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衛(wèi)赤(美國)楊璐+++吳麗瑋+胡雨薇

今年3月28日、30日，翟蕓瑤和男朋友、其他女伴一起毆打了麥嘉怡和劉怡然，對后者包括剪頭發(fā)、脫衣服等一系列的折磨長達5個小時。美國檢方指控翟蕓瑤犯有綁架、軟禁、毆打、折磨等罪名，其中折磨一項罪名的最高刑罰是終身監(jiān)禁。

法庭初步聆訊時，法官托馬斯（Thoms C.Falls）對媒體表示，這個罕見而惡劣的案子讓他想到了英國小說《蠅王》——這個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講的是一群流落到珊瑚島的兒童如何泯滅童真，內(nèi)心的陰暗面使他們走向野蠻、暴力和互相殘殺的故事。

這一次，珊瑚島變成了美國私立高中，主角成了被父母空投到異國他鄉(xiāng)的少女。他們被叫作“Parachute kids”（意為降落傘孩子）——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臺灣、香港家庭把孩子送到美國讀書，有的是投奔當?shù)氐挠H戚，有的獨自住在父母購買的美國房產(chǎn)里?，F(xiàn)在，富裕起來的中國大陸人，希望子女避開國內(nèi)競爭激烈的高考，還能進入一所好大學，擁有一個美好前途，也走了同樣的路?？扇松⒉粌H僅是一本畢業(yè)證書，狀況頻出的青春期，父母卻遠隔重洋，孤獨、陌生和壓力讓深埋于體內(nèi)的惡意和暴力萌發(fā)，誘惑與失去管教讓薄弱的自控力徹底失效。

在進入到成人世界的前一站，失去引導的小留學生，就像降落傘一樣被拋了出來，隨風飄，撞得頭破血流。翟蕓瑤的案子，是其中一個極端的例子，橫跨兩個嚴峻又容易被忽視的社會問題——降落傘兒童（Parachute kids，指小留學生）和校園霸凌，可能再過很多年，都還會被人提及。

也許被判終身監(jiān)禁

春假是美國學生的狂歡節(jié)。在好萊塢電影《春假》（Spring Breakers）里，四個女孩為了湊夠春假旅費而搶劫，又在度假時摻和黑社會的恩怨。電影拍得充滿大麻味，迷幻、性、電音交纏在一起，像一場醒不來的青春夢。但那是對美國流行元素的夸張，現(xiàn)實中的春假，從中國移民到洛杉磯的Joanna告訴本刊記者，未成年的孩子會被父母帶著度假，大學生們結(jié)伴出游，也就是享受陽光海灘、音樂和派隊為止了。案發(fā)的時候，她就正帶著兒子在華盛頓，受害人一報案，這件事就第一時間被傳開了。

翟蕓瑤的春假過得無所事事，她離開父母，只身來美國留學三四年了。春假期間沒有回國，也沒有度假，而是跟同樣只身來美國留學的男朋友張鑫磊和其他女同學待在一起。暴力，在這個假期發(fā)生了。

3月28日，翟蕓瑤和張鑫磊、Serina、Hayzo把正在羅蘭崗公園參加活動的麥嘉怡帶到天仁茗茶樓上一個僻靜的角落里。根據(jù)麥嘉怡在法庭上的證詞，翟蕓瑤先是扇了麥嘉怡幾個耳光，然后讓Serina打麥嘉怡的下巴。Serina一邊打，一邊告訴麥嘉怡，她前一天阻止翟蕓瑤打人，是對翟的不敬，這一次是來教訓她的。過了一會兒，一個叫Skye的女孩也趕了過來，幾個人再次上樓，在樓梯轉(zhuǎn)彎處繼續(xù)毆打麥嘉怡一個多小時。Serina用煙頭燙了麥嘉怡的胳膊，Skye打了幾十個耳光。麥嘉怡的臉被打腫了，她怕寄養(yǎng)家庭的監(jiān)護人看到之后報警，特地戴上了口罩。后來在好朋友的建議下，才把跟翟蕓瑤的微信截屏交給了警方。

暴力在無所事事的春假持續(xù)發(fā)酵。3月30日，翟蕓瑤和張鑫磊，還有楊玉菡等11個女孩一起毆打了來自天津的劉怡然。根據(jù)劉怡然在法庭上的證詞，先是她的小學同學把她約到羅蘭崗一家冷飲店。過了不久，翟蕓瑤和張鑫磊也到了冷飲店，翟又打電話叫來了楊玉菡。

劉怡然并非沒有防備，她小學同學從前就打過她，所以，她帶了一個朋友前往，但還沒進冷飲店，朋友就被支開了。女孩們搶走了車鑰匙，又摔壞她的手機。在劉怡然孤立無援沒法逃脫之后，折磨開始了。她們讓劉怡然跪下，用手把煙頭捻滅、抹掉地上的冰淇淋。

校園霸凌的受害者不僅是男孩，弱女孩也是被霸凌、孤立的對象

折磨了20多分鐘，又把劉怡然帶上了車，轉(zhuǎn)移到羅蘭崗公園。那里已經(jīng)等著的十幾個女孩，開始圍毆劉怡然。劉怡然在法庭上說，幾個女孩輪流扇巴掌，往她身上潑冷水。站在一旁的翟蕓瑤罵她是“婊子”，還告訴其他人，不要打得太狠，這樣能多折磨她一會兒。

打人地方距離籃球場很近，人來人往，為了避免被發(fā)現(xiàn)，打了一段時間之后，女孩們又把劉怡然轉(zhuǎn)移到僻靜的地方，折磨更肆無忌憚、花樣百出。Victoria和Olivia抓住劉怡然的雙臂，有人扒光了她的衣服，扔進了垃圾箱、埋在沙土里，有人用高跟鞋猛踢她的頭，有人用煙頭燙她的乳頭、屁股，還有人用打火機燒她的頭發(fā)，因為劉怡然身上被潑了冷水才沒有被點燃。最后張鑫磊取來剪刀，剪掉她的頭發(fā)，逼她吃下去。施暴的整個過程，都有人在一旁給她拍照。沒人對劉怡然有任何憐憫和愧疚，反倒覺得有趣，有人說：“最好把你打出洛杉磯。”然后又說：“你還是留在這里吧，否則我們打誰取樂？”

酷刑從晚上19點多一直持續(xù)到零點多，劉怡然被折磨得遍體鱗傷，臉上淤腫。直到開庭，身體上的傷痛雖然恢復了，但可怕的經(jīng)歷留下巨大的心理陰影。參加旁聽的《僑報》記者高睿告訴本刊記者，劉怡然在法庭上表現(xiàn)得十分怯懦和脆弱，說話非常小聲，有時候坐在旁聽席上都無法聽清楚她究竟說了些什么，神態(tài)有些像受了驚的樣子。在法庭上講述經(jīng)過，已經(jīng)讓劉怡然傾力承受了，她的好朋友告訴本刊記者，她們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聊天，可是劉怡然不讓問這件案子。劉怡然也通過Facebook回復本刊記者，這件事情對她和她家人的心理造成了極大的傷害，現(xiàn)在完全不能去回憶當時的情景。

案件的惡劣程度在美國社會引起很大的反響，Joanna告訴本刊記者，真實的美國校園并不像電影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混亂和充滿暴力，她的兒子上二年級，因為女生搶了他的東西而吼了那個女生，結(jié)果她和丈夫受到了校長的警告。另一個朋友的兒子在一所昂貴的私立學校，夏令營的時候跟女孩發(fā)生了口角，老師立刻打電話讓朋友把孩子接走?！霸诿绹丝磥?，連說重話都有這么些懲罰，別說是打人了，更是不可饒恕的?！盝oanna為了讓我們理解美國人對這個案子的態(tài)度，解釋說。

洛縣地檢署莫拉萊斯（Shiara D. Morales）提供的起訴書十分嚴厲，分別指控翟蕓瑤和張鑫磊犯有綁架、折磨、毆打麥嘉怡和劉怡然，其中僅折磨一項，最高刑罰是終身監(jiān)禁，其他每項指控的量刑范圍在2到8年。檢方將這兩人的保釋金設為每人300萬美元。

翟蕓瑤的辯護律師鄧洪對本刊記者解釋，檢方起訴的依據(jù)是認為張、翟觸犯了加州刑法206條第12022.7款，即連續(xù)性實施暴力行為并造成對別人的傷害。如果根據(jù)這一刑法條款判罰成立，最高會判終身監(jiān)禁。另外被指控的綁架罪，可判8到15年，還被指控了兩項致命武器攻擊罪，被判3到5年。

6月18日庭審之后，案子有兩個方向，一是認罪協(xié)商，二是陪審團判定?！叭绻鶕?jù)案件的事實，連續(xù)毆打麥嘉怡和劉怡然，并且對劉怡然施暴行為持續(xù)了5個小時，12位陪審團成員也會認定這觸犯了加州刑罰206條?！编嚭楦嬖V記者，加州的法律跟其他州不一樣，折磨罪就是終身監(jiān)禁，這是根據(jù)選民意愿投票通過、加州州長簽署生效的，無人可以改變。

危機中的少女

劉怡然身體上的傷痛痊愈了，能跑能跳，所以直到上法庭，翟蕓瑤根據(jù)在國內(nèi)的常識判斷都沒意識到自己闖了什么禍。高睿告訴本刊記者，翟蕓瑤在法庭上的表情特別豐富，時不時打斷其他人講話，甚至多次以威逼口吻警告劉怡然不要亂講話，法官只好呵斥她：翟小姐，我警告你，不可以在法庭上做任何表情動作，不準向翻譯表達你的個人態(tài)度，這是法庭的規(guī)矩！“翟蕓瑤讓法官快點判，她還等著馬上要過生日呢?！备哳Ｕf。

中國留學生成為美國私立高中留學生主力，且占比不斷增加

到了第二次聽證會，翟蕓瑤才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將遭遇什么。高睿告訴本刊記者，當從律師口中知道她被控的折磨罪可能面臨終身監(jiān)禁時，她才突然間傻了眼?？匆娔赣H走進法庭，就哭了起來，不停地喊媽媽，但是她母親并沒有回應她，也始終拒絕媒體的采訪。

麥嘉怡和劉怡然到底跟翟蕓瑤結(jié)了什么仇什么怨，一條一條縷清楚，都是些無聊的爛賬。鄧洪告訴本刊記者，麥嘉怡從前并不認識翟蕓瑤，3月26日，她看見翟蕓瑤在校外打了她朋友一耳光，就上前阻止。翟蕓瑤讓她走開，否則就連她一塊打。果然，第二天就言出必行。跟劉怡然的矛盾則是好多沖突造成的。劉怡然曾經(jīng)在Facebook上罵過上海人，翟蕓瑤和幾個玩伴都是上海人，這就算是罵成了仇。翟蕓瑤的朋友在網(wǎng)上曬了一張和某個男生的合影，劉怡然說，那個男生是她不要的，徹底羞辱了對方?！暗允|瑤的性格有點愛出頭，這些打人的女生不是因為翟蕓瑤一個原因來的，很混亂，但都是些雞毛蒜皮、爭風吃醋的事情?！编嚭檎f。

翟蕓瑤的出事讓家長大吃一驚，鄧洪告訴記者，在父母眼里，女兒是個性獨立的，到美國生活應該沒有問題，沒想到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翟蕓瑤在14歲的時候離開父母來到美國，她一開始住在朋友家里熟悉環(huán)境，后來又去了寄養(yǎng)家庭。在美國求學并不順利，她的英語始終不好，只能離開最開始選定的學校，在這之后又換了幾所學校，其中就包括這所私立的牛津高中，案發(fā)時，她已經(jīng)離開了這所學校。翟蕓瑤跟寄養(yǎng)家庭的關系也不好，她逐漸開始夜不歸宿并且不通知寄養(yǎng)家庭的監(jiān)護人。監(jiān)護人曾經(jīng)向翟蕓瑤的父母報告過她的這個情況，但是，在父母看來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他們更傾向相信自己的女兒。

翟蕓瑤的初中同學李慧（化名）告訴本刊記者，沒發(fā)現(xiàn)翟蕓瑤在初中時談戀愛。那么15歲時在美國的戀愛經(jīng)歷就是她的初戀。她并沒有很好地處理這段感情，鄧洪告訴本刊記者，她失戀時曾經(jīng)割腕自殺。翟蕓瑤當時的情緒相當不穩(wěn)定，可是父母并不知情，所以當她提出來要回國時，父母沒有同意。

先拋去翟蕓瑤的個性不說，她在美國的這4年時間，正是人生中一個危機重重的階段。從生理上講，青春期的青少年因為腺體的發(fā)育，內(nèi)分泌十分旺盛，大腦時常處于興奮的狀態(tài)，導致他們情緒興奮性高，容易沖動，但是，因為大腦皮質(zhì)尚未成熟，欠缺自我控制力。正如德國心理學家圖姆利爾（O.Tumlirz）所說，青春期青年們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強拉過去，一下子落入暴力性的不安之中，這種不安以青年的反抗、橫蠻、見異思遷、冷淡等形式表現(xiàn)出來。所以進入青春期的孩子，時常會出現(xiàn)攻擊性的行為。學者皮藝軍告訴記者：青春期的危機是一個基本規(guī)律，它是能夠自然治愈的，這是一個成長的過程。

翟蕓瑤沒有安然度過這個特殊的時期，父母不讓她回國，她只能獨自面對異鄉(xiāng)的挫折，按照自己的理解變得堅強起來，方式就是變得粗魯、有攻擊性。李慧告訴本刊記者，她跟翟蕓瑤不同班，但是初中時翟給她的印象就是高冷的女王范兒，會翻白眼看其他的同學，所以朋友并不多。后來對翟蕓瑤的了解主要通過網(wǎng)絡：“她在網(wǎng)上變得比較囂張跋扈，比如寫昨天怎么打你了還不夠?！崩罨壅f，翟蕓瑤甚至罵過她。“她先評論我的照片，說我不好看。我只說了一句，關你什么事，她就把我拉黑還罵我。她口頭侮辱得很厲害，婊子之類的?？傊茈y聽。”

美國科羅拉多州蒙那多中學的十年級學生正在上語言藝術課

翟蕓瑤的裝扮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李慧告訴本刊記者，她們在初中時都穿校服，翟蕓瑤雖然表現(xiàn)得傲慢，可還是很樸實的。去了美國之后，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曬名牌衣服、包和名車。在社交網(wǎng)絡里，翟蕓瑤曬過寶馬的方向盤，和一輛瑪莎拉蒂的合影。但是，鄧洪告訴記者，翟蕓瑤沒有車，車是跟別人借的。

愛情，依然是她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2012年，熱戀中的她在網(wǎng)上給當時的男朋友寫著小女生的情話：“你是我選的路，我不會輕易放棄的，想甩都甩不掉。”2013年，她換了一個男朋友，為了兩人相戀一個月的紀念日，寫了一段長長的話，要兩個人既然愛了就永遠在一起。還為男朋友的事業(yè)吆喝：“代理洛杉磯大學，有學校兩年包畢業(yè)，出售大學真文憑。”這一次跟著她打架的張鑫磊，是她還沒有在網(wǎng)上發(fā)過照片的新男朋友。

在面對冒犯和攻擊的時候，翟蕓瑤不再是男朋友面前的小女人，她罵起人來潑辣彪悍，一氣呵成，并且有個松散的小團體。鄧洪作為翟蕓瑤的辯護律師，并不承認團體的存在，也不承認翟蕓瑤是其中的主心骨。他認為這當然是檢方希望得到的答案?？墒牵诜ㄍド?，麥嘉怡和劉怡然被提問——為何明知跟著走會挨打還要去？兩個人的回答都是：躲得了這一次，這群人會在校門口圍堵上下學，并且會被教訓得更慘。

在特殊的年紀和環(huán)境里，暴力被釋放出來。翟蕓瑤和同伴們變得冷漠，對生命毫無尊重和在意，他們甚至并沒有把折磨和虐待看成一個多么嚴重的行為。在法庭上，劉怡然對于旁觀的男生耿耿于懷，既然是同學，平時關系也可以，為什么不阻止。鄧洪告訴本刊記者，男生們認為她不合群，大家就不拿她當回事，因此成了被欺負的對象，當時的感覺是鬧著玩兒。

2010年3月27日，春假期間大學生們在墨西哥坎昆的沙灘上狂歡。這里是美國學生喜歡的春假度假地

降落傘兒童

如果最通俗地把青少年比喻成小樹，家庭是它的主根。鄧洪告訴本刊記者，翟蕓瑤的父母都是公務員，家里對她的管束非常嚴格，特別是父親。出了這樣的事情，她的父母也很震驚。翟蕓瑤14歲離開上海到美國讀書，父母對她的真實情況并不了解。她在美國過得并不順利而多次要求回國，但是大家都知道她在美國讀書，她的父母也不想她一事無成地回國，所以沒有同意。

家庭在翟蕓瑤這暴躁的4年中是缺席的。而如果是一個正常的美國家庭，翟蕓瑤的父母所期望她獲得的美式教育是與現(xiàn)在完全不同的。Cathy家也住在洛杉磯東區(qū)，但并不在華人聚集區(qū)。Cathy告訴本刊記者，華人聚集區(qū)里也有非常好的學區(qū)，最早是臺灣人住在那里，后來又來了很多大陸人，美國人就陸續(xù)搬走了。因為中國家庭非?？粗貙W習，中國小孩學習都很好，他們不想自己的孩子承受那么大的競爭壓力。

Cathy雖然從中國移民，可不想自己的孩子花費太多精力在補課上。每天下午兩三點放學之后，她就帶著孩子輾轉(zhuǎn)在體育俱樂部和各種興趣活動之中?！懊绹髮W都很重視體育。如果你的網(wǎng)球排進全國前50名，GPA、SAT的成績達到最低錄取線，哈佛會在11年級結(jié)束時直接發(fā)錄取通知書。即使你的目標并不是靠體育成績上大學，體育項目對小孩子的團隊合作鍛煉也非常寶貴，這些都是美國大學看重的。所以每個家長都會幫孩子選一兩個項目進行長期的訓練?！?/p>

Cathy的大女兒學習排球，二女兒學習網(wǎng)球，幾乎天天要練習一到兩個小時。除了體育，大女兒喜歡演講，美國高中都有專業(yè)的辯論隊，可以在申請大學時作為優(yōu)勢。二女兒學習鋼琴和大提琴，即使每天的日程排得很滿，女兒還要求帶她去參加鋼琴比賽。這樣密集的日程，對家長的要求很高?！爸袑W家長要參與的事情太多了，除了接送孩子上下學，去俱樂部，周末還經(jīng)常要和孩子去做志愿者，完成學校的社會服務課程。即使是幾個孩子約著看電影，每個家長都要把他們送到電影院，看完之后再接回來。美國的公共交通不發(fā)達，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家長不會讓孩子在無人照料的情況下在大街上游蕩的?！盋athy說。

像翟蕓瑤這樣的未成年人在美國主要進入走讀私立高中就讀，根據(jù)美國法律，必須在當?shù)貫樗麄儗ふ壹酿B(yǎng)家庭作為監(jiān)護人。翟蕓瑤換過幾所學校，寄養(yǎng)家庭也換了幾家。比較確定的一家主人是一位擁有進出口貨物運輸業(yè)務公司的女性。她的丈夫去世多年，住在一棟獨立別墅里。根據(jù)知情人透露，當寄養(yǎng)家庭的主人看到媒體報道翟蕓瑤的案件時，一點兒也不驚訝。她回憶翟蕓瑤從她家離開時，她有一種如釋重負甚至解脫的感覺。翟蕓瑤經(jīng)常夜不歸宿，怎么勸說也不聽，非常令人操心。翟蕓瑤對寄養(yǎng)家庭也不滿意，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寫過跟寄養(yǎng)家庭的矛盾。

寄宿家庭由學?；蛘咧薪闄C構(gòu)尋找，加州的收費標準是每個月1200到1500美元，這個價格并沒有太大的盈利空間，對小留學生的照顧和監(jiān)護全憑寄宿家庭主人的自覺。鄧洪告訴記者，早期的寄宿家庭很多是以發(fā)展教徒為目的，他們是退休的老人，受過大學教育的中產(chǎn)階級，愿意在孩子身上投入很多?，F(xiàn)在更多是盈利的目的，在孩子身上投入多少心思，是很難衡量和用合同規(guī)定的。

Laura在案發(fā)的羅蘭崗地區(qū)生活了十幾年，她告訴記者，一位朋友就帶了個小留學生。“也是私立牛津高中的學生，是和學校直接合作獲得的客源，學校費用不多，她對孩子的照顧也不好。除了帶學生，她在家里擺了兩桌麻將賺抽成，我們?nèi)ゴ蚵閷?，有時會碰到孩子放學。如果我是家長，不會愿意孩子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盠aura說。

寄養(yǎng)家庭跟小留學生很多時候簡化成了房東和房客的關系，即便是小留學生的父母，也未必真正理解寄養(yǎng)家庭的含義。住在洛杉磯的Ann照顧兩個小留學生已經(jīng)4年了，相處得很愉快。她不但變著花樣為他們做中國菜，早上還會叫他們起床，給他們洗衣服，甚至倒水喝，如果住在美國家庭，這些事情都要自己做。小留學生依舊享受著國內(nèi)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其中一個英語不好，沉溺于游戲，學習不用功，可是Ann不會把這些情況和學校關于學生未來規(guī)劃的資料和建議告訴孩子的家長。她告訴本刊記者，因為家長從來不跟她聯(lián)系，并不重視她這個監(jiān)護人的角色，在家長看來，她完全就是個保姆。

在有經(jīng)驗的留學中介看來，只能依靠一些硬件指標彌補軟件服務無法評估的問題。總部在洛杉磯的國際教育機構(gòu)“逸童教育”的顧問總監(jiān)陳山告訴本刊記者，住在人均收入高、犯罪率低的社區(qū)，家長素質(zhì)相對就高。再有就是看家庭成員的背景，比如父親做消防員是個非常好的選擇，因為在美國消防員非常崇高，說明人品很好，或者是名校畢業(yè)，在世界500強企業(yè)工作的家長，責任心和能力會比較強。

把青春期的孩子托付到一個陌生家庭是件非常復雜的事情，更何況雙方還隔著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翟蕓瑤與寄宿家庭的摩擦不是特例。北美駐華聯(lián)合事務所負責代理美國和加拿大200所私立中學在華的招生，它的山西地區(qū)負責人李宏說，中國學生的不滿意首先是吃不好，美國飲食很簡單。而且中國孩子大多是獨生子女，到了寄養(yǎng)家庭被要求做家務、剪草坪。美國人說話很直接，不喜歡的地方就直接說出來，中國人很難接受。

美國寄養(yǎng)家庭對中國小留學生的印象也越來越不好，在美國不能抽煙喝酒，而且不能撒謊，小留學生可能覺得撒個小謊無傷大雅，可美國人非常討厭這一點。再有就是家務分擔，使用浴室和其他公共空間之后要清理干凈。還有溝通問題，把中文里調(diào)侃式的臟話或者威脅人的話用在英語里，美國人會認為很嚴重，一旦較真起來，可能會記錄下來影響升學。

牛津高中校園。該校坐落在美國加州洛杉磯附近羅蘭崗市

語言不通、寄養(yǎng)家庭如果不發(fā)揮監(jiān)護人的責任，因為文化差異，遠在中國的家長未必會對小留學生的遭遇重視和理解。他們成了家長空投到美國的降落傘，全靠自己解決問題的結(jié)果就是可能走上了歧路。鄧洪告訴記者，翟蕓瑤同案的楊玉菡第一次來美國時被斯坦福所傾倒，立志要進入這所頂級大學。可當她作為小留學生來讀高中時，受到了欺負，甚至被剪掉了頭發(fā)。跟翟蕓瑤一樣，她第一選擇也哭訴要回家。她媽媽說，我不想聽你說那些，你就是要好好學習，爭取進入斯坦福。一次被打之后，她一周沒有上學，反思的結(jié)果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就要強悍，要跟其他小留學生抱團取暖?；煸谝黄鸬慕Y(jié)果就是，白天睡覺，晚上玩，想不上學就不上學。

牛津高中

如果按照生態(tài)學的觀點來看待青少年，學校和同伴群體是它的另外兩個主根。其實在通常的情況下，選擇什么樣的學校，也影響了你跟什么樣的朋友一起玩兒。翟蕓瑤畢業(yè)于上海閘北區(qū)一所重點初中，年級前100名都有機會考上重點高中。李慧告訴本刊記者：學習成績不是很好的翟蕓瑤，卻被分在了一個不錯的班級。翟蕓瑤的父母顯然希望盡力給她好的教育，初中畢業(yè)之后，送她到了美國讀書。

案發(fā)時，翟蕓瑤已經(jīng)離開了牛津高中，但是因為案中的幾個留學生都來自這所學校，所以它被媒體關注。牛津高中的英文是Oxford High School，一所私立學校，并不是明星公校Oxford Academy。美國的公立學校只為納稅人服務，國際學生只能通過短期交流項目入校學習，持F1簽證到美國留學的高中生只能就讀私立學校。牛津高中在羅蘭崗的商業(yè)區(qū)，距離羅蘭崗兩家最大的華人超市，步行只要10分鐘路程。如果從中國人的角度看，牛津高中非常寒酸，校舍類似于活動平房，大約有4到6個教室，操場只有四五個籃球場的面積，擺了一副簡易的籃球架。操場西側(cè)還有裸露黃土的部分，這在美國并不常見。

牛津高中在當?shù)鼐用裰械目诒缓?，Laura告訴本刊記者，因為學?？梢园l(fā)I20表格，能讓被錄取的學生拿到F1簽證，所以有些人只沖著拿學生身份去的，魚龍混雜。陳山對牛津高中的評價比較謹慎，他告訴本刊記者，這個學校是具備基本辦學資質(zhì)的。5年前，他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介紹過這所學校，但并沒有推薦過學生上這所學校?！斑@所學校每年學費8000美元，美國私立高中的平均學費為每年1.5萬～2萬美元，雖然學費高低并不能直接決定教學質(zhì)量好壞，但學校營運主要靠學費收入，否則很多高級課程和社團活動沒法正常開展?！标惿秸f。

但是通常上講，只要具備辦學資質(zhì)的美國學校，對學生是有基本要求的。李宏告訴本刊記者，學校每三個星期出一份報告給家長，評估學生在學校的表現(xiàn)和成績。教室里裝有紅外線攝像頭，沒穿校服、打架或者曠課的學生會被記錄，一個月后會出一份報告通知家長。班容量在20人以內(nèi)，老師對學生的比例在1∶10以下，所以老師可以照顧到每個學生。而且美國實行過程式教育，日常表現(xiàn)影響最終升學，其實理論上美國學校對學生要求更多。牛津高中的留學生告訴本刊記者，學校里也有很多考上加利福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California）的，雖然分校有10家之多，但是SAT考試至少1900分，好的分校要2100分。

阿曼達在上大學之前一直在學校受到霸凌。她在Facebook呼吁大家抵制霸凌

美國學校不會嚴苛要求學生一定做到什么。國際留學生比例高，是陳山不推薦牛津高中的另一個原因。美國厚仁教育在5月份發(fā)布了一份《留美中國學生現(xiàn)狀白皮書》，其中有被美國開除學生的分析。它的首席發(fā)展官陳航告訴本刊記者，很多來美國的小留學生是中等資質(zhì)，在國內(nèi)升學空間有限的學生。中美的文化、語言、教育系統(tǒng)都不一樣，這些學生不見得就比美國學生優(yōu)秀，而且有可能進入學術正軌有困難。中國學生抱團在一起，互相影響，越玩兒就越不能好好學習?！拔覀兛疾煲粋€天主教學校，有100多個中國學生，一個‘人大附國際部的孩子跑過來當著校長面，用漢語跟我們講不要把學生介紹來，這里管理很差，學生打游戲、抽煙喝酒?！标惡秸f。

到美國讀高中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陳航說，美國大學的教育資源是非常好的，在美國讀高中申請大學比從國內(nèi)申請要容易。但美國高中不是把中國學生從高考里拯救出來的諾亞方舟。李宏告訴本刊記者：“家長來咨詢留學，我們都會問清楚學生的情況。如果學習不好是因為偏科嚴重，我很建議留學，因為美國重視個性發(fā)展，鼓勵學生發(fā)展特長。有個孩子英語很好，數(shù)理化只能考四五十分，出國前的成績只能上專科學校，可到了美國居然代表學校參加美國歷史知識競賽。難得的是，對于留學生來講，美國歷史是一門很難學的科目?！?/p>

學習差是因為學習態(tài)度不好、不聽話、自覺性差，送到美國就很危險。李宏說，孩子在美國很難像家長在身邊一樣嚴格管理，只會越來越差，甚至曠課被處分。陳航的厚仁教育因為熟悉美國的學校偏好和規(guī)則，能夠幫助被學校開除的留學生轉(zhuǎn)學，給學生第二次學術機會。但是他告訴本刊記者，開除學生也要分情況，有些是因為時間分配不當、融入環(huán)境慢，轉(zhuǎn)學和在老師的輔導下還可以進入學術正軌。如果是曠課、不愛學習的學生，轉(zhuǎn)學之后還是會問題重重。并且，因為美國恐怖襲擊幾次都跟留學生有關，曠課被移民局過問，是很嚴重的情況。

狀況頻出的留學

劉怡然所受到的傷害難以估量。犯罪學專家、中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修訂專家顧問組成員皮藝軍教授告訴本刊記者，身體上的傷害可以痊愈，但是可能一輩子也沒有辦法從心理陰影走出來，影響成年之后跟人的關系，甚至傳染給下一代，必須有專業(yè)的心理輔導。

女孩因為性格溫順、體格柔弱，攻擊行為容易被忽視，但其實暴力存在于人性里。皮藝軍告訴記者，同樣的折磨手段十幾年前在四川省的都江堰就發(fā)生過，受害者只因為長得像歌星李玟遭到其他女孩的嫉妒。女人的攻擊行為有自己的特點，殺傷力很難說比男性的小。皮藝軍說，女人勢單力薄，必須要群體攻擊，而群體攻擊在心理上就責任分攤了，人人都無所顧忌地下了狠手，殺傷力是一對一的集合。女人的耐力好，攻擊的時間持久，身體弱小不會使用刀之類的利器，而是采用非攻擊性暴力。它的殺傷力除了身體傷害，還有心理暴力，甚至身體傷害也是為了羞辱受害者，讓受害者名譽受損。“許多案子里都有男生觀看，女生還要扒她的衣服，拍照，其實都是為了羞辱她?！逼に囓娬f。

翟蕓瑤、張鑫磊、楊玉菡和其他未成年女孩給別人造成的傷害是不能被原諒的。青少年犯罪專家姚建龍教授告訴記者，從生理學的角度看，攻擊是種動物行為，在青春期算是“正常”高發(fā)，他要通過暴力確立自己的地位和權(quán)威，可社會化是個家長、學校不斷告訴孩子言、行的邊界在哪里的過程。缺失這些而發(fā)生校園霸凌，施暴者其實也是受害者。

翟蕓瑤不知道她的行為觸犯了加州刑法206條，最高刑罰終身監(jiān)禁將斷送她的人生。鄧洪告訴本刊記者，如果用陪審團，一個是案情經(jīng)過會讓陪審團成員認定206條成立，一個是中國留學生最近幾年狀況頻出，陪審團也許會覺得要給華人一個懲罰。

鄧洪在1987年到美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華裔社區(qū)的知名律師，他代理過女星白靈在洛杉磯機場的偷竊案、南加大留學生槍擊案等很多被媒體關注的案件。出庭辯護之余，他的精力主要在華裔社區(qū)普法上，在洛杉磯電視臺和廣播電臺開有“鄧洪說法”節(jié)目，還出版過《美國生活實用法律手冊》等書。他告訴本刊記者，中美之間除了分屬兩大法系之外，差別還很多。中國是個講情、理、法的社會，美國只有法，但會考慮是否有前科。中國家長重視孩子的IQ（智商），忽視EQ（情商），可美國講的是AQ（逆境商數(shù)），就是抵抗挫折的能力。所以，中國留學生到了美國之后，遇到挫折很容易觸犯陌生的美國法律。

中國留學生陳段英因為學習壓力大，經(jīng)常跟同是獨生子女的女朋友吵架，2014年5月，他跟女朋友因為寵物狗發(fā)生爭吵，怒氣之下把狗打骨折了。在兩人帶著小狗去看病時，被寵物醫(yī)院報了警，警察在了解案情過程中，把爭吵定為家暴。陳段英告訴女友不要亂講的錄音被定為教唆偽證。檢方一共起訴了五項重罪，家暴、偽證、違反靠近女友的禁止令和兩項虐待動物罪，如果全部成立，最高刑罰要判20年。當時在法庭上動物保護組織有40多人參加旁聽，要求重判。

2014年2月，中國留學生周遠在5號高速公路靠近洛杉磯市中心處超速和蛇形行駛被警方攔截，他不但沒有停車，還加速行駛，警方一共出動5輛警車1架直升機追了他40多分鐘才被逼停。公路追捕過程被洛杉磯媒體直播報道。更惡劣的是周遠繳納10萬元保釋金后就打算逃回中國，在機場被逮捕。

根據(jù)厚仁教育的白皮書，2009年之后，中國取代印度成了美國最大的留學輸送國，留學從精英教育變得普及，留學生的年紀也有越來越小的趨勢，可美國的大學看起來很光明坦途，但一步步走過，也有需要逾越的障礙。

（翟蕓瑤、張鑫磊、楊玉菡、麥嘉怡、劉怡然均是起訴書中公布的名字，其他涉案未成年人名字隱去。感謝《僑報》高睿對本文的幫助，實習生李婕亦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