晞昨
崇禎十七年,江南的快園里花影扶疏,流水潺潺。張岱正半躺在美人榻上聽?wèi)?,那是一出《燕子箋》,戲子聲音婉轉(zhuǎn),咿呀半晌,說不盡的繁華滋味。倒是那聽?wèi)虻娜祟H有些心不在焉,他眉目疏朗,有著渾然天成的蒼涼,“這一場熱鬧,到底是要散了”,他喃喃自語。
張岱是紹興人,家里世代為官,到他這一代仍是江南望族,兼之他又是家中長房長孫,自小便得長輩喜愛。年幼時,祖父曾親自教他讀書寫字,精致的湖筆蘸上新研的墨,六月里水汽氤氳,寫出的字也像是染上了山水靈氣。
這份氣息浸潤進(jìn)他的生命,肆意舒展,化成了寫意與逍遙。年少讀書的時候,他不與尋常書生一樣背誦名家注釋,而是自己誦讀百遍,追求電光火石之間閃現(xiàn)的一點(diǎn)妙悟。閑下來時,他又折騰起庭院來,命人在院子里蓋了間書屋,種上滿園的海棠和梅樹,瑯瑯書聲伴著花香,別有一番情趣。如此良辰美景,張岱就這樣看完了家中的三萬多冊藏書。
年紀(jì)稍長,他去參加科舉,一次不過,便不再去應(yīng)試。
官場于他到底缺了幾分樂趣,他心中始終有更廣闊的世界。他喜歡龍山的燈火,西湖的歌舞,喜歡閔老子的茶,喜歡和陳章侯泛舟湖上,還喜歡范與蘭家里那株名喚“小妾”的盆景。
張岱生活得這樣熱鬧。愛吃茶,也親自研究如何做出好茶;喜歡燈,便不惜千金也要淘換收藏。他嘗過這個時代最精致的菜肴,喝過陳年存儲的香醇美酒;曾深夜赴金山寺唱戲,也曾七月半到西湖,獨(dú)賞一夜夏荷。
那時他身邊自然也不缺絕色佳人,而常伴身側(cè)的是秦淮河上名動公卿的王月生。
王月生性子冷淡不愛笑,蘭竹水仙卻畫得極好。她是閔老子的茶友,無論風(fēng)雨總要去喝上幾壺,由此結(jié)識了張岱。兩人興致相投,總能尋到好去處。冬季天寒冰凍,王月生會穿著大紅錦狐箭衣和張岱去牛首山上打獵。夏日天氣浮熱,張岱便帶著王月生共游金陵燕子磯。他們十分默契,似久別重逢的知己。
人生若是場游戲,張岱可算是世間第一流的玩主。許多年后,他對好友祁彪佳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這樣的話,說的倒像是他自己,一往情深卻也真摯非常。
因為情深,所以鐘情于這片繁華靡麗,見過了便再不能放手。因為真摯,所以只管放開了膽子消磨年華,全然不在意旁人言語。若生在盛世,或許張岱一生都將會做這樣的富貴公子,縱情風(fēng)物,逍遙江湖。但時代沒有給他這樣的機(jī)會。終于有一天,煌煌大明朝走到了盡頭。這年,張岱48歲。
時間恰好走到無常這一步,宿命般地將他的人生分成了兩半,一半鮮花似錦,一半衰草寒煙。他自以為是一生繁華諸事順,但到底富貴榮華轉(zhuǎn)頭空。
后來他又聽說了許多消息。王月生被張獻(xiàn)忠擄去了,她不堪折辱,自殺身亡;祁彪佳安排好后事也投了水。紅顏凋零,英雄末路,失去了紅顏和摯友,張岱的世界好像瞬間安靜了。
張岱原本也是要死的,但他沒有死。因為他看到了三世藏書轉(zhuǎn)瞬成空,看到了浩蕩帝國一夕傾覆,所以他不能死。因為他怕,怕時間會將所有人事淹沒,怕繁華難復(fù),怕笙歌不再。
張岱如此固執(zhí)地記得這一切,情深難已,便想到了著史。這世上唯有史書能不朽。他本是一介紈绔,但生當(dāng)此世,便也有了一腔孤勇。
這一年,戰(zhàn)亂波及江南,張岱披發(fā)入山,留給他的只有破床爛幾、殘硯斷琴而已。
有時候活著比死去更難,在最初的幾年里,張岱的生活毫無著落,他常常不無悲痛地感到上古遁入深山的隱士可能真的是餓死的。
但是在最難過的歲月里,他也不曾停下手中的筆。若生逢盛世,他的這支筆大概只能點(diǎn)綴太平盛世,但如今生活愈艱難,他愈發(fā)感到自己背負(fù)的使命。他不肯出山做官,也不參加遺民的集會,他將自己如此隔絕,只是為了能心無旁騖地完成這本史書。
他見過了大熱鬧,也能守得住寂寞。在那一篇篇書稿里,人物繁復(fù)成錦繡,文人是光風(fēng)霽月的模樣,大明王朝永遠(yuǎn)如此輝煌,如此熱鬧。
一年暮春時節(jié),天下稍微安定些,張岱便帶著家人收拾東西,重回紹興老宅。在路上他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西湖邊的園子,曾經(jīng)他在里面住過,如今只剩下殘垣斷壁,不堪一視。他強(qiáng)忍淚水,一路前行,不敢回頭。
他是怕了,怕到最后連夢都留不住。夢里總是那個冬天,西湖下了三日的雪,天地安靜得像是在王維的畫里。他一個人擁著毳衣爐火到西湖邊上賞雪,和路人共飲了幾杯薄酒,又看長堤冰雪,白云消散。
船夫笑他癡,他也笑著接受。他確是一介癡人,唯有癡人說夢,忘懷不了那些本該輕易拋下的東西。
回到老宅,他的生活并不比之前好上多少,那只從前在這里捧著蘭雪茶的手如今拿起了翻地的鋤頭。他又開始重修園子,一如年輕時的情懷,他總是不虧待自己。
晚間他閑下來時便提起筆,讓清水暈開濃香的墨,盡情潤飾前生幻夢。他寫西湖,寫紹興,寫江南風(fēng)物,也寫繁華盛景。那些熱烈的、鮮活的城郭人民,剎那間幻化成空。
他老得很快,眉目再也看不出年輕時的疏朗。別人笑他是敗家子,是瞌睡漢,是死老魅,他也不分辯。許是在他心里,自己本就是這樣的人,但這又怎樣呢,他始終是他自己。年輕時浮華靡麗是一種生活,老了一大家子人布衣蔬食也是一種生活。他向來是逍遙散漫慣了的。
張岱活到88歲方才離世,他想,他是說盡了一生風(fēng)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