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宇［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聲有哀樂世事無解
——從《隱身衣》看格非寫作轉型

⊙王新宇［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20世紀80年代，作家格非開始先鋒文學寫作，“江南三部曲”是他的一次創(chuàng)作上的華麗轉變，最新中篇《隱身衣》更是展現(xiàn)了格非要“描寫現(xiàn)實、超越現(xiàn)實”的決心。小說先鋒色彩依舊，但對現(xiàn)實社會中個體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則成為了小說的終極追求。本文從文本入手，簡析曾經(jīng)作為先鋒作家的格非在寫作方向上的變化轉型。

先鋒格非 《隱身衣》

從處女作《追憶烏有先生》到《迷舟》《青黃》《褐色鳥群》，格非早期作品呈現(xiàn)出“迷宮、空缺、圈套”等敘事特點。與同時期的余華、蘇童并稱“先鋒三駕馬車”。上世紀90年代，格非逐漸放棄了先前那個熱衷于實驗的“游戲式”寫作方式，改變原本夢幻而富于荒誕感的先鋒姿態(tài)。“人”不再與風景、環(huán)境一樣成為簡單的敘事符號，而是作為敘事中心回到作品之中，格非試圖通過關注人物的命運，關注他們的生活處境和精神世界，來揭示個體生存的意義，作品也更具現(xiàn)實性。雖然格非在創(chuàng)作上一度出現(xiàn)了停滯，可對于文學的思考卻永不停歇，從現(xiàn)代到傳統(tǒng)，再到現(xiàn)實，從虛幻的歷史到真實的當下，不僅呈現(xiàn)出了一個優(yōu)秀作家曲折幽微的心路歷程，也展現(xiàn)出了先鋒作家永不停止的質疑和無畏創(chuàng)新的先鋒精神。

先鋒的熱潮已經(jīng)冷卻，“先鋒”也完成了它的使命。格非說“作家，要面臨一個新的工作”，這個新工作在我看來可能就是面向現(xiàn)實。在格非最新作品《隱身衣》中，我們也能感受到他為這個“新”工作所付出的努力和作家非凡的勇氣。小說一改先鋒時期的敘事上的繁復、奇詭晦澀，而呈現(xiàn)出一種“簡單”的創(chuàng)作風格。即使依然保留著敘事空缺、鏡像結構、神秘性等先鋒印記，但已不再影響讀者的閱讀。語言上，格非在自己一如既往的哲理化敘述、詩性的感覺以及獨特深刻的表現(xiàn)力特點上也加入現(xiàn)實中口語化的風趣幽默，通俗中含著優(yōu)雅，簡潔中富有韻味。格非用一個并不復雜的敘事結構、真實的話語講述了一個當下人平凡的故事，也表明了他正在用一種新的寫作態(tài)度來實現(xiàn)自己“描寫現(xiàn)實、超越現(xiàn)實“的野心。

“隱身衣”這個玄秘、炫目又讓人產(chǎn)生無限遐想的題目，使我們不禁要問何為“隱身衣”？在楊絳先生同名的散文中，把”卑微”看作一種隱身衣。“身處卑微，人家就視而不見，見而無睹?！雹僭陂喿x文本后，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我”崔師傅不就恰恰披上了一件這樣的“隱身衣”嗎？在《隱身衣》中，格非一改之前的寫作風格，采用第一人稱“我”，“我”不再是一個內心復雜、敏感、焦慮的人，而“是一個專門制作膽機的人。在北京，靠干這個勾當為生的，加在一起不會超過二十個人”，“這個社會上的絕大部分人，幾乎意識不到我們這伙人的存在?！雹诳梢砸姷迷谶@部小說里，敘述主體不是格非以往的人物，革命者、詩人、教授、知識分子，而是生活在當代社會中的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卑微”的身份可以讓“我”在這紛亂的社會中進入一種無名狀態(tài)，不被察覺進而隱身。就是這種隱身的狀態(tài)才能讓“我”冷眼看紛繁的世相，格非也能更加客觀地向讀者闡釋社會的種種現(xiàn)象。

那么格非又是怎樣為我們展現(xiàn)真實的現(xiàn)實世界呢？《隱身衣》講述的就是崔師傅因為姐姐要收回暫借他的房子而陷于現(xiàn)實生活困窘的境地，迫于生存的壓力，求助于童年朋友，之后遇到了一連串離奇的人和事。小說通過崔師傅所遭受的親情、愛情、友情的經(jīng)歷展開了對現(xiàn)實中真實世界的探究。時代的巨變帶給我們當代人的就是身分地位的變異，現(xiàn)實世界的時間轉輪瞬息變化，每個人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念都隨著時代變遷而發(fā)生變化并且產(chǎn)生差異，這種差異隨之而來的就是人在現(xiàn)實生活的“饑餓感”和不安全感。閱讀這部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親情這個原本堅實的堡壘也被現(xiàn)實生存壓力所攻陷。小說中“我”的親人姐姐也同樣是這樣一個“卑微”的人，迫于現(xiàn)實生存的壓力，舍棄親情，要求“我”搬出公寓。面對這樣的困境，崔師傅選擇的是保留自己的自尊，是理解。這樣的選擇不單是情感方面的，還是對于“我們”這一類人生存狀況的同情、憐憫。在讓出房子后，姐姐多次想“我”回家吃頓餃子，也恰恰反映了她對親情還保留一絲眷戀。可見，現(xiàn)實世界人們對于親情的冷酷不是人性欲望造成的，而是消費時代所帶給人的一種不安感。情感上的波動不穩(wěn)定也必然影響行動出現(xiàn)偏離自我的意識?，F(xiàn)實中親人的感情就像“飄在水面上的薄冰”，存在卻異常脆弱。如果說親情在現(xiàn)實重創(chuàng)下還保留了一點溫暖，那么友情則完全潰敗。在精神依靠母親離世后，唯一能解決崔師傅困境的就是童年朋友蔣頌平，作為服裝廠的老板，無論從情感上還是物力上都有能力幫“我”渡過這個難關，可“我”卻多次被他拒之門外。當這個唯一的朋友反問“我們到底還是不是朋友”時，小說中的崔師傅被徹底搞傻了。格非通過這樣一個可笑的反問，向我們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世界“朋友”已脫去原本在它身上的含義，變得空洞而虛無。文本中崔師傅不斷回憶童年的蔣松平，才恍然大悟，那份友情只限于歷史記憶，當他離開家鄉(xiāng)，友情就早已漸漸淡去，不再存在。這個世界也突然間變得空闊、無趣。友情的消亡折射出的當代社會中個體的孤獨、無助。格非以一位作家的目光，充滿深情地注視并關切著現(xiàn)實社會中人的命運，讓我們所體悟到的是一種個體生存的孤寂感。在現(xiàn)實世界，我們這些所謂的隱身人只是在極其邊緣的位置上孤獨地感受著人生的喜怒哀樂和離合悲歡。

表現(xiàn)現(xiàn)實當然離不開對愛情的描寫，而在愛情的選擇上則反映出一個時代的整體的精神追求。小說中“我”的前妻玉芬外表嬌柔、貌美可人，對男人充滿了誘惑，但水性楊花，性感中也透出某種危險，正是與她的婚姻失敗才使我陷入無房的困境。與其相對的是姐姐為“我”介紹的相親對象侯美珠，口齒不利，梳著一個中分頭型，如男性的方字臉，但當她為“我”夾餃子的時候，“我”卻莫名被感動了。兩種女人身上都有致命的缺陷，各種條件雜糅在一起讓崔師傅做出選擇，“我”則不顧母親的反對選擇與玉芬成親，又以母親托夢的形式拒絕選擇侯美珠。這種選擇看似對于這種“隱身人”來說，顯得有點莫名其妙，卻無形中透露著當代社會某種審美選擇。小說真實地反映出當代人往往會做出超出預期的抉擇，“挑選不適合自己的東西”。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社會價值觀的變化；另一方面則是人性欲望的驅使。最終與主人公結合的恰恰不是這兩種女人，而是神秘的刀疤女子。命運就是這樣跟人開了一個玩笑，作家想要表達的就是現(xiàn)實中個體命運那種不確定性，隱身中的邊緣人往往無法做出符合自身的選擇，而又控制不了自身的命運，存活于現(xiàn)實之中，又在現(xiàn)實之外。我們的靈魂始終處于不安、孤獨中。世界變得詭異而陌生，“這個世界一定出了什么問題”。

二

小說一系列現(xiàn)實問題的提出，令人措手不及，甚至感到了現(xiàn)實的絕望，心中難免心灰意冷。格非試圖把我們真切地帶入現(xiàn)實之中，卻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已無藥可救。就像小說中的“我”一樣，這個時代大部分人進入一種無名隱身狀態(tài)，逃離可能就成為了唯一擺脫自身困境的出路。而對于發(fā)燒友的“我”，音樂就成為了規(guī)避世俗生活的方式?！爱斈瞧婷畹囊魳窂囊股懈‖F(xiàn)出來的時候，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下來，變得異常神秘?！薄懊慨斈莻€時候，你就會產(chǎn)生某種幻覺，誤以為自己就處于這個世界最隱秘的核心。”在這個出了問題的世界里，音樂使隱身狀態(tài)下人的靈魂得到拯救、解脫。而當我們穿上了音樂這件隱身衣去打量喧嘩的城市時，心里不免感到一絲悲涼。

音樂不但能緩解人的精神焦慮和身體疲憊，格非把在小說中把音樂的世界構建成了一個理想的烏托邦。在這個行當里，欺騙、以次充好、隱瞞瑕疵的現(xiàn)象極少出現(xiàn)，里面沒有現(xiàn)實世界的紛亂與骯臟，充滿了理想的誠信、善良、自由、快樂?！叭绻阍敢獍阉Q為共同體或者烏托邦，我也不會反對?！币魳肪褪沁@樣的一種魔法，讓所有的人在這個封閉的空間中得到自我心靈的凈化，去尋找現(xiàn)實世界外的另一個本我。這樣的夢境中的烏托邦之所以存在，就是它不再是“江南三部曲”中的“大同”思想，而是當代人逃離現(xiàn)實困境的“桃花源”；它不再壓抑、控制人的欲望，而是解放人自由的靈魂。音樂的烏托邦世界儼然已不是在虛幻世界構建的實體存在，而變?yōu)橐环N精神向往，它代表著人對真、善、美的審美選擇，折射出當下中國的一種普遍生存狀態(tài)和生存策略。

《隱身衣》的扉頁印著尼采的一句話，“沒有音樂，生活就是個謬誤”，而我們在不同的訪問中也得知格非本人是個古典音樂的發(fā)燒友，《隱身衣》就實現(xiàn)了他多年的愿望，他把對音樂的熱愛和多年的感悟寫進了自己的作品。小說中穿插介紹了不少古典音樂的知識、名家名曲和發(fā)燒器材，如KT88、紅色黎明、奶媽碟等，但格非并沒有讓這些音樂元素成為一些膚淺的符號或自我炫技的資本，而從中透露出一種精神追求。如今消費時代里，每一個人變得浮躁，低俗的快餐式文化正腐蝕著我們的靈魂，流行文化也使得社會變得同質化。在冰冷的現(xiàn)實社會中，我們缺少個性，喪失了信仰和對崇高理想的烏托邦的追求。就像小說“我”的想法：“我的意思，也不是說劉德華就不能聽。可如今的情況是，人不分老幼男女，地不分南北東西，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聽劉德華。我就是把腦子想穿了，也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惫诺湟魳肪哂袃?yōu)美、舒緩或者激揚、奇特的旋律，具有崇高的情感力量，能夠給聽者帶來愉悅的感受，引起聽者無限的想象與思考。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古典音樂的特征與格非精神特質存在同一性。小說對古典音樂傾心禮贊則是作家本人對現(xiàn)實，充滿欲望的世界一種無聲的對抗，顯然我們這個“時代的聽力壞了”。

三

人們想從現(xiàn)實的牢籠里逃離出去，又發(fā)現(xiàn)心中理想的目的是那么遙遠而虛無。人們就行走在那個邊緣的空間里，無處可去，又無處隱藏，在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夾縫中煎熬、掙扎，最終迷失自我。在《隱身衣》中格非就恰恰也做出這樣一種思考。

小說中一個不能不提到的人物就是頗為神秘的“丁采臣”?？梢哉f“他”與“我”完全是背向而行的兩個人，生活狀態(tài)不同，卻以各自困境產(chǎn)生了交集?！拔摇钡睦Ь呈乾F(xiàn)實的生存壓力，而丁采臣則陷入了精神世界迷宮里找不到出路。他是一個“黑社會”，住在風光秀美、城市的“殘山剩水”里，女人、豪車、別墅，樣樣俱有。而“我”在離婚后則為住所而奔波?？赏庠诘母挥信c強悍沒有使丁采臣感受到任何優(yōu)越自信，反而使他活在猶豫、虛弱之中。這個人物頗像倩女幽魂中的寧采臣，身上籠罩一種神秘般的恐怖色彩?！八笔终凭d軟無力、沉默寡言就好像沉寂在某種痛苦之中，待人謙遜，有些羞澀，臉上好像涂了一層蠟，面無表情，這一切都呈現(xiàn)出了一種令人詭異的狀態(tài)，顯示出其靈魂上的空虛。生活上的富足無憂，以我們當代社會價值觀來看是成功的，但他依然選擇以死亡來逃離現(xiàn)實?！斑@只能說明，這個社會中還有比黑社會更強大、更恐怖的力量。丁采臣根本不是對手?！边@是一種什么力量？格非卻沒有挑明，但我們又好像知道了他要向我們說明什么，答案就在與崔師傅比較之中?！拔摇彪x婚后無房無車，在現(xiàn)實中就是個失敗者，但擊潰丁采臣的那種恐怖力量，卻沒有擊倒“我”，最后不但與刀疤女子結婚，也得到了丁采臣的一切。格非給兩個人穿上了不同的“隱身衣”。他給予丁采臣的是一種外在物質化強大保護，但在現(xiàn)實面前，那件看似強悍的”隱身衣”失效了，無法使他逃避現(xiàn)實的殘酷，也隱藏不了內心的脆弱；而格非給“我”的則是一件刀槍不入的盔甲，既使“我”保持自我沒有隨波逐流得到隱身，又使我堅強地忍受著生活中所帶來的磨難。就像文本中最后我對“教授”說的那樣：“如果你能學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改掉怨天尤人的老毛病，你就會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生活還是他媽的挺美好的，不是嗎？”就如格非在《春近江南》所要表達的那樣，這個社會什么人都需要，唯獨不需要內心敏感、脆弱的人。“一個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雹?/p>

先鋒文學已遠離我們讀者的視野，但先鋒精神依然保留在作家的寫作經(jīng)驗中?！霸谖膶W藝術中，真正的先鋒就是一種內在精神的先鋒，就是一種審美思想的超前，它意味著創(chuàng)作主體對社會、生命的深邃思考和審美表達站到了時代的最前列，即對人類的痛苦、焦灼和絕望顯示出義不容辭的承擔的勇氣，又在積極地思考、探究并回答人性深處的自我追問和永遠的期待?！雹堋峨[身衣》就顯示出格非保留著那份先鋒作家的責任、對現(xiàn)實永不停止的質疑和對人類生活現(xiàn)狀的同情與關懷。他希望我們不是越來越現(xiàn)實，而是去接受現(xiàn)實，也許只有活下去才是對現(xiàn)實平庸、丑惡的最好對抗。就如同余華在《活著》中所說：“活著，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平庸和無聊?！雹?/p>

①楊絳：《隱身衣》，《北方人》（悅讀）2008第Z1期。

②格非：《隱身衣》，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③格非：《春近江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④洪治綱：《先鋒文學聚焦之一——先鋒的精神高度》，《小說評論》2000年第1期。

⑤余華：《活著》，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

作者：王新宇，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