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鏵
晚飯結(jié)束的時候,大約也就四點(diǎn)多的光景。天已經(jīng)暗下來,很舊的日光。
她們排著隊(duì)在蹲坑那邊洗碗,聽得到哄哄鬧鬧的聲音,口角的嘴仗。兩邊的板床已經(jīng)擦拭潔凈,地下是混著泡沫的臟水,今天輪值的那組人,個個撅著屁股,把抹布卷成一條長縷,斂那些污濁的水仔細(xì)地推進(jìn)到最里側(cè)的下水道里。
我拿起那本《刑法》,倚了我慣常的位置,背靠著磚墻坐下來,一頁一頁仔細(xì)地翻著。有個人打我身邊走過,離了四塊磚面的距離,她坐下來,朝著我問了句:“你倒給我說說,我最少能判幾年?”
我眼皮也沒翻,只用余光瞥到一雙潰爛的腳。這些腳大約都一樣的,來這邊不出一周,每天泡在洗衣粉兌成的清潔水里,遲早就成這副模樣,破了皮,露出鮮紅的肉的紋理來,新鮮而惡心。
“夜里讓我替你值個鐘,我得換點(diǎn)兒衛(wèi)生巾了,成吧?別生意都讓你那一伙賺了,也好事好事我們,成吧?”她沒怎么挨近我,保持她的姿勢,隨意地說著。
我眼角仍舊沒有抬起來,只做沒聽見。我甚至都懶得知曉她到底是誰?在這邊待了兩個月了,從過了那三十七天的刑事拘留期,到拿了批捕通告,早絕了望,一天一天地盼著走公訴的過場,再不關(guān)心任何事情了。當(dāng)然,我是“老兵”,我還是“錢主”,有圍擁著我的、幫襯著我的一群馬仔——這邊管她們叫“我的女孩子們”,我當(dāng)然可以對很多的“她”都掉以輕心,毫不理睬——這在剛?cè)雮}的時候,是想都不可能想的事!
“你應(yīng)該快出去了。你的案子不大,你們這樣的人,都有外面的人勤幫著你跑的,你要招了,不牽扯一幫子出來?外面的,誰敢怠慢你?!”她頓一下,可能在觀察我的反應(yīng),我仍舊裝模作樣地又翻了一頁書,她嘆口氣,“好吧,你挺能裝的,也不想理我們,其實(shí)進(jìn)來了,大家都是一樣的,你看咱倆的衣服,一樣一樣的……”
我以為她要伸手拽我的衣服,整個身子都緊張起來,然而抬眼看去,她仍舊和我保持著那四塊板磚的距離,開始悠悠地哼一首我不知道名字的歌。
我的面前,人腿不停地過來過去,都是赤著足的、腐爛的、潰瘍的、露著腥紅肉理的腳丫子。有人在自娛自樂地唱歌;有人在講著下流的玩話,激起一陣哄笑,還有兩個女孩子,進(jìn)來拿了逮捕書后,都用每隔半個月才能發(fā)給我們的甲剪,互相把頭發(fā)絞成齊耳的短發(fā),扭著身子,互動地舞起一段熱辣的舞蹈,圍觀的人囂叫起來。
旁邊那個打擾我的人,也興奮地隨著音律低吼起來。猛然地,她“嗖”地伸出一條腿來。半秒鐘后,另一條剛想從她面前走過的腿,就人仰馬翻地被絆倒了。
沖出來另兩個人,拿著一床軍綠的毛毯,突然就蓋在了那個被絆倒的身子上。我旁邊的她,立即伙同這兩個人,把被毛毯裹住了身子和腦袋的那個人,使出六只拳腳,怒海翻江的,猛一陣好打。
空氣靜止了兩秒鐘后,喧囂開來。百平米的一個倉里,六十多號擠擠攘攘的女人,全都圍到這邊,狂歡了起來。吹口哨的,起哄的,在旁邊也跟著跺了一腳兩腳的,眼里全部泛著母狼一樣的光。
我抬了眼,從我的視線里,看到一群穿著灰衣灰短褲的粗粗細(xì)細(xì)的光腿,在那邊廂晃來晃去,跳躍得瑟得像過狂歡節(jié)一樣。
也從我眼睛的余光里,察覺到一條灰影,趁了這興奮而熱鬧的人群,閃到前倉里,摸到儲物箱那邊,塞了好些蘋果、梨、幾包肉干還有別的什么食品,甚至她還拿了些衛(wèi)生紙和衛(wèi)生巾,移進(jìn)了應(yīng)該是她自己的抽屜里。她若無其事地干完這一切,若無其事地和我的眼睛掃視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加到這邊的熱鬧里來,曲著身子、吼著嗓子,甚至還趁亂也跟著踢了通被毛毯包裹著的那狼一樣嚎叫著、嗚咽著、委屈著、不停扭曲的那具痛苦的肉體……
“那我就講一個故事吧?!蔽覍谖抑苓叺哪菐讉€女孩子說。
這當(dāng)口,我們已經(jīng)按順序一撥一撥地沖完了涼,我的衣物她們已經(jīng)替我洗好并且晾起來了,占了最容易陰干的位置。今天夜里還有我兩點(diǎn)到三點(diǎn)的一個值鐘,她們自己排了班,輪到那個搶劫手機(jī)的女孩子替我。她坐我正對面。我不是特喜歡她,她有一雙凌厲的非常大的眼睛,笑的時候還有點(diǎn)兒狐媚,但不笑的時候拉長的臉,有點(diǎn)兒破釜成舟的絕望的狠勁兒。她比我進(jìn)來得早,但她是最后跟了我的那個,因?yàn)檫M(jìn)來后外面的男朋友只給她打過一次兩百塊錢的賬,她撐不下去了,這里面除了一天兩頓免費(fèi)的菜飯,什么都要拿錢買??赡軝?quán)衡了很久,在里面的幾個錢主兒里面,她選了我——覺得我不愛言語,最好說話?還是我這里的幾個女孩子,最懦弱,她能降得???!
我左手邊兩個,一個是入室偷盜,一個是招工詐騙;右手邊兩個,一個是販賣黃碟的,另一個比較復(fù)雜,也比我來得早,聽說是從重案區(qū)那邊轉(zhuǎn)過來的,兩個男孩子為她爭風(fēng)吃醋,一個把另一個當(dāng)場殺了,她伙同殺人的那個,看著被殺的倒下,就雙雙沒心沒肺地走掉了——她講起來的時候一直很無辜,她祥林嫂一般地訴苦:“我要真是殺人同案犯,我們怎么會不跑掉呢?我們還會跑到宿舍里去過一晚上?我們還會一早去吃腸粉,等著警察來抓我們?”
聽的人也納悶,反復(fù)地問:“那你怎么不跑路???”
她就眼淚婆娑地反復(fù)地念叨:“所以才不跑路啊,以為怎么會那樣容易就死掉的?他就捅了他一兩刀子啊?!誰想到會死人?誰想到我會成為殺人共犯?!”
曾經(jīng)在這里,她跟過一個老鄉(xiāng),后來兩下里不知怎么翻了臉,老鄉(xiāng)再不供她吃喝,她也不再幫老鄉(xiāng)做衛(wèi)生和值夜。一個人苦苦地挨了一段日子,后來她老鄉(xiāng)判決后移送到監(jiān)獄去了,她這才腆了臉,要求跟我。我不知怎么,也就應(yīng)了。
她身?xiàng)l不錯,畢竟才二十歲的年紀(jì),長相也就一般,相當(dāng)?shù)囊话?。這里許多人和我有同樣的疑惑,想著這肩負(fù)一條人命的香艷官司,女主角也實(shí)在長得差強(qiáng)人意。她可能不這么認(rèn)為,有時候不想官司的時候,就會給人家拿出這兩個男孩子來回憶,如何追她追得緊,如何愛她愛得不要命——到最后,終有一個真把命給丟了……她得意地?cái)⑹鏊麄儗λ狞c(diǎn)點(diǎn)滴滴、寵她的每個細(xì)節(jié),完了,眼睛往上一翻,一副傾國傾城的無可奈何,拖長的音調(diào):“我也不知,他會為了我,連性命也沒了……”談起活著的那個他,更多的是提到的霸氣,“我就說,如果出去了,如果我們都出去了,那我是非他不嫁的。你看吧,真非他不嫁的,他為了我,都?xì)⑷肆?,我還能愛上別的誰?”聽的人哼一句,活著出去?也許你還有可能,你那個他,都?xì)⒘巳肆?,一條人命在身哦,你就別講這些好聽的了。她沉了臉,要賭咒發(fā)誓的,但到底噤了聲。從沒見有人給她寄過錢,聽說她父親放過一句話,是死是活,他只當(dāng)從沒這個女兒了……
就因?yàn)檫@個我收留的她吧?二十歲以前的她,在父親的威儀下,如果真膽戰(zhàn)心驚地活過,怎么會有這樣的收場?
“我原來看過的一部小說,不記得誰寫的了,名字叫《猴爪》?!蔽议_始給這幫圍坐在我周遭的女孩子們講故事。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我竟有了這份閑心,我開始給這幫我曾經(jīng)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接觸到的女孩子講起故事來。好像是從給那個搶劫手機(jī)的女孩子講《紅樓夢》開始的吧?她有一副好腦瓜子,過目不忘的本事,什么歌詞聽過一遍,馬上就能復(fù)述,一字不差。我當(dāng)時困窒得覺得自己快瘋掉了,進(jìn)來后,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拿到逮捕書后,我每天給自己安排一個任務(wù),今天背出歐洲的四十五個國家名字,明天把美國的歷屆總統(tǒng)說清,然后是美國的五十個州名,再然后是唐宋元明一溜順下來的皇帝……我沒有一次能完全地背誦下來,我絞盡腦汁地在某一個細(xì)微的小處卡了殼,瘋了似的回憶,總是差兩三個,甚至只差一個就完滿到我瘋狂的史地常識里去。然而,我敗下陣來,吸一口氣,沮喪地揀拾我的記憶,再重新來過。在沒有紙筆、沒有字典、沒有任何可查閱的資料里,我在這百平米的倉里,每次都被自己功虧一簣的記憶擊得一敗涂地……
我知道我的眼發(fā)直,手發(fā)涼,胳膊在抖;我把對能再次出去的幻想,沉沒在我窮追不舍的記憶中,瘋狂在我折磨自己的境地里,沉淪在我千方百計(jì)為了一切對出去所懷抱的縹緲的希冀中;我想在這不見天日的方寸天地里,這陌生卻天天二十四小時分分秒秒擁在一起的灰色軀體里,成了我此時此刻永遠(yuǎn)躲藏不過的熟悉……
她看出我的窘境,提議用她的記憶幫助我的殫精竭慮,在每一次苦惱的嘗試中不至陷入輪回的癲狂里。我說一個,她默念一個,在反復(fù)的回憶中,她幫我篩選出我所有能記起的常識。一個多星期以后,我放棄了我的偏執(zhí),開始欣賞她的記憶能力。她拿出她偷偷藏著的一本書,那是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紅樓夢》下冊,開始讓我詳細(xì)地給她講這篇不完整的故事。
那圍著我的幾個女孩子里,唯有她悟性最高,也唯有她對《紅樓夢》里那么多的人物和情節(jié),有難以琢磨的理解力和欣賞力。
現(xiàn)在她盤腿坐在我的正對面,很認(rèn)真地聽我開始講那個猴爪的故事。她進(jìn)來也有三個多月了吧?比我剛見她的時候長得白胖了些,又厚又黑的長發(fā)垂到腰際,在這種地方?jīng)]心沒肺地養(yǎng)著自己的皮肉。有時候我會惻隱她的單純,她的十九歲的年紀(jì),她的這么好的記憶力——憑著腦瓜子里那千百種手機(jī)的型號和時價,也不至于淪落到搶劫的地步。齊劉海太長了,完全遮蔽了上半部的眼睛,這時方露出那種陰森森的寒光來——獵犬般的、冷漠的、拒人千里的世故。
“有個從印度回來的英國上尉,到一戶熟人老夫妻家里做客,給他們說了他得到一個猴爪。這個猴爪是干制的,就像木乃伊一樣,但它有個魔法的功能,如果你對它許愿,它會完全滿足你三個愿望……”
那個被打的軀體,現(xiàn)在在地下蠕動著扭曲著呻吟著,她雙臂雙腿還有裸露著的別的部分,全是青紫。她的臉腫脹著,一只眼睛耷拉著已然睜不開,另一只眼睛絕望地空洞著朝向天花板。旁邊走過的一個組織賣淫的女人,倉里喚她作“雞媽媽”的,淺笑著踢了她一腳:“別嚎了,再嚎,一倉里的人都要上了!”那具抖動的身軀慢慢低了聲息。
那個抬進(jìn)來鉗制在老虎凳上的女人大笑起來,她是參與下午動手的三個女人中的一個,她的手和腳都銬在老虎凳的鐵環(huán)里,她叫囂道:“媽的,就是賤!還沒打夠呢!等老娘挨過這二十四小時的懲誡,再削你一頓!”地下那委屈的身軀又顫抖起來,嗓子突然猛烈地干嚎出來。
“雞媽媽”笑著過來,看那被治服在老虎凳上的女人:“你和她無冤無仇的,拿她消磨什么呢?!”老虎凳上的女人不屑地眼一翻,被縛著不能動彈也殺不了她的戾氣。這倉里是有階級的,沾“色”的據(jù)說是最下等的,連面盆都倚著旮旯處歸另一類,因?yàn)椤K!
那個在群打中唯一一個沒看熱鬧的女人走過來,遞給老虎凳上的女人一枚洗干凈的蘋果,順勢搡了“雞媽媽”一個趔趄,低聲吼了句:“滾!”“雞媽媽”愣一下,盯著她手里那枚蘋果:“我的蘋果,今天不見了好幾個!”
儲物箱那邊有幾個女人跟著叫起來:“誰偷了我的豬蹄子?”“我的衛(wèi)生巾不見了!”“我的也不見了!”……
我身邊那個販賣黃碟的馬仔也嚷嚷道:“我們家的衛(wèi)生巾,也不見了一包呢!”我拿眼瞪了她一下,她愣怔地看我一眼,垂下眉目,不再吭氣。
院子里有鐵鏈拖著滑過的聲音,男倉那邊時而發(fā)出噓聲和調(diào)笑的哨聲,在院外被懲誡的另一個女人還拖著音調(diào):“老娘還差兩圈了,不然,你陪老娘唱兩曲?!”她歇斯底里地罵了兩句惡毒的臟話,對著男倉,做派很像一個節(jié)烈的女人。
有管教的民警大著嗓門警告的聲音:“還嫌罰得不重是吧!是不是還想再加十圈?”外面的聲音立即淡了下去。
這打人的三個受到的懲罰,一個是鎖進(jìn)老虎凳里二十四小時,一個是關(guān)進(jìn)小黑屋二十四小時,還有就是外面這個——便是下午在我身邊打擾我的,她受的處罰是戴上腳鏈,在所有倉房圍起的小操場里,走上四十圈。
管教沖進(jìn)來的時候,那條身軀已經(jīng)被打得不能動彈了,倒沒傷什么筋骨,就是點(diǎn)兒皮肉痛,被好幾個一門心思渴望放風(fēng)的女人抬進(jìn)醫(yī)務(wù)室。三個打人的女人嘻笑著一字排開,早知自己受到的懲處是什么樣的了,管教惡狠狠地點(diǎn)著她們的鼻子:“為什么啊?不為什么把人打成那樣?!好,你們以為我們管不了你們,治不了你們???那就先來點(diǎn)兒輕的,讓你們先嘗點(diǎn)兒滋味再說!”
她們分派了懲罰,各自領(lǐng)受著劫數(shù),笑嘻嘻的視死如歸的模樣。那跑出去得著放風(fēng)機(jī)會的幾個女人興高采烈地逛了一圈回來,申報她們在醫(yī)務(wù)室量了的體重和血壓。前倉儲物箱那邊一直有人鬧哄哄的,這什么不見了,那什么失蹤了,還有人嚷著要再次上告管教,指著攝像頭說要管教調(diào)出監(jiān)控來看誰還敢在這種地方大搖大擺地偷盜。倉管陰郁地吼叫起來:“還叫管教過來?你們想讓管教把我們一倉的人都整得不太平嗎?你們以為他們真只有這幾種處置我們的方式嗎?我待了多久了,我哪樣沒見過?!你們先都給老娘消停消停!”
這倉管真待了快三年了,等判決等了將近兩年,后來又上訴,取證聽說挺復(fù)雜的,又挨了一年。她案子二審下來的話,刑期也該滿了,不幾月就能出去的。很多人猜測她是算好了的,不想移到下面監(jiān)獄里去,她在這兒早混成龍頭老大,管教對她不錯,倉里所有的人都怕她。這邊山頭全熟了,如果真移到監(jiān)獄里,她也怕,怕生,怕那邊的傳聞如真的一樣,怕那邊一切的種種。也看過多少“老兵”判決后移監(jiān)的前晚,眼淚都流了一夜,也就是因?yàn)檫@種種的怕。想起平常在這邊熟門熟路的跋扈,許多“新兵”對她們的離去簡直覺得過節(jié)一樣。
“那對鄉(xiāng)村的老夫妻就說,如果真那樣靈驗(yàn)的話,他們就買下它。本來也是玩話,但那對老夫妻的獨(dú)生子認(rèn)了真,他慫恿他的父母真買下了它。
“軍官有點(diǎn)兒不愿意,但拗不過他們這一家的執(zhí)著,就留下了猴爪。離開后,上尉警告這家人說,‘不要瞎許愿,它真的太靈驗(yàn)了,有的人因?yàn)樗詺⒘恕?/p>
“老夫妻玩笑地拿著猴爪,老太太說:‘我也不貪,我就只想要個兩百鎊,看它真能顯靈嗎?結(jié)果,老頭很緊張地說:‘猴爪、猴爪剛才真動了……然而那天夜里,什么也沒發(fā)生,一家三口忘記了這事,分頭睡覺去了。”
我慢慢地講著這個我曾經(jīng)看過的故事。
天早就黑下來了,已經(jīng)到了準(zhǔn)備就寢的時間,倉里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白天里的那一遭熱鬧,似乎很快就煙消云散了。六十多個年輕力壯的女人,在這百平米的整日鎖著的房間里,不消磨點(diǎn)兒什么,怎么熬得下這旺盛的精力?
每個人按墻壁上磚的數(shù)目,嚴(yán)格地歸結(jié)著自己的寢位?!袄媳币话阌腥龎K磚寬度的空間,新來的,只有兩塊。為了不擁堵,大家按部就班地一面頭一面腳地岔著睡。隔了一雙裸露的腿,兩張臉一般都會不寂寞地輕輕交談著。你犯的什么案?今年幾歲了?犯過幾次了?有沒有人在外面給你送錢?更熟絡(luò)了,會交換談戀愛的心得;有孩子的,還會交流怎么教育的體會……只有一項(xiàng)是不交流的,作案的手段。你永遠(yuǎn)也沒法套換出那個詐騙嫌疑犯的方法,那個搶劫嫌疑犯的過程,那個入室盜竊者的踩點(diǎn)兒,她們個個都會手壓著額頭,滿腔憤懣地道一聲“冤枉”。
倉門邊坐著剛進(jìn)來的一個女孩子,似乎年紀(jì)也小得很,迫著吃了兩碗炒韭菜了,管教還有警醫(yī)查問過幾趟,問瀉下了什么東西沒有?她一直黑著臉,在她密集的頭發(fā)叢里搖著腦袋,看不清任何表情??块T邊睡著一個大胖子,聽說已經(jīng)瘦下去五十多斤了,我不能想象她原來是如何更胖的。她是做假證的,關(guān)了七個多月,走完公訴過場后,只等判決,據(jù)說還有半個月就能出去了。懸著心的時候,每天擔(dān)心老公會拋了她,因?yàn)樗呐?,還因?yàn)樗F(xiàn)在關(guān)了看守所;現(xiàn)在塵埃落定,心情頗好??墒敲鎸χ粋€勁兒地在她身邊打著飽嗝的新來的女孩子,她終于發(fā)了脾氣,因?yàn)榫虏宋秲貉盟鲜且鲊I。新來的女孩子,就著韭菜嗝在那兒嗚嗚咽咽。那邊就又吵鬧了一通。我身邊的這幾個聽故事的女孩子,就說這新來的,似乎是和“白面”有關(guān)的。那個惹了殺人案的我的女孩子反駁說,這新來的女孩子,是為了逃警,吞了什么自虐自殺的藥物之類的,想自我了斷……
她們竟然因此爭執(zhí)起來,我停了故事,冷眼盯著她們——這些我供著的女孩子們,每天吃著我的喝著我的用著我的女孩子,想在我的眼眸下開始挑釁嗎?
販賣黃碟的悠悠地說了句:“就是真想自殺,魂也出不去的。這院子外大門上懸著的國徽,你們知道嗎?把我們這些魂魄,都給鎮(zhèn)住了,連超度都超度不了的。根本,出不去……”她不是特愛說話,應(yīng)該是二進(jìn)宮。倒本是應(yīng)該在這邊受敬待的,但因?yàn)樨溬u黃碟,做的是“色”的買賣,比較低下,而且又從來沒人給她打過錢,她一直低眉順眼地似乎隱身般地活著。她倒是我手下最勤快的,分到我這里的活兒,她總是最先默默地干完,然后不吭一聲地閃到一邊。
搶手機(jī)的女孩和惹了命案的女孩都哆嗦了一下,她們憤怒地看了販賣黃碟的一眼。搶手機(jī)的女孩使勁搡了她一把!惹命案的女孩膽怯地求助于我:“姐,真這樣嗎?”
我抱了肩膀,長吁了口氣,我不知道答案,我真不知道,我奇怪的是她們這樣小小年紀(jì)的女孩子——我的女孩子,也會為這件事磨折得動了筋骨,駭了魂魄。
“第二天早上,老夫妻的獨(dú)生子去城里上班了,沒有任何事發(fā)生。他們幾乎忘記了他們對猴爪許下的兩百鎊的愿。
“可是,在上午快結(jié)束的時候,兒子單位里的同事派人送來了消息,兒子死于一場事故,因?yàn)椴皇枪镜闹苯迂?zé)任,所以公司只能賠償兩百鎊。
“老太太當(dāng)時就暈過去了。
“很多天以后,兩位孤獨(dú)的老人在一個仍舊寂靜的夜晚談起了孩子。他們現(xiàn)在生活得沒有一點(diǎn)兒希望,回憶兒子,突然就想起了那只猴爪。”
倉里已經(jīng)慢慢靜下來了,我看著墻上的鐘,還有十分鐘就到十點(diǎn)了——我們又得在這某個夜里入睡。我害怕睡覺,我害怕在夢中夢到我熟悉的人,夢到我愛著的那些外邊的人。我怕我想念他們,想念他們而愈加恐懼自己……
我進(jìn)了那所辦公大樓,兩邊有辦公室、盡頭有窗戶的那種。我一直朝盡頭的窗戶走去,俯下身子,我看見一片汪洋,那片汪洋里漂著一葉小舟上,穩(wěn)穩(wěn)地站著我的祖母。她和藹的聲音一如往常,她朝著我微笑地招手,她喚著我的乳名,只有她才喚我的乳名,她說你下來啊,我?guī)阕甙?,奶奶帶你走啊……我的身子越俯越低,低到汪洋里去,我想要去夠我祖母的那葉小舟,然而,我身后沖過來一雙有力的臂膊,是我母親,她發(fā)瘋似的環(huán)抱著我,她叫著我的大名,死死地掐住我的腰身,她不許我跟我祖母走。我踢她,跺她,踹她,甚至咬她,用盡一切力量想掙脫我母親,她就是不放手。我看不到她的臉,我就是能感到我腰間的那股勁,她絕望地拼了命地抱著我。我祖母很吃驚,慢慢地?cái)苛诵θ荩K于冷了臉,沖著我揮了手,決絕地離我而去。我哭,使勁地哭,不顧一切地哭,世界末日般地哭,然后我醒了——看到這一堆我陌生卻熟悉的在昏暗的燈光下發(fā)窘而疑惑緊張地看著我的臉龐。
是的,我某個深夜做過這樣的夢,夢到我死去多年的祖母,想要把我?guī)ё摺?
而我的母親,那在外邊每天為我奔走的母親,用她的命來生拉硬拽地強(qiáng)留住我的命!
鐵鎖吱吱啦啦的聲音,倉門要打開了,所有人都立了起來。大家對這個聲音從來充滿了留戀和好奇——誰進(jìn)來了?誰又要出去了?
門開了,大部分人都泄了氣。是外邊那個受處罰的、戴了腳鏈走操場的女人回來了。睡下的人給她騰出一條路來,她搖搖擺擺英雄氣焰地走到那個鎖進(jìn)老虎凳里的女人,她們開心地拍了下巴掌,進(jìn)來的女人甚至還使勁狎昵地捏了那個老虎凳女人的臉蛋:“老娘的腳都腫了!真不能再玩這個了!”她們詭異地相互遞了下眼色,哈哈笑起來。另一個,該絕對是她們的同盟了吧——那個被我看到偷了不少東西的女人走過來,嘻笑著給進(jìn)來的這個遞了個鳳爪包。
倉里的人注視著她們,其實(shí)都有點(diǎn)兒明白了。就為了這吃的用的,她們逮著隨便一個人亂打一氣,分散所有人注意力,然后讓同伙偷了大家伙兒的東西!寧可受管教的懲處,也不愿幫著做工和值夜來賺點(diǎn)兒錢去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刭I?。炕蛘?,就為了以后在這里的日子,給我們所有人來個下馬威?以后誰還敢惹她們?她們竟用這樣的懲誡換來的囂張和跋扈?!
倉管在打坐,她每天睡覺前會打半小時的坐,這時候她繃著臉道:“找自己的位置睡覺!”她身邊一溜排下幾個“老兵”,睡在床板上,一點(diǎn)兒沒理會這邊廂的動靜,她們兩眼全瞪著天花板,一聲不吭。
但是,有一股硝煙漫開來,劍拔弩張,咄咄逼人。
這倉里是有規(guī)矩的。最大的規(guī)矩,就是先來后到。任你是誰,再有錢的,再霸道的,再犯了不得了的案子的,你就得按進(jìn)來的順序排睡覺的位置。都得從前倉的蹲坑處排起,一點(diǎn)點(diǎn)地挪移,沒有誰能躍得過這種先來后到的座次。
她們?nèi)齻€相互遞了遞眼色,她們并不是一起案子的,不過先后進(jìn)來錯不了幾天;唯一相同的,她們?nèi)菦]有外面的人給她們送錢過來的,是赤貧,足夠窮。想如外面一樣欺行霸市打砸搶,也在這倉里行不通的,所以結(jié)成同盟,來了個最下策的苦肉計(jì),盜竊倉里好些人的吃穿用品。
“老兵們”因?yàn)閾p失不大,也體恤她們的肉皮之苦,多少算是原諒了她們。但是,僅此而已,如果再壞了別的規(guī)矩,誰也不會依!
那兩個沒縛手腳的,訕了臉,找了前倉自己那處潮濕的地下睡了。這個綁在老虎凳上的,終于難受起來,因?yàn)樘?,因?yàn)椴坏脛訌棧驗(yàn)樾”氵€得讓同伙接了盆,唏哩嘩啦的尿聲不知羞恥地在整個倉里回旋,令六十多個陌生的女人掩了鼻息厭惡的模樣,竟也嚶嚶地淚流滿面了。
“老太太是不是想讓猴爪能再顯個靈,讓她的兒子活過來呢?”那個搶手機(jī)的女孩聰明地猜測著故事的下文。我看到她的眼睛放著亮,那是充盈著希望的亮——她的男朋友是和她吹掉了嗎?聽說就來過一次,還是在某個下著暴雨的午后,她當(dāng)然沒見上他,就在窗口遞過來的單據(jù)上簽了她自己的名字,哭哭啼啼地說是她的男朋友的字跡,給了她兩百元的費(fèi)用。聽說開始她很是得意了一陣,因?yàn)橛辛隋X,就有了地位,吃得囂張,喝得霸道;還因?yàn)椴幌胫狄估锏陌啵灿檬X買過一小時午夜的深睡。然后,就再也沒有了男朋友的消息,請出去的人帶過不止一次的話,但都沒有換來她男友和家人的再度光臨。她是應(yīng)該絕望了吧?
那個肩負(fù)一條人命的女孩子也緊張地看著我,她也在問:“是啊,老太太可以許個愿吧?可以讓她的兒子活過來呀!”
販黃碟的和入室盜竊的也都盯著我。入室盜竊的年齡稍大些,有兩個十歲的雙胞胎女兒,她的案子早判下來了,九個月,再有兩個多月就可以出去了。她丈夫每兩個月給她打五百元錢,她不很舍得花這些錢,除了必需的用品外,她幾乎不怎么拿錢買特餐和零嘴,她甚至還幫人夜里值班或替人做輪值清潔,賺個十元二十元的。她挺勤快的,也干凈,長得面相非常好看,有張娃娃臉,還絞著個妹妹頭,從來不說臟話,也不與人爭執(zhí)。大家取笑她一直攢著這些錢,她也不吭聲,一眼瞧過去,她是那種很面善的模樣。她曾講過一次她的案子,好像是到了某所高檔寫字樓里,趁人家午休拿了一個包,運(yùn)氣就這么不好,當(dāng)場被一個小伙子逮住了。她想跑來著,電梯都下到一樓了,愣是被保安拽住了,后面跟過來一群人,罵罵咧咧的,那后來追下來的小伙子甚至動手打了她。她就勢賴在那高檔寫字樓大廳的地板上,金碧輝煌的,流蘇般的吊頂燈直耀著她的淚眼,大廳的四壁里回旋著一首佛歌,她哭得相當(dāng)厲害,還在地上撒潑,可是沒用,人家還是叫了警察,把她帶走了。她絕望地看著她的丈夫,在那擁擠的人群里,看著她被強(qiáng)拉硬拽地上了警車,嘯塵而去——我在這邊穩(wěn)了以后,她就一直跟著我,我按時價算她工錢,也會把買的吃的分給她。她倒不嘴饞,人家取笑她,有錢還打這種零工,在看守所也過積谷防饑的日子?她不大辯白,只私下里討好過我說:“因?yàn)槟闶俏幕恕!?/p>
她說她特別在意那些展覽會之類的大型集會,像北京奧運(yùn)會、上海世博會、每年的廣交會,都是她發(fā)財(cái)?shù)暮脮r段。前后好像因?yàn)榻痤~不大(被逮的時候她非常會金蟬脫殼,把值錢的東西馬上扔掉),所以在派出所拘留過五次了。這一次,她一直抱怨運(yùn)氣不好,旁邊的人卻說她是案底太多了,所以被判了拘役。她打聽到拘役的記錄五年后會銷底,臉上就一副特別釋然的樣子。
此刻,她瞪著那雙美麗的杏核眼也看著我,在追問那故事的結(jié)局。
“是的,老太太說:‘我要許這個愿,我要我的兒子活過來。她撲上樓去,拿出那個塵封的猴爪,怎么都不顧老頭兒的阻止,低頭輕輕地許下個愿?!蔽逸p描淡寫地繼續(xù)著這個故事。
倉里非常安靜,兩邊的板床上和滿地下睡著的那些穿著一樣灰色衣服的軀體,全都沖著我,她們屏住的呼吸緊張而吃力。我還記得我第一天進(jìn)來時的情景,當(dāng)倉門在我身后鎖上的那一剎那,有些冷漠的,有些熱情的,有些兇狠的,有些麻木的,那所有看著我的其實(shí)都無動于衷的臉孔,我徹底的害怕和驚恐,斷絕了一切希冀和存在的絕望。
她撲上樓去,拿出那個塵封的猴爪,怎么都不顧老頭兒的阻止,低頭輕輕地許了那個愿
“所有的貪心和愿望都是有代價的。天氣很冷很黑,村里到了夜里靜得出奇,老頭兒驚駭?shù)囟⒅咸种械暮镒?,就那么不?jīng)意的,那個死去多年的木乃伊,就在老太太手中動起來了。老太太嚇得扔掉了手中的猴爪。好像有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好像有他們相依相偎的所有的歲歲年年那么漫長……門口終于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老太太愣了一下,‘是兒子!她輕輕地叫起來。‘對的,是我們的兒子回來了。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樓去。”
倉里的人有的已經(jīng)坐起來了,我看著掛在墻上的鐘,還有兩分鐘就十點(diǎn)了,我們正式就寢的時間。故事在兩分鐘內(nèi)就可以結(jié)束。
倉管打坐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她看著我,眼神提示我她也想知道結(jié)局。我進(jìn)來的時候,她對我一度相當(dāng)?shù)卮驂?,她很厲害,交鋒兩次以后,我知道我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我除了破釜沉舟地和她負(fù)隅頑抗地兩敗俱傷,我一點(diǎn)兒也占不得她半點(diǎn)上風(fēng)。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在這兒待多久?我每天和她消磨我自己的氣力,除了讓她覺得時間的充實(shí)和權(quán)利的驗(yàn)證外,我還能得到什么?權(quán)衡了幾次以后,我選擇了順從和低頭。她倒是閱人無數(shù)的,窮寇莫追,算是放了我一馬,讓我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有限度地獨(dú)自療傷?,F(xiàn)在,有時候我們也會交談,不過聊不到什么地方去,倒是挺客氣了。
有的人支起頭看著我,有的人坐直了身子盯著我,倉里突然變得異常得安靜。連老虎凳上的女人都停止了呻吟,我雖然背對著她,但我能感覺到她的眼睛和欲望很饞地抓住我。
從后窗那邊飛進(jìn)來一只黑糊糊的蟲子,它的翅膀薄而透明,身軀碩大,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它的出現(xiàn)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它在倉里驚惶失措地亂舞了一氣,停到一個沉睡的女人的身體上。這時候大家都噤了聲,眼看著它在那個女人身上安靜地停下了,然后,屏著氣,它又舞起來,張惶地四處亂碰。一個膽大的女人站起了身,拿過一個剛吃完的面包袋,伶俐地?fù)溥^去,馬上有四五個女人憤怒的叫聲:“不許殺生!”那個膽大的女人駭?shù)猛W×松碜?,蟲子飛到她身上,停了一會兒,她驚異地不敢動彈。所幸,它終于離她而去,越過了窗戶,跑到黑暗里。
“不許殺生?這叫得最響的,偏是弄得別人家人仰馬翻的?!必滭S碟的低聲嘀咕。
“后來呢,后來是不是她兒子回來了?是她兒子在敲門嗎?”在驚魂未定地被飛蟲折騰了一番后,倉里的人幾乎都沖著我來了。
我靜了下,看著這群我從來不曾想熟悉過的臉龐,永遠(yuǎn)也不想熟悉的面孔,冷冷地問:“你覺得呢?如果是你,你是寫這部小說的,你會用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
她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有小小的嘈雜的鬧哄哄的聲音。隔著幾百米外,那間據(jù)說是懲誡嫌疑人專用的小黑屋,傳出一個女人清麗的歌聲:“屋頂?shù)娘L(fēng)鈴,不停的響聲,叮呤呤聲清韻,好像在奏著美妙的樂聲,滋潤著我的心,猶如琴音,悠揚(yáng)在水上……”
我也想有一個美妙的結(jié)局,實(shí)現(xiàn)我的祈愿。生命,是多么地美好而痛苦啊,我也想,人生,可以在祝愿里,在不消奮斗的艱辛里得到我幻想的結(jié)局,不用付出任何代價的完滿的結(jié)局。
一如這些看著我的、盯著我的、從我的講述里存著一絲飄渺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無望的生存里——我們從來沒想過代價,對吧?就像這對老夫妻,一次兩百鎊的貪心,就付出了自己獨(dú)生子的性命??墒?,如果能換來兒子的重生,又有什么更慘痛的代價是不能付出的呢?
還會有什么更慘痛的代價等著他們呢?我們從來不知道生命的謎底——命運(yùn)對我們的貪心所作出的回應(yīng)。我們以為小小的一步,能走錯到什么地步嗎?
“門越敲越響,老頭兒說:‘不,我們不能這樣了。老太太叫起來:‘我要我的兒子,我要我的兒子。她奔下樓去,她跑到門邊,打開了第一道門鏈,又開始解第二道門栓,敲門聲那么急促,簡直要把樓房都要震垮了,老頭兒撿起那只木乃伊的猴爪,一下子把它扔進(jìn)了火爐里。
“門開了,老太太把門打開了。什么都沒有,靜謐的鄉(xiāng)村,連個風(fēng)聲狗吠都沒有,整個世界,靜得就好像從來沒有過人一樣?!?/p>
她們盯著我,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絕望地盯著我。
“完了?”有人輕輕地問。
“完了?!蔽覅捑氲鼗卮鸬馈N彝蝗挥X得我精疲力竭……
很久,大家窸窸窣窣地重新躺下,我能感受到她們集體的沮喪,沖破了希冀的百無指望。
倉管盯著我,很久很長地盯著我,我看得出她眼里的深意。她對我深深地責(zé)備和怨懟,我不光滅了這里面幾十號人心無旁騖的幻想,還把她絞盡腦汁的僥幸也踐踏了。我挑釁地對視著她——自暴自棄的絕望。
搶手機(jī)的和桃花命案的,這兩個我的女孩子,她們搭好了自己的床鋪,終于臉對著臉,躺下身子,落下淚來。
入室盜竊的搭訕著那個賣黃碟的:“你說,就是死在這里,我們的魂也出不去,因?yàn)橛型饷鎵︻^上的那盞國徽鎮(zhèn)著?”
賣黃碟的小聲地應(yīng)道:“是的,因?yàn)椋阒?,我們都是……”她的聲量壓得更低了,“我們都是有罪的……?/p>
我重重地躺下去,是的,那墻角的天花板里也懸著一只木乃伊的干癟的猴爪,它丑陋、惡心,然而,有靈性。我還能再向它祈求什么?而不以任何失去為代價——而那失去的,命運(yùn)弄人吧,永遠(yuǎn)比我祈求得要多得多。
那個沒心沒肺的人還在唱:“我知道外面,又刮起秋風(fēng),舞弄著小風(fēng)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