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山一程,水一程,長亭共短亭。張孝祥緊趕慢趕,行至半山那座道觀時,已是掌燈時分。夜色朦朧中,“女貞觀”三個大字映入眼簾,沒容他細細思量,觀中慈眉善目的老尼已經(jīng)熱情地迎了出來。
他被安頓在西廂房。
整日奔波之苦,滿身羈旅風塵,仍擋不住張孝祥滿心的歡喜。23歲的他殿試高中狀元,又被任命為承事郎,滿腔雄心壯志總算得以實現(xiàn)。彼時月已升空,山風過處,滿山松濤陣陣。不讀書可就白白浪費了一個好風良月夜了,張孝祥整頓完畢,于行囊中抽出一本書,就著窗前燈火讀起來。
隱約間聽聞有琴聲,由低漸高,由模糊漸清晰,從觀中某處飄來。泠泠如山泉叮咚,伴著滿山松吟與月光,拂過張孝祥的耳朵和心,他滿身的倦意剎那間被滌蕩殆盡。
合書,起身,把半掩的窗關(guān)緊。再坐下,打開書,琴聲依舊。
一步一步,情不由己,張孝祥出了西廂房,又被那琴聲一路引著到了道觀后院。滿庭月光空明如水,幾株花樹搖曳生姿,暗香盈盈,一仙子般的女子著一襲素色道袍盤腿而坐,膝上橫放一把古琴,琴聲正從那里裊裊而出。
遠遠看到月下那個清麗窈窕的側(cè)影,張孝祥疑入仙境,呼吸瞬時急促起來。莫非她就是那個色藝超絕的妙常道姑?他想起了觀外看到的“女貞觀”三個字,驀然間像有一道閃電劃過心間。
陳妙常在女貞觀中青燈伴黃卷,卻無人不知她的芳名。妙常,妙的不僅是她的花容月貌,還有她讓男子都汗顏的清雅詩文。多少個如張孝祥一樣的文人為一睹她的芳顏、得她一紙詩文而絞盡腦汁,卻均被她一聲清冷的“恕不見客”而擋在門外。
天意嗎?他于夜色中急急落腳的投宿之地竟是妙常清修的女貞觀。張孝祥卻沒敢上前,遠遠小立一會兒就悵然走開。
那夜,他失眠了……
填詞本是他的強項,何況又有滿腔奔騰不息的熱情在折磨著他。夜半時分,就著窗前月光,一闋《臨江仙》狂草而就,一氣呵成:
誤入蓬萊仙境,松風十里凄涼。眾中仙子淡梳妝?,幥贆M膝上,一曲泛宮商。
獨步寂寥歸去睡,月華冷淡高堂。覺來猶惜有余香。有心歸洛浦,無計夢襄王。
寫罷,他起身,悄然將它送到東廂房的窗下。偌大的道觀,他其實不知她住哪一間,但他相信天意。
一個漫長無比的夜,張孝祥呆呆地坐著,直到天亮……
晨光中,那身素衣道袍的道姑向他走來時,張孝祥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來了。果真是說不出的清麗脫俗??僧斔麄兡抗庠诳罩邢嘤觯置髀牭搅艘唤z炸裂聲,細微而清晰,那是火與冰相遇的聲音,也是希望的燈花碎裂的聲音。
她拒絕了他,毫不客氣。他贈她一闋《臨江仙》,她回他一闋《楊柳枝》:
清凈堂前不卷簾,景幽然。閑花野草漫連天,莫胡言。
獨坐洞房誰是伴?一爐煙。閑來窗下理冰弦,小神仙。
他和她的緣只在那兩闋詞里。一闋纏綿,一闋冰冷,中間是他永遠跨不過的天河。不是不能。想他張孝祥相貌堂堂才華超絕,有劍膽亦有琴心,有俠骨更有柔情,多少富家女都求之不得,當朝宰相的提親都被他婉拒。
他是不愿。那朵塵世外的清蓮在他心中高高的瑤臺上,他愿她永遠那樣不染塵埃。
如果沒有后來多好。不,他寧愿有后來。
是的,后來她又來了,卻已不是當初月下?lián)崆俚南勺?。她面色憔悴,身形臃腫,臉上淚痕依稀又滿面羞愧之色。
當他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掠過她凸起的腹部,又飛快飄到別處時,他再次聽到當初晨光中那絲清晰的碎裂聲。這次,那聲音來自他的胸腔。
她愛的人竟是他的好友潘公子。他們之間是怎樣的一見傾心,又是怎樣的干柴烈火,他都不知道。他知道時,他們已把一道難題拋給了他。他們是來向他求助的,求他出主意,求他成全。那個頑固的老住持寧死不允她的弟子還俗出觀。
那是張孝祥第二次踏進女貞觀,卻是一步步走得沉重又悲壯。他知道,每向觀中靠近一步,那個仙子一樣的女子就會離他遠一步。此后,他心中的瑤臺也不可留了。她是朋友妻,他還知道,此行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他看不得她苦!
那扇暗紅的木門被打開,張孝祥大步邁了進去……
那年春天,南宋詞人張孝祥推開女貞觀的大門時,觀中路兩側(cè)楊柳已綻新綠,千絲萬條正在春風中裊裊地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