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開花

1

當我歷經(jīng)3年初中，3年高中的萬千苦難，全然解脫至大學(xué)校園時，萬萬沒有想到，竟會碰上莫小路。

乍聽這名兒，所有人在大腦中浮現(xiàn)的畫面無不是清純異常的美麗女孩。而實際，莫小路只是一個眼小唇厚的怯懦男孩。

他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小學(xué)6年，他都與我同桌。這6年的時光，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悠然的時光。我毋需擔(dān)心清早上課時，課本忘帶，也不用為該吃什么早點諸如此類的問題傷神，更不必自帶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桌椅……這些問題，莫小路同學(xué)一律會幫我解決。

若說我此生最恨之事，怕是生為女兒身了。從我對待莫小路同學(xué)的方式來看，大家都知道，我身上有武則天的影子。幾年的時光，我惟獨叫過他一次全名，那是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當他把自己的名字寫在課桌上時，我旋即笑得前仰后合，并毫不吝嗇地給他取名“小路子”。

“小路子，幫朕倒水！小路子，幫朕打掃衛(wèi)生！小路子，幫朕寫作業(yè)！”在我的印象中，我總有提不完的要求。而他，也好像是有著使不完的氣力。這就構(gòu)成了我們之間的完美關(guān)系——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說實話，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莫小路會心甘情愿地聽我差遣？

起初，我與他是一般高的?；蛟S，我稍微占了那么一點優(yōu)勢。因為他老愛穿那種平底運動鞋。而我，則偏好有點后跟的鑲花小皮鞋。用母親的話來說，我自小就極臭美。三年級上學(xué)期，莫小路在幾場大雪之后，竟悄無聲息地高出了我足足半個頭。習(xí)慣了之前可以平視著指揮莫小路的日子，現(xiàn)在他忽然長高了，竟有些不習(xí)慣。可這不是問題，即便是問題，也終究會有解決的辦法，尤其是我那么聰明的腦袋。莫小路照舊穿平底運動鞋。只是，他在我面前說話必須低頭。這樣，我才能一邊俯視著他腦袋上面那個歪歪的螺旋訓(xùn)他，一邊滋養(yǎng)著我心中那份無法泯滅的成就感。

2

幾年后，我回省城念書。臨別時，不由地傷感起來。我買了本特大號的同學(xué)錄，分出一半的紙張給莫小路，讓他把所有想對我說的話都寫下來。

我想，我憂傷的緣故大抵是因為那時，他是我僅有的一個朋友，一個可以與我同甘苦、共患難的朋友。一想起那幾次老師問，這數(shù)學(xué)作業(yè)是你抄莫小路的，還是莫小路抄你的時，他總會毫不猶豫地說：“是我！”我眼睜睜看著莫小路的手從蒼白到紅潤，由紅潤到青紫。那時候不知為何，心里竟沒有半點感動，只是不由地害怕。心想，要是這些板子全打到我手上，那不得開花??？

莫小路很少會哭。相反倒是我經(jīng)常掉眼淚?？粗÷钒ご虻倪^程，眼淚就不爭氣地掉下來。

孩子都是這樣的吧。見不得半點兒有傷害性的場面。不過，就算是經(jīng)歷了這些事，也沒能改變我對莫小路怯懦的看法。

說實話，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我會覺得莫小路怯懦。大概是他太過于聽話。又或者，是他的眼睛太小，吸收的光亮不夠，導(dǎo)致內(nèi)心陰暗吧。嘿，管他什么緣故，只要他乖乖伺候好我就是了，我想那么多干嗎呢！

照畢業(yè)照的時候，莫小路自帶了相機。不過，他畏縮地在我面前徘徊了幾次，仍沒敢提出合影的要求。反復(fù)數(shù)遍，索性收好相機，獨自上樓去了。我暗罵：“膽小鬼！難不成要本大爺央求著你來跟我照一張??？”

就這樣，我和莫小路在難以名狀的仇怨中分別了 。

3

大學(xué)第一天，我就在報名處川流不息的長隊中認出了莫小路。

他還是那德行，眼睛小得不行，跟近視眼瞇起來一樣。嘴唇寬厚。唯一可讓人接受的地方，便是他的牙齒還算潔白。6年未見，他高了許多。此時，估計任憑他怎么低頭，我都得仰視他了。想想也對，這小子，為我跑了6年的腿，得到了那么充足的鍛煉，要是還長不高的話，豈不是虧了我的精心栽培？

他像是瞅到了我。那賊眉鼠眼，在刺眼的陽光下，小得看不清他的眼珠到底往哪個位置瞄。

填交了報名表后，他徑直朝我走了過來，在我左右搖晃了半天，終于鼓起勇氣問：“你是——”“不是！肯定，確定不是！你認錯人了，不好意思！”話未說完，我便轉(zhuǎn)身提包走人。他還愣在那兒，張大了嘴巴，兩片厚厚的嘴唇像臘腸一般懸空漂浮著，讓我覺得惡心。

去你的！6年了，你還是沒個男人樣！還是那般怯懦！要問就問，你看你那副畏縮的樣子！我在心中把他咒罵了千萬遍！

事情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簡單。一直好強的我，進學(xué)校的第一件事便是向?qū)W生會遞交了申請。筆試順利通過，周末面試。懷著春光萬丈的心情，熱情澎湃地步入考場。剛坐定，便見一恐怖人物端坐在我前排，越看越覺得眼熟。3秒后，我確認，他就是怯懦男人莫小路。怎么辦？怎么辦？我心里陡然生出無數(shù)疑問。自我介紹的時候該不該說謊？說謊的話，不明擺著自動棄權(quán)嗎？如果不說謊，莫小路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我是誰了。那我美好的大學(xué)4年就要以慘淡收場。像他這種毀容級的人物，跟他走在一起都覺得丟臉。

最終，我選擇了面對現(xiàn)實。至少，我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和莫小路一般怯懦。如我想象，當我上臺說出自己的名字時，臺下的莫小路又把那厚厚的嘴唇張開了，許久不曾合上。說完，他第一個給我鼓起了掌，眼睛定格于我所在的方向。

我想，老天總是公平的吧？我面對了現(xiàn)實，以犧牲4年大學(xué)的好心情作為代價，總得讓我有點補償吧？要是學(xué)生會成員沒競選上，又被莫小路這怯懦男人扯住問東問西的話，那我不是得吐血跳樓？老天果然公平，實現(xiàn)了我這個“愿望”。

4

莫小路拉住我的胳膊，張著大大的嘴巴笑道：“老大，真是你??？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接下來的那段路，我?guī)缀跏菑乃目谒镉芜^去的。說實話，我當時真有滅了他的沖動。莫小路要走了我的電話，并把我宿舍的位置，成員，挨個調(diào)查清楚，仔細地記錄在一張淡藍色的紙片上。完畢，朝我冷若冰霜的臉笑笑，把紙張折了又折，塞到衣服最里層去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碰上莫小路的第二天，我便因長智齒導(dǎo)致牙齦發(fā)炎，躺在了醫(yī)務(wù)室。莫小路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后，十萬火急地趕了過來，手里提著大包小包。我毫不客氣地伸手一探，猛然發(fā)現(xiàn)那些包裝袋都是被打開過的。我劈頭蓋臉，唾沫橫飛地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問他，是不是白癡，包裝袋都被別人打開過了，你還買？他悻悻地看著我，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半晌才說，這是我昨天剛買的，我想你生病了，現(xiàn)買怕來不及，索性就把我這份提過來了。要是你不喜歡，我再出去重新買就是了。

恍然感覺自己從里到外，從上至下，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包圍了。我仍舊面不改色，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他低頭不語，直到我把“算了”這兩個字輕輕吐出，他才如釋重負，小心翼翼地幫我剝著橘子。

掛水快完時，同寢室的姐妹才姍姍來遲?？粗鵀槲颐η懊蟮哪÷罚齻凅@訝得定住了身形。其中一位姐妹驚呼，我說你啊你，速度這么快啊？才開學(xué)，就傍上了那么一個體貼的男朋友??？我險些把剛吃下去的橘子全吐出來。怒吼出兩個絕對有力的字：放屁！忙碌的莫小路，猛然回頭看著一臉怒火的我，嘿嘿地笑。

拔針的護士剛進門，便被滿地橘皮嚇壞了。她冷冷地說，我看你這一星期都接著來吧，長智齒最要忌辛辣上火的食物，橘子那么上火的東西你都敢吃，準備打一星期吊瓶吧！果不其然。次日，我的右臉腫得像個蘿卜。我對著電話那頭的莫小路幾近咆哮地吼道，你給我3分鐘死到樓下來！顯然，莫小路被我的語氣給嚇到了。站在樓下，仰頭對著樓上的我一邊瘋狂道歉，一邊安慰，說之后一月的粥他給我熬。

我吩咐宿舍的姐妹，任何人，不能以任何借口幫莫小路捎?xùn)|西。她們大都知道我的性情，只好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了。莫小路大抵是想到我會來這么一招，竟然準備了繩子。他把熱騰騰的綠豆粥裝入一個擰緊的瓶子里，系在繩子的一頭。然后，在樓下大聲把我喚出來。經(jīng)過遠遠的助跑，用力把繩子另一端拋上二樓。

5

這樣的飲食方案，足足維持了一個月。雖然，他這期間努力變換不同的方法為我熬粥，但粥就是粥，無論怎樣都無法更改它最終要面目全非，混為一鍋的結(jié)局。

我厭惡了。我在喝完粥后，把我的情緒寫在紙條上，順著繩子一起拋還給莫小路。

那個清晨，莫小路要走了我的錢包，說為了讓我吃飽喝足，他已經(jīng)彈盡糧絕。

傍晚，我照例收到那個為我盛粥的罐子。打開一看，里面竟安躺著一塊頗為精致的水晶手表。在眾人的一片驚呼中，我直奔陽臺，臭罵了莫小路一頓，我說，你是不是想死？你不知道我從小就不愛表嗎？再者，你這不是罵人嗎？很久之前，我就跟莫小路說過，我最恨的禮物就是手表，因為那是在罵我婊子。

莫小路站在宿舍樓下大喊，不，不是的，這是用我們兩人的錢買的。記得小時候的童謠嗎——我們兩個好，湊錢買手表，你戴戴，我戴戴，你是我的小太太。

最后那段童謠，莫小路是在夕陽中念出來的，極為動情。我被莫小路這樣的表白方式給嚇壞了。換一個人，或許我不會有絲毫驚訝，可對于他，我從來沒想過，一向懦弱的他，竟會如此勇敢。更沒想過，他會喜歡上我這樣蠻橫任性的男人婆。

我沒說話。迎著涼風(fēng)，默然不語地進了宿舍。坐定后，滿腦子都是莫小路的影子。從遙遠的童年一路追溯過來，像一部悠長的電影。

半晌后，收到莫小路發(fā)來的彩信。里面是幾張年代久遠到讓我無法在瞬間記起的照片。照片上，我一臉陰冷，和一個都忘卻了的，缺了半顆門牙的男孩站在一起。我能確定，那男孩不是莫小路。

再仔細想想，時光陡然回到了8年前。莫小路懷抱一個相機，畏縮地在我身旁左右徘徊，最終沒能說出他的意圖，逃上樓消失了……

原來，他不曾消失。只是躲在我未曾覺察到的角落里，默默地完成了心中的夢想。

呼呼的風(fēng)中，莫小路哽咽著說，你不喜歡我不要緊，我們?nèi)耘f還是朋友，我照舊會聽從你的吩咐。不信，你現(xiàn)在就說，我馬上照辦。我將寫好的紙條隨罐子一同拋到樓下。紙條上是未干的字跡：小路子，請將我還有我的青春，小心珍藏。

陳燕摘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