸常的瑣碎帶離,當然,這種葉公好龍是濾去了大時代的荒謬,只圖對“小時代”之“小”的突破。比如,紅衛(wèi)兵們激情萬丈的大串聯(lián)就讓我艷羨不已,那種超越了形而下的旗幟一樣飄揚的生活,令我為生活瑣屑所壅塞的胸膛如撕開般豁亮。你可以說我糊涂,但那些靠信仰和理想喂養(yǎng)著的清醒的“信仰控”“理想控”們,一樣有著為俗務(wù)所圍困的失落:“如今,當年輕時的伙伴聚會散場之后……你為什么會陡然生出一點兒向往?……當你咔嚓一聲打開房門,走進你那仍然簡陋或者不再簡陋的家時,又為什么會陡然地生出一絲失落,為你日復(fù)一日面臨著的瑣碎而煩惱?”徐曉在《半生為人》中表達的失落,從另一側(cè)面說明凡俗的瑣碎并不比理想和信仰容易超越。
有人總結(jié)一個燦爛至極歸于平淡、波瀾不驚淡定轉(zhuǎn)身、一生完成得很好的名媛:“或許,只有愛自己的女人,才能做一輩子的美人。尋常女子的那點喜怒哀樂不過是拈花彈指……繁雜瑣事于她,更是不值一哂的皮毛。”可是,我正是因為太愛自己了,才害怕繁雜瑣事的皮毛,才會為皮毛所打倒,從我身上,為什么得不出愛自己而不屑皮毛的結(jié)論呢?
從網(wǎng)上看到一段話:“喜歡做的事情就安安靜靜去做好了,真的不需要一遍一遍地強調(diào),實現(xiàn)這些有多難。一部電影,不管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財力,爛片,就是爛片。一部小說,不管作者身世有多么坎坷,際遇多么悲慘,差評,就是差評??傊疫€是喜歡那個簡單粗暴的世界,實力就是一切?!蔽倚鷩痰膬?nèi)心,驀然靜止了。
心理師說:“野犬”一直存在,情緒也無法鏟除,只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和行為。行為對精神的影響很大,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大,尤其是當它變成習(xí)慣之后。平時不會覺得習(xí)慣有什么用,但當情緒崩潰或者焦慮不堪時,它就像半空中伸出的一只手,一點一點把你拉出沼澤。只要不去理會自己的情緒和想法,專心做之前習(xí)慣的事情,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復(fù)。
我一向排斥心理師的口吻和理性態(tài)度,但不得不承認,這個疏導(dǎo)很有效。對于解決具體的心理問題,心理學(xué)比文學(xué)有用,文學(xué)是攪渾水的,心理學(xué)是負責澄清的。
只管安靜去做,不要理會情緒,做久了,形成習(xí)慣,情緒自然會被消融。心理師強調(diào)習(xí)慣的正能量時,還說了一句:朋友都沒有這樣的作用。這句話對于我是關(guān)鍵。我為什么焦慮家務(wù)做不完?因為我想快點去閱讀寫作。做家務(wù)是為了掃清周邊,然后好奔主題。確實,寫作不是機械勞動,有時家務(wù)費去太多精力,周邊掃清時,心力已經(jīng)衰竭,認為該做的已經(jīng)做不了了。耗去我心力的只是客觀勞動嗎?不,必須承認,我對付自己的情緒消耗了太多,其中包括對家人的發(fā)泄,焦慮和委屈的內(nèi)耗,而構(gòu)成直接消耗的,是對朋友的訴說。毋庸置疑,情緒已經(jīng)成為我心理的癌。我本能地以為,訴說可以調(diào)整情緒,我要有個好情緒,是為了去寫作??晌腋鼞?yīng)該意識到,訴說也是一種消耗,是對自己內(nèi)心的聒噪,當我“排泄”完情緒,再把自己安撫好的時候,往往也沒有情緒寫作了。更有甚者,訴說有時是一種負面情緒的發(fā)酵,在訴說的過程中,負面情緒被聚結(jié)和放大,形成一個巨大的負面磁場,把我牢牢地吸附在里面,使我想像逃避瘟疫一樣地逃離自己。這還不算我把情緒垃圾傾倒給朋友時,對他們造成的毒害?!m然,我從來認為朋友必備不時之需的功能,友情綁架是朋友的題中之義,無恥一點亦無妨,他們對我也是一樣。
那位心理師還說,需要注意的是,這習(xí)慣當中最好有一些不需要精神活動的事情,比如打掃房間等簡單家務(wù)。心理師所說的狀況,如維特根斯坦一樣,時間都是自己的,理論上都是可以用來寫作的,寫作為主,其他為輔。而我的狀況是相反。但我沒必要再為自己辯解了。寫作者都慣于把寫作視為創(chuàng)造價值的有效生命,其他則視為無效生命,我的無需辯解在于,既然有效生命那么有限,更不能用于對付情緒和訴說了,我們應(yīng)該做的,是無視那些垃圾情緒,安然去做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不管風動還是幡動,只要你心不動,你的世界就穩(wěn)定。對于一個寫作者,內(nèi)心的維穩(wěn)非常重要,無論激情怎樣洶涌澎湃,你都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狀態(tài)去把它轉(zhuǎn)化為文字,激情自己是無法變?yōu)槲淖值摹F鋵?,我的訴說只是偶爾為之,因為我訴說的對象和時間都非常有限,但我還是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訴說過。當然,訴說有時也拉近了距離,心理上的共同擔當使你們站在同一片專屬的天空下。
多數(shù)時候,訴說的結(jié)果并非使我卸下什么、輕裝上陣,而是使我的心境淪為一團又一團打結(jié)的頭發(fā),心中的野犬愈發(fā)狂吠,那么,我為什么還要訴說?潛意識中,訴說一是為了讓別人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肯定,你已經(jīng)可以了,不必自責了;二是為了讓別人給自己的焦慮一個出口,你確實不容易,確實很委屈,你的壞脾氣是可以原諒的。你第一個目的達到了嗎?你獲得成就感了嗎?不,最重要的是你的自我肯定,越想通過外在的手段自我麻醉,你的內(nèi)心越清醒,你的警惕性與自我麻痹的企圖是成正比的。而你的第二個目的,就算達到了,它有意義嗎?訴說也許使你看清了自己,這種看清,有時是寬心,有時卻是鄙夷。別說了,去做吧。保持平靜,開始行動。我的訴說對象是有選擇的,這種選擇出自本能。之所以我會向特定的朋友訴說,是因為他們能包容甚至驕縱我,我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有的朋友,堅韌能干,從不抱怨,自我消化,令我自卑,令我暗嘆,令我自愧弗如,成為我滾雪球似的壞情緒的反諷,成為我失控時的相形見絀的壓抑,總是在我最無成就感支撐最焦灼的時候,她們的果實呈現(xiàn)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把她們當作訴說對象呢?她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切,使我開不了口訴說,雖然她們確實是我不錯的朋友。我想她們并非從來無恙,我所經(jīng)歷的,她們一樣經(jīng)歷過,或正在經(jīng)歷著,但她們已經(jīng)超越了訴說,她們不對生活撒嬌,她們讓我看到,不訴說真的是一種美德。
當我從深淵中升華出來,當一個階段過去,我會明白自己經(jīng)歷了什么,我會釋然,然而,不代表下一個階段不會來臨。本文的寫作,就是為了展平每一道皺褶,即便把自己都寫惡心了,還是要自虐一般地寫出來。這是我跟家務(wù)之間的一次清算。我跟家務(wù)之間的問題,其實是跟自己之間的問題,學(xué)會與自己相處,才能更好地與家務(wù)相處。我的心太滿,心里的家務(wù)也太滿,內(nèi)心要廓清,家務(wù)要盡量簡化,不要執(zhí)著,有些是可以拒絕、擯棄和得過且過的。事情多,可以分清輕重緩急和主次,只把最急迫和重要的放置于視野,就不會感覺麻亂。我還找到了平定心神的兩個具體的小做法:梳頭,把差不多該洗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丟進洗衣機或者干脆把自己也洗一洗。容易糾結(jié)的心,就像容易打結(jié)的頭發(fā),梳頭,是梳理,疏通。而洗衣洗澡,是排污,是順水流走。然后,我感覺順爽、干凈。
人活著總是要做事,事總是沒完,越想去做越瓶頸的狀況時有發(fā)生,那就寬容自己吧。別再用拖延癥來跟自己死磕,有些事一直拖著未做,也許不是主觀上的原因,而是客觀上它遵循了自身規(guī)律,還沒到該被做的時候。靜靜蟄伏,先做點別的吧,有意義的事情不止一件;何況,寫作者的時間,必須有一些是用來浪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