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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高樓

2015-07-13 13:00祁媛
當代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丈夫

祁媛

丈夫得了晚期肺癌。電話里醫(yī)生將這消息先告訴了我,讓我斟酌如何轉(zhuǎn)告他,之后,那位醫(yī)生近乎親切地低聲說道:“這種病現(xiàn)在很普遍,不是你們一家兩家人碰上,比你丈夫更年輕就得了的人有的是,人嘛,就是這樣,生老病死,想開點?!?/p>

以我不多的經(jīng)驗,感到在通知病人和病人家屬絕癥消息的時候,醫(yī)生常常很“人性化”,讓病人感到“你并不孤獨”,比你慘的人有的是,年齡也更小,甚至亮出底牌:醫(yī)院呢,就是人死前的最后一站,你懂的?!語義透徹,言辭也是經(jīng)過反復(fù)斟酌過的,使我不得不對他們肅然起敬,相見恨晚。然而那天醫(yī)生的通知完畢時,我的那種感覺轉(zhuǎn)瞬即逝,剩下的是:丈夫?qū)⑺?,一個與我生活了五年的人將死去,化為虛無,一切都為時已晚。

是的,死人的事并不新鮮,除了社會新聞,周圍的人中也時有耳聞,但碰上自己的家人就不一樣了,死亡忽然活了,變得真實了。雖然,家人噩耗和絕癥消息的臨近對我來說不是第一次,但這種事總是突襲,讓人措手不及。上大二的時候,父親得肝病去世,我第一次感到什么是“沒了”。他深度昏迷的時候,我貼著他的臉,輕聲喚他,感受他那熾熱而生機勃勃的大口呼吸,感受他皮膚的溫度、他的體味,我多么熟悉這種體味啊,我握住他柔軟無力又微燙的手,心想這么活的生命是不會死的,是拒絕死的。然而沒過多久,他還是死了。和母親回到家收拾遺物,他一生中的那些紅塑料皮綠塑料皮的工作證、會員證,每年的體檢、X光片,老式的錢包(從前父親總是從這個錢包取出錢來給我買兒時喜歡的京果和花生豆),讀過的書,日記,放大鏡,太陽眼鏡,辭海,唐詩三百首,等等,等等。我感到處處是父親,又覺得處處都在提醒我:父親死了,不在了,永遠的。這兩種感覺都極其真實,同時并存,讓我迷惑,我思忖這種迷惑恐怕要栩栩如生地蔓延到我自己的死為止。

丈夫這次的絕癥消息,使我原本已經(jīng)淡化的意識再次清晰浮現(xiàn)。他要死了,還沒死,快要死了,趁他活著,珍惜眼下的一分一秒,體味它,以使我以后能再想起它,排遣寂寞和空虛。我是妻子,自然該好好照顧他,可是,我為什么那么冷靜呢,甚至還有點懶散?

是的,我并不愛他,實話說,也許從來就沒有愛過他。既然如此,干嗎結(jié)婚呢,而且一起過了五年,是啊,這就問死我了,我不知怎么回答。不過,你最好也去問問別人,看看人家怎么說,如果她們真愿意說實話,回答十之八九是:“婚姻不需要愛情,習(xí)慣而已?!辈皇菃?,而且人常常不是想到了后果再去做決定的,而是相反,至少我是這樣的。所以,我這是咎由自取。

這是丈夫合同單位的一次例行體檢,體檢報告一般在一個月內(nèi)就會出現(xiàn)在他的辦公桌上。如沒見到這份報告,他也可能會去問的,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我會撒謊,但這個謊言也只能將真相推遲一個月而已。他是個心細的男人,所以這次的絕癥噩耗,他會很快從醫(yī)院的體檢報告得到的。我想還是讓他自己去問吧,我做不到像那位醫(yī)生“和藹可親”的電話通知,做不到。家人不是“局外人”,即使不愛,也在一個燈下吃飯,在一個浴室沖澡,在一個屋里吵架,在一張床上做夢?,F(xiàn)在,死亡終于溜進了我們這個家,繞開了我,徑直走向他,快碰到他了,他還蒙在鼓里。我想著眼下這個時候他可能在哪,在外面拍照?在和同事吃飯?或者在別的什么地方?總之他還什么都不知道,還在盤算著明天的事,我忽然覺得某種感情淡淡地漫了上來,是我久違的憐憫之心。我想,還是瞞著他吧,能瞞一時是一時。

我和丈夫是在一個同學(xué)的生日聚會上認識的,地點是一家羊湯館。平日大家各忙各的,這次見面大家話題驟多卻又各自心不在焉。那天的主角是我們當年大學(xué)的系花,頭頂戴一發(fā)箍,布條做的,小商品市場到處有賣。戴一對義烏產(chǎn)的羽毛耳環(huán),乍一見,恍惚如埃及艷后重生。她那天興高采烈,大冷天穿著露胸長裙,白亮的胸肉在人群里晃來晃去,招致許多男性和她搭話,話越多,她越高興,越俏皮,興致也就越高。我也迅速沾染了這股熱勁,心思空空而又妙語如珠,望著她的酥胸心想,我若是男人,也會有去揉一揉的念頭。她的男朋友是個胖子,據(jù)說是富二代,衣裝打扮使人想到歐美大片里的販毒團伙里的聯(lián)絡(luò)人,此人在肉湯翻滾的火鍋上空,送給系花一個卡地亞LOVE手環(huán),系花見了高興地大嚷大叫,像被湯給燙了似的,對著胖子的臉一通亂親。周圍的同學(xué)也都開始起哄,一驚一乍,熱鬧得像豬圈,然后各自紛紛就座,開吃,熱氣騰騰中,有的嚷鮮,有的叫辣,有的悶聲撕肉,也有的唉聲嘆氣地喝酒。不一會,各種話題落英繽紛,黃段子閃亮登場,此起彼伏,眾人調(diào)笑揭短了幾個回合,興致依舊不減,臉色泛出紅暈,有的竟然躍躍欲試,試圖把矛頭對著我。我心里一慌,泛出厭煩,溜了出來。我歷來討厭男人在這種場合沉迷于黃段子樂此不疲的樣子。就沒有別的話好說了?哪怕是些廢話呢!

外面空氣出奇的清新,想吸煙,但小包落在里面了。此時我看見門外已有一人站在那里抽煙,見了我,沒吱聲,走近遞煙過來,問是在找煙嗎?我說:“是啊,屋里悶死了,出來透氣。”他打著火機,給我點上煙,然后我們各自徐徐吸了口,又慢慢吐了出來。這時他又瞧了瞧我,說:“不認識我了嗎?”我扭臉看去,苦笑地說認不出來,他有點失望,說:“我是隔壁班的肖小奇啊?!蔽铱粗?,還是搖了搖頭,這時他換了一下神色,硬了硬臉,冷笑地自嘲,說:“你當然不認識我,大學(xué)四年,我們從來沒說過話,我給你遞過紙條,你不理我?!?/p>

一時記不起來了,模糊中似乎想起當時塞紙條的不止一個,是哪次,哪張紙條呢?所以沒法兒接話,只有岔開話題,問他在哪工作啊什么的。他說沒工作,是屌絲,正牌的。我看了看他神色,倒是平靜坦率,并不自卑。他話里的自嘲,讓我對他生出些好感,于是注意他了:瘦小,一頭雜亂的黑發(fā),很久沒洗的樣子,手指細長灰暗,小胡子稀稀拉拉疏于照管,褲筒皺巴巴像肥腸,一副單身屌絲相。不過他的黑球鞋倒是一塵不染,牙居然也是白得有點奪目,不會是新裝的假牙吧?這時他又微笑地開口了:“你那時不大理人,很清高,看不上我,是吧?”我未置可否,他繼續(xù)說:“其實,學(xué)校很無聊,大家還爭成績名次,可笑得要命,外面才不管你學(xué)業(yè)好不好呢,看別的,如長相,臉緣,男的慫不慫,女的嫩不嫩,漂亮不漂亮,你看里面的那個系花,學(xué)習(xí)成績?nèi)档箶?shù)第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公司小主管了,而我卻常為房租發(fā)愁?!?

“你呢?”他繼續(xù)問。我說我也是屌絲?!芭畬沤z,”他說,“怎么會?”我說怎么不會,他又淡淡地冷笑了,用腳在地上捻滅了煙頭,說:“其實你才是系花,你比屋里的那個系花美多了!可你看,你們現(xiàn)在是一邊是火焰,一邊是海水。我這樣說沒冒犯你吧,也許你已經(jīng)有工作,逗我玩!”

我笑了,說怎么會呢,同時也覺得這男生傻乎乎,直白無忌。就說:“那么下周有空嗎,請你喝茶?”心中暗想,這下滿足他的自尊心了吧。他有點意外,然后略平整了一下情緒,說:“好啊,但我來請你?!?/p>

半年后,我們結(jié)了婚?,F(xiàn)在想來也笑自己,當初怎么會請他喝茶,憑借著些許好感就閃婚?!太離譜了,一個瘦弱的、無業(yè)無產(chǎn)的屌絲,我怎么和他走進結(jié)婚登記處了呢?后來細想,我承認是一個毫不相關(guān)的原因,說出來不怕你們說我幼稚。那是最后一次約會,我準備好和他分手,不遠不近地聊了一會兒,我就想起身道別了,他其實也明白,見狀就慢慢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一種讓我有點意外的神態(tài),一種含著既理解又有些歉意的微笑。那樣子,那個角度的側(cè)臉,忽然讓我想到去世了的父親。那也是我和父親的最后一面,當時我與病床上的父親道別,父親就是露出了那種表情,既理解又有些歉意的微笑,慢慢地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就是那個側(cè)臉。一個月后,父親死了。

就這樣,兩個屌絲住在了一起,準確說是一個半屌絲,他是真的,我是半真半假。半真是無業(yè),半假的是我父親死后,家里那套房子的租金是我和我哥對半分。此外,雖然父親有些存款,但考慮到哥哥工作單位命運風(fēng)雨飄搖,那份工作說沒就沒,便在遺囑里把不多的存款全都留給哥哥了,以期我們李家香火平穩(wěn)地傳遞下去。那時哥哥已經(jīng)明顯地露出了同性戀的傾向,這我一點也不意外,他從小就不大正常。但父親完全不知情,否則也會活活氣死。

所以與丈夫相比,我還算是有點收入的,即使不工作也可以撐一撐,但買房是遠遠不夠的。這樣就不得不盡量節(jié)省,在一個六人合租的套房里租了一間。可以看出,那時的小奇對我懷有愧疚,是啊,我畢竟是曾經(jīng)有很多男生追求、姿色在系花之上的女人啊。

這種屌絲公寓,本人還是第一次入住。公廁共用,草莓奶液、椰味沐浴露、檸檬洗發(fā)水,一經(jīng)與房客各自的體味混串,味道就惡心起來,叫人反胃想吐,有時覺得還不如動物園的那種直截了當?shù)男入O丛枞鐜?,都要精確計算使用的規(guī)模和時間長度,否則就自惹麻煩,弄得總有一人在廁所外面憋得直踮腳跳舞,急催里面的人快快快。好在房客都年輕,膀胱憋尿功能強大。但夏天情形就開始惡化,有些男的為圖省事,會光著屁股突然從廁所沖出躥入自己的房間,或穿著三角褲衩站在客廳里宏論足球,毫無羞澀,弄得我們女的掛不住臉,一旦占領(lǐng)廁所就不愿輕易退出。我更是樂此不疲,享受難得又基本的美好時光,結(jié)果引來男房客的不滿,認為女的自私得可怕。我在那段日子里也常常抱怨丈夫,鬧得他心煩意亂。

公廁使用是一個矛盾,私人空間也是問題,墻壁隔音不好,各自屋里的動靜,彼此或多或少都能察覺,不便之處,一般都心領(lǐng)神會,勉強相安無事,住在這種地方,肚量不得不寬容些。但有個男房客太過分了,此人前胸后背胳膊上都文著油膩怕人的文身,時常半夜從酒吧把女人帶回屋,還隔三差五就換人。那些女人叫床的聲音都肆無忌憚,旁若無人,根本不怕把大家吵醒,攪得大家都有點性亢奮又因睡眠不足而萎靡不振。時日一久,聽不到叫床聲我反而睡不著了,坐在床上眼巴巴豎著耳朵聽著,直到那震顫的熟悉的頻率響起,我才能夠正常入睡。

后來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收入略多,我們就搬到了新的地方,睡眠質(zhì)量才得到大幅度改善。我和丈夫本來就不怎么聊,后來越來越少了。有時我買菜回來,扎起頭發(fā),系上圍裙,把自己關(guān)在廚房,做菜、燉湯、熬稀飯,看著米粒一顆顆地冒上來,又一粒粒紛紛隱下去,消失在無聲、沸騰而柔和的米湯里。丈夫則躲入他的小書房,上網(wǎng)、看電影、玩蜘蛛牌,同時放搖滾樂。我們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日子,無聊而充實,慢慢地變成了滿大街最常見的那種丈夫和妻子。這種人是不需要名字的,統(tǒng)一叫作某先生或某太太,猶如某種生物散落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悄無聲息地存活著。

丈夫原本是學(xué)新聞專業(yè)的,業(yè)余喜歡攝影,無業(yè)的窘迫,使他曾有辦個婚紗攝影工作室的念頭,苦于沒有第一桶金,所以他那段日子情緒低落和郁悶。這種情緒也透露到他的攝影里,他喜歡拍蟑螂,活的、死的微觀照,蜘蛛網(wǎng)上粘黏的飛蟲殘骸,滿頭是血的被打死的狗,街邊正在被人用開水燙殺的面目猙獰的、尖牙齜露的骯臟的肥老鼠,紅白喜宴上猥瑣又滿面紅光的人,垃圾堆里新鮮而污穢的塑膠女人體,等等。他還去精神病醫(yī)院里拍各種類型的病人,每次回來,都很興奮,然后,精心剪裁分類,再分別給一些雜志社寄出,可惜沒有一處回復(fù)。

每天清晨丈夫還會站在窗口拍一張街對面的玉皇山?!懊刻炫囊粡堃粯拥恼掌?,有意思嗎?”我問。他沉吟片刻說不一樣的。自然每天都不同,每天都有不同情緒的,自然也有喜怒哀樂,比我們?nèi)诉€要敏感……

我仔細地看那些照片,它們的構(gòu)圖基本上都是一致的。同樣的窗戶,同樣的街道,同樣的山,但確實如他所說,每張照片的山是不一樣的。晴時、陰時、雨時、雪時,確是不一樣的,即便同樣的天氣,它也很不同呢。比起他的那些猥瑣照,我更喜歡他的這些風(fēng)景照,我感到這些風(fēng)景婉約、傷感,是有生命的。

與拍照的興奮投入狀態(tài)相反,他有一個生理問題,就是陽痿。結(jié)婚之前的幾次就不行,那時我以為是他緊張的原因,或者是單身手淫過度。每次做愛,他都滿頭大汗,身體總是不住地抖,又無可奈何地伏在我身上,不住地揉著親著我的乳房和我的全身,弄得我也很難受。有時我怨他,有時我也可憐他,他愛面子,拒絕就醫(yī),沒辦法,我只好上電腦查,發(fā)現(xiàn)陽痿的原因很多,其中就包括有找小姐和外遇。這兩點,當時我將信將疑,我們結(jié)婚才半年啊。

幾個月后,丈夫意外地收到一個地方雜志的一封信,是一個項目的邀請函,函中對精神病醫(yī)院里各類病人的題材很有興趣,說這個題材多少是個冷門,如果拍好了,譬如,如能夠從犯病和康復(fù)兩個環(huán)節(jié)入手,抓住病人對困難的抗爭和對生活的熱愛,也能從另一個角度反映和體現(xiàn)精神文明對社會影響的深度和廣度,會給社會提供更多的正能量,所以,經(jīng)過研究,社里正式?jīng)Q定立項,兩個月時間完成。從此丈夫忙了,而且越來越忙,這對他是個事關(guān)前途的大事。以前他多半是混進精神病醫(yī)院里偷拍的,現(xiàn)在有了那個雜志社提供的官方介紹信,經(jīng)醫(yī)院院方同意(醫(yī)院也希望得到各種渠道的宣傳),進出醫(yī)院比以前方便多了,幾乎可以拍任何病人,包括那些有攻擊性的精神病病人,只要不影響醫(yī)生的治療就可以了。

照片拍得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嚇人。精神病院是個我未曾涉足半寸的地方,這些照片把我領(lǐng)進去了,那是個黑暗的深淵。有的病人看上去若有所思,通曉世故;有的惡毒陰狠,又好像有點可憐;有的和藹可親,讓人摸不到底;有的目光呆滯,空蕩寒冷;也有的天真無邪,笑容燦爛;還有的紅光滿面,自以為是,很像現(xiàn)在某些專家學(xué)者之類。是什么讓他們跌入深淵?他們能否再逃出來?或者他們的病就是逃離我們的世界的一種渠道?

丈夫后來說,病人里面身份很雜,不少是曾經(jīng)有頭有臉的人,還有大學(xué)教授、大學(xué)生,等等。在拍這個題材的時間里,丈夫變得更寡言了,天天很晚回來,回來后又待在電腦前面剪裁所拍的圖片,并寫些配圖文字。他擬定了幾個系列標題,如“里外”、“對話”等。

那段時間他很晚睡覺,我也被他打攪得睡不好,蒙蒙眬眬聽見他說夢話。很奇怪的,像是在和誰對話。當時我對他夢話的內(nèi)容記得很清楚,想在第二天告訴他,但醒來就全忘了,他也不承認。最嚇人的是有次他夜里說得很兇,忽然冷嘲熱諷,忽而傾心敘談,一套一套的,內(nèi)容很瘆人又很有意思,他白天肯定說不出來那樣的話,弄得我全醒了。有一次,他說著說著坐了起來,四周看了看,發(fā)現(xiàn)我,便低下頭來貼近我的臉,怔怔地盯著我,然后發(fā)出嗅東西的聲音,像狗似的。我毛骨悚然,想他會不會咬死我?結(jié)果我決定還是裝睡,萬一他有異動,我就爬起來跑,他要追我,我就喊,我甚至想準備一把刀放在枕頭下面,又怕反被他搶了去捅我,那就慘了??紤]再三,買了個袖珍胡椒面噴劑,塞入枕中,以應(yīng)急用。胡椒面是強力的那種,被噴了臉即刻蒙掉,三五分鐘之內(nèi)會喪失任何行動能力。大約從那時起,我覺得他有些陌生,好像有些我不知道的事。我睡得不踏實,神經(jīng)衰弱更嚴重了。有時想,他是不是也神經(jīng)衰弱了?我后悔當時沒有阻止他做這個項目,但我也知道很難很難,他太需要做出點什么事證明自己了。

這個精神病病人的攝影展獲得成功,他名利雙收,并獲得了某個藝術(shù)節(jié)攝影類的新秀獎。重要的是,他很快又得到了另一個項目:考察都市妓女生存狀況。在邀請函上我了解到,丈夫寄去的妓女生態(tài)系列照得到主辦方的肯定,撥了經(jīng)費,讓他繼續(xù)深入探訪,潛心拍照。

我從不知道他曾“寄去”妓女生活照,他什么時候拍過妓女?在哪拍的,為什么瞞著我?我感到不快,覺得蹊蹺,趁他不在,我翻看了他的東西。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U盤,在名為“熱帶植物”、“山西晉祠”、“社會百態(tài)”的文件夾里,發(fā)現(xiàn)了為數(shù)不少的女人的照片,每張照片只有“一”、“二”、“三”的排序號,沒有拍照的時間和地點。這些就是妓女照了?結(jié)婚以來,我們基本沒分開過,以此推斷,這些照片應(yīng)是他結(jié)婚前拍的。我開始細細查看這些照片。

除了少部分照片之外,這是一批普通的肖像照,如果不是已有了“妓女”的先入為主的意識,我會認為眼前的這些女人與大街上見到的沒多少區(qū)別。少數(shù)女人似乎有點“雞味”,此外難說有什么特殊,現(xiàn)在女的差不多都是這類打扮,黑絲襪、露胸裝什么的。我注意到有個文件夾里一個重復(fù)出現(xiàn)、裝束不一的女人,長相并不出色,但好像眼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丈夫在和這個女人合影時顯得很親切隨便,看來是老相識了。這個女的是誰?是丈夫的情人?多大年紀了,干什么工作又或者也是個妓女?

我的腦子出現(xiàn)了空白,心里有種被什么扎了似的痛苦。我反復(fù)不斷地回頭再看,感到兩人更加親密,那個女的長相更為平凡。我不愛丈夫,卻難以接受被對方欺瞞,雖然這不是第一次被欺瞞了。如果說初戀的那次欺瞞是在我心上扎了一刀,這次則像被一個熟人騙了??磥砟腥说难輵蛩疁式^不亞于女的。她是誰?

我的疑問越來越多,好奇心也越來越重。我想怎么樣也要見她一次。機會終于來了。六月的一個清早,丈夫接了個電話,當時我埋在枕頭里沒全醒,模糊聽到對方的聲音是個局促的年輕的女聲,好像有急事。丈夫假裝鎮(zhèn)定,扭過頭去,支吾著,接完電話后轉(zhuǎn)臉看了看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醒來,從容而平靜地對我說單位的某某和老婆打架了,讓他去看看。丈夫看我的眼神冷靜無瑕,看不出什么破綻,但忘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怎么會說她“和老婆打架了”。

我叫了輛出租車跟在丈夫的車后。我并沒有像電視劇里演的那種絕望主婦一樣緊張憤怒,我只是好奇而已。兩輛車不快不慢地開著,前面的車好像沒有發(fā)覺后面的我。

車行約二十分鐘,停了下來,旁邊是一所學(xué)校,一個戴頭盔的保安低頭翻看著自己的手機。我沒出車門,叫司機停在角落里面,坐在里面偷偷觀察。我看見丈夫下車去小賣部買了一包煙,點著,深深吸了一口再緩緩?fù)鲁鰜?,很愜意,也像有點如釋重負的樣子,然后等著,也沒有四下張望。大約五分鐘后吧,一個女的走過來了,三十多歲的樣子,相貌雖看不清,身材體態(tài)是好的,頭發(fā)散落在肩,一身黑裝使她更顯得瘦了,翠綠色的圍巾使周身黯淡的色彩猛然青春起來。整個人遠遠望去,似比照片上好看一些。見了那女的,丈夫遞了個信封給她,說了會話,好像有點爭執(zhí),然后女的要了根煙,和丈夫一起抽著。

?此人就是他的情人了吧,我已經(jīng)幾乎可以肯定了。兩人雖然只是直直站在那兒,但可以看出他們的關(guān)系是親密的,很可能發(fā)生過肉體關(guān)系。我沒下車走過去,像報上說的那樣出現(xiàn)“全武行”,我覺得很可笑。武俠小說里的女主角這時要是發(fā)現(xiàn)了男主角偷情,多半會躲在暗處,握緊拳頭,負心漢走了以后,大喊一聲,“哇”的吐出一口鮮血。我沒吐血,我沒有那么多血好吐,我把嘴里嚼得乏味的口香糖吐了出來。我天生貧血,血不熱,沒有涌動起來就退下去了。我承認四十分鐘前我開始跟蹤他的時候,我還有點好奇和戲謔的心態(tài),可真看到他們兩人見面,就感到深深的冒犯了。是啊,雖然我有點看不起他,但他畢竟是我丈夫。為這個男人,我這樣姿色超過“系花”的女人,屈就入住屌絲公寓,忍受無房無車的貧窮,遭同學(xué)朋友的議論,都無所謂,但被欺瞞是不行的。旁邊的司機師傅斜視著我,意味深長地說,還等嗎?我說走吧,師傅問去哪,我說隨便去哪。

我胡亂地下了車,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實在無聊,看見街對面有家面館,便走進去點了碗三鮮面吃。蝦很不新鮮,都是死了的,我只好又咬了一口魚丸,湯汁濺在白色的襯衫上,像個黃黃的尿漬子。要是在以前,這件白襯衫我是不會再穿的了,因為漬子這個東西一旦出現(xiàn),就算你洗得再干凈,也還是會留有痕跡的。但是現(xiàn)在我無所謂了,有再多漬子的衣服我也會穿出門。我想我是真的有些老了,但是我是什么時候開始老了的呢?我也年輕過吧,仿佛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感覺我的眼睛被熱氣霧濕了,夏天是不應(yīng)該吃熱湯面的,一定是湯面的緣故,我早就已經(jīng)老得不會哭了。

面很難吃,但我還是把它吃完了,因為我不知道待會可以做些什么打發(fā)時間。我付了面錢,拎著包,在街上晃,路過一家成衣店。我被櫥窗里一條黑色的連衣裙吸引,停了下來。我看見櫥窗里有一個神情憔悴的女人,皺著眉頭,胸前還有一塊可笑的黃斑,像一個抑郁癥病人,再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她就是我,沒錯,就是我,我就是這樣難看。我被自己的丑氣暈了,不明白自己怎么會突然變得這樣難看,于是我決定還是回家去,不在街上混了?;厝サ穆飞?,我想到家里廁所的馬桶刷好像壞了,便在地攤上買了一個五塊錢的馬桶刷,綠色的,塞在了手提包里。

十年前,我十九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人。他叫夏燁,有一雙迷人的眼睛,目光一碰,我就中了邪,像被他打了一槍。算來他是我的初戀,他教我游泳,教我調(diào)雞尾酒,教我抽水煙,帶我去北京、深圳去聽搖滾音樂會,我們在混亂中接吻,在癡迷中大笑,在大雨中扭動著自己像蛇一樣的身軀。不到一個月,我就把自己給了他,那次我們在雨夜的車里做愛,雨點打在車窗的玻璃上,發(fā)出陣陣噼噼啪啪的聲音,好像無數(shù)個雨珠“小矮人”在窗外歡樂地瞎起哄。

我們頻頻做愛,覺得世界真好,即使末日來了也無所謂。一天醒來,屋里死樣的安靜,墻上的太陽已經(jīng)移到柔軟的被子上了,我此時發(fā)現(xiàn)他也醒了,正看著我,見我醒了急忙順下眼睛,躲開我的目光,但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眼中正在打轉(zhuǎn)的淚水。我問怎么了,他沒說什么,就轉(zhuǎn)過身來不住地親我,撫摸我,我的眼眶也濕了。

?我們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我們談起兒時各自做的蠢事,各自的小秘密,某些奇怪的生活習(xí)慣,有過的各種惡劣和猥瑣的念頭,讀過的書,看過的電視連續(xù)劇和電影,共同嘲笑國內(nèi)影視片的愚蠢,譏諷某些單位領(lǐng)導(dǎo)的無能和無恥,歷數(shù)同學(xué)和朋友的種種綽號。在那一段我們相愛的時期,我感到彼此都又機靈又傻又快樂,而且對周圍的世界充滿善意。

我們也一起去上??疵佬g(shù)展覽,看那些綠頭的狗、蜂窩臉男人、避孕套做成的床單、女人的粉腿、莫名其妙的抽象畫。我們竟然試圖在那些畫里尋找我們自己的臉,假裝藝術(shù)評論家似的指指點點,這樣在展廳里兜了一大圈,終于累了,出了門,我們就立刻鉆進小巷子里熱氣騰騰的小飯館里去吃咖喱魚蛋,吃烤豬蹄,吃鴨架子、雞翅膀、烤魷魚,直到把自己撐死。

我們?nèi)ネ鉃┥⒉?,梧桐葉子落了一地,踩上去便發(fā)出一片咔嚓聲,葉子頃刻就四分五裂了。我愛上了這個游戲,一路踩下來,仿佛回到童年。在風(fēng)中看夜上海,燈火璀璨,不知怎的,我們好像都突然有些傷感了,他輕輕地拉住了我的手。我心緒繚亂,不由地倚在他肩上,低聲喚著他的名字,“夏燁,夏燁”,在他的衣服上不住地揉自己的臉,直到臉頰發(fā)燙,臉要揉碎了。

有一次做愛之后,我起身用雙手托著自己那兩只柔軟的乳房,審問他道:“你是不是盯上我的肉體才和我好的?”他說是的,我說:“沒有一點別的什么?”他說沒有,我便用枕頭狠狠地砸了過去,他馬上嚷嚷說:“還看上了你的兇狠?!蔽艺f:“你這個人很壞,不吃眼前虧,滑頭滑腦?!彼f我污蔑他,我說:“怎么樣,揭穿你的假面具了吧,說,你前后有過多少女人!”他樂了,說:“不少?!蔽艺颍呎屑苓呎f:“那些女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了你美貌的十分之一。”我冷嘲道:“油嘴滑舌,久經(jīng)情場,又無新詞,無聊透頂?!闭f完也笑了。他說:“你腳踝上的那顆痣很好看?!薄罢娴模俊薄罢娴?!”他點了一支煙:“那顆痣有說法,你是跑的命。”我樂了,說:“此生就是喜歡跑,不愛待在一個地方?!彼f他也是,我突然問他:“你有多少綽號呀?”他說你猜,我說猜不出來,試探著:“一百個?”他說你才一百個呢,我拿著水果刀抵到他脖子上的動脈上說:“趕快招來?!彼f前后有三十二個,我稍使勁壓了壓小刀,說不止吧,我看只是個小零頭。他說:“真的,沒騙你。”然后按編年史的順序一一道出,虧他還都記得住又說得出口:“小屁孩,豆屎,長腿豬,開襠兒,小雞胸,五大碗,樓上小四,一泡屎,猥瑣綠,一腳屎,無脖兒,小螺絲,屎嘎巴,五花屎,屎殼郎,梅花男?!蔽倚Φ盟廊セ顏?,說你的綽號怎么都是屎啊。他自己也笑,好像自己也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綽號里彼此的相似性,然后摟住我的腰問道:“你的呢?”我說我沒有,他說怎么會,我說:“怎么不會,因為我是美女啊?!?/p>

這樣胡鬧了一氣后,我擦了擦淚花,問他剛才我睡醒時在想什么呢,怎么淚汪汪?他聽了有點窘態(tài),拒不承認,好像做了什么丟臉的事。我忽然更愛他了,我喜歡不知所措的男人。我想那是大男人心里殘存的小男孩,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安了,感到一種稱之為母性的東西冒了出來。記得那天整個下午,我們好像嘴都笨了起來,變得寡言了,而且還有點不好意思,彼此卻感到更近了。

然而不到一年,他在一次車禍中死了。事發(fā)在一個十字路口,他走神闖了紅燈,一輛大貨車快速從左邊撞上,并碾壓了過去。

我還是活過來了,生活回到老樣子。當時我是大四的學(xué)生,畢業(yè)設(shè)計,找工作,托人打通關(guān)系,面上看去我很忙,但心已寒冷。有個別男生也不知怎么打聽到我男友死掉的事,對我窮追不舍,這幫男的真是不懂女人。我不理,同時也盡量給對方面子,結(jié)果還是有人傳出話來,說我清高,說我的笑很瘆人。他們倒是看透了我,初戀之后,我想我是不會再愛別人了,如果事情就這樣過去,我的生活可能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但事實并非這樣,男友死后兩個多月后,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是交通局打來的。

見我的是一個穿著交警制服的中年女性,很和藹的人,問了我和男友的關(guān)系以及目前學(xué)校學(xué)習(xí)的情況后,說,讓你來,主要是你男友的一些遺物,考慮了之后,覺得還是交給你較好。總要交給一個人,事發(fā)當天你是來過現(xiàn)場的唯一的他的熟人。

遺物是事發(fā)當時男友隨身的東西,手機、錢包。兩件遺物上還有已呈深褐色的血跡,我細細擦凈,眼淚又流了出來。一個多禮拜里,我把手機當作男友身體的一部分,放在枕邊,相伴入睡,舊日的回憶紛紛涌了回來。我想象這手機上他的指紋手印尚存,每摸一次,就像摸著他的手。我握著那手機,知道我的溫度在重新溫暖著他,他也在撫摸著我,雖然那是我的體溫,而我覺得里面有一部分是他的,他還沒死,還與我同在。

直到一天夜里,忽然被什么驚醒,迷惑片刻,才發(fā)覺是手機在響。屏幕閃亮,出現(xiàn)來電顯示,我聚神看,是“嬌嬌”二字。我反應(yīng)不過來,本能地拿起手機,盯著“嬌嬌”,按下接聽鍵。對方?jīng)]有聲音,我也沒出聲,寂靜得很,大約數(shù)秒之后,對面?zhèn)鱽怼笆悄銌幔臒睢?,而且是個女聲,年輕的女聲,我呆呆地繼續(xù)聽,對方傳來輕微而明確的哭泣聲,很激動:“說話啊,是你嗎,夏燁,你還活著嗎?你還活著???我好想你。”

我問你是誰,沒想到對方傳來的話語也是這三個字,幾乎帶著哭腔,聲調(diào)緊張而嚴厲。

“你是誰??!”

終于,我全醒了,明白了。

我把那手機砸爛,扔進垃圾桶,哭了。我用剪子將腳踝上的痣一刀剪掉,想著,以后即使一生到處流離,腳上也不帶著那顆痣,甚至連那雙腳也不帶。我感到我一夜之間掉入深淵,又感到一夜之間所有熟悉的東西都變成全然陌生的了。我試圖找到一個平衡點,一塊實在的、堅硬的水泥地,這樣,我便可以重新看人,重新看太陽和月亮。失戀的女孩是很危險的,會果決地做出不可思議的事,但我到底還是活過來了。

我重新找了新地方租屋子,換了手機號碼,換了床,換了家具,當然也換了心。此心是陌生的,疲倦、冷漠、譏諷,其變化是緩慢的,像在網(wǎng)速極慢的情況下載一個大軟件,正版的軟件,下載完畢,它就占滿自己了。一年之后,我發(fā)覺自己終于可以成為旁觀者了。我泡了杯菊花茶,臉上貼著黃瓜皮,一邊給自己的腳涂指甲油,一邊在網(wǎng)上、電視里、報紙中,讀著那些人間的荒誕喜劇。怎么也沒想到的是,現(xiàn)在我自己就是這種喜劇里的一個小女人。

我開始看長篇古裝電視劇來打發(fā)時間,或者幾個小時幾個小時翻看別人的微博空間,卻并不點贊。我把時間都沉溺在看別人每天的生活瑣事當中,吃一切甜食,胖了不少。我還發(fā)明了一種打發(fā)時間的偉大游戲,就是不停逛淘寶,往購物車里堆各種各樣的東西,等堆到99件,購物車滿了不能再堆的時候,就爽然清空,然后從頭再來一次。我還愛上街邊那家神奇的兩元店,里面每樣?xùn)|西都是兩元,花上十幾二十元就可以買一堆了,什么彈珠、皮筋、撲克、破塑料掛件、難看的刷牙杯、頭一碰就會掉下來的小公仔,雖然那些東西絕非我的需要,但每次路過,還是忍不住進去,買一堆廢物回家。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同這些兩元店的東西一樣,都很廉價而且沒用。

初戀死后,我人死了大半,后來閃婚,其實是無聊。我承認我結(jié)婚時就想到離婚,并想到辦離婚的時候,幾點來法院人會少點,排隊短點,附近有沒有商場,辦完后可以去逛一逛。有人問蘇格拉底,結(jié)婚好還是不結(jié)婚好?老蘇說結(jié)不結(jié)婚你都會后悔的。我想嘗嘗這兩種后悔是兩種不同的味道呢,還是一種味道??珊蘅蓱z的是女人為此要付出青春的代價,付就付了吧,沒有什么好后悔。

我是有惡作劇的心態(tài),是有報復(fù)的心理,心里時常充滿了憤恨,可報復(fù)誰恨誰好呢?拔劍四顧心茫然,男人都是負心漢。我見到目前我稱之為丈夫的人時,心里就在譏笑了。五年一晃過去,日子過得真快,有時也想到離婚,離了又怎么樣呢?如果結(jié)婚和離婚的后悔是一樣的,何必辦什么手續(xù),太麻煩了。心灰意懶恐怕真是我的天性。

我養(yǎng)成了夜晚散步的習(xí)慣,有時也和丈夫一起去,有時我自己一個人去。街燈照耀下,我看見夾竹桃開得正盛,艷麗的桃紅色,成團成簇,多么好看。從小我就對夾竹桃有異樣的感情,因為它不僅好看,而且有毒,熱辣辣地具有某種刺激性,就像一個風(fēng)騷的美女,你還沒來得及去挑逗她,她上來就給了你一巴掌。我也喜歡在路燈下看自己身影的變化,時長時短,時胖時瘦。影子胖的時候,就像我穿起了少女時候的百褶裙了,有些路人奇怪地望著我,然后也看著自己的影子,一頭霧水地走了過去。

夜晚的江景總是好看的,江水波光粼粼,橋梁上的燈光絢麗無比,美得像一場謀殺案。有一條漂亮的不明生物在波浪里浮浮沉沉,飄近了細瞧,才發(fā)現(xiàn)那是只爛了的拖鞋。如果下小雨了又沒帶傘,那也不壞,這座城市,雨季就像老情人一樣年年都會來。

江邊幾乎無人,偶有一兩個人影飄過去,像個出水的游魂,風(fēng)也有些涼了。我忽然想到如果沒有燈光,一點也沒有,古時候的錢塘江是怎樣的?一片黑暗,也就看不到那只拖鞋了。那樣更好,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死寂的江岸,伸手不見五指,只能根據(jù)細浪拍岸的聲音才能感到來到了江邊,那樣我就能融入夜里或者讓夜融入我,使我們不分彼此,沒有隔膜。

橋底暗處已經(jīng)有一些小姐開始出來找生意了,她們都穿著非常暴露的衣服,露著早已下垂的胸部,搽著抹也抹不勻的白粉,眉毛畫得立了起來,三五成群,看上去有點像怪異的服裝秀,又有點像行為藝術(shù)。一個長著葫蘆臉、穿牛仔短褲的男人和里面一個小姐嘀嘀咕咕,可能在談價錢,很快就一起走了,男人臉上的神態(tài)愉快瀟灑,仿佛帶走的不是小姐,而是昔日的女友。其中一個小姐畫著大紅唇,穿著一件白色超短裙,屁股一半在外面,她說話很大聲,兩只胳膊甩來甩去,露出了腋下濃密的腋毛。我有點疑惑為什么她們只敢在夜晚出來活動,白天則藏匿得無影無蹤。也許她們長期過度使用的肉體已被歲月“沙化”了,只有夜晚才可以讓她們看上去順眼些,像個人了。夜晚可以掩蓋很多東西,美化很多東西。

我曾獨自走進一個隧道,里面很暗,直到拐彎處才可以看到隧道另一盡頭的亮光,在那之前都是黑暗。在這樣的黑暗里,人是看不見自己的影子的,沒有影子的人應(yīng)該是個很輕的人。沒有一輛車經(jīng)過,安靜得連水滴的聲音都能聽見,遠處隱隱有狗在吠。這時,我突然想起結(jié)婚當天穿的那條白裙子,下擺的蕾絲足有六層,我手里拿著的捧花是紫色的,丈夫穿了一件白襯衫,系的領(lǐng)帶是我送給他的,夜空一樣的深藍色。

走過隧道,來到大橋的西南邊,那里有幾棟空洞的廢棄建筑,墻壁爬滿了藜蔓。樓道里面居然還有燈光,我斗膽溜了進去,用手機的光照著,看見了樓梯、走廊、房間、廚房,里面全是垃圾。有的屋里還有原來的家具,在風(fēng)雨侵蝕中變形走樣了。墻上貼的男女影星海報色澤疲舊,日歷和報紙表明這是至少二十年前的東西。居然還有雷鋒像,傻傻地在那里微笑,因而我也笑了。曬臺上雜草豐茂,蛐蛐的叫聲就讓我恍惚起來。一個喧囂的城市居然有這樣純靜的角落,我走著,踩得那些垃圾喳喳作響,心也虛了。

這里曾有許多家庭,曾有許多日常生活的情景,當時的年輕人,現(xiàn)在差不多也老了吧,當時老了的人,估計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土。那窗臺上還有幾個紅陶的花盆,枯索的殘枝敗葉在微風(fēng)中輕輕晃動,當年關(guān)照它、日日給它們澆水的女人今在何方?也結(jié)婚生子老死火化了嗎?她們有沒有后悔?

對面樓的窗框也沒有了,那些窗口猶如一個個方形的眼眶,什么都看見了,或者什么都沒看見。每個窗子里面的昔日生活,里面的故事,都全無痕跡。

丈夫有一天忽然說咱們散步去吧,于是晚飯后我們一起出了門?,F(xiàn)在看來,那是我們的最后一次散步,我居然仍舊以為他對自己的病一無所知?,F(xiàn)在想來,當時他已知道了。黃昏時出門,半夜回來,有很多話我欲言又止,怕引起他的疑慮。不問,以后就沒有機會了,問,問什么呢?問合影的那個女的是誰?已不忍心了,他將死,我再譴責(zé)他?問他為什么找情人,為什么瞞著我去拍妓女?也開不了口,為什么就不能拍妓女?他為什么要把一切都告訴你?你自己就沒有隱私嗎?發(fā)現(xiàn)他的妓女照之前,你不也莫名地厭煩他,曾經(jīng)半夜起身,盯著他,冷冷地看著他,甚至想將胡椒粉噴劑換成刀子捅死他嗎?你詛咒過他毀了你的青春,埋怨自己和他結(jié)婚,瞎了眼,昏了頭。這些,你也沒有對他說,你藏在心里,讓它們生根,發(fā)芽,讓它們悄悄占領(lǐng)你。時間越來越少了,過一天,算一天,少一天。死,使一切別的事情變得不再像原來那么重要。道德、欺瞞、死亡,同時來到門口,敲門聲聲,不知給誰先開門。我不知怎么辦,我很亂,理不出頭緒,只有一路沉默著。他的話本來就少,此時就更少了。我們就這么走著,都在期待對方能先開口。

路過一片建筑工地,尚未封頂?shù)臉侨河薪畬痈?,他停下來,呆呆地望著那些樓群,指著其中一幢說:“啊,多么美麗的高樓,這是我喜歡的樣式,蓋好了會更美的?!?/p>

我順著丈夫的目光望去,那是樓群中最高的一座,灰暗的水泥裸樓,沒有什么特點。我微微有些詫異,這有什么好看的呢。他在暗示什么嗎,我裝作一無所知,附和著說:“是很好看,你要真的這么喜歡,我們就把原來的房子賣掉,在這幢樓里的最高層買一套怎么樣?”

他附和著我:“好啊,好啊?!?/p>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來到一個剛建成的小區(qū),四下樓宇林立空蕩無人。一年多前,這地方還是野地,夏天的蟲子叫聲陣陣,現(xiàn)在已是柏油路和水泥墻了。“你看,小區(qū)剛蓋好,荒草就漫過路面了,以后還會長得更多,會長滿馬路的,你說呢?會的,真的……” 一只塑料袋在風(fēng)中跳起了舞來,它在我們的眼前左右亂晃,像一個小孩在和我們玩耍,見我們沒有理它,反而舞得更加起勁了。丈夫看著塑料袋,眼神里露出了溫柔,說:“你看,它在跟我講話,我都聽見了?!蔽铱戳艘谎壅煞?,沒有說話。最近丈夫似乎看到什么都會感動,看到一個斷了腿的螳螂,會感動,看到一個得了白化病的路人,也會感動,看到垃圾筒旁一個半邊長滿綠毛的爛蘋果,還怔怔地望著不走。上次散步,他對著石階上一條不知何時遺留下的蛇皮注視良久,喃喃自語著:“太美了,太美了?!?好像這個世界擁有太多的美,他已經(jīng)無法承受,像氣球被撐得如此之滿以致隨時都會爆炸。有的時候,我覺得丈夫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與現(xiàn)實無關(guān)的人,這個人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之間游弋幻想,幻想自己是一只知更鳥、一只貓頭鷹,在夜晚無人時暗暗地飛翔。

那天他散步興致很好,我們走得很久,很遠,一路上還有很多內(nèi)容,我心亂如麻,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晚上回到家后,我忽然覺得內(nèi)心異樣,想和丈夫做愛了。幾年沒有這種欲望了,我脫掉內(nèi)衣,露出我的肉體,摟住丈夫,他也摟緊我,久久沒有松開。 可他一如既往地?zé)o法進入我,只是緊緊貼著我,發(fā)出了無奈的呻吟,我多想讓他進入我,和我融為一體,這樣,即使他死了,也有一部分可能會活在我的身體里,哪怕就幾天呢。他呻吟著,什么也做不成,我絕望了,我忽然感到,他死后,我的一部分也會死。真的,我害怕了,也累了。

兩個月后的一天,丈夫夜晚從醫(yī)院溜出來跳樓自殺了。警察和工地的人將我領(lǐng)到出事的地方,說他們就是在這里發(fā)現(xiàn)他的,因是晚上,工人們都下了班,值班的人也沒察覺任何異樣,發(fā)現(xiàn)他尸體的時候已是次日凌晨。我抬頭望了望,深藍色的天空中,那座灰暗的、冰冷的高樓就是那座三十二層的“美麗的高樓”,他就是從那座樓的頂端上跳了下來的。

很難說丈夫的自殺在我的意料之外,也難說在我意料之內(nèi)。是的,一個得了絕癥的人的自殺不會令人意外,但這類事真的出現(xiàn)了,落在我的頭上了,我又難以相信。我感到自己似乎瞬間變老了,我也在暗自體味這個變化,我發(fā)現(xiàn)“變老”的過程可能是被一個接著一個的“新經(jīng)驗”促生的,“新經(jīng)驗”越多,就意味著人經(jīng)歷的增多,經(jīng)歷的增多也就是人在逐漸變老了。

我一直覺得自己才會是一個死于自殺的人,而丈夫則不像。我沒有看出他如此決絕勇敢,在我的眼里,他如陽痿一般溫吞、曖昧、模糊不清。我繼續(xù)平靜地過著生活,每天上班下班,買菜做飯,在燉湯的間隙抽一根煙、兩根煙、三根煙。獨自吃飯,默默地把碗洗凈,站在陽臺發(fā)呆。

刷牙的時候,丈夫的藍色牙刷還靜靜地躺在刷牙杯里,他的拖鞋也還在我的拖鞋旁邊,像老樣子一樣,其中一只還微微歪著,好像主人剛走。沙發(fā)上那只被他坐扁了的抱枕依然扁在那里,床頭的那包中南海,他還沒有抽完,我數(shù)了數(shù),尚剩九根。那么,當這包煙剛打開,里面的煙還是二十根的時候,他還活著。

丈夫有什么遺言留下嗎?我四處細細尋找,沒有,什么也沒有留下。我心煩意亂,煩躁又空洞,敏感又麻木,這樣的心情也不是尋找遺物的心情,也許以后的某天我會突然發(fā)現(xiàn)什么也未可知?但能找的地方都翻看多遍了,沒有,什么都沒有。

我的睡眠越來越壞,總是做夢,凌亂而復(fù)雜。我經(jīng)常夢見丈夫墜樓時的場景,以每秒數(shù)十幀的速度反復(fù)回放,他身姿矯健,墜落快速,像被擊落的黑鷹。天空一片死寂,他腦殼撞擊地面的那瞬間迸出的聲響劃破了清晨的寂靜,接著他的頭顱破碎,石塊迸起,本來瘦小的身體沉重地、狠狠地撞擊在水泥地上,居然將地面砸出了個不小的凹陷!夢境殘酷真實得讓我難以承受,我感到無法再夢下去了,可又不知道該怎么停止。我看到血泊里的他,他的眼神期待地看著我,希望我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的人,我走上前去,看到他的慘白的臉上分明敷著一張慘白的面膜,我走上去揭開面膜,發(fā)現(xiàn)不是他,而是我的臉,腦漿涂面鮮血肆流……

丈夫喪事料理完后,又過了兩三個禮拜吧,我收到一封郵件。是一個攝影雜志發(fā)來的,看來這家雜志社還不知我丈夫已經(jīng)去世。信的大意除了表達對我丈夫的攝影作品的贊賞,主要是邀請他參加一個攝影展:您的作品,題材雖然并不特殊,但拍得有特點,瞬間性的深度和美感觸動了我們,此外您的文字也別具風(fēng)貌,與視覺形象并存,各司其職……

我并不費力地在他郵箱的“已發(fā)送”中找到了丈夫那天發(fā)出的信件、照片和文字。照片有十一幅,那是丈夫在苦悶時期所拍的“黑暗”系列??粗切┱掌?,我不由得又想到我們初婚的日子,那段屌絲的生活。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婚姻雖然出于我的無聊和寂寞,但是現(xiàn)在我擺脫了無聊和寂寞了嗎?我開始想念我的丈夫,而在想念他的時候,我又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他。當打開丈夫電腦里的那些文件夾時,我感到在打開一個有些陌生的房間的門。我也知道,不論我將看到什么,都為時已晚了。

“黑暗”系列照片的文字是十一個章節(jié),有長有短。照片我都是見過的,文字卻沒有。我坐在那里,靜靜地將丈夫最后的文字閱讀下來:

“……老鼠可憎,但將它關(guān)在籠里活活燙死更可憎。老鼠偷食,不過求生,沸水燙殺,屠者快煞,觀者也欣賞,他們多快樂??!虐殺,虐食,虐待是什么?你們可知道,你們自己也會有困境,也有同樣的遭遇,現(xiàn)在沒有,終究會有的。我是鄉(xiāng)下出來的,我知道,可你們忘了。”

“蟑螂惡心,傳播細菌,但蟑螂有它特殊的地方,它有兩個大腦,這不是很有意思嗎!一個殘了,還有一個,所以還有一點點希望,至少還能自立。不像人,被弄殘了,自殘了,就只剩腸子肚子腰子和肛門了?!?/p>

“蜘蛛織網(wǎng),自食其力,從不不勞而獲。一只蜘蛛要弄點吃的,需要多少精力去織網(wǎng)啊,希臘神話里的蜘蛛原型是個美麗的姑娘,記得我讀到她織網(wǎng)時手指輕盈如晨光跳躍的時候,就深深沉浸在一種喜悅之中,當時我不懂那是神話,以為是真的事,不怕你笑,我還真的想去買去希臘的火車票呢,想著有一天能見到她,甚至想要娶她。雅典娜記恨她,把她變成了蜘蛛,我因而憎恨雅典娜。后來,凡是懲治自食其力、勤勞美好的人,不管是誰,是神,是圣,是人,我都視為我的敵人?!?/p>

“很多人都想做一只鳥,而我更愿意做一只蜻蜓,因為獵人不舍得用一顆子彈來捕殺蜻蜓那么小、那么沒價值的昆蟲。可它現(xiàn)在只剩下一只眼睛了,另一只眼睛已經(jīng)被誰打碎。它還能看到什么?雖然蜻蜓有上萬只瞳孔,它還是看錯了這個世界,看錯了獵人。它沒想到,每個人,不論老少,都是獵人。即使毫無價值,也會被捕殺,被撕裂,甚至被碾碎。小的時候,我曾經(jīng)看過大院里的小孩抓蜻蜓,他們抓到之后,會把它們的翅膀拔斷,還有些小孩會把蜻蜓的眼睛刺瞎,這樣蜻蜓就不能再飛了。它們本是屬于天空的,落在地上像什么呢,我想救活它們,可是它們身體很軟了,也很涼,越撫摸越感到?jīng)觥?/p>

“蜉蝣朝生暮死,它們必須在一天內(nèi)找到愛人,交配產(chǎn)卵后很快就迅速死去。我也想同它們這樣迅速死去,但是我舍不得我的妻子。我想蜉蝣是很聰明的。活得久了,什么都會變,就會看到更多的丑惡,經(jīng)歷更多的煩難,緩慢的衰老其實是更殘酷的過程。在夜晚的河邊,我用手電筒的光照著那些蜉蝣們,我拍它們,也羨慕它們,天亮之前它們就要死了,但它們似乎并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在乎,它們視死如歸,我覺得它們美極了……”

半年過去了,新區(qū)里的這家小酒吧生意不錯,有的時候我也會去喝上一杯名叫“塔吉拉”的雞尾酒。調(diào)酒師把我點的酒端上來,酒杯里藍藍的火苗自顧自燃燒著,恍惚跳躍著,可是它既不是為我燃燒的,也不會為我熄滅。年輕的舞者們在小舞臺上一曲跳完,又是一曲,性感妖嬈地扭動著她們的身體,裸露著四肢和小腹。酒吧老板年紀不到三十,做此行業(yè),這個年紀顯得稍微小了些,閱歷不夠,好在他喜歡說話,有人緣,不久有了一些常客。這些人有時無聊,還會提起一些舊聞,包括“那個跳樓自殺的男人”。時間久了,人們對此事添枝加葉,增添了某種傳奇色彩,比如,丈夫本來是晚上從樓上跳下的,人們的轉(zhuǎn)述中,晚上變成了白天,而且動作很美,有的說像是某種神秘的舞蹈,還有的說像奧運會跳水運動員的姿勢,又有人說像一只奮力向下的鳥。聽了這些,我百感交集,愈發(fā)寂寞孤獨,覺得丈夫離我越來越遠了。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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