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ndigo
他始終記得他們初見時的情景,她是尊貴的公主,十二三歲的年紀,卻已有了掩不住的風華,一身赤色衣衫,秀美面容中透著一股英氣,長眉入鬢,眼波流轉,坐在樹上笑著對他說:“幫我撿下鞋子可好?”說著便晃了晃那只沒穿鞋子的玉足,瞬間羞紅了他的臉。他疾走幾步拾起鞋子,走到樹下將鞋子遞給她,她伸手去接的一剎那,陽光透過樹葉落下的斑駁樹影映在她臉上,晃了他的心神。他將因長期勞作而粗糙的雙手向身后藏了藏,臨走時輕聲告訴她,他叫武丁。
商王小乙去世后,自小遵父命行役于外,與平民一同勞作的武丁繼任商朝君主之位。
他迎娶了她,大喜之日,她坐在喜榻上,注視著他,不似平常女子那般嬌羞。她微笑著握住他粗糙厚實的手掌說:“王,從此你我便是夫妻了,凡事皆要共進退。”他反握住她的手,目光堅毅,輕聲說著定不相負。
他登基三年,眾人皆稱新王不理政事,唯有她清楚他的苦,這三年來他每日都在研究增強國力之法,伴隨著未來藍圖規(guī)劃成型的是他越鎖越緊的眉頭。這時的她總會用手撫過他棱角分明的下巴,還有額角的傷疤,最終停留在她無論如何都撫不開的眉心。
三年的蟄伏終于有了成效,他的臉上漸漸有了笑意,也有了更多的時間陪她。這段時光是她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他與她共商國是,在竹林中練劍,在夕陽下策馬馳騁。
她雖只是他身邊眾多女子中的一個,但他一直覺得她有種別樣的美,不過相對于她沉靜時的秀美,在馬背上的她更添幾分靈動。她在奔馳的馬背上回頭看他,長發(fā)隨風飛舞,露出潔白如玉的臉龐,她眨眨眼,笑著揶揄他:“大王,不如我們來比試一番,我可決不讓你。”說罷便拉緊韁繩,策馬疾馳,他也緊隨其后,笑聲散在風中。
幸福時光總是格外易逝,次年夏日,北方邊境有外敵入侵,他派去的將領久久不能平亂,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她斟酌再三主動請纓。那日天氣格外炎熱,窗外蟬鳴擾心,他枕在她腿上閉目養(yǎng)神,她輕輕開口:“王,邊境一事,不如讓我去試試吧?!痹捯粑绰洌泱@愕地張開眼,望見的卻是她不容置疑的眼神。
他最終還是妥協了,給了她最精良的兵卒。她帶兵離開那日,他冷峻的臉上毫無表情,默默注視著她離去的方向,直至她的隊伍完全消失在視線外才緩緩轉身。
沒過多久就收到前線傳回的消息,她到前線后指揮有方,身先士卒,很快就擊敗敵人,取得了勝利,現在正在歸來途中。他聽聞此消息就立刻放下手中的所有事務,抑制不住長久的思念出城相迎,直迎出了八十多里才終于看見風塵仆仆的她。
她說:“幸不辱命。”他說:“回來就好?!?/p>
她的凱旋震驚了滿朝文武,在局勢動蕩、人才稀少的年月,他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上奏,求他封她為軍事統(tǒng)帥,大小戰(zhàn)役皆要她指揮作戰(zhàn)。他氣憤地拂了桌上的茶盞,她卻按住他的手,說著她愿意。
自此以后,她率領軍隊征討作戰(zhàn),前后擊敗了北土方、南夷國、南巴方,以及鬼方等二十多個小國,為商王朝開疆拓土立下了不朽功勞。他亦是對外征戰(zhàn),拓展版圖,他們攜手共創(chuàng)了一番盛世。
他對她,是愛,也是敬。
十年彈指一揮間,這十年中,他們聚少離多,卻依舊情意濃濃,每次見面定要促膝長談直至深夜。對于他,她既是知音又是愛人,眼見她日漸憔悴,十指也有了薄繭,他心疼地撫過她的面頰,說:“有時我多希望你只是個普通女子?!逼鋵嵥故菓c幸自己與其他女子不同,這樣才能長伴于大王身邊。
她就算再武藝超群,也是個女子,超負荷的征戰(zhàn)之下,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尤其是生下他們的兒子孝己之后,狀況更是大不如前,卻依舊堅持親赴戰(zhàn)場。終于,在一次戰(zhàn)役中,她舊傷復發(fā),被送回封地,卻已命在旦夕。他得知消息后立即快馬加鞭趕往她身邊,他見到奄奄一息的她時,還是沒能忍住眼中的淚水,他甚至疑惑,此時臥于榻上的瘦弱女子真的是她嗎?
他顫抖地握住她的手,向她訴說著歉意,倘若當年沒遇到她,她定會覓得良人,從此閑云野鶴,瀟灑非常。她溫柔地望向他,一切情意都在眼神中,這一生她能遇到他,能得他真心相待,亦是不虧,更是從未后悔過。
三生陰晴圓缺,一朝悲歡離合。她最終還是去了,化作黃泉路上的一縷香魂。
她的葬禮由他一手操辦,他并未依著習俗將她埋葬于王室陵墓區(qū),而是將其葬在自己的宮殿旁邊,朝夕凝視,仿佛她還陪在身邊。無數次午夜夢回,武丁還是會夢見他們初見時她的模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婦好下葬后,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她的墓前,帶一壺酒便可待上一整日。因國不可一日無后,眾臣勸他再立新后,最終武丁還是冊封了一位新王后,然而他的心里卻一直想念著婦好。既然不是她,是任何人都無所謂了。
婚禮那日,他望著喜榻上的羞澀女子,卻還是憶起了當年她說的共進退,他許的不負她。
一日,他們七歲的兒子孝己哭著找到正在亭中飲茶的他,說是紙鳶斷了線,他輕輕嘆息一聲,摸了摸孝己的頭。有些愛不正如這斷線的紙鳶嗎?結局悲余手中線,花謝花開余一人。
她生前為了他,不愛紅裝愛戎裝,鮮有機會好好打扮。她去后,他在她墓中陪葬了大量的銅鏡、骨笄、瑪瑙珠等飾品,只愿她能如尋常女子一般保持嬌美容顏。她雖已逝去,卻如骨刀一般在他心上刻下永久的印記,千年不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