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是個手藝人。老侯的家在河北,早年間地方上有許多教堂,教堂辦學(xué)校,學(xué)校上音樂課,用木風(fēng)琴,彈起來“嗚嗚”的,很好聽。老侯常常要修這木風(fēng)琴。修好了,神父坐下來彈,老侯就站在旁邊聽。
有一次神父彈著彈著,忽然說:“侯木匠,你會不會修另外一種琴?”老侯問:“什么琴?”神父說:“提琴。”老侯說試試吧。神父就把提琴拿來讓老侯試試,是把意大利琴。
老侯把琴拿回家琢磨了很久。粗看這把琴很復(fù)雜,看久了,道理卻簡單,就是一個有窟窿的木盒。明白了道理,老侯就做了許多模具,熬了魚膘膠,把提琴重新粘起來。神父看到修好的琴,很驚奇。神父于是介紹老侯到北京去。
老侯因?yàn)樾捱^洋樂器,所以漸漸有人來找老侯修各種樂器,老侯都能對付。北京解放了,老侯就做了樂器廠的師傅,專門修洋樂器。
一天,有個干部模樣的人拿來一把提琴,請老侯修。老侯一眼就認(rèn)出是神父的那把提琴,但他沒有吭聲。老侯知道,跟教會沾上關(guān)系,是麻煩。因?yàn)槭亲约盒捱^的東西,所以做起來很快。干部來取琴的時候,老侯忍不住說:“您的這琴是把好琴?!备刹空f:“不是我的,是單位上的?!崩虾钫f:“就是不太愛惜,公家的東西,好好保存著吧,是把好琴。”
1966年夏天,到處抄家砸東西,老侯忽然想起那把琴。廠里不開工,老侯憑記憶尋到那個單位去。
老侯在那個單位里東瞧瞧,西看看。單位里人來人往,大字報貼得到處都是。老侯后來笑自己:“這是干嗎呢?人家單位的東西,自己找什么呢?”于是就往外走。
可巧就讓老侯瞧見了那把琴。琴的面板已經(jīng)沒有了,所以像一把勺子,一個戴紅袖箍的人也正拿它當(dāng)勺盛著糨糊刷大字報。
老侯就站在那里看那個人刷大字報。那人刷完一處,換了一個地方接著刷,老侯就一直跟著,好像一個關(guān)心國家大事的人。(摘自《阿城精選集》 北京燕山出版社)