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 薩爾曼·拉什迪蒲火 譯
哲學(xué)家
[英國] 薩爾曼·拉什迪蒲火 譯
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1947年生于印度孟買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1981年,文學(xué)天賦出眾的拉什迪憑借小說《午夜之子》獲得了當(dāng)年英國文壇最高獎項“布克獎”,卻因作品觸怒了印度前總理英迪拉?甘地而被印度當(dāng)局禁止在國內(nèi)發(fā)行。1988年,拉什迪的小說《撒旦詩篇》出版,立即引起巨大爭議,于作者本人也是毀譽參半。伊斯蘭教基要主義者領(lǐng)袖抨擊它為瀆神之作。1989年,伊朗原宗教及政治領(lǐng)袖阿亞圖拉?魯霍拉赫?霍梅尼宣布判處拉什迪死刑,并號召教徒對其采取暗殺行動。迫使拉什迪潛藏多年,過著有警方保護的“地下生活”,每年的保護費高達160萬美元。1998年,伊朗政府宣布不會支持對拉什迪的死刑判決,拉什迪終于獲得了自由。
1195年,由于所提出的關(guān)于自由的理念,偉大的哲學(xué)家伊本?路世德被正式流放到了國內(nèi)的一個名叫盧塞納的村莊。他曾是塞利維亞的法官,后來則成為科爾多瓦的私人醫(yī)生。他秉承的自由理念被逐漸壯大的柏柏爾狂熱分子所厭惡,而這些人已如蝗蟲般占據(jù)了阿拉伯與西班牙一帶地區(qū)。盧塞納這個村莊幾乎都是猶太人,而這些猶太人否認自己的身份,因為他們已被迫去信仰伊斯蘭教。伊本?路世德——一個不被允許傳播自己哲學(xué)理念的哲學(xué)家,其書寫的作品要么被禁止閱讀,要么被直接燒毀掉——在這群不能聲稱自己是猶太人的猶太人之間,他產(chǎn)生了一種回家般的感受。他曾經(jīng)是當(dāng)權(quán)者哈里發(fā)的寵信,但時過境遷,新的統(tǒng)治者阿布?優(yōu)素福?雅庫布對他已失去了興趣。雅庫布聽取狂熱份子的意見,將這位亞里士多德的解說者驅(qū)逐出了城池。
這位被禁言的哲學(xué)家生活在一條狹窄粗陋的道路旁的房間中,而那個昏暗陰濕的房間只有很小的窗戶,無光的生活讓整個空間顯得逼仄壓抑。他開始在盧塞納行醫(yī),而之前哈里發(fā)前御醫(yī)的身份為他引來了一批病人;另外,他也謹慎地做些販賣馬與陶制容器的生意,用其交換不再是猶太人的猶太人所提供的橄欖油與葡萄酒。在他被放逐到這里不久,一個看起來只有十六歲的姑娘出現(xiàn)在了他的世界。這個姑娘站在門口,輕柔微笑,沒有敲門,也沒有走進來,只是站在門口耐心等待。他突然意識到了她的存在,便趕快邀請她進來。她告訴他自己剛剛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也失去了經(jīng)濟收入,但她又不想去妓院工作。她的名字叫杜妮亞,聽起來不像是猶太人的名字。因為她不被允許說出自己的猶太姓名,同時她又是文盲,也無法將她的名字寫下來。她告訴他杜妮亞這個名字是一個旅行家?guī)退鸬?,來自于希臘語,其意思是“世界”。她喜歡自己的名字。伊本?路世德——亞里士多德作品的譯者——沒有打斷她的講話,雖然他通曉希臘語,也知道她名字的本來含義。
“為什么你要將自己的名字叫做世界呢?”他問她,而她則對著他的眼睛說,“因為整個世界都在我的身后,而跟在我身后的所有人都會傳遍整個世界?!?/p>
作為理性主義者,伊本?路世德并不會猜測這個姑娘是個超自然的物種,或者是一個部落的女性神靈:一個部落富麗堂皇的公主正在冒險對普通人類產(chǎn)生了興趣,當(dāng)然首先是才智卓群的人類。他將她引入自己的房間。她成為了他的管家與愛人。在靜謐的夜晚,她會在他的耳旁說出自己的真實名字,猶太人的名字,而那成為了他們永久的秘密。正如她名字所預(yù)言的那樣,她的生育能力蔚為壯觀。在他們結(jié)合后的兩年八個月二十八天之后,她共生育了三次。而每一次都會生下十一個孩子,甚至是十九個孩子。關(guān)于這個的記錄已經(jīng)模糊了。所有的孩子都繼承了母親獨一無二的面貌特征:他們同樣也沒有耳垂。
如果伊本?路世德是一個通曉神秘玄學(xué)的學(xué)者,他肯定會意識到孩子們的母親不是正常的人類。但是他沒有。他太專注于自我了,以至于從未考慮過這件事情。這個無法進行哲學(xué)研究的哲學(xué)家最擔(dān)心的便是孩子們會繼承他令人悲哀的特質(zhì)——他的容貌與智慧財富,同時也是他的詛咒?!皽\皮膚,富有遠見同時又很饒舌,”他說,“這樣的人感覺很敏銳,看得又太清楚,說話又太隨意。當(dāng)這個世界認為其自身堅不可摧時,恰恰是它最柔弱的時候;當(dāng)這個世界認為它亙古不變之時,恰恰是我們理解其瞬息萬變的好時機。在其他人感受到這種洪流來臨之前,我們更早預(yù)感到了它的存在。當(dāng)大多數(shù)人正在依附衰落而空洞的過去之時,野蠻人的鐵騎已經(jīng)快要摧毀掉所有現(xiàn)代文明。如果我們的孩子是幸運的,那么他們只會繼承你耳朵特征,但不幸的是,他們毋庸置疑都是我的孩子,他們很有可能將來想得太多太快,聽得也太多太早,包括那些不被允許去想的以及去聽的事情。”
“給我講一個故事吧,”在他們結(jié)合的早些年,杜妮亞會經(jīng)常提出這個要求。伊本?路世德很快便意識到了這個現(xiàn)實:盡管她很年輕,但卻是一個苛求與固守己見的個體,無論是在床上還是在日常生活。他是一個偉大的人,她則像小鳥或竹節(jié)蟲,而他很多時候會感到她才是兩人中間更強大的一位。她是他暮年快樂的源泉,但她卻嚴格要求他保持一定標(biāo)準(zhǔn)的氣力。有時候在床上,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去睡覺,但杜妮亞卻將他的這種行為理解為某種厭惡與拒絕?!叭绻阏购臀易鰫郏彼f,“之后你會感到更好,而不是整夜像一頭公牛那樣去打鼾。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在他這個年齡,為了取悅對方而不停更換性愛姿勢是一件極為艱難的事情,特別是連續(xù)每個夜晚都要如此。但她將這種困難理解為他對她冷漠的證據(jù)。
“如果你去找一個更有魅力的女人,肯定不會有現(xiàn)在這些問題?!彼嬖V他,“對我來說,連續(xù)做多少夜晚都沒事,我很享受這些過程。我對性總是很饑渴。我可以永遠做下去——因為我沒有高潮點?!?/p>
他發(fā)現(xiàn)這種生理上的熱情會因為故事而得到暫時平息?!敖o我講個故事吧,”說完后,她便抬起他的胳膊,這樣便可以躺在他的懷中入睡。他想,好,今晚終于不用做愛了,我會一點點地給她講述心中的故事。他在這些故事中使用了那些讓同輩人會感到震驚的詞語,包括“理性” “邏輯”與“科學(xué)”。這三個詞語是他整個思想體系的鹽柱,是引領(lǐng)到那些被燒毀著作的理念階梯。這些詞語讓杜妮亞感到恐懼,同時又產(chǎn)生了某種興奮。她靠近他,說,“當(dāng)你說出這些詞語的時候,請抱緊我?!?/p>
在他的身體中隱藏著一種深刻而又無法言說的痛楚。因為他是一個被擊敗的人,在人生的最重要戰(zhàn)役中輸給了一位死去的波斯人——來自圖斯的加扎利。這個敵人已經(jīng)在八十五年前死去了。一百多年前,加扎利寫了一本名字叫《論哲學(xué)家的矛盾》的書。在這本書中,加扎利攻擊了很多希臘人,包括亞里士多德、新柏拉圖主義的諸多擁躉以及伊本?路世德的思想先驅(qū)伊本?西那與阿法拉比等人。加扎利曾經(jīng)在某個時刻也經(jīng)歷過巨大的精神危機,但他利用沉思冥想度過了這種煎熬,最終成為了改變世界歷史進程的偉大哲學(xué)家。哲學(xué),伊本?路世德譏諷道,既不能證明上帝的存在的合理性,也不能證明兩個上帝同時存在的不可能性。哲學(xué)堅信因果論的必然性,而這種理論是對上帝存在的巨大挑戰(zhàn)。因為他們認為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但上帝本身卻沒有來源。
“如果說一根點燃的木棍與一團干燥的棉花相遇,”當(dāng)深夜將他們包裹在黑暗的靜默中時,他們可以談?wù)撘恍┍唤沟难哉撆c話題,于是伊本?路世德問杜妮亞,“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棉花當(dāng)然就會燃火了?!彼卮鸬馈?/p>
“為什么它會燃火?”
“因為這就是它的本性啊,”她說,“這團火靠近了棉花,而棉花也成為了火的一部分。事情就是這樣運轉(zhuǎn)的呀。”
“這就是大自然的法則,”他說,“原因引起結(jié)果。”
她在他的愛撫下點著頭。
“他不同意,”伊本?路世德說,她知道他所指的就是加扎利這個敵人。“他說棉花之所以能燃燒是因為上帝安排了這一切。因為在上帝的宇宙中,唯一的法則就是上帝的意志?!?/p>
“那么也就是說,如果棉花能把火撲滅,如果他想要火成為棉花的一部分,這也是他意志的一部分嗎?”
“是的,”伊本?路世德說,“根據(jù)加扎利所寫的著作,上帝會那樣做的。”
她想了一會兒?!澳欠N想法真愚蠢?!彼詈笳f。
即使在黑夜中,她也能感受到那份不自然的笑。這種笑既包含了嘲弄也攜帶著悲痛。這種笑穿過了他長滿胡須的面容。
“他會說這才是真正的信仰,”他回答,“所有不同意的人在心智上是混亂的?!?/p>
“如果上帝認為可以,那么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嘍,”她說,“比如說一個人的腳有可能不踏著地面而走,他可以在空中行走?!?/p>
“這是一個奇跡,”伊本?路世德說,“如果上帝愿意,他可以隨意改變世界的法則。如果我們遇到了無法理解的事情,那是因為上帝是不可言喻的,也就是說,上帝超越了我們的理解范疇?!?/p>
她再次沉靜下來。
“假如說,我只是在說假如,”最后,她說,“假如說上帝真的不存在,而是你所說的‘理性’‘邏輯’與‘科學(xué)’占據(jù)了那塊領(lǐng)地,在那塊領(lǐng)地,上帝是不存在的。有人會真正地認為這件事情是可能發(fā)生的嗎?”
她感受到他的血液凍結(jié)了。如今他害怕她所使用的詞語了,她想,但是這又以古怪的方式讓她愉悅。
“不,”他義正言辭地說,“這只是一個愚蠢的假設(shè)?!?/p>
他過去寫了一本書:《哲學(xué)家的矛盾》。這本書是橫跨了一百年的時間與幾千里的空間而針對加扎利學(xué)說的反駁。書名雖然聽起來生機勃勃,但依舊沒有削弱那個死去的波斯人對自己的影響。這些書帶給了伊本?路世德厄運,最終也被扔進了熊熊燃燒的火焰之中。他們聲稱之所以要燒毀這些書是因為上帝決定用這種方式終結(jié)它們的命運。在他所有的書中,他總是試圖在“理性”“邏輯”“科學(xué)”與“上帝”“信念”“神諭”中找到合適的詞語橋梁,但是他終究沒有成功。即使他使用了最微妙的方式來試圖證明上帝存在的某種合理性:因為他為伊甸園的人們提供了某種俗世的愉悅。如果不是因為烏云產(chǎn)生了雨水,如果不是大量雨水的滋潤醞釀,你們?nèi)绾蝸砩a(chǎn)這些玉米和藥草?你們怎么會有這么繁盛的花園?他是一位業(yè)余的園丁,那些關(guān)于仁慈的討論同時證明了上帝的存在,也同時在本質(zhì)上證明了自由的自然法則與本質(zhì),但更為嚴厲的上帝支持者擊敗了他。由于那個改變信仰的猶太人的存在——他將她從妓院拯救出來,她似乎能夠讀懂他的夢境——他安心地躺了下來。在夢境中,他與加扎利用一種不可調(diào)和的而又全心貫注的方式進行辯論。如果他堅持用這種方式來面對敵人,那么他注定會走上不歸路。
當(dāng)杜妮亞所生的孩子越來越多時,他們填滿了這個逼仄的房間,因此伊本?路世德的個人空間也越來越小。夫妻倆的親密時間也越來越少,錢也成了巨大的問題。
“一個男人應(yīng)當(dāng)勇于面對他行動所造成的后果,”他說,“特別是當(dāng)他信仰因果論的時候?!?/p>
但掙錢絕對不是他的強項。他販賣馬的生意充滿了狡詐欺騙,充滿了種種殺戮,利潤也很稀薄。在奇納亞市場上有很多競爭者,因此價格低廉?!敖o你的病人多收些錢,”杜妮亞略帶慍怒地建議道,“你應(yīng)該給那些病人要現(xiàn)錢,而不是賒賬,不然你該怎么辦呢?你所掙得那點錢對于一個生產(chǎn)孩子的怪物來說是不夠的。事實是這樣的,你制造了這些孩子,孩子們也來到了這個世界,孩子們必須有飯吃啊。這才是‘邏輯’,這才是‘理性’”。她知道該用什么詞語來反對他了,“如果不這樣做”她帶著勝利的口氣哭道,“那才是矛盾?!?/p>
這位女神靈沉迷于閃閃發(fā)光的東西,例如黃金與珠寶等等,他們經(jīng)常將這些珠寶隱藏在地下山洞中。為什么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這位女神靈不在藏著珠寶的山洞口大喊一聲“開門”,從而可以解決她所有的經(jīng)濟困境呢?因為她選擇了普通人的生活。而作為普通人的妻子,她必須為自己的抉擇承擔(dān)相應(yīng)的責(zé)任。如果在最后關(guān)頭揭示了她真實的身份,那么同時揭示的也有他們關(guān)系中存在的某種背叛與謊言。因此,她必須要保持冷靜,她總是擔(dān)心他會拋棄她。
有一本波斯故事集叫做《哈扎爾?阿阿夫薩尼赫》,或者又被稱為《一千個故事》。這本故事集已經(jīng)被翻譯成了阿拉伯語。在阿拉伯文化中,所有故事的總和是少于一千個的,但行動的本身卻遠多于一千個夜晚,或許因為圓滿的數(shù)字會被認為是丑陋的,所以行動的本身是多于一千零一個夜晚。伊本?路世德還沒有看到這本書,但在宮廷的時候,他已經(jīng)聽說了其中一部分故事。其中漁夫與魔鬼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他,不僅僅是因為有趣的故事因素(手舉魔燈的漁夫,懂魔法的金魚以及半人半獸的邪惡王子),更是因為其結(jié)構(gòu)的上的精美性,其講述故事的方式不僅呈現(xiàn)了故事本身,同時也與其他故事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所有這些連綴在一起的故事成為了整個人類的一面鏡子。伊本?路世德想,在我們的人生也包含了其他人的故事,而其他人的故事也包含了更多他人的故事,所有這些故事的總和成為了關(guān)于我們家庭、我們民族以及我們信仰的鏡子。比這些故事連綴著故事的存在更迷人的是故事講述者本身,一個被稱為山魯佐德的王后用這種講故事的方式來不斷地延緩殘暴國王的殺戮。因此,講故事是為了擊敗死亡,是文明化野蠻人。在山魯佐德的婚床下面藏著她的妹妹,也是她完美的聽眾,總是渴望一個接著一個的故事。從這個妹妹的身上,伊本?路世德突然得到了啟發(fā),他要重新命名這些從杜妮亞肚子中跑出來的孩子們。就像她有個妹妹那樣,妹妹的名字叫做杜妮亞佐德。“我們擠在這個黑暗房子的原因,也是我被迫要提高病人醫(yī)藥費用的原因就是這些杜妮亞佐德的到來。杜妮亞佐德來自于杜妮亞的部落,杜妮亞的種族,杜妮亞的民族,也就是說整個世界的民族?!?/p>
杜妮亞被深深地冒犯了。
“你的意思是,”她說,“因為我們沒有結(jié)婚,所以我們的孩子們就沒有資格使用他們父親的姓氏了?!?/p>
他強擠出來的笑容顯得悲哀。
“他們最好都是杜妮亞佐德家族的,”他說,“這個名字包含整個世界,其他人也沒有辦法評判它。如果叫作路世德的話,他們會終生會背負著某種記號或者說是污點。”
杜妮亞也開始將自己當(dāng)作山魯佐德的妹妹了,總是索要故事。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山魯佐德是男人——她的愛人,而不是她的兄長——如果他們所使用的詞語無意間被這座黑暗房間之外的人聽到,迎接他們倆的便是死亡。因此伊本?路世德的存在是反山魯佐德的,杜妮亞告訴他,他們剛好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講述者的反面:山魯佐德所講述的故事最后拯救了她,而他所講述的故事將他置于危險之地。但正在那時,阿布?優(yōu)素福?雅庫布在戰(zhàn)場上取得了勝利。在與基督教卡斯提爾王國阿方索八世的軍事戰(zhàn)爭中,他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阿爾克斯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阿布?優(yōu)素福?雅庫布的強權(quán)共殺掉了十五萬的卡斯提爾士兵,他自己自封為曼蘇爾王,意思是勝利之王。帶著巨大的勝利者驕傲,他為狂熱的柏柏爾人的歷史劃上句號,同時也召喚伊本?路世德回到朝廷。
年老力衰的哲學(xué)家的恥辱被洗清了,他的流放生涯也到此結(jié)束了。他帶著榮耀重新返回到原來的位置:宮廷御醫(yī)。在他的流放生活所開始的兩年八個月二十八天之后,也剛好是一千零一夜之后,杜妮亞又再一次懷孕了。他當(dāng)然沒有娶她,他當(dāng)然沒有用自己的姓氏來命名那些孩子們,他也當(dāng)然沒有將她帶到朝廷,與他共同生活,因此她被歷史抹去了——當(dāng)他離開時,他便將這種歷史也帶走了。他也帶著一些其他人的著作,因為他自己的手稿已經(jīng)被銷毀了。雖然在一些其他城市,其他朋友的家中收藏著他手稿的很多副本還存在于世,但他謹慎謙遜,寧愿相信全部都銷毀了,也不愿意去祈求有好的運氣降臨在他頭上。他沒有吃完早飯,也沒有說再見便離開了她。她沒有威脅他,沒有揭開自己的真實身份,也沒有使用自己隱藏很久的超自然力。她也沒有說,我知道你在夢中所說的一切,當(dāng)你用很愚蠢的方式作出假設(shè)時,當(dāng)你停止協(xié)調(diào)那些本質(zhì)上無法協(xié)調(diào)之物時,你說出了恐怖的,具有毀滅性的真理。她什么也沒有做,她遵循了歷史,沒有嘗試將所有的一切試圖挽回。孩子們也各自有各自的命運,他們將父親埋葬到自己的記憶深處。即使他不得不拋棄她,但她用自己的方式繼續(xù)愛著他。你是我所有的一切,她想這樣告訴他。你是我的太陽和月亮,現(xiàn)在誰還會撫摸我的臉呢?誰還會親吻我的嘴唇呢?誰將要成為我孩子們的父親呢?但他注定是一個偉大的人,他注定要將自己獻身于不朽的殿堂。當(dāng)她再次清醒的時候,這些哭哭啼啼的孩子將不會再影響到他。
據(jù)說杜妮亞在人類中間還停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或許她還對伊本?路世德的歸來抱有一定的幻想,或許她還期待他能繼續(xù)給她寄錢,期待他會時不時地來看她。她已經(jīng)放棄了販賣馬的生意,但卻繼續(xù)著陶瓷生意。現(xiàn)在那個曾經(jīng)留在房間中的太陽與月亮已經(jīng)將她的故事變成了一種陰影或者神話。另一種說法是伊本?路世德后來又回來了,他甚至又成為了更多孩子的父親。還有另外一種說法是,伊本?路世德返回時帶了一盞魔燈,而魔燈里裝著魔鬼,在伊本?路世德死去之后,魔鬼成為了那些新生孩子的父親——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傳聞是如何顛三倒四的了。還有一種說法就不那么仁慈了,他們說伊本?路世德再也沒有回來過,而那個被拋棄的女人為了支付房租,將各式各樣的男人都帶進她的房間,因此杜妮亞佐德家族并不是那個伊本?路世德混蛋一個人的,有的是有的不是,大多數(shù)都不是。在很多人的眼中,她生命的故事成為了一個模糊沼澤地,沒有人能真正地確定她的生活。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活了多久,在哪里生活,和誰一起生活,或者她是什么時候死去的,又是怎樣死去的——或者她根本沒有死去。
沒有人在意或者關(guān)心有一天她的生命轉(zhuǎn)過身,滑向了世界的另一個縫隙,另外一種真實情境之中。而在那個夢幻的世界中,神靈們會定期出現(xiàn)來幫助人們擺脫麻煩,他們會永久地祝福人類。對于盧塞納的村民來說,她似乎突然消失了,消失在了無火的煙霧中。在杜妮亞離開我們世界之后,從神靈世界降臨到我們這個世界上的旅行者在數(shù)量上越來越少了,在某個時刻,他們突然徹底都不再降臨于人世間了。因為沒有想象力的野草在瘋狂生長,世界的裂縫變得越來越大。直到有一天,它們終于停止了生長,而在沒有神靈的祈福與詛咒的世界里,我們被拋棄的祖先們盡他們最大的能力去生活在這個世界之中。
但是杜妮亞的孩子們卻在這個世界上繁衍興旺,據(jù)說有很大的數(shù)量。近三百年之后,當(dāng)猶太人從西班牙被驅(qū)逐出去后,甚至這些猶太人都不再說自己是猶太人時,杜妮亞的重孫子的重孫子在西班牙的海港加的斯與帕洛斯跳上了去往別處的輪船,或者是步行越過比利牛斯山,或者就像神靈們那樣坐上魔法飛毯或者躲在巨大的骨灰盒中。他們穿過陸地,越過海洋,爬過高山,趟過河流,盡他們最大的可能找到避難所與安全之地。他們很快便忘掉彼此。如果他們愿意便會很快想起彼此,接著又是忘記,或者是永不忘記。他們所成立的家庭不像是真正的家庭,他們結(jié)成的部落也不像是真正的部落,他們想要締結(jié)某種宗教,最后卻沒有形成任何宗教。他們所有人,經(jīng)過幾個世紀的斗轉(zhuǎn)變換,已經(jīng)忘記了他們超自然的血緣,也已經(jīng)忽略掉那些改變信仰的猶太人的故事。這些猶太人有一部分變得極端的虔誠,而另外一部分則是極端的蔑視。他們是沒有固定住處的一家人,或者說他們的住處無處不在。他們生活在一個沒有地址的村莊,但是這個村莊又在地球上的每一處都能找到原型。他們?nèi)缤瑹o根的植物、苔蘚或者是地衣與玉蘭。他們必須依附在其他東西之上,因為他們無法獨自生長。
歷史對于那些被它拋棄的人很殘忍,同樣地,歷史也對于那些被它青睞的人也不仁慈。在他返回到自己朝廷御醫(yī)的位置不到一年時光,他便死去了(年紀很大,至少我們?nèi)绱耍?。在生前,他從未看到自己獲得更大的名聲,也沒有看到這種名聲穿過狹小的個人圈子而傳播到更遠更廣闊的世界。其實,他對于亞里士多德的詮釋與注解為這位先輩哲學(xué)家的傳播與流行奠定了重要的基礎(chǔ)?;蛟S作為一個圣人,伊本?路世德并沒有被歷史所給予他的位置而感到愉悅。這是一種奇怪的命運:對于一個信徒來說,他所要秉持的哲學(xué)理念是不能有任何信念存在。而作為人生哲學(xué)而言,超越了他自己世界的邊界線的這種勝利,最后又被自己另外一些邊界線所征服。他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很多現(xiàn)實的理念都是他的敵人加扎利的孩子,最終獲勝的還是加扎利,加扎利繼承了真正的哲學(xué)王國。而對于他而言,留下的就是在地球上繁衍不息的子孫。
很多幸存的子孫們在偉大的北美大陸與南亞次大陸扎根生活。后來,很多生活在北美大陸的子孫開始向西向南遷移,而生活在南亞次大陸的則向北向東遷移。再后來,世界上各個地方都有了杜妮亞佐德人的身影。除了沒有耳垂這個共同特征外,他們所有人都喜歡四處漫游。雖然伊本?路世德死了,但他與他的敵手們的辯論依舊在墳?zāi)怪g不斷上演,因為對于偉大的思想家來說,爭論是永無盡頭的。爭論本身成為了不斷提高心智的工具,也是所有工具中最銳利的一種,而這種爭論誕生于對智慧的愛,也就是說,對哲學(xué)的愛。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