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瀟瀟
詩歌創(chuàng)作談
北京 瀟瀟
2006年是尋常和普通的一年,但對于我,卻是經(jīng)歷傷痛和死亡的一年。在此期間,我陷于一場又一場難以度過的轉(zhuǎn)折。我再一次看見一縷死亡的青煙從我的痛處升起。
記得當(dāng)時,我與我的閨蜜非非(她在2014年12月去了天國)一起飛往麗江,我倒空了來自都市的雜念,準(zhǔn)備去趕赴一場生命與精神的盛宴。正當(dāng)我與閨蜜在麗江的風(fēng)光中陶醉,被琳瑯滿目的掛件牽絆,漂浮在五光十彩的紗巾中,我接到一個致命的電話……眼前一片黑暗……頭重腳輕……
我不記得我與閨蜜是怎樣回到飯店的,她像一位長姐又像一位母親安慰、照顧著我。而我的喉嚨有冰裂開的聲音,渾身知覺麻木了,仿佛整個世界就是一坨冰塊。黑夜與疼痛包圍了我,一縷熟悉的味道在指尖、在額頭、在整個房間的空氣中纏繞。這一縷熟悉的味道——死亡,我在1989年以后,就漸漸由隱忍到緘默并常常與它一起像老朋友一樣,在沉沉的夜色里交談,一起傾聽某一次劇烈的咳嗽,或者等待高燒四十?dāng)z氏度干渴、燃燒后的起死回生……
布羅斯基曾說:“作為一個交談?wù)?,一本書比一個朋友或一位戀人更可靠。而作者與讀者的交談是最真誠的剔除任何雜念的交談,如果愿意——那又是兩個厭世者的交談。在進(jìn)行這種交談時,作者與讀者是平等的?!倍艺J(rèn)為,作為一個交談?wù)?,死神更可靠!我們在交談時,不是語言,而是靈魂,是有限朝向無窮的平等!
這一次,我這位親愛的死亡老友像一位神態(tài)安詳?shù)睦先?,一言不發(fā)坐在我的床頭,等待我向他伸手索要那一枚最后的、一勞永逸的藥片。這時,我看見時間潰散,銀河像白熾燈低垂,生命卑微、枯黃的水龍頭被神的手?jǐn)Q開。痛和一縷死亡的青煙,一滴一滴,一個詞一個詞流淌出來,被一首詩一點(diǎn)點(diǎn)取走。這就是我的《痛和一縷死亡的青煙》。是的,詩歌是我唯一的自我救贖的方式!
最初,雪豹是從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的雪》降落到我生命中的。從此那只風(fēng)干凍僵的豹子便一直在我的血液里孤獨(dú)地尋找著什么。
2004年我第一次到達(dá)西藏,每天隨部隊的軍車走五六百公里。沿途是一座座云霧繚繞的雪山,沒有牧民、游人到達(dá)過的無名神湖,以及無數(shù)荒無人煙的仙境……就在我昏昏沉沉靠著顛簸的車窗做著白日夢的時候,“快看呀!那就是南迦巴瓦峰!”我被一位老軍人有些激動的聲音驚醒了。因為南迦巴瓦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山峰之一,終年云霧纏繞,偶爾才露真容。就連老西藏們也常常感嘆與南迦巴瓦峰無緣。真是天賜的恩寵!陽光揮灑出照耀的金手指,揭開了常年披掛在南迦巴瓦峰上的云霧面紗。哦!南迦巴瓦峰完全裸露在天空下,任何一個詞的贊美都是僵硬、都是羞愧。它冰雪的肌膚像神的光芒!我感覺到我的每一個毛細(xì)血管都在張開,去擁抱那光芒!遠(yuǎn)遠(yuǎn)望去,仿佛我看見了一只孤獨(dú)的雪豹,它灰白色帶黑斑的皮毛像月光下的海浪一樣波動,敏捷地從三至四米的高崖縱身而下。在那一瞬間,“神山”住進(jìn)了我的心里……從此“我常常聽見血液里/那只孤獨(dú)的雪豹在南迦巴瓦/幽幽地哀鳴”……
秋天的深處并不是深秋,正如金秋不僅僅是金色的黃澄澄的秋天,不僅僅是收獲果實累累的秋天。它還是秋風(fēng)瑟瑟的秋天,還是果實熟透之后垂落、腐朽,奔赴死亡、奔赴往生的秋天。如果氣候有春、夏、秋、冬四姊妹,那么秋天就是最成熟、最憂傷、最燦爛、最孤獨(dú)的,嘴唇綻開,一朵朵蘑菇綻開,一粒粒果殼綻開,一顆一顆樹木的靈魂綻開的森林。
女人最敏感于四季的變換,在氣候中每月一次的流血,在氣候中打撈海底水母的聲音,在氣候中傾聽松針交談的話語,在氣候的交替中更新著身體和服飾,也更新著愛、感動、悲傷、時光與淚珠。女人,氣候中的女人——迷失在秋天這座綻開的森林的深處,聽從身體里語言開花的聲音,舌尖上語言的滑動,嗅著空氣中語言的香氣與不能抵達(dá)也不能返回的蠱毒……語言才是她真正的故鄉(xiāng)。秋天深處的妹妹,在氣候心臟的妹妹,注定在語言的國度流亡。
我出生在秋天,注定在秋天要發(fā)生很多故事,這是我的宿命。記得九月的某一天,我坐在粉紅色臥室的電腦前,手指觸摸著灰黑色的鍵盤,一個個漢字?jǐn)[在屏幕上懶洋洋的,像我當(dāng)時有些困倦的情緒。我舉起手臂轉(zhuǎn)動著脖子微微朝東伸著懶腰,來自衣領(lǐng)深處的靈魂開始旋轉(zhuǎn)起來,像一爐火。穿過陽臺,掛在窗簾上的陽光彎下腰來,落到了我的地板、床鋪和臉頰上。一陣水果的香氣瘋狂地從身體的深處浮動散開,滿屋暗香盈袖。床單、被褥、枕頭邊的書籍、墻上的鏡框、天花板也旋轉(zhuǎn)起來。陽光仿佛預(yù)感到什么,羞怯地溜回陽臺躲到紗窗后面等待著偷聽,那間臥室粉紅色的聲音一點(diǎn)一點(diǎn)蔓延開來,秋天創(chuàng)造生命的尖叫在陽光撤退后的床上濺起了越漲越高的浪花……
是的,它聽到了來自秋天最本質(zhì)的聲音,也是最性感的聲音,最生命的聲音,最死亡的聲音!猶如做愛,在一次次極度的高潮中,渴望死。有一種把自己隱秘的器官拋進(jìn)宇宙的快感,這時的死亡含有蜂蜜的味道。
寫作時,我常常對一個詞充滿了煉金術(shù)般的癡迷。生活依然如此。比如在戀愛中,我喜歡不厭其煩地糾纏“愛”這個詞,當(dāng)這個詞從耳根抵達(dá)心靈,這時的身心就飛到了天堂;當(dāng)被世俗生活的匕首亮晃晃地刺中心臟時,“痛”這個詞就從身體的每一個細(xì)胞滲出,浸泡透落到紙上的一個個文字與標(biāo)點(diǎn),甚至能聽見牙齒咬住嘴唇的聲音。
一個詞住在不同的部位,它的能量也不一樣。比如,“愛”住在心里和掛在嘴上。一個詞被陽光的內(nèi)心挾持時,它綻放的是溫暖;被黑暗的意念裹挾時,它就是砒霜。當(dāng)一個詞發(fā)生暴動,它的能量就會相互轉(zhuǎn)換。比如,“愛”生“恨”,“苦”到“甜”,“生、老、病、死”。有時,一個詞可以讓人幸福上天,也可以讓人痛恨到地獄。有時,一個詞的能量真的無窮!
十月的秋天,有黃金般的質(zhì)地和空虛,有一個詞不可言傳的煽動。京都的十月如金屬的涼意越來越濃,一杯杯高度的二鍋頭是人們獲得內(nèi)心溫暖的小放縱,也是一個詩人捕捉一個詞、一首詩內(nèi)部閃電光芒的誘惑。酒精、醉、失態(tài)、醒來,人類哲學(xué)有半部經(jīng)典泡在酒缸里。短短一輩子的生命,有人放下酒色為一口氣出走,有人端起酒盅在宿醉的悔恨中消磨掉一生,有人濫用強(qiáng)權(quán)借一些詞語用“文字獄”這杯鴆酒殺人……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日常生活中,發(fā)生在我們金子般燦爛的季節(jié)里,從古到今,這一切,只有詩人借著酒勁能捉住那些敏感詞,只有詩歌懂得。
作 者: 瀟瀟,詩人,中國現(xiàn)代詩歌研究院秘書長,出版詩集有《樹下的女人與詩歌》《踮起腳尖的時間》等。
編輯:趙斌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