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
每次碰到育邦,免不了會說《青春》。一是因為他是這本刊物的編輯和現(xiàn)任“管家”,二是從十幾歲的青蔥少年到知天命之年,三十多年過去后,我還是這本刊物的作者。育邦說,你可以寫一下《青春》的,我嘴上雖然答應了,心里又不免惴惴然。一個為《青春》寸功未立的人合適嗎?好在印象中的《青春》雜志,就不好論資排輩。黑著面孔講資歷的不可能有資格在《青春》做編輯。
《青春》從創(chuàng)刊開始就受到本省文學青年的追捧。
20世紀80年代初期,《青春》雜志曾被譽為全國文學界的“四小名旦”,發(fā)行量曾高達70萬份(這一數(shù)字參見韓東:《他們》或“他們”,載歐寧主辦的《天南》文學雙月刊,2011年第三期“詩歌地理學”專輯)。那時候我在老家,一個中學生,聽一幫比我大的文學愛好者像談論一塊圣地一樣說起她,但說到底也就是一小群讀者和一本刊物的關系。這是今天不可想象的一件事。聽他們討論那上頭的封面、小說和詩歌的作者,爭論小說和一首詩到底是寫了什么,甚至猜測背后的故事,等等。從一開始寫詩我就認定了,以后一定得在那上頭發(fā)表我的詩歌“大作”。
最早認識《青春》詩歌編輯吳野先生的字,就是他寫在《青春》便箋上的退稿信,寥寥幾行,浮云般潦草,細細琢磨卻別有意味,一兩句鼓勵的話挺暖心。那個時代,鼓勵文學青年投稿,寄稿子只要在長方形的信封上剪去一只角,寫上郵資總付四個字,就可以讓郵遞員將“大作”源源不斷送交到你信任的編輯們手上。即便是現(xiàn)在,偶爾想起了吳野先生的字,也會心底一樂,平添一點人生的幸福指數(shù)。他的“習作留用”四個字,興奮得我在學校操場上完成了平生第一個“鯉魚打挺”的高難度武術動作,這動作,以后再也沒做成功過。
我和一些詩友結識,甚至成為一生的朋友,也是緣于《青春》。比如韓東,比如車前子。因為看到韓東在《青春》上發(fā)表的一組詩,立即就打聽關于他的信息,通過吳野先生要到了正讀山東大學哲學系一年級的他的通聯(lián)地址,和他討論起詩歌。從1981年開始,韓東在《青春》、《詩刊》等刊物上發(fā)表了《昂起不屈的頭顱》、《山民》、《山》、《老漁夫》、《女孩子》等詩歌作品。其中,組詩《昂起不屈的頭顱》,獲得過《青春》雜志社的優(yōu)秀作品獎。這應當是他拿到的第一個文學獎項。我在《青春》雜志發(fā)的第一首詩已經是1982年10月號上了,好像有一個處女作詩頁,因為年齡還算小,就發(fā)在這一欄目上,其實之前我已在《萌芽》、《滇池》、《海鷗》等刊物發(fā)過一些詩了。之所以能記得這個初發(fā),是因為這年夏天我到南京來治眼疾了。
1982年暑假,我因陳敬容先生的介紹,去拜訪鹽城師專的周海珍老師,在她那里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視網膜脫離。隨后,父親陪我去了多家醫(yī)院治療。7月的中下旬,我們第一次去南京,托同鄉(xiāng)熟人打聽、聯(lián)系相關醫(yī)院的眼科,但幾家醫(yī)院都沒有現(xiàn)成可以入住的病房床位,只能住在旅館每天跑醫(yī)院等通知。這期間,我們去了《青春》編輯部,有“朝圣”兼親眼看一下“熟悉”的字跡主人的意思。印象中,編輯部就在鼓樓的舊樓中,吳野和馬緒英兩位編輯并排著辦公桌,合用其中的一間辦公室,兩只圈椅,辦公桌上高堆著一摞信封,裝著各地作者的自然來稿,似乎是剪了信封口子,將稿子與信封再編號釘在一起的。顯然,他們每天坐班也像車間流水線上作業(yè)一樣,要審看大量稿子,而我的稿子也曾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編號,出現(xiàn)在那一堆當中。室內采光其實不是太好,是不是用臺燈的?為什么我又記得他用的是一管小小的毛筆的呢?實在是奇怪。我和我父親一起摸上門去,報出名字后,坐在靠近門口位置、身形微胖的吳野先生對我們的冒失來訪并沒顯出意外,而是自然地讓坐(里面有多余的空間和凳子),說你們來了幾天了吧,他已經知道我們來寧尋醫(yī)就診,因為幾天前北京的老詩人陳敬容給編輯部有封信說到這件事,他有位熟人在鼓樓醫(yī)院也可以幫著打聽一下有沒有病床。他建議我們最好定心住下來找“名醫(yī)”診治一下。我們沉默以對。作為鄉(xiāng)村教師的父親可能是帶上了他的全部積蓄送長子到縣城到地級市最后到省城就醫(yī),已是件很“奢侈”的事。吳野先生說,我想好了,就這樣,你們可以吃住到我家里去。下班時,吳野先生推著他的自行車領我們倆去坐公交車,他在靠近家那邊站亭等著我們。他家應該是在四牌樓還是大行宮附近?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當時《青春》要建新樓,他還無私地擠出幾個房間堆放東西臨時周轉一下。我品嘗過師母的廚藝,也記得一個喜歡畫畫的大頭小男孩兒吳巍。我們晚上回到他家時,師母總會關切地問候:“找到名醫(yī)了嗎?”等到我住院手術后,吳野先生還騎著那輛自行車帶著水果專門跑到軍區(qū)總醫(yī)院病房來“探視”過我一次。他還轉給我一封大妹用稚嫩的筆跡寫給我的信。信上說媽媽不放心我,一定要她寫一封信給哥哥,她靈機一動,找到《青春》雜志上的地址了。這是一個農村家庭最困難的時期,兩個妹妹新學期已經開學,家里的頂梁柱父親已趕回老家上課。輕狂和懵懂的我,不再有父親在身邊監(jiān)護,開心地住在醫(yī)院里面,享受著詩歌和友情。幾乎每天都有杜國剛等南京的詩友,輪流到病房來陪我,從外面帶了好吃的給我。這批詩友都算是《青春》雜志外圍的一批作者吧。剛哥帶我出院的那天,拎著叮當作響的碗盆包裹,踩著中山東路一地金黃而且嘩嘩作響的梧桐樹葉子時,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已然是秋天了。
一個人的青春歲月也一樣,不知不覺中很容易就過去了。但是青春時代與《青春》雜志相關的記憶卻很難忘。
三年后的秋天,我進了南京大學中文系讀書,經常去串門的地方,居然就是《青春》雜志社。我的好友韓東這時候已經從西安調回了南京,他的父親方之就是《青春》雜志創(chuàng)辦的倡議人之一,他的哥哥李潮也是《青春》當時的小說編輯。在我就讀南大的年份,《青春》雜志社已經搬進了蘭園十九號氣派的新大樓。就此,《青春》就給了我一個大家庭的印象。編輯們都有了自己的一套房子,一家一戶是獨立著的,似乎不用再集中辦公了,就在家看稿子,每月說定一個時間集中交給“家長”(主編)就行,那還不是大家庭嗎?李潮家在七樓,韓東媽媽跟李潮住,韓東從他住的藍旗新村晚上過來李潮這兒吃飯,因為離我的學校就一兩站公交車的距離,我時常會從學校溜達過去蹭飯。即使有時韓東還沒到,韓東媽媽(李艾華阿姨)或者李潮夫婦也會陪我一起聊會兒天。后來,我又帶著我的同學去玩,有時也會一起吃飯。記得在樓道里面看到過一兩次主編斯群,他兒子斯微粒是我們的朋友,經常串門兒的。在李潮家偶爾會碰見顧小虎,他也是《青春》編輯,家在李潮樓下。也碰到過葉兆言、徐乃健、黃旦璇來李潮家串門聊天的情景。我也帶過同學到顧小虎家陪他下圍棋。兆言那時在南大中文系讀研,算我?guī)熜?。五六年前在南京的一次活動上碰見兆言兄,他私下里拉著我說,時間真快,韓東都到了他爸爸過世的年齡了,一定得有個基本的生活保障才好。他為此奔走也居然很快有了眉目。兩代人因為文學延續(xù)下來的情誼真是令我感動?,F(xiàn)在出刊的《青春》雜志上,我們還能看到編輯韓東的字樣。
韓東當年聯(lián)絡我們一批人在南京創(chuàng)辦《他們》的時候,其中的小說作者像馬原、蘇童、李葦、乃顧(顧前)等,大多是李潮的朋友。就是說,他們先是《青春》的小說作者,再成了《他們》的作者。1985年春天,《他們》第一期刊物出來后,主要由韓東分別寄送各地作者。我在海安老家收到的一包雜志是從《青春》編輯部寄出來的。韓東當時寫信給我用的信箋紙也是《青春》的。不僅省了郵費,也免了檢查。因為《他們》不是正式出版物,有時候郵局不讓寄。《他們》的通信地址好像留的也是《青春》當時的辦公地址:蘭園十九號。因為《他們》的掛名主編付立就是斯微粒,他是當時《青春》主編斯群的兒子,所以有讀者來信就從《青春》轉給他?!端麄儭分械母鐐儍洪_玩笑說,如果有女生的來信甚至情書微粒也是最先看到,有中意的也可以“截留”下來嘛。反正是傳到我手上的讀者來信基本都是敞口的,并且已被系里面多人傳閱過,基本是不用看,只要聽,就知道內容了,總會有人添油加醋轉述過來。
1986年夏天的那個暑假,我和韓東以及同班同學賀奕商定了結伴去西安、九寨溝、成都、重慶玩。臨行前,找到李潮,開了一張《青春》雜志社的介紹信,大意是這三位同志都是我們《青春》雜志社的重要作者,他們要去貴處采風和創(chuàng)作,希望給予方便。并加蓋了公章。其實這一路上都有我們相熟的詩人朋友們陪伴或者接待,也沒人想到這個介紹信派上點什么用場。好像就拿出來一次。進九寨溝的時候經過南坪,正好看到鎮(zhèn)上有掛牌子的是文聯(lián)之類的還是什么文化單位,我們就去拍門聯(lián)系,希望他們給予接待,大家想著,最好能免票參觀多好。屋子里走出一位搞攝影的中年人,滿腹狐疑地打量我們,說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話,主要是旁敲側擊審查我們的身份,最終說他們經費有限無法接待我們。但他最終還是送了我們一本他的攝影作品介紹手冊,至少讓我們人沒進溝就已經先看到了九寨溝的“風景”。我們中有人說,《青春》雖然紅火,但影響還沒深入到祖國的西部山區(qū)。最有可能的情況還是他說了實話,再者,對這個招數(shù)也應保持足夠的警惕。
幾年前,韓東寫過一首題為《老樓吟》的詩,在蘇州碰頭時他讀給我聽,我立即想到的就是《青春》雜志社當年的那幢七層大樓。四年前,韓東五十歲生日那天,我又去了那幢當年熟悉無比的大樓,三十年快了,變化之大,讓我莫名驚詫,感慨萬千。我可是真見到了詩中描述的真實情景:“一棟灰暗的老樓,/人們上上下下,/進出于不同的門戶,/接近頂層時大多消失不見。/居于此地三十年/鄰人互不相識,/人情涼薄,更是歲月滄桑。/孩子長大,老人失蹤,/中年垂垂老矣/在樓道挪步,/更有新來者,面孔愈加飄忽。/老樓的光線愈加昏黃,/燈泡不亮,窗有蛛網,/雜物橫陳,播撒虛實陰影,/人們穿梭其間,一如當年。/有提菜籃子的,有拎皮箱的,/有互相挎著吊著摟摟抱抱的,/更有追逐嬉鬧像小耗子的。/有真的耗子如狗大小,/真的狗站起比人還高,/一概上上下下,/七上八下,/一時間又都消失不見。/鑰匙嘩啦,鋼門哐啷,/回家進洞也。/唯余無名老樓,搖搖不墮/如大夢者?!?/p>
我知道,今天的《青春》雜志社早已不在這幢老樓里面辦公了。韓東的“白日放歌”,讓我猛然間想起杜甫詩中的下一句:“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文學在這個時代很像是一個故鄉(xiāng),《青春》,曾經也像是我們這代人的一處文學故土,伴隨過我們的青春。
在這個暮春時節(jié),回憶有關《青春》的往事,別有一番人生況味。但因了簞食瓢飲、不改其志的人還在,所以,“老去的只是時間”(陳敬容先生詩句)。
祝福《青春》,永遠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