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丹

我國高校新聞傳播專業(yè)從上世紀90年代起辦起二年制在職新聞傳播碩士課程班，規(guī)模一度很大，后來有所縮小，但人數(shù)仍然大于正規(guī)在讀的碩士生。例如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一年兩度招收在職碩士課程班的同學近400人，而在讀各類碩士生一年一度只招收約140人。碩士課程班的同學申請碩士學位的也日漸增多，論文的質量問題凸顯起來。

新聞傳播學碩士課程班的同學，大多數(shù)是來自各傳媒的編輯記者，還有一些來自企事業(yè)機關單位的文宣部門。他們多為單位的業(yè)務骨干，平常工作都很忙，自費參加學習后每個星期六日幾乎全部排滿了各種課程，沒有時間處理個人私事，而課程班每門課的授課內(nèi)容只是在讀碩士課程的三分之一，需要同學們以自學為主。這種情形很難保證學習質量，能夠認真自學的同學并不多。還有一個致命的問題，各高校的在職碩士課程班大多沒有關于碩士論文寫作的指導課，待到申請碩士學位答辯之時，盡管申請人都是各單位的筆桿子，但并不知道如何寫學術論文。課程班同學寫的碩士論文，其實多數(shù)是不合格的。我在2014年底主持了7位在職碩士論文答辯，2015年初參加了12位在職碩士生的論文開題（這是為了提高論文質量首次采取的措施），并直接帶了4位申請學位的在職同學。對此情況有切身體會。

這里專門討論一下在職新聞傳播碩士課程班學位論文的主要問題，以及如何避免這類問題，以提高論文的質量。

一、選題

選題比較適當，論文便成功了一半。然而在職碩士論文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半數(shù)以上的選題不可能具有學術研究價值，還有一些選題不成立。從我最近接觸的19篇已經(jīng)完成或還沒有成形的論文選題看，多數(shù)選題囿于作者的工作環(huán)境，用生活和本行業(yè)工作的思維方式來設計選題。例如“論新媒體環(huán)境下精細化工類企業(yè)的危機管理”，危機傳播是新聞傳播學的一個研究內(nèi)容，學術研究重在探索共通的規(guī)律性現(xiàn)象或問題，由于作者在這個專業(yè)領域工作，于是就寫這個領域的危機傳播。問題在于，這個領域的危機傳播與其他領域的危機傳播差異極其微小，選題本身就決定了文章不可能成功。再如“媒介融合下可視化新聞的傳播現(xiàn)狀分析”，把現(xiàn)狀分析作為碩士論文選題，顯然作者不知道學術論文應該寫什么。

還有一種情況是作者不知自己到底想說什么，例如“回到原點：以‘信息為中心構建品牌精神”?？礃祟}看不懂，詢問作者才知道，其在廣告公司工作，看到很多廣告充斥著文學的詞句，不知所云，于是想批評這種現(xiàn)象。問題在于，文章顯示出作者連“信息”是什么都說不清楚，論文中有6種說法：信息是××的基礎，是××的原點，是××的載體，是××的中介，是××的本質，是內(nèi)容。全文只有一處引文，三次重復拉斯韋爾的五w傳播模式，除了知道這一早期傳播學的說法外，再沒有東西了。這是由于知識太少造成的選題不成立。

選題不成立是最麻煩的事情，沒有修改的余地，只能重做。再如“社交媒體的負面新聞信息偏好性探究這個選題”。人關注負面新聞（或者說將壞事從所有的事情中分辨出來）是人作為動物（即使是高級動物）的本能和人的社會化塑造的結果，看幾期“動物世界”就都明白了?，F(xiàn)在把這個事情逆向認識，作為碩士學位論文的選題，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問了一個問題：“中國有一句俗語‘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請從新聞傳播的角度評價這句俗語?！?/p>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碩士論文的選題表達形成一類十幾年不變的模式：一個口氣很大的“××研究”的大標題與一個“以……為例”的副標題相結合。近年，又興起在大標題或副標題中使用“基于……”的標題模式。這實際上是一種文字游戲。一個口氣很大的標題到了副標題的層面頓時變得很小了，但那個“為例”或“基于”的對象，絕大多數(shù)不能代表或推及大標題涉及的內(nèi)容，副標題選擇的研究對象基本沒有學術價值。例如：“×市青少年社會化閱讀的使用與滿足分析——以微信閱讀為例”、“隱性的權力操控：基于廣播廣告的分析”。使用與滿足、隱性權力之類，都是本學科說膩了的常識，“為例”和“基于”的東西也不知被前人耕耘了多少遍了，不能指望說出新東西。

二、論證模式化

本來文無法定，一旦論文的寫作模式僵化了，文章的靈魂便無形中被銷蝕了?，F(xiàn)在較為普遍的論文模式是：

標題：

某某研究

——以……為例

看多了這類標題的文章就有經(jīng)驗了，多數(shù)以“研究”作為大標題最后二字的，通常沒有核心觀點，看下來就是一篇敘述某方面情況的文章，甚至是沒話找話地碼上一堆字，連情況介紹都夠不上。

內(nèi)容結構（章節(jié)編排或前后順序會有不同）：

第一章：某種現(xiàn)象、問題的興起、歷史回顧。

本來要論證的是一個很微小的問題或事情，文獻檢索卻大多從原始狀態(tài)或遠古時代說起，多的可以占據(jù)全文的三分之一。對于這類情況，應明確：文獻檢索要與選題直接相關，無關的盡可能不說，尤其不要從頭說起。

第二章：概念界定。

在職碩士論文所論證的問題，至今我沒見過純學術的研究，其論證中的主要概念，大多是一個或幾個生活中的詞匯（即大白話），不是學術概念。所以總有“概念界定”一章，在于作者們存在認識誤區(qū)，以為學術研究就是要考證某個詞（摳字眼）才顯得有學問，但卻不知道考證的對象應是專門的學術概念，有學術內(nèi)涵，不是大白話。這樣就出現(xiàn)一種情形：極為認真地查字典、詞典來說明一個或幾個人人都懂的字、詞的意思。字典、詞典是就某個字、詞的一般涵義和用法編纂的，如果不是研究語文，通過字典、詞典來說明大白話里面的字、詞是指什么，在學術上毫無意義，這是一種幼稚的附庸風雅。學術概念通常具有特定的非生活的內(nèi)在涵義，例如黑格爾哲學的概念“有”、“無”、“異化”、“絕對精神”等，不可能從普通的字典或詞典中查到確切內(nèi)涵的。

既然論文使用的概念是大白話，用一句話，最多一段話說明所使用的主要概念是指什么就夠了，隨后應馬上進入論證。這樣的概念界定章，原則上應刪除，解釋主要概念的幾句話移到緒論章就行了。

第三章關于本概念或問題的特點、作用、意義等。

相當多的論文在對概念界定之后，還有一章敘說所要研究的概念或問題的特點、意義、作用等等。既然概念本身是大白話，關于特點之類的說法，自然也是人所共知的，沒有價值，但可以又碼上一堆字。這樣的章，沒有必要設置，應當刪除。

第四章論證、問卷調查、訪談和數(shù)據(jù)分析。

多數(shù)論文寫到這里，已經(jīng)文字過半了。真到了所要論證的概念、問題、事件了，卻又無話可說，因為作者尚不具備進行學術研究的知識儲備，無法進入“研究”這個層面。這部分的內(nèi)容或是說一些人人都想得出來的生活道理，或有一些簡單的調查（相當多的調查不能推及整體）和顯示百分比的餅圖、柱圖，或有幾個訪談，很快得出即使沒有這些論證或調查也能想得出來的結論。這一章的內(nèi)容應該是論文的重點，可以劃分為幾章深入論證，但相當多的論文到這一步只有一章，接著就是對策之類的行政思維內(nèi)容了。

例如《中國××形勢下的××盈利模式研究》這篇40頁的論文，其中只有8頁半涉及“盈利模式”，均為介紹情況；前面的現(xiàn)狀、用戶和形勢變化等敘述用了24頁，后面的未來發(fā)展（發(fā)展目標、核心作用、用戶需求等）用了7頁，到文章結束也沒見到任何“研究”。

第五章對策措施。

到了這里，最為困難或尷尬的“論證”結束了，于是自然而然地進入了熟悉的中國官場思維，學著官員做報告的路數(shù)陳述若干條“對策措施”。這些對策措施即使完全沒有此前二三萬字的文字鋪墊，誰都能想得出來。例如一篇關于社交媒體的碩士論文，這部分的結構如下：

如何發(fā)揮社交媒體好的一面的積極作用？第一發(fā)揮社交媒體網(wǎng)絡監(jiān)督的作用，第二發(fā)揮社交媒體輿論的優(yōu)勢（共約400字）；如何減少社交媒體不好的負面效應？第一傳統(tǒng)媒體介入，更好地引導，第二政府借助社交媒體問政于民，第三對運營商加強引導，第四加強社交媒體的道德建設，第五發(fā)揮社交媒體活躍人物的引導作用，第六推進社交媒體的法制建設（共約2500字）。

這樣的思路與學術研究實在不搭界，顯然作者沒有從官場的話語體系中擺脫出來，進入學術研究的狀態(tài)。這是在職碩士學位論文的普遍現(xiàn)象，需要參加碩士課程班的新聞傳播業(yè)界的同學在學習新聞傳播學的基礎文獻方面加大學習力度來解決。沒有真正下工夫努力學習，又要獲得碩士學位，天下沒有這樣完美的事情。三、對在職碩士論文質量的底線要求

盡管碩士論文在理論上不問作者是在讀的還是在職的，只看論文本身夠不夠水平，但在實際評議和答辯過程中，高校教師對在職同學的碩士論文是網(wǎng)開一面的，大多勉強通過了。但是，不能沒有學術質量的底線要求，不然整個學術秩序就亂了，也有失公平、公正。

去年以來，教育部重點抽檢了部分高校的博士論文，中國人民大學的8篇被鑒定為不合格的論文全部為在職同學的，相關導師被學校約談，有的被停止招生資格；緊接著北京市和各省重點抽檢部分高校的碩士論文，目前結果尚未出來。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被抽檢碩士論文7篇，其中4篇為在職碩士論文，結果不容樂觀。鑒于上面的情況分析，為保障在職碩士論文具備基本的學術論文的樣子，要在以下幾方面做出努力。

（一）選題原則上要跳出工作單位的圈子，適當放大到一定的社會層面，引導同學思考中觀問題

現(xiàn)在的在職碩士論文學位申請是由同學們提出選題，導師根據(jù)同學們的選題決定是否擔任某同學的導師，這樣一來，選題首先限制了導師的思維。可以改為由導師們提出一批選題，這樣提出的選題一般具有一定的學術意義，讓同學根據(jù)自己的興趣和志向來選擇。

在申請學位的制度沒有變化的情況下，導師要主動為同學提出適合他們的多少有些學術意義的選題。這次我?guī)У?位在職生的論文選題，就采取了這樣的方式。我提出14個選題由他們選擇，結果他們選的題目均超出了原來以自己工作為中心的圈子，等于給了他們一次跳出工作圈子用學術眼光審視外部世界的機會。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從2015年1月起實行在職碩士學位論文的開題制度，這是為選題的學術性把關的一項措施。有的同學的選題在這個環(huán)節(jié)得到及時而必要的糾正，防止下一步的白勞動。

（二）在論文結構方面要規(guī)范化

考慮到在職同學缺少論文寫作規(guī)范的訓練，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在討論中正在做出一些規(guī)范要求，例如論文摘要不少于1000字，英文摘要應與中文完整對應。關于第一章緒論，要求必須說明選題的學術意義、此前已有的研究狀況的敘述及評價（即文獻檢索）、本文在學術上的創(chuàng)新點、使用的研究方法、論文的大體框架以及為什么這樣設計結構等?？紤]到過去同類論文的通病，提出論證的主體不得少于三章；每章之下至少要有兩節(jié)以上的三級標題；參考文獻不得少于兩頁（必須是學術論文和專著，教科書不得列為參考文獻），除了研究中國古代的選題，必須有兩條以上的外文參考文獻，且正文中對所列參考文獻要有不少于30條的引證?？紤]到文無定法，同時也說明：對學位論文框架的大致描述，僅供同學們寫作時參考，內(nèi)容不作為規(guī)定制式。

以上的規(guī)定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現(xiàn)在的在職碩士論文的作者們，雖然在實際新聞或宣傳方面輕車熟路，但在新聞傳播學的學術積淀方面普遍過淺，不逼迫作者們讀一些學科的基礎論著，論文是不可能寫好的。

（三）掌握新聞傳播學科的基礎文獻

持續(xù)兩年的在職學習很不容易，是一次開闊視野的機會。對于常年在新聞傳播一線工作、同時又參加碩士課程班的人來說，碩士論文寫作可能是一輩子就這一次的學術思維的訓練，如果仍然局限在既定的工作圈子內(nèi)將碩士論文寫成工作總結，這個學位就白讀了。

不少申請碩士學位的在職課程班的同學總是問我怎樣可以寫好論文，我只能告知如何把握寫作形式和寫作技巧，不該做什么，但我無法說出正面的標準論文模式，因為學術論文是一種新觀點的證明、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或一種新研究角度的運用，不可能存在固定的寫作模式，沒有捷徑可走。

即使形式上知道不能如何寫了，諸如不能沒玩沒了地對大白話的概念界定了，不能把一個具體問題從源頭說到現(xiàn)在，不能總是敘述情況，不能說套話等等，但那也就沒話的可說了。這恰恰說明作者肚里沒貨，需要扎扎實實地惡補一下本學科的知識。這種知識的補充應該是全面的，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他。有些論文得出的結論理直氣壯，卻往往是不成立的，因為作者只知一點，不知其他而妄下結論，無知者無畏。曾有一位在新聞業(yè)界常年工作的中學學歷的同志，認真讀了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里關于商品是物質產(chǎn)品的論證，于是便斷定新聞不是商品，因為馬克思說商品是物質產(chǎn)品。但是他沒有讀過馬克思《資本論》第2、3、4卷和手稿里關于精神勞動、服務業(yè)如何作為商品的表現(xiàn)形式，于是便說出了這樣的話：“我到理發(fā)店理發(fā)，購買的是服務，絕不是商品！”顯然這個說法不成立。服務是商品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這是經(jīng)濟學常識。

我最近審讀了一篇在業(yè)界具有豐富經(jīng)驗的作者的論文，作者讀了一些書，知道了符號、話語、社會化、語境等概念，論文的核心概念是“科學的社會化”，作者寫道：“‘社會化原義是指人由自然人到社會人的轉變過程，每個人必須經(jīng)過社會化才能使外在的于自己的社會行為規(guī)范、準則內(nèi)化為自己的行為標準，是人與外部世界相協(xié)調的必然經(jīng)歷。本文借用這個概念來表述。意指原本因為種種原因而與大多數(shù)公眾生活距離甚遠的‘科學信息，已經(jīng)發(fā)生了某些變化，達到與社會其他組成部分之間的協(xié)調與融合。”顯然，作者對于所學的知識沒有消化，缺少對知識的深刻理解和全面把握。社會化是特指人的，把關于人的概念用到非人的某一領域，這種概念的轉換違 反形式邏輯；科學與大眾生活相關，但二者不可能融合，科學永遠只能是極少數(shù)人有能力參與的事情。因而，這篇文章的立論不成立。

說這些是要提醒在業(yè)界工作的同學們，當你進入學術領域學習時，謹防由于自己知識的不全面和淺顯而出現(xiàn)同類的問題，至少要在新聞傳播學一級學科的范圍內(nèi)讀書，還要讀一些相關學科的論著，諸如社會學、社會心理學、文論、大眾經(jīng)濟學、法學、人類學等。有了一定的本學科和其他學科的知識積淀，同樣一個問題，別人看不出什么，你就能從中發(fā)現(xiàn)某些規(guī)律性問題，通過一系列的人文一歷史一哲學的論證，或經(jīng)過科學方法論指導下的量化分析，得出能夠讓人若有所思的新觀點、新的認識視角，發(fā)現(xiàn)某種規(guī)律性現(xiàn)象或證明某個問題的新證據(jù)等等。

讓我們以毛主席說過話共勉吧：“知識的問題是一個科學問題，來不得半點的虛偽和驕傲，決定地需要的倒是其反面一一誠實和謙遜的態(tài)度?！保ā秾嵺`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